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十日谈-第一日: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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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昔的电话通了,这是“五一”长假的最后一个黄昏。我独自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无聊地注视着窗外。也许前一天刚刚刮过大风,也许华灯还没有完全亮起,夜色还没有淹没而来吧。处于白天与夜晚交接的时刻,夕阳特别红,把半个天空都染了。窗外的中远两湾城和穿城而过的苏州河,都是一片怀古的颜色。

    今晚有空吗?我试探着问。

    你是谁呀?我刚刚出差回来,有些累了。米昔说。

    我是第七个小矮人,不是森林里的那个,你不记得了吗?我们说好了,等你回来后约会的。我与米昔从一个叫世纪佳缘的网站里认识后,也就在MSN里说过三两句话而已。

    呵,知道了。你在网站里的独白很有意思,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会给你写一辈子的诗,我会给你挣一大堆的钱。我会让我的诗在你的心上发表,我会让我的钱为你一个人所用。我还会干什么呢?想起来了,我是第七个小矮人,让白雪公主睡上我的床,我呢?只能去朋友家里了,这是结婚前的事情,结婚之后嘛,由你来决定吧。”米昔念了起来。

    米昔说过,自己是一家化妆品公司的销售主管,负责江南地区的销售,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面出差。我之所以期盼着见米昔,说白了,就因为她是单眼皮。

    不知从何时起,无论单双眼皮都喜欢去割一割,大家就都成了双眼皮,单眼皮的女孩要绝迹似的。而我恰恰从三十年前起,就迷恋单眼皮的女孩。在我的眼里,双眼皮远远地看去,既像是一道皱纹,又像是一道机关。而单眼皮远远地看去,是单纯的,或者说是纯洁的,犹如一株兰草和修竹,简单而秀气。

    网上的那些介绍,只是写着玩的,不过我可以做到,姑娘如果有意的话,欢迎来免费体验吧。我希望用童话的光芒,增加一个老男人的诱惑力。米昔却一口回绝了,说自己刚回到上海,饭也没吃一口,风尘仆仆的,现在正在大浴场里泡澡。起码要泡上两三个小时,然后再在休息室里躺一会,肯定已经半夜三更的样子。

    我已经不抱希望。放下电话,看着窗外,黑白已经交班,夕阳全部退去,剩下的只有夜色。单眼皮,大浴场,这两个词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米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的内心充满了好奇。

    我在一家报社里上班,如今已是一个小头目,而且平时还写点小诗,什么奇怪的信息,我都是最先知道的人,犹如春江水暖的鸭子一般敏感,又如精神病院里的患者一样神经。在这个名词天天翻新的年代,我忧心地感到“纯洁”这两个字,像是稀有动物在慢慢地消失。我已是三十六岁的人了,看上去可能更老迈一些,到如今都不去理发店洗头。我觉得那些小女生在头上,摸一摸,揉一揉,然后再捏捏手,捶捶背,这就是肌肤之亲,是不纯洁的表现。不然为什么一定要叫小女生洗头,而不是让老男人帮着洗头呢?别说上理发店,桑拿房、按摩房这些地方,我门也不会进的。我就三个字:不纯洁。

    我要保持纯洁。我认为,在这个纵欲的社会里,肮脏的东西太多了,所以纯洁就更重要了,更值得我去珍惜。而现在,一个叫米昔的女孩,单眼皮的女孩,印象应该很纯洁的女孩,却在到处流溢着水蒸气与肥皂泡的大浴场享受着一切。这意味着什么,是我太不开化,还是别人都太放肆?

    在我隔壁的办公室里,不知谁拉起了手风琴,那声音显得如此朦胧。手风琴是一个上海好心人捐助给穷困山区的。在没有运走之前,就存放在报社里,常常有人在下班的时候,拉上一曲《城里的月光》。我感觉在所有的乐器里,只有手风琴在一压一缩之中,最有乡村民谣的味道。我突然想起来,晚上有一场音乐会要参加,于是翻出两张别人赠送的门票,试探着给米昔发出了短信。

    你就是这样约女孩子的吗?下一次找一个有意思一点的方式吧。米昔在短信里问我。收到回复,我一时来了劲头,立即把电话拨了过去。

    你如果不去的话,那我只好一个人坐两个位子了,一个放屁股,一个放大腿。我开着玩笑。

    你才两张票啊,你如果有三张票的话,那是不是再放一两个屁上去?米昔在那边质问。

    咱是文明人,如果真有三张票,我会搬一盆单眼皮的兰花去,给它一个位置,不过嘛,不管我有多少张票,最先想放的都是你。我耍着嘴皮子。

    米昔还是不置可否,淡淡地挂掉了电话。过了不久,她用短信回复了我说:已经向最高领袖——我的父母请示过,可以陪你去的。

    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单眼皮的女孩,放弃大浴场而来到音乐厅?在我的眼里,这是两个格格不入的场所,一个流淌的是污水,一个流淌的则是清泉。放下电话,我立即向国定路227弄赶去。一路上我都在想,她是否知道莫扎特与贝多芬?是否知道B大调与C大调?

    不知道,有时候并不影响美的存在,比如两只飞舞的蝴蝶,它们来自前世还是哪里,是不是我们变的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我把车停在国定路227弄外边,开始整理起车上的一堆书。还有挡风玻璃前的小瓷人儿,小瓷人一条腿断了,已经无法站立,我把它干脆拿下来,扔出了车窗。这都是某某某送我的,她把我当成她的王子一样地爱戴着。这个小瓷人是她在游戏大世界里赢来的,她曾经对着小瓷人吹了一口气,然后放在我的车里,告诉我,这些小瓷人都注入了她的魔法,放在车里时时监视着我,不要让别的女人搭坐我的车。很明显这些小瓷人并没有灵魂附体,所以它们没有尽到守护神的责任。

    从国定路227弄不停地走出婀娜多姿的女孩。有人说上海美女出没的地方都在徐家汇、南京路等商业繁荣的地方,因为美女早就被商业化了。但是没有想到,这里的美女更是成群结对,还少了脂粉味,多了几分清纯。再想想,这国定路是什么地方!向前走是五角场,是邯郸路、四平路、黄兴路、翔殷路、淞沪路五条大路的交会处,向后走就是百年学府复旦大学,是上海的文化教育重地。方圆几十里居住的大多是学生,就是本土的居民们也都受到学风的熏陶。

    美女们走出来的时候,不停地向车里张望,她们的眼睛像是兴奋剂一样,让我坐卧不安。几十年了,我无数次地在心里构思过天使的形象。这就和绘画一样,提笔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最后一滴墨水会落在什么地方,我的画纸上最终会是什么样的图案。我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天使一定会出现的,也许是十分钟后,也许是三十年后。总之,一个单眼皮、小鸟依人、温婉如水的天使一定会来到我的身边,在前生修行三百年,在人间陪伴五十年,在来世厮守一百年。

    米昔出现的时候,我的眼睛只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像,像是一幅水彩画在向这里飘移。

    仅仅十秒钟,我便断定,天使已经降临,在向我靠近,我一生的未来,就会与这个天使无法分开,或者是肉体,或者是灵魂。我的身后,永琪理发店突然响起音乐,正是一首川岛的《天使降临》的曲子。我慌慌张张地走下车,拉开右边的车门,把天使请了进去。

    我手忙脚乱地启动车,油门一下子踩得有些过火,车还未动已经是轰轰地响着。米昔问:你开车几年了?我不好意地说:十年了吧,是不是觉得坐我的车不安全?

    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安全,一个是车子,一个是男人。米昔似乎在笑。我茫然地在大街上狂奔着,眼里已经从模糊变成了茫然,看不见任何交通标志,想不起任何熟悉的路线。

    你吃饭了吗?我说出了人世间最无聊的话。

    你呢?米昔反问我,她问得更加无聊。

    音乐会七点半,我怕迟到,滴水未沾啊。我在说话间,把车开进一条小胡同,此时的我已经没有方向,搞不清东南西北。米昔除了带着一只灰色皮包外,怀里还抱着一袋子东西,米昔说:就知道你不会吃饭的,所以给你带了一包薯片先垫一下吧。

    她把薯片打开,然后递给我吃。开始是递到我的右手上,因为一只左手开车有些失控,她就慢慢地递到我的嘴边。在两个人之间,如果请客吃饭,说明不了什么,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某种说不清的关系,但如果两个人之间能够共同享受零食,特别是在驾车的时候,一个能够喂给另一个,那关系只有一种,就是亲密。

    音乐会是在丁香路艺术中心,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吗?我发现自己已经开上了一条断头路,米昔开始像一个导航系统一样,大转、小转地指导着,很快就到了。艺术中心外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因为紧靠空旷的世纪广场,四周都是大片的绿地与树木,所以在上海显得少有的清冷。

    你看看这个东方艺术中心,像不像两口大锅?我问米昔。

    你的比喻真有意思。米昔说。

    这两口大锅里装着的不是水,是音乐,煮着什么,是人们一颗欲望的心。我诗人的神经质又开始膨胀了。直到在音乐厅里坐下前,我还没有仔细地打量米昔,她已经从虚拟的网络来到了我的身边,但是总觉得在我面前晃动的只是她水中的影子。而这个影子时左时右,时高时低,生出无限的涟漪,把我淹没其中。一个溺水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去欣赏水中的世界呢?

    音乐会于七点半正式开始,小提琴家高利亚·巴列夏提着一把一七三〇年制造的史特拉瓦里名琴,开始演奏海顿的《第39交响曲》,这是一首比较舒缓的曲子。第一曲结束的时候,我提醒米昔:如果你不喜欢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其实很希望这位天使,陪我一起欣赏这高雅的音乐,让我们把自己的灵魂放入这个大锅之中,一起得到煮沸与清洗。我不能确定米昔是不是喜欢,让一个不喜欢音乐的人陪在身边,这是多么的低俗。就像让一位牧人,穿着晚礼服打着领结放羊一样。

    没有关系,再听听吧。米昔的语气,让我无法分辨出她的喜好。

    我介绍说,第二首曲子是莫扎特的《第33交响曲》,第三曲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我企图用莫扎特与贝多芬来稳住她。上海人大凡都知道莫扎特与贝多芬的,也许有很多人不知道命运交响曲是什么,但是他们同样知道贝多芬这个人,他们相信的是名气。

    莫扎特的个性明显比海顿要情绪化,那曲子的节奏十分的快,米昔听着听着就小声地说,她有点要睡了。我感觉米昔不是要睡,而是病了似的,她抱着胸,紧缩着,有点微微地发抖。

    你不舒服吗?我问。

    我对调子太高节奏太快的音乐过敏。米昔闭着眼睛说。

    我只听说过对花过敏,也有对药水过敏,从来没有听说过对音乐过敏的。但是明显能够感觉得到,遇到曲子较快的节奏,米昔的身体就不时地抽动一下,像是一根弦,随着弹拨而颤抖。

    音乐厅里放了冷气,加上五月的天本身温差就大,我想也许是太冷的原故吧。我真想伸出手去给她取暖,但这是第一次见面,这样的动作只能是轻浮。我这个三十六岁的老男人,虽然不记得自己认识过多少个女人,但是我敢发誓,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牵过多少个人,而且每个人的手是修长、是圆润、是冰冷、是温暖,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有一个理论,仅仅是理论而已:女人的手是什么?是女人身体的缩影。手白,则身子白;手圆,则身子圆;手长,则身子长;三段手指,则分别代表女人的上身、腰身与下身。而且从女人的手,还可以看出女人的气质、品格与个性。我很在乎牵手,一旦两个人的手牵起来了,就应该有着某种对应的关系;牵手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为什么?因为可以和父母牵手,也可以与老人及孩子牵手,也可以与爱人牵手。牵手可以适应亲情、友情与爱情。但是,有些动作,比如KISS,比如性爱,则很狭隘,你只能与爱人才可以进行。

    莫扎特也结束了,掌声总是经久不息。米昔捂着自己的胸口,然后说:真有点冷呀。

    我明白,她这是想走的意思。走出音乐厅的大门,才知道外面已经起风,凉丝丝的,树木也使劲地摇摆着,但是没有叶子落下来。因为是夏天,叶子还正是青春年华,它不会轻易地松开手的。从音乐厅出来向停车场走去的时候,我说:我的手还出汗呢,要不给你输送一点热量过去?

    我怯生生地把手伸了过去,米昔的手也向我伸了过来。我与天使牵手了,注定了今生今世,我将不会忘记,有这么一双手被我牵过了。米昔冰凉的小手像蛇一样,在我的手心开始冬眠。我似乎能够感觉得到,温度从我的体内缓缓流出的声音。她的手很快就温暖起来,像是一条蛇在复苏。一路上,她的手便躺在我的手心,顺从,安静,充满了归宿和永远。

    我们去什么地方坐坐吧,你看是咖啡店,还是饭店?车向着米昔家的方向行驶,我知道夜晚才刚刚开始,我不愿意就这样结束,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就这样放开。

    我比较喜欢喝茶。米昔答应了。

    看来你懂得养生。我说。

    只是喝喝而已,品不出什么道道,只知道这喝茶啊,就跟诵经一样图个心静吧。米昔脸色有些苍白,也许还是因为冷吧?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小坐的地方,米昔选择的不是茶馆,而是上岛咖啡。米昔依然点了一壶铁观音,然后开始沏茶。她一边沏茶,一边介绍说:要喝茶,就应该喝铁观音,单单这个名字,也要与佛同名,就是制作的过程,真和人生一般,要经过很多的事情。小小一盏的茶,可以喝上三天三夜,喝出佛,喝出经,喝出前世今生。当我端起一杯茶,抬起头来打量米昔的时候,这个女孩让我心里一惊。

    我在想,难道真是上天赐我的天使吗?

    米昔一米六的个子,小巧的身段,白皙的皮肤,简单的微笑,特别是她的单眼皮,这不就是我几十年来无数次勾画的形象吗?

    她上身穿着红色条纹体恤,下身穿着深灰色的裙子,一双平底的休闲鞋。我再低头看看自己,上身是一件红色条纹衬衣,下穿一条深灰色的长裤。而且我们上衣的品牌都是ESPRIT,除了颜色一模一样外,连条纹的宽度都步调一致。如果这两件上衣是两个齿轮的话,它们应该可以完全吻合在一起。我常常用齿轮来形容恋爱,两个人没有谁比谁优秀,没有谁比谁高雅与低俗,这要看两个人是不是两个合适的齿轮,能够默契地转动一生。

    我惊讶地说:我们怎么了?谁都以为是情侣衫嘛!

    米昔笑了笑说:刚一见面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啊。

    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在网上说过的话也只有几句,而且我们从来没有交流过衣服、装饰这样的话题,今天的穿着如此的相似说明什么呢?我感觉自己与米昔,像是一下子对准了暗号,变成了自己人,而这些暗号只能是上辈子约定的,就跟白天鹅一样,它们早就约定都要披上白色的羽毛。

    你的头发也是自然卷吧?这也是巧合吗?我又发现一处共同点。

    巧合这个词,用在美好的事情上,就是缘分。米昔回避了,开始品了一口茶,然后笑了笑说:看上去,真可以叫你大叔了,为什么还没有大婶呢?

    也许是两个人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相似,我第一次讲了很长很长的话。我说,二十几岁前,是糊糊涂涂地爱,根本就不知道想要什么,也不懂什么女人才算好,所以手都没碰一下,就要死要活的了;三十岁前,很嚣张地以为,自己事业小成,又是个附庸风雅的诗人,如果说是有配得上的,恐怕只有仙女了吧?所以呀,什么白雪公主,什么玉兔嫦娥,根本不知道珍惜,统统地错过了;三十岁之后,这男人开始懒惰了,因而开始发福了,不觉中像是坐上特快列车,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的女孩子开始叫自己叔叔了,三十的女孩子要么自大自私自恋,要么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特别是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想要高的矮的,不要胖的瘦的,都了然于胸,心想已经等了三十年,现在更不能勉强下去,非得找个称心如意的才行。爱情就像汽车,中途停车重新启动的话,是很费油的,所以我现在就一个心思,找一个人好好地爱她一辈子。

    米昔听了,就笑呵呵地说:跟你说话还以为很闷呢,你肯定不是上海人吧?

    “哪里人”这句话,是上海式爱情的必答题,因为户口就是门槛,就是婚姻中的重要砝码。我如实地告诉米昔,我是陕西人,来上海已经四年,去过广东,到过北京,现在不想走了,准备在上海生儿育女,让他们以后也拍着胸脯说“阿拉上海人”。

    你呢?是上海人吧?我本没有打算问这些的。米昔她是哪里人,是干什么的,家庭情况等等,如今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但是我最后还是补问了一句。

    米昔介绍,她母亲是上海人,当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就去安徽省舒城县汤池镇,在万佛湖边的万佛山下,上山下乡了。米昔说:其实我就是那个时代的孽债,我在那里长到十九岁,一个人提前返回了上海,如今父母就都回来了。

    我替米昔愤愤不平起来:其实有外地生活的经历,对你也有好处,可以吸收外地人的地气,摒除上海人的劣根性。上海人呀,就是殖民地文化,崇洋媚外得厉害,就是被拐卖了,也希望拐卖她的是老外,总把内地人不放在眼里,不懂得吸收与欣赏。

    米昔说:你还真看得清楚,说实在的,别人问起来,我说自己是上海人,那是虚荣心在作怪吧?我们这些知青子女,农村的人把我们看成城里人,城里人却把我们看成农村人,有时候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了,所以心总是漂着的。米昔低下头,忙着沏茶去了。

    我继续向米昔介绍,我父母都是文盲,母亲三十九岁就去世了,那时我才七八岁的样子,每个周末翻过几座山回到家,人家的孩子可以吃到母亲准备好的晚饭,但是我大多数只能看到紧锁的大门。家里当时很穷,在学校一天吃两顿饭,不是糊汤,就是玉米粥,真是饿呀。没有办法就去对面的饭店偷馒头吃,万一偷不到的时候,就吃人家剩下来的。在上大学的时候,人家都开始穿名牌了,我脚上还穿着姐姐做的布鞋,那时真想有一双皮鞋呀。但是怎么可能呢?放假的时候砍柴、挖药挣的钱,还不够下学期的学费。所以,我吃到冰棍的年龄是十七岁,看第一场电影的年龄是十八岁,穿上皮鞋的年龄是二十四岁。

    好像都在米昔的预料之中。米昔说:我不奇怪的,看看你的手上,到处都是伤疤,别人以为你是刀客,应该是小时候留下的吧?在上海,有你这样经历的人,怕都成了文物了。我喜欢有经历的男人,一件好的玉器呀,都是千辛万苦磨出来的。米昔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她苦难的共鸣。

    不得了了!今天真是碰到神仙了,什么事也逃不过你的眼睛,这些伤疤还真是上山砍柴挖药时,有刀砍的,也有树枝子划伤的,光左手上大概就有十二条吧。我一阵感慨。

    每次当我讲起传奇一样的往事时,城里女孩总有着不屑的眼神。在她们看来,同样是一座房子,一辆小车,是父母所赐还是自己所挣,这并不重要,对她们来说这些经历都是多余的,都是无意义的,她们只看重眼前。但是现在,米昔一边慢慢地品茶,一边在安静地听着,她似乎很欣赏这样的故事,虽然不算神话,也算得上是一个传奇。

    我对米昔说:虽然我现在什么都有,房子、车子、事业,但是为了拥有这些,我已经老了,青春已经被耗光了,其实今天大家见见面,我并不想有什么结果,人生有很多的角色可以选择,比如朋友,比如知己,比如恋人。我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所以就当是好朋友吧。爱情是一条河流,只有顺其自然才能看到大海。

    我天天都在寻找天使,如果有一天天使降临,在身后拍拍我的肩膀,我又会如叶公般退缩了。我向米昔道出了自己的自卑,我觉得无论从哪一方面,我都不配面前的这个女人。

    你别这么说,其实我的家庭也不好,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在外打工,还有个爷爷,一室户的房子,四个人挤在一起。你知道的,上海这个地方,没有房子就没有生活。在我一个人提前返城的日子,真是什么苦都经历过了,所以我们都是苦命的人。说到年龄,我今年也奔三了,别人见了我都说只有二十来岁,但是人的一生不是老不老的问题,如果我只能活三十几岁的话,现在不就是人到暮年了吗?米昔没有说下去,起身要去洗手间,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们的手不约而同地伸出来,轻轻地牵了一下。

    米昔再次坐下时,听到一首节奏激烈的歌曲,也许是崔健的摇滚,脸色开始苍白起来。她捂着胸口颤抖着说:半夜三更的,哪能受得了这个刺激。

    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原来真有对音乐过敏的人呀。我示意了一下,服务员按照我的要求,就重新播放了一首曲子,叫《城里的月光》。

    你抽烟吗?米昔脸色好了许多,但是心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幽怨。

    你想抽烟?那就抽吧。我看出米昔的意图。我是个不烟不酒不游戏的人,下班后就喜欢去周边的古镇走走,喜欢独自去虹桥上海城看一场电影,喜欢听听音乐会,还喜欢亲自长长豆芽做做小菜,这就是我的娱乐方式。

    那你不反对女人抽烟?米昔有一点怀疑。

    平时看到女人抽烟,就会让我想起那些沧桑的女人,甚至会想起那些烟花柳巷的女人,但是对于米昔,哪怕她抽鸦片,我同样觉得她是一个淑女。就像一片罂粟,无论它吸收的是什么,含有多大的毒素,它都是烂漫的花儿。我笑着说:抽烟对皮肤不好,而且亲密的时候,会有战场的味道,别人抽的话我会反对的,你抽的话我可以容忍。

    米昔从包里翻出一个木质的香烟盒,然后取出一支烟点燃了。她抽烟的时候不是猛呼猛吸,而是把一股如雾如岚的烟,轻轻地抿在嘴里,让烟自然地消化,让你不知道那烟是消失于唇齿之间,还是进入了骨头。夜已经深了,咖啡馆里的客人不知道何时已经散尽。服务员也不再站着,零零落落地坐在吧台的后边。我问米昔,是不是应该回家休息了。米昔却说:我们都老了,生命在一分一秒地减少,死神在时时刻刻地逼近,所以更得抓紧时间了。

    米昔问:现在回家怕也睡不着了吧?

    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我肯定也是一夜无眠的。所有的夜晚,都是为思念的人准备的,正是有了夜晚,才有了思念,正是有了思念,夜晚才显得如此漫长。米昔沏的那壶茶,已经不知道添过多少遍的水,但是依然很浓,远远地闻着,都有一股香味。我不知道,米昔是饮茶的原故,还是遇见了我,才夜不知返的呢?

    我们算不算一见钟情呢?我倒了一杯茶,静静地看着米昔。

    米昔只是指着桌子上插着的丁香花问我:你猜猜,这花是真的还是假的?

    大约是午夜时分,我们起身离开了上岛咖啡。此时的街灯已经关闭,少许的午夜店还亮着,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有的,也是一两对年轻男女疯狂地散步。上海正流行午夜散步族,他们白天没有时间,也没有凉爽的风与清静,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与情人一起,唱过了KTV,喝过了红酒,吃过了甜点,然后就一起回家。不是乘坐公交,更不是打车,而是散步。他们能从浦东散到浦西,从徐家汇走到五角场。反正他们不怕路长,有情人相伴,多长的路都是短路。每走到一棵大树下,或者是一片黑暗之地,他们总会相拥一会儿,KISS一口,算是加加油,然后再次出发。

    我依然迷茫地开上车,整个世界不分东西南北,整个城市没有地标,一切都失去了主次,到处都是一片混沌。从今夜开始,什么是家,什么是归宿,什么是终点,这些概念在米昔的面前统统都模糊了。在我的心里,此时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亮点只有一个,高度只有一个,那就是米昔。

    米昔笑着说:你是迷路了,还是故意绕着玩?都从弄堂前穿过好几圈了。

    国定路227弄,这是米昔家的地址,从她家门前经过,她一直没有提醒。正好看到一个路标,才分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我说,我这不是逸仙路高架吗?从这里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大海了。有一次,上海刮起了台风麦莎,那风真是大呀,很多树都被吹倒了,我一个人半夜来到海边,在狂风暴雨中,看着江水波涛汹涌,听着巨浪拍打两岸,才懂得大海的才情。人们只看到风平浪静时候的大海,蓝蓝的,静静的,但是这时的大海还叫大海吗?不过是一潭子水而已。

    你这是不是在说自己?米昔问我。

    我很小气的,怎么能与大海比呢?其实我是指两个人的感情,只有彼此欣赏,才有存在的价值,才能长远,才能恩爱一生。如果彼此欣赏了,脸上长出来的皱纹,你也可以看成一条小河,小痘痘就是那欢快的鱼儿。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那我们现在就去海边,欣赏一下欢快的小痘痘吧!米昔好像自己就是鱼儿似的,已经忘记了时间。

    我告诉米昔,凡是没有人的地方,都是我喜欢前往的地方。可以让距离,把城市的喧哗远远地抛开;可以让寂静,把内心的灰尘清洗一遍。卢浦大桥,南浦大桥,徐浦大桥,人们只知道从大桥上边走过,但是我却喜欢来到桥下,看着桥上的人与车。我曾经在上海地图上画了一个十字,一直朝南,一直朝北,一直朝东,一直朝西,分别向四个方向寻找,路过无数的河浜与田野,见过百岁的老人与千年的古镇,拾到过遗落的瓦片与瓷器;我曾经独自一人,在月光之下,顺着黄浦江,一直向上游走,最后被一个透明的湖泊挡住了,这就是淀山湖,它的水清澈见底,能看到隐约的卵石,它的波纹轻缓,但不夸张,它的颜色总是与天的颜色保持一致。

    说着话,我们已经到了宝杨码头。白天的时候,这里是专门用来摆渡车辆的,到晚上六点后就停航了。顺着海岸,修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路的两边种有花草。堤岸上原来是没有情人墙的,但是有情人成群结对地跑来,拿着油漆或者是咬破手指,在这堤岸上乱写乱画,甚至有人游到海水中间,在礁石上画着形状各异的“心”,年年都有人为此落入海中,为表达爱而献出了生命。后来管理部门万般无奈,就用上好的大理石,设置了万米情人墙,专供那些有情人书写自己的爱情宣言。

    你也喜欢这个地方吧?让我看看有没有你给谁的留言。我开玩笑说。

    刻在石头上的誓言会被洗刷掉的,只有心才是最恒久的地方。其实,我最喜欢下雨,喜欢看着屋檐的水滴,一滴滴水不是流到地下去了,而是流到心里去了,这不就是时光流逝的样子吗?米昔说着,几乎与我同时抬起头,看着天空。

    那你适合嫁到我们乡下去,那里房子都是瓦房,雨水从屋顶流下来,像是瀑布。小时候每逢下雨,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不用到河里去挑水,只要把木桶放在屋檐下,很快就会接到满满一桶清水。等长大了,看到屋檐的滴水时,我好像不再欢乐了,而是总想着远方了。我介绍着自己的童年。

    看滴水是要住到庙里去,有一年我住到一座寺庙里,那雨下得不紧不慢,雨水从寺庙的屋顶流下来,像是一道门帘,而隔壁的僧人,一边敲打着木鱼,一边念着经。在米昔的面前,似乎有一场雨在下,而雨中除了轻浅的雾,应该还有祈祷。

    我们短时间地沉默了。此时已是万舸停航,大大小小的船只,靠在岸边,像是静静地进入了梦乡。天上有一轮弯月,黄黄地挂着。现在的月亮像是一个缺电的灯泡,没有银色的月光,所以大地上还是一片昏暗。米昔突然指着天空:你看天上!

    是不是有流星呀?我们许个愿吧,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夫妻。我装作糊涂地说。其实头顶这个闪光的东西,只不过是谁放的风筝,像一只穿着彩色外衣的老鹰,在空中慢慢地移动着。米昔已经发现这是一只风筝:小心你许的这个愿呀,到头来却是“有情人沦为天涯人”。

    米昔还是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在默默地祈祷着。不一会儿,那个闪光的东西就不见了,也许它飘落了,也许它走得太远,与星星混淆在一起,凭着我们的肉眼已经无法分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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