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叶兰娜·伊万诺夫娜·波波娃——一位有地产的小寡妇,脸上有酒涡。
格利高里·史杰潘诺维奇·史米耳诺夫——一位中年地主。
鲁喀——波波娃的老马夫。
景:
波波娃家里一间客厅。
波波娃一身丧服,眼睛盯着一张照片。鲁喀对她发议论。
鲁喀 太太,这不成……你简直是在毁自己。丫头跟厨子拣果子去了,活着的人个个在享福,就是猫也明白怎么样寻开心,在院子走来走去捉小蚊子玩儿;只有你一个人整天坐在这屋子,好像这是一座道院,一点儿玩儿乐的兴子也没有。是呀,真的!我看足有一年了,你就没有离开这所房子!
波波娃 我说什么也不出去……为什么我要出去?我这一辈子已经活到头儿了。他在坟里头,我把自己埋在四堵墙当中……我们两个人全死了。
鲁喀 得啦,看你把话说的!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死了,好,那是上帝的意思,愿他的灵魂得到和平……你为他守丧——也是对的。不过你不能够哭呀守丧的闹一辈子。我的老婆子也死了,时候到了么。怎么样?我伤心,我哭了一个月,对她也就够了,可是我要是死心眼儿哭上一辈子的话,嗐,老婆子不配。(叹息)你忘了你的四邻。你什么地方也不去,什么人也不看。好比这么说吧,我们活着像蜘蛛,从来看不见亮儿。老鼠啃了我的号衣。也不是附近没有好人家,这一区有的是。里布诺夫驻扎了一团兵,军官才叫帅——你看他们呀就看不够。每星期五,营盘开一回跳舞会,军乐队每天吹打一回……哎,太太!你么年轻,俊俏,脸蛋儿红润润的——你只要肯出来玩玩儿就好了。你知道,花无百日红。过上十年,你想要到军官里头做母孔雀了,那就太晚了,人家正眼看也不看你。
波波娃 (决然)我请你啦,别再跟我讲这种话!你知道,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死的时候,人生对于我丢掉一切意义。我发誓,到我死的那一天止,不脱我的丧服,也不看看亮光儿……你听见了没有?让他的阴魂儿看看我多么爱他……是的,我知道你清楚他待我常常不公道,残忍,还……简直还不忠心,可是我呀忠心到死,让他看看我呀和我在他死前一样……
鲁喀 你还是别讲下去吧,你应当到花园散散步,要不然呀,吩咐套上陶毕或者大块头,坐了车看看哪一位邻居去。
波波娃 噢!
[哭了。
鲁喀 太太!好太太!你怎么啦?上天保佑你!
波波娃 他那样喜欢陶毕!他常常骑着他去考耳沙金司和夫拉扫夫司。他骑得真叫好!他使劲儿抖着缰绳,脸上的神情才叫美!你记得吗?陶毕,陶毕,吩咐他们多给它一份儿荞麦吃。
鲁喀 是,太太。
[铃声乱响。
波波娃 (震动)那是谁?告诉他们我不见人。
鲁喀 是,太太。
[下。
波波娃 (看着照片)你看,尼古拉斯,我多能够爱,多能够饶恕……我的爱要是死呀,除非这可怜的心停住不跳,和我一道儿死。(带着眼泪笑)你就不害臊?我是一个守节的小贤妻。我把自己关了起来,对你一直忠心,直到进了坟,你……你这坏孩子,你就不害臊?你骗我,跟我吵闹,一连好些星期丢下我一个人不管……
[鲁喀慌慌张张上。
鲁喀 太太,有人问起你。他看见你……
波波娃 可是你没有告诉他,自从我丈夫去世以来,我就不见客了吗?
鲁喀 我告诉他了,不过他简直不听;讲他有很着急的事。
波波娃 我不见——客!
鲁喀 我这样对他讲,不过……恶魔……诅咒,推他进来了……他如今在饭厅。
波波娃 (厌烦)很好,叫他进来……什么样儿礼貌!(鲁喀下)这些人多惹我烦!他要见我做什么?他干吗要搅乱我的和平?(叹息)是的,我看我最后还非进道院不可。(思索)是的,进道院……
[鲁喀带史米耳诺夫上。
史米耳诺夫 (向鲁喀)蠢东西,你太喜欢讲话了……驴!(看见波波娃,恭恭敬敬说话)太太,我有光荣晋见,我叫格利高里·史杰潘诺维奇·史米耳诺夫,地主,退役的炮兵中尉!我有很着急的事,不得不打搅你。
波波娃 (不把手给他)你有什么事?
史米耳诺夫 你过世的丈夫,我有光荣认识,临死欠我一千两百卢布,写了两张期票。我因为明天必须还清一件抵押品的利息,我来请你,太太,今天把欠我的钱还清。
波波娃 一千两百……我丈夫做什么欠下你的?
史米耳诺夫 他常常向我买荞麦。
波波娃 (叹息,向鲁喀)你别忘记,鲁喀,多给陶毕一份儿荞麦。(鲁喀下)尼古拉·米哈伊诺维奇临死欠下你钱,我当然还你,不过你今天必须原谅我,我手里没有多余的现钱。后天我的管家就从城里回来了,我吩咐他把你的账结清了,不过眼下我没有办法照你的话做……再说,自从我丈夫去世以来,今天正好七个月,我的心境绝对不许我过问银钱事务。
史米耳诺夫 可是我的心境是呀,明天我不还掉到期的利息,我就必须漂漂亮亮离开人生,两脚朝前。我的房产就成人家的了!
波波娃 你后天会有钱的。
史米耳诺夫 我不要后天有钱,我要今天。
波波娃 你必须原谅我,我办不到。
史米耳诺夫 可是我没有办法等到后天。
波波娃 可我明明现在没有钱,我有什么办法!
史米耳诺夫 你是说,你不能够还我的钱?
波波娃 我不能够。
史米耳诺夫 哼!这是你想得到的最后的话?
波波娃 是的,最后的话。
史米耳诺夫 最后的话?绝对的最后?
波波娃 绝对。
史米耳诺夫 多谢之至。我要拿笔记下来。(耸肩)大家叫我安静着!我路上碰见一个人,他问我:“格利高里·史杰潘诺维奇,你为什么常常那样生气?”可是我怎么能够不生气?我要钱要得要死。我昨天跑了一天,一大清早儿,拜访所有我的债户,没有一个人还账!搞了这一天,人都发僵了,老天爷晓得我睡在什么破小店,犹太人开的,伏特加桶就在我的头旁边。临了我赶到这儿,离家有七十维耳司特,希望弄点儿钱回去,可是你接见我,有一种“心境”!我怎么能够不生气。
波波娃 我想我清清楚楚说过,我的管家从城里回来就还你的账。
史米耳诺夫 我来看你,不是看你的管家!我跟你的管家,原谅我这样讲,有什么屁事商量!
波波娃 先生,原谅我,我没有习惯听这种粗话,或者,这种腔调。我不要再听了。
[急下。
史米耳诺夫 好啊,家伙!“心境”……丈夫“七个月以前死掉”!我该还利息,还是不该还?我问你:我该不该还?假定你丈夫死了,你有一种心境,那类鬼把戏……你的管家去了别的地方,鬼跟着他,你要我怎么办?你以为我能够躲开我的债主,驾气球飞掉,还是怎么怎么吗?还是你巴着我拿脑袋壳儿撞砖墙?我去看格路斯代夫,不在家。雅罗谢维奇躲起来了,我跟库里秦大吵了一场,几乎把他丢到窗户外头,马醋高的肚子出了毛病,这女人有“心境”。没有一头猪肯还我钱!这因为我待他们太温和,因为我是他们手里一块破布,一块软蜡!我跟他们真是太温和了!好吧,等着我!倒要你看看我像个什么!家伙,我不会叫你兜着我耍弄的!她不给钱,我就在她这儿住下去!妈的!……我今天真生气了,气大发了!我气得心呀肝的全在打哆嗦,气都出不来了……夫[89],家伙,我简直觉得我生病了!(喊叫)来人!
[鲁喀上。
鲁喀 什么事?
史米耳诺夫 给我点儿刻瓦司[90],要不就水也成!(鲁喀下)讲理有这样讲法儿的!人家等着要自己的钱,急得要命,她不肯给,因为,你看,她不适于过问银钱事务!……那真是愚蠢的女性的逻辑。所以我过去从来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跟女人谈话。我宁可坐在一桶火药上头,也不跟一个女人谈话。家伙!……我简直觉得自己发冷——全为了那个小媳妇儿!我呀,一生气,就是离得远远的,看见这样一个有诗意的小玩艺儿,也会出一身冷汗的。我就没有法子看她们一眼。
[鲁喀捧水上。
鲁喀 太太有病,不见客人。
史米耳诺夫 滚开!(鲁喀下)有病,不见客人!好,就这么着吧,你不见我……我在这儿待下去,一直坐到你拿钱给我才走。你高贵,你可以病一个星期,我呀,我在这儿待一个星期……你病一年——我呀,我待一年。亲爱的,我有本事把我的弄到手!你呀,你那守寡的衣服,你那酒涡儿,赚不了我去!我晓得那些酒涡儿!(隔着窗户喊)西孛,卸牲口!我们不马上就走!我在这儿待下去了!告诉他们槽头上给马吃荞麦!蠢东西,你又把左边的马腿搞到缰绳里了!(挑逗)“没有关系……”我会给你的。“没有关系。”(离开窗户)噢,糟透了……烧发得厉害,没有人还钱。睡不好,这都不算,这儿还有一个穿丧服的小媳妇儿,有一种“心境”……我的头疼……我喝点儿伏特加,什么的?是的,我想我应该喝。(喊叫)来人!
[鲁喀上。
鲁喀 什么事?
史米耳诺夫 一杯伏特加!(鲁喀下)噢夫!(坐下,检查自己)我这样子可真叫好啦!一身土,脏靴子,脸不洗,头不梳,背心上全是草……这位亲爱的太太满可以把我当做一个强盗。(呵欠)这样打扮来到一家客厅,的确没有礼貌,不过,没有办法避免……我到这儿来不是做客人,是讨债来的,向来就没有专为债主设计的衣服……
[鲁喀捧伏特加上。
鲁喀 先生,你可真不客气……
史米耳诺夫 (生气)什么?
鲁喀……我……哎……没有什么……我真……
史米耳诺夫 你对谁讲话?闭嘴!
鲁喀 (旁白)恶魔守住这儿不走了……坏运气带了他来……
[下。
史米耳诺夫 噢,我真叫生气!气到我想我能够把全世界磨成灰……我简直觉得病了……(喊叫)来人!
[波波娃上。
波波娃 (眼睛向下)先生,我过着孤寂的生活,听不惯男性的声音,受不了人家嚷嚷。我必须请你不要搅扰我的和平。
史米耳诺夫 给我钱,我就走。
波波娃 我老早全对你讲清楚了,我没有一点多余的钱,等到后天就成了。
史米耳诺夫 我老早全对你讲清楚了,我后天不需要钱,单单今天需要。你要是今天不还我钱,我明天就得上吊。
波波娃 可我没有钱你叫我怎么办?你也真怪!
史米耳诺夫 那你现在不给我钱?哎?
波波娃 我没有……
史米耳诺夫 既然这样,我在这儿待下了,一直等到我把钱讨到手。(坐下)你后天给我钱?好极了!我在这儿一直待到后天。我就一整天在这儿坐着……(跳起)我问你,我明天该付不该付利息?还是你以为我这样做是寻开心?
波波娃 请你别嚷嚷!这不是马房!
史米耳诺夫 我不是在问你马房,我是在问我明天该不该付利息?
波波娃 你就不懂得当着女人应当怎么样做!
史米耳诺夫 不对,我懂得当着女人应当怎么样做!
波波娃 不对,你不懂!你是一个没有受过好教育的粗人!有规矩的人不像这样同一个女人谈话的!
史米耳诺夫 什么样儿生意!你要我怎么样同你谈话?说法文,还是别的?(脾气发作,嗫嚅而道)Madame,je vous prie……[91]你不给我钱,我快活极了……啊,对不住。我吵扰你了!今天天气这样好!你穿着丧服真好看!
[鞠躬。
波波娃 你这叫蠢,粗。
史米耳诺夫 (激她)蠢,粗!我不懂得当着女人应当怎么样做!太太,我往常看见的女人比你看见的麻雀还要多!我有三回为女人决斗。我拒绝了十二个女人,九个女人拒绝我!是呀!从前有一个时候,我做傻瓜,抹香水,说甜话,戴珠钻,鞠躬也有样式……我时时恋爱,痛苦,冲月亮叹气,人乖戾了,融解了,冻僵了……我时时恋爱,热情地,发狂地,鬼迷了心,花样十足;我时时叽里呱啦讲解放,像一只喜鹊,一半家产让感伤糟踏掉,可是现在——你必须原谅我!你现在要我再那样子呀,你叫做梦!我尝够了!黑眼睛,多情的眼睛,红嘴唇儿,脸有酒涡儿,月亮,细声,细气——太太,全加在一起,别想我出一个制钱儿!眼前的人永远不算,女人不分大小,全不诚恳,欺骗,背后说坏话,妒忌,好虚荣,琐碎,心狠,不讲理,从里到外爱撒谎,就这来讲,(打他的额头)原谅我的直爽,一个怕老婆的哲学家,随你举一个好了,单一只麻雀也好干他十回!你看一眼这有诗意的小玩艺儿:一身洋纱,一位天仙,你魂销魄散,看进她的灵魂——看见了一条平常的鳄鱼!(他抓住一只椅背;椅子响,裂了)可是顶恶心的还是这条鳄鱼,想歪了心,以为它的“杰作”,它的特权和专制,是它的柔情。家伙,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我倒挂在那钉子上头,可是你什么时候遇见过一个女人,除掉小狗狗以外,还能够爱别人的?她恋爱的时候,除掉流鼻涕,流口水以外,还能做得出什么来?就在一个男人难受,一趟一趟牺牲自己的时候,她的全份儿爱情表现在耍弄她的围巾,计算怎么样更牢牢实实钓住他的鼻子。你不幸是一个女人,你自己叫你知道女人的性格是什么。告诉我老实话,你可曾见过一个女人诚恳,忠心,有长性的?你没有!水性杨花,也就是老太婆忠心,有长性!你遇得见一只有犄角的猫,一只白山鹬,也看不到一个有长性的女人!
波波娃 那么,依你说,谁在爱情上忠心,有长性?是男人吗?
史米耳诺夫 对啦,是男人!
波波娃 男人!(苦笑)男人在爱情上忠心,有长性!亏你想得出!(激昂)你有什么权力讲这种话?男人忠心,有长性!我们现在谈到这上头,我也不妨告诉你,在过去跟现在我认识的男人当中,最好的男人是我丈夫……我热情地爱他,用我全个儿存在,也就是一个有思想的年轻女人能够这样爱,我呀,我把我的青春,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的财产全给了他,我活在他的身体里,我膜拜他,就像自己是一个信邪教的,可是……可是怎么样?这位最好的男人寡廉鲜耻,走一步骗我一步!他死了以后,我从他的书桌找到一整抽屉的情书,他活着的时候——我想起来就难受!——他时时离开我,一回就好几个星期,跟别的女人恋爱,当着我的眼睛出卖我;他糟蹋我的钱,拿我的感情开玩笑……可是,再比这坏,我爱他,对他忠心……不但是这个,现在他死了,我依然对他的记忆忠心,有长性。我永远把自己关在这四堵墙里头,守服一直守到末一天……
史米耳诺夫 (蔑视地笑)守服!……我不明白,你把我当做什么?好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穿黑袍子,把自己埋在这四堵墙当中,我说了吧,我懂!这是那样神秘,那样富有诗意!有什么贵公子或者什么诗人走过你的窗户,他要想了:“这儿活着神秘的塔玛辣[92],为了爱她丈夫把自己埋在四堵墙当中。”我们懂得这些把戏!
波波娃 (爆发)什么?你怎么敢对我讲这些话?
史米耳诺夫 你把自己活埋了,可是你没有忘记往你脸上扑粉!
波波娃 你怎么敢那样对我讲话?
史米耳诺夫 别嚷嚷成不成,我不是你的管家!你必须允许我用原来名字叫原来东西。我不是一个女人,我想的话呀,我照直说惯了!你也别嚷嚷!
波波娃 嚷嚷的是你,不是我!请你离开我!
史米耳诺夫 给我钱,我就走。
波波娃 我才没有钱给你!
史米耳诺夫 噢,不成,你得给。
波波娃 我气你,偏偏一个制钱也不给。你离开我!
史米耳诺夫 我没有那种快乐做你丈夫,或者做你未婚夫,所以,请你别吵。(坐下)我不喜欢。
波波娃 (气噎住了)怎么,你坐下来啦?
史米耳诺夫 坐下来啦。
波波娃 我要你走!
史米耳诺夫 拿我的钱给我……(旁白)噢,我气死了!我气死了!
波波娃 我不要跟不要脸的流氓讲话!滚出去!(稍缓)你不走?真不走?
史米耳诺夫 不。
波波娃 不?
史米耳诺夫 不!
波波娃 那么,好吧!(按铃,鲁喀上)鲁喀,带这位先生出去!
鲁喀 (走到史米耳诺夫前面)先生,好不好请你出去,这边儿问你啦!你犯不上……
史米耳诺夫 (跳起)闭嘴!你在跟谁讲话?我把你剁个粉碎!
鲁喀 (捧住他的心)小父亲们!……什么样儿人!……(倒入椅内)噢,我病了,我病了!我喘不出气!
波波娃 达夏在什么地方?达夏!(喊叫)达夏!巴来嘉!达夏!
[按铃。
鲁喀 噢!他们全出去拣果子……家里就没有人!我病了!水!
波波娃 好啦,出去。
史米耳诺夫 你就不能够再礼貌点儿啦?
波波娃 (握拳顿足)你是一只熊!一只野熊!一个波旁[93]!一个妖怪!
史米耳诺夫 什么?你说什么?
波波娃 我说你是一只熊,一个妖怪!
史米耳诺夫 (走到她前面)我可不可以问你,你有什么权利侮辱我?
波波娃 假定我侮辱你,怎么样?你以为我还怕你?
史米耳诺夫 你真就以为你是一个有诗意的小玩艺儿,你就好侮辱我,不受惩罚?哎?我们决斗来解决!
鲁喀 小父亲们!……什么样儿人!……水!
史米耳诺夫 手枪!
波波娃 你还以为我怕你,就因为你拳头大,喉咙像公牛一样粗?哎?波旁!
史米耳诺夫 我们决斗来解决!我不能够白白叫人侮辱,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女人,是不是“娇滴滴的”!
波波娃 (试着打断他)熊!熊!熊!
史米耳诺夫 只有男人侮辱人才交代清楚,这种偏见也是我们该废除的时候了。家伙,你需要权利平等,你就权利平等。我们决斗来解决!
波波娃 拿手枪?好极了!
史米耳诺夫 马上。
波波娃 马上!我丈夫有手枪来的……我去拿来。(走,转回)把子弹打进你的厚脑袋壳,我才叫开心!鬼抓了你走!
[下。
史米耳诺夫 我会像提小鸡儿一样把她放倒了!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也不是一个爱感伤的花花公子;我不管什么“娇滴滴”不“娇滴滴”。
鲁喀 慈悲的小父亲们!……(跪下)可怜可怜一个穷老头子,离开这儿好啦!你把她吓死了,现在你还要放枪打她!
史米耳诺夫 (不听他)她想打,好,那是权利平等,解放,新花样儿!男女这时平等了!我根据原则来放枪打她!可是,什么样儿女人哟!(摹仿她)“魔鬼带你走!把子弹打进你的厚脑袋壳。”哎?她的脸真红,脸蛋儿直发亮!……她接受我的挑战!家伙,我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回看见……
鲁喀 先生,走吧,我永远对上帝为你祷告!
史米耳诺夫 她是一个女人!我所能够了解的那类女人!一个真女人!不是一个怪脸儿的果子酱口袋,是火,火药,火筒子!我真还不忍心杀死她!
鲁喀 (哭)亲爱……亲爱的先生,离开这儿!
史米耳诺夫 我十分喜欢她!十分!虽说她有酒涡儿,我也喜欢她!我差不多想不要这笔账了……我的气也消了……出奇的女人!
[波波娃拿手枪上。
波波娃 这儿是手枪……不过,在我们决斗以前,你先得教我怎么样放枪。我手里头还从来没有拿过手枪。
鲁喀 噢,主,慈悲,救救她……我去找车夫跟花匠来……我们怎么会遭到这个……
[下。
史米耳诺夫 (检查手枪)你看,手枪有好些种类……有一种莫提麦耳手枪,专为决斗做的,好放雷管的。这些是司密斯和魏逊的连响手枪,三道机关,有拔出的家伙……是很好的货色。这一对起码要值九十卢布……你一定要这样拿手枪……(旁白)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什么样启发灵感的女人!
波波娃 就像这样?
史米耳诺夫 是的,就像这样……然后你扳这个机子,这样瞄准……头靠后一点点!胳膊伸好……像这样……然后你拿手指按这个东西——就成啦。顶要紧的是冷静;往准里瞄……胳膊别跳动。
波波娃 很好……在房间里头开枪不方便,我们到花园儿去。
史米耳诺夫 那么去吧,不过我警告你,我朝天放枪。
波波娃 你太欺人了!为什么?
史米耳诺夫 因为……因为……那是我的事。
波波娃 你怕吗?是吗?啊!不成,先生,你撒不了手!你跟我来!我要是不在你的额头打一个窟窿,我就别想心平得下来……我恨极了那额头!你怕吗?
史米耳诺夫 是呀,我怕。
波波娃 你撒谎!你为什么不决斗?
史米耳诺夫 因为……因为你……因为我喜欢你。
波波娃 (笑)他喜欢我!他居然敢说他喜欢我!(指着门)那边是路。
史米耳诺夫 (静静地装手枪,拾起便帽,向门走去。他在这里停了半分钟,彼此静静地看了看,然后迟疑地走到波波娃跟前)听我讲……你还在生气吗?我也是腻得不想活了……不过,你明白……我怎么才能说出我的心思?……事实是,你看,是像这样的,好比说……(喊叫)好罢,我喜欢你,难道是我的过错?(他抓起一只椅背,椅子响,裂了)家伙,我直在毁你的家具!我喜欢你!你明白吗?我……我几乎爱你了!
波波娃 离开我——我恨你!
史米耳诺夫 上帝!什么样儿女人!我这一辈子没有见过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我完啦!毁啦!跌进了捕鼠机,像一只老鼠!
波波娃 靠后站,不然,我放枪了!
史米耳诺夫 那么,放好了!你就不能够明白,死在那些美丽的眼睛前面,让那天鹅绒一样小手拿着的手枪打死,是什么样儿幸福……我简直丢魂失魄了!想想,马上就下决心,因为我一出去,我们就再也别想谁见得着谁了!现在,决定吧……我是一位地主,性情一向受人敬重,一年有一万收入……一个铜钱扔在空中,就在落下来的时候,我能够放一个子弹穿过去……我有好些骏马……你愿意做我太太吗?
波波娃 (恼怒地摇着她的手枪)决斗好啦!让我们出去!
史米耳诺夫 我疯了……我什么也不明白了……(嘶喊)来人!来人!
波波娃 (嘶喊)让我们出去,决斗!
史米耳诺夫 我头脑不清了,我像一个小孩子,像一个傻子着迷!(捉她的手,她由于疼喊叫)我爱你!(跪下)我爱你,我从前没有这样爱过!我拒绝了十二个女人,九个女人拒绝了我,可是她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我爱,像我今天爱你……我没有力气,我像蜡,我融解了……我站在这儿像一个傻子,把我的手献给你……难为情,真难为情!我有五年不恋爱了,我发过誓,现在就这么一下子我又着了迷,像一条出了水的鱼!我把我的手献给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你不需要我?好极了!
[站起,迅速走向门。
波波娃 站住。
史米耳诺夫 (站住)什么?
波波娃 没有什么,走开……不,站住……不,走开,走开!我恨你!不……别走开!噢,你要是知道我多生气,我多生气!(把手枪扔在桌上)为了这一切,我的手指头也肿了……(气得把她的手绢也撕了)你在等什么?滚开!
史米耳诺夫 再见。
波波娃 是的,是的,走开!……(嘶喊)你到什么地方去?站住……不,走开。噢,我真生气!别走近我,别走近我!
史米耳诺夫 (走到她前面)我真生我自己的气!我像一个学生在恋爱,我居然下跪……(粗声粗气)我爱你!我跟你恋爱图个什么?明天我得付利息,开始割草,这儿你……(拿胳膊围住她)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这个……
波波娃 离开我!拿开你的手!我恨你!决斗去!
[一个延长的吻。鲁喀拿着一把斧,花匠拿着一把耙,车夫拿着一把干草叉,工人们拿着棍上。
鲁喀 (发现一对男女在亲吻)小父亲们!
[稍缓。
波波娃 (低着眼睛)鲁喀,告诉他们槽头上,陶毕今天没得荞麦吃。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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