尼古拉耶夫每天下班回来一看见这姑娘，就想到还没成家的达子。
达子快三十岁的人了，仍然没有找到老婆。桃花巷的人多半都在心里怕达子。这并不因为他高大威猛，心狠手辣，也不似街边的混混，争强斗胜，招猫逗狗；相反地，他长得瘦小干枯，而且他也没有什么背景或者靠山，也没有当警察的亲戚。在这座城里，他的惟一亲人就是他的母亲——一个寡居多年的老太太，两年前也去世了。达子从来不与别人争执，或者动手去和别人拼命。一般情况下，与人相处他还是友善的，愿意帮助他人，更不会与什么人结怨。
可是，在桃花巷，好多人都在心里惧怕达子。
他的进攻对象总是谁家的玻璃。一旦谁家的玻璃遭到袭击，就表明这家一定做了什么不道义的事。达子每次行动，总是代表着最广大桃花巷人的根本利益，所以，达子的作为总是令多数人拍手称快。这样一来，遭到打击的人会碍于舆论压力而自认倒霉，悄悄地买块玻璃换上了事，不敢张扬。
为此，中学教师尼古拉耶夫对达子赞赏有加，称赞达子是“小巷大侠”，称达子的做法是“以邪制邪”。不过，达子任你多少人说他打了玻璃，自己从来不承认，所以尼古拉耶夫又称达子是“无名英雄”。
掐指算起来，与达子正式“会晤”的姑娘已有四十个之多，都没能“达成共识”。其中有十人嫌他长相差的，有十人嫌他家里穷的，有十人嫌他人长得差、家里又穷的，另外有十人是达子嫌弃人家的。这样的比例关系，使得达子很没面子。
达子说，穷是我的错，我能改；丑是我父母的错，我能有啥办法呢？
为了和贫穷作战，达子衣、食、住、行，各种行当都尝试过。中学刚毕业那会儿，他学过裁缝，开了个小服装店，给人做中山装。结果钱没挣到，却赔了人家好几块料子，只好罢手了。后来，到霍老太爷的德馨酒店当了一阵“墩儿上的”，他切出的菜不是太粗，就是太细，总是不得要领。离开德馨酒店，达子还做过几个月的出租车司机，也不顾，他开车把李树的那头毛驴给撞成了残疾，赔了李树一头驴，就洗手不干了。达子眼下在一家装潢公司刷油漆、涂料。每月的收入不过五百元，除去应付日常生活，所剩无几。
达子不甘心哪！
尼占拉耶夫是中苏友好的结晶，父亲是白俄，母亲是中国人，姓丁。所以，巷子里的人背后都叫尼古拉耶夫“尼古’了”。尼古拉耶夫的相貌长得“亲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中国的血统。他择偶的标准也是俄式的，喜欢高大丰满的女人。
前几年，尼古拉耶夫曾经给达子介绍过一个女朋友，这姑娘长得过于丰满，过于肥胖，连自己鞋带儿都系不了，硬是弯不下腰去。尼古拉耶夫将俄式标准强加给瘦小枯干的达子，显然是脱离实际，不合适的。
达子苦笑着说，要是她能减掉一半的体重，我差不多能放倒她。
尽管达子拒绝了尼古拉耶夫的美意，但是尼古拉耶夫毕竟对达子心存偏爱。达子的婚姻问题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在心里，想把遇到的每一位年龄相当的单身女子都与达子进行速配。
尼古拉耶夫把荣荣的情况告诉达子的时候，达子正在帮人搞室内装修，灰头土脸的。对象看得太多了，达子心里早就犯怵，所以，就有些犹豫。
尼古拉耶夫说，反正已经看那么多了，再多一个也不算啥。
达子说，你的好意我领了，我也脱不开身。
尼古拉耶夫说，我看过了，荣荣这姑娘不胖，还挺苗条的，行不行试试呗，不行也没啥损失，万一行了，不是更好吗？
达子说，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达子嘴上这样说，可是一连几天都偷偷地躲到荣荣美发室外，远远地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虽看不大清楚，但是这女子的言行举止，让他越来越动心。达子干活时，老是心不在焉；回到家里，更是坐立不安。又犹豫了几天，达子才终于下决心到荣荣美发室去理一次发。达子为自己买了一套合体的西装，一条领带。钱是找老板好说歹说才预支来的。去荣荣美发室之前，擦了皮鞋，还到浴池去洗了澡。
走进荣荣美发室的达子，打扮得像个干部模样。荣荣正给一位客人理发。荣荣文文静静地打过招呼，达子就提着裤腿，很干部地在靠墙的转椅上坐下来，随手拿过一本杂志假装翻看。
理发室大约二十多子米，墙壁镶满了镜子，屋里收拾得很整洁，有一种好闻的气味儿。里面是个套间，门上挂着个绣花白布帘子，想必一定是荣荣的卧室。
达子一借着杂志的掩护，偷偷地打量着荣荣。偶尔荣荣的眼光在镜子里与达子相遇，她就淡然一笑说，着急了吧？荣荣用一块海绵掸去客人的发屑，朝镜子里的达子说，要是着急，你先自己洗洗头。说完歉意地冲达子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
达子觉得这姑娘有点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达子当然不急。要是这个时候有个客人塞到他前面去，他也不会反对的。达子嘴里说着不急不急，却顺从地起身去水池边洗头。
荣荣收了钱，送走客人，把达子请到座位上。
理个什么样的发式？荣荣问。
荣荣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水味儿。
你看着怎么好就怎么理吧。达子说。达子一坐下来，心里就有些慌乱。好在“理发室里的初恋”他私下里已排演了多次。
荣荣笑了：可是……不好吧？
达子抬起头望着镜子里的荣荣说，你说了算，你说好就好！没事儿，听你的。
要是理完了不合适，咋办呢？
怎么会呢？一定合适！
荣荣开始给达子理发。
达子就与荣荣没话找话。达子问：你这理发室装修得花不少的钱吧——你先别说，我估算一下。他边说，边转着脑袋仔细打量，害得荣荣只好停下手中的剪刀，等他估算结果。至少也得一万五，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荣荣说，没想到你还真的很内行，正好花了一万五。
达子一时兴奋起来，接着说，用的料倒不错，可是却没装出效果，明白人一看，就知道这活儿干得很一般，粗！是不是急着开业，催得太紧了？要不就是草台班子干的！是不是？
达子的脑袋一直动来动去，荣荣就阻止道：先生，你说话就说话，别乱动，搞不好给你理坏了。
达子说，你只管理，理坏了我也不会怪你，说不定我这一动，你理出个新发型，全巷子、全市都流行呢。
荣荣听了，就嘿嘿地笑：先生你可真能逗。
荣荣的笑声很好听，达子听了心里直痒痒。
达子说，你别叫我先生，听起来怪别扭的，我叫李宝达，巷子里的人都叫我……
荣荣忽然停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达子问，你叫达子吧？
达子扭着脖子，惊奇地问：对呀！你怎么知道我叫达子？
荣荣笑道，我会算。我还知道你小时候打仗，打不过人家，就打人家的玻璃。
你认识我？达子眨巴着眼睛问。
我是周秉荣呵。荣荣说。
你是周秉荣！达子又惊又喜说，我说看着你怎么面熟呢。
荣荣和达子是小学同学。荣荣原来也住在桃花巷里。那时候，荣荣要是被谁欺负了，达子准会去打谁家的玻璃。小学刚毕业，荣荣就搬出了桃花巷，一转眼，二十几年没见了。
儿时的朋友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荣荣干脆放下手里的活，坐下来和达子说话。提起小时候的事，他们越说越兴奋。最后，达子又把话题拉回到装修上来。
达子说，我打算自己开个装修公司，就叫“宝达装潢公司”。你说这名字怎么样？
荣荣想了想说，你还别说，这名字还真是不错！
达子又兴奋起来说，你瞧我爹给我起这名字，要是不用它干点大事儿就白瞎了。你说是不是？你说好，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把你这美发室重新装修装修，保证比现在好上十倍！
荣荣笑着说，我可付不起装修费呀。
达于梗着脖子说，荣荣！你这叫啥话？轮到别人找我，我还不一定干呢，给你荣荣装修，谁要钱谁就是孙子！
荣荣半开玩笑说，那我就等着你给我装修了。
行！就这么定了！达子提高了嗓子叫道。
达子不甘心只做个油漆匠。以前，达子也曾动过办装潢公司的念头，但那只是个念头。现在他遇到了荣荣，干大事儿的热情一下子高涨了。他恨不得马上就开张。公司的经理有了，公司的名字也有了，只差钱了。到哪儿去弄钱呢？
一想到钱，达子就头疼。
达子东借西借，折腾了半个月，只凑了不到一万块钱。加上自己的积蓄还不到一万五。
这期间，达于每隔几天，就找个借口到荣荣那儿去坐坐。经常给荣荣捎点吃的。有客人的时候，达子就坐在一旁，看荣荣干活儿；没客人的时候，就和荣荣闲聊。每次，荣荣都关切地问他开装潢公司的事儿。达子总是含糊其辞说，正办着呢，这样一来，达子的心里就急出了火。
弄不到钱，达子有些泄气，就对荣荣说，装潢这活儿越来越少了。
荣荣噗哧笑了，说，达子你这人不会撒谎就别撒，满城都搞建筑，装修的活儿还会少？
达子脸面上有点挂不住，只好以实相告。
荣荣建议说，为什么不到银行去贷款？
达子哭丧着脸说，想都不敢想！银行里又没有熟人，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抵押，谁贷给你呀？
荣荣说，可也是。叹了口气又说，要不是我妈生病……
达子腰杆一挺，口气坚决地说，不要！不要！你就是有钱，我也不会用的！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你母亲得的是什么病？
荣荣抬起头来，脸转向窗外，声音低低地说是胰腺癌。
现在怎么样了？好了没有？达子问。
荣荣转过脸来，眼里汪着泪说，治晚了……
达子的鼻子也酸酸的。
达子的母亲也是乳腺癌病去世的。发现时，已是晚期，癌细胞扩散了。达子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的婚姻大事。想到母亲，达子的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他觉得母亲要是还活着，对荣荣也会像自己一样喜欢的。她没有理由不喜欢荣荣。荣荣在达子的眼里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和他以前所见的女孩子都不同。荣荣又稳重又能干又孝顺，人也长得周正。达子最喜欢看荣荣的笑了。荣荣的笑，从来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张狂；她的笑总是淡淡的，却让人心疼得受不了。
荣荣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找几个人和你一起干。大伙凑一凑，钱也就差不多了。
达子听了，一拍大腿叫道：我怎么没想到呢！荣荣，可真有你的！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这就去找人。
达子找的都是和他一起打工的工友。工友们早就不想给老板干了。老板太黑，工钱开得少不说，还经常不按时开。他们早就有另起炉灶的想法。听达子一说，个个都摩拳擦掌，兴高采烈。可是，一提到钱，大伙就都皱眉头。这些人多半都是从乡下来的，靠打工勉强糊口，根本拿不出钱来。有几个有点积蓄的，又担心和达子干，闹不好会血本无归，还不如打工领工钱来得把握。
没出几天，达子想“拉杆子”的事就被达子的老板知道了。老板说，狗操的达子！你小子真他妈不是东西！想发财我不拦你，赶快走，别耽误你发大财！
达子的油漆匠生涯结束了。
达子没精打采地来到荣荣美发室。荣荣见了，关切地问，达子，你怎么瘦了？
达子摸着瘦脸说……拉肚……拉肚拉的……
荣荣看达子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说谎，一定是没找到合伙人。善解人意的荣荣说，这季节最容易闹肚子，赶紧买点药吃吃。
达子搔着后脑勺说，正吃着呢。
荣荣没再问起办公司的事。
临走时，荣荣把一双新鞋送给了达子。把你那双张嘴的鞋换了吧。荣荣说。
从那天离开美发室后，达子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去看荣荣。他怕荣荣问起办公司的事。再说，油漆匠当不成了，总得先找份工作干才行。后来，经胖大姐介绍，达子找到了一份帮矿泉水公司送水的差事。每天楼上楼下地送水，心里仍然忘不了办公司的事。他觉得办不成公司，就对不住荣荣。他想，要是公司办成了，有了钱，荣荣也就不用再开理发店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眼下，达子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给荣荣买一件亚麻绣花立领上衣。这种衣服满街的女孩子都在穿。看上去美观大方，荣荣一定会喜欢的。他问过价儿。计算了一下，再送半个月的水就能买一件了。
半个月后，达子拿着那件新买的衣服来到美发室。荣荣正忙着给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焗油。达子就坐下来，拿过一本翻烂了的杂志看。等荣荣刚忙完手里的活儿，达于就迫不及待地把衣服递过去。荣荣假装没看见，一边跟客人说着话，一边把放在桌上的眼镜递到客人手上。
送走客人，荣荣转过身来，接过达子递过来的衣服，对着镜子比量着，脸上露出快乐的样子。
荣荣说，这么漂亮的衣服，得不少钱吧？
达子说，你别管，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不合身我去换去，我留着信誉卡呢。
荣荣脱掉白大褂，换上达子买的上衣，对着镜子前后看了又看。达子走上前去，帮着把后面拉平。荣荣转过身来，望着达子，脸上露出了微笑。
达子情不自禁地在荣荣的脸上亲了一下。
荣荣嗔怪道，讨厌。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来。达子，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我正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达子说，什么好消息？你快说。
荣荣说，有个朋友答应帮忙贷款，你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达子惊喜道，太好啦！要是能贷下款来，就啥也不愁了……是真的吗？
荣荣说，我骗你干什么？
达子握紧了拳头在椅子背上敲了一下：太他妈好啦！一边嚷着，一边在地上来回走。忽然停下来问荣荣：这个朋友是干什么的？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荣荣站起身，用刷子刷着刚刚用过的剪刀，说，别问了。等贷款下来，你就准备好好地开公司吧。
尼古拉耶夫这段时间一直急着找达子。几次到达子家去堵，都没见到人。
这天，下班骑着车子往回走，远远地看见达子手里提着两只空水桶，从一座居民楼里出来，就声嘶力竭地喊达子。
尼古拉耶夫说，达子，你改送水了，我说这些天怎么见不到你？
达子问，找我有事呵？
尼古拉耶夫说，我问你一个事儿——你和那个荣荣还处着吗？
达子说，呵，怎么了？
尼古拉耶夫说，没吹？
达子不解地问，尼古丁，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处得好好的，干嘛说这个？
尼古拉耶夫说，没吹？赶紧吹吧。
达子不高兴了：尼古丁，你这叫什么话呀！你这不是缺德吗？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再说，荣荣还是你给介绍的呢。
尼古拉耶夫正色道，达子，你可别这么说，我不过说理发店里有个姑娘。
达子见他拐弯抹角，就生气了，说，尼古丁，有话你直说，我还得送水去呢。
尼古拉耶夫说，这样吧达子，明天早晨五点半以前，你到荣荣门口去看看，就全明白了。
达子说，尼古丁，你有病吧？
尼古拉耶夫说，你说得对，我眼睛瞎。别忘了，明早自己去看看。说着，尼古拉耶夫上了自行车，骑出好远，又回身冲达子喊，别忘啦！
达子送完最后一桶水，回到家里吃了一口剩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早早地躺下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着尼古拉耶夫说的话，心里犯嘀咕，瞪着眼睛直到天亮。天还没亮透，早早地起了床，下楼来到外面。巷子里的人很少。远远地见到尼古拉耶夫在街心花园压腿。
尼古拉耶夫说，达子，等会儿要是看到什么，你可别往心里去，没有过不去的河。
达子没吱声。他们躲到一丛丁香树的后面，向荣荣美发室张望。不多时，美发室的门开了，里面匆匆地走出一个人来。达子觉得像前几天来娟油的那个人，可是又不能确定。
尼古拉耶夫说，这不是昨天来的那个，是另一个。
达子脑袋里一片空白，身子摇晃了一下。
尼古拉耶夫安慰说，达子老弟，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除却巫山不是云，有合适的，我再给你介绍一个，我知道你的口味儿——不要胖的，要瘦的。
达子忽然怪叫道，去他妈的！哪个我都不要了，没一个好东西！说着，蹲下身去，哭了。
有天早晨，荣荣美发室的玻璃突然被砸了。这一次，巷子里的人觉得不是达子砸的。达子正和荣荣谈恋爱，达子怎么会砸荣荣的玻璃呢。过了段时间，巷子里的人知道达子和荣荣吹了，又都一口咬定是达子砸的。大家都说，不和你处朋友就砸人家玻璃，达子这次行动可不仗义。
尼古拉耶夫知道达于是冤枉的。
达于没砸荣荣的玻璃。
尼古拉耶夫说，小巷大侠大伙都该轮流当一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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