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十日谈-第六日: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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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空还是涂成了蓝蓝的颜色。虽然已经到了夏天,但是被钢筋水泥代替的大地是麻木不仁的,还是一片灰蒙蒙的基调。今天是星期天,按照报社的惯例只上半天班,上半天大楼内还是一片沉寂。我知道,过去的岁月哪怕就是一秒,也不可能重新回到生命之中,面对这重新打开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我能干些什么才能有意义地活着呢?

    想到失去音信的米昔,我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午饭过后,记者们才零零散散地来到办公室。星期天总是这样,政府部门都在休息,没有什么新闻发布会需要参加。就连杀人放火的那帮人,好像都很小资的样子,逢到周末也要休息,带着小蜜们去周边的江南水乡转上一圈。所以每到星期天,整个城市一片太平,这害苦了我们这帮新闻人,挖空心思希望搞出点火爆的文章,给星期一上班的市民提供一点兴奋的话题。

    那个守在医院的线人老李又来电了,还是一个自杀的消息。他说,一个男人在坐公交车的时候,把给孩子看病的八千块钱丢了,实在没有办法就从六层楼跳了下去,刚好有一个三轮车,车上拉着两块床垫,他不偏不倚地掉到了床垫上。

    上海这个城市,房子比别处贵,有十二万一平方的汤臣一品;停车费比别处高,马路边上也要十五块一小时;爱情也被商业化了,女孩们动不动就说:我不花你的钱,跟你谈什么恋爱?总之,没有本事在上海滩混只能自动消失,所以在这座城市里最多的就是自杀。

    我一时突发奇想,感觉开一家自杀公司应该很火爆。专门让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到我的公司里来自杀,我提供若干个自杀的方式,比如从金茂大厦跳下去,比如跳到黄浦江里,比如在马路上撞车,比如喝老鼠药。但是,我的自杀是不会死人的,我会在金茂大厦下边拉一张网,会在黄浦江里安排几个救生员,会在撞车前穿上防护服,会在喝药前安排好救护车,等等。让人体验一下死里逃生的奇妙,关键是让人感觉一下死亡并不快乐。我还正儿八经地打电话,咨询营业执照的办理,他们的回答是“神经病”。这个城市除了自杀的多,神经病确实也特别多,没有自杀勇气的人,基本都转化为神经病了。

    自杀在其他地方,可能是大新闻,要上报纸头版。在上海算不得什么,一般情况可不予理睬。但是今天新闻平淡,只能采访自杀了。我拨打一位女记者的电话,但是我打了十遍,二十遍,五十遍,她就是不接,最后我每拨打一遍,就十分恼火地拍一下桌子。坐在我对面的老姑娘,终于无法忍受地提醒我:你看看你自己,不是盯着电脑,就是盯着手机,眼睛红得像要吃人似的。

    我站在窗子前,看着自己映照在玻璃上的影子,好像是一位画家用洗毛笔的墨水画出来的,是那么轻飘飘的,若有若无的样子,唯有两只充血的眼睛,像是画家盖上去的落款。

    我真的想吃人了。我无奈地说。

    为了一个女人你值得吗?老姑娘一把夺过我的手机,看到了已经设为屏保的照片,她明白我就是被这个女人激怒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也想跳楼了。我哀求着。

    很简单,删除她的所有信息,包括MSN、电话号码,还有照片。对女人,就跟对待紫菜汤里的老鼠屎一样眼不见为净。老姑娘说着话,就开始动手删除手机上的照片。我夺回了手机,查询开往台州的班车信息,各种查询结果告诉我说,没有出现一起车祸,没有走失一个乘客,没有发生一起抢劫,一切都是正常运行的。我再拨打台州宾馆酒店的电话,一个一个盲目地打过去,说是我的爱人失踪了,或者说是我的女儿私奔了,反正要寻找的那个人她叫米昔,是一个单眼皮的漂亮女孩,我最终得到的回复只有一个:查无此人。

    我想,米昔可能中途改道了,根本就没去台州,而是去了杭州,或者去了温州,我再给这些地方的宾馆酒店打电话,为了不浪费时间,统统声称自己是公安局的,要办一个十万火急的案子。最后还是一样,李喜,王熙,张曦是有的,米昔这个名字,根本没有。

    最后,我还是给米昔发出了一条短信。我对米昔说:上海的天气真好,阳光暖暖的,可以从窗口射进来,晒在我的肩上,但是今天的阳光,为什么那么伤感?台州呢?台州有阳光吗?

    我希望能够得到米昔的回音,哪怕就是一个字,之前所有的折磨与痛苦,都将一笔勾销。最终我还是失望了,听从了老姑娘的建议,把有关米昔的所有信息,一条条统统地删掉了。

    黄昏的时候,有一只小鸟落到我的窗台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好像在和我说着什么。我在想,这也许是谁派来的信使,虽然它说的每一句话,对无关的人,都是密码,对有关的人,他是听得懂的。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无论是一朵小花还是一根小草,它每一次出场就是上天注定的暗号。对准暗号的两个人,他们就相亲相爱,相厮相守。暗号一旦对错了,那他们就会产生误会,结局只能劳燕分飞。

    我突然感觉到,我听懂了小鸟的叫声,也许它念叨的就是“米昔,米昔”,也许它告诉我“不急,不急”。我准备把这个翻译出来的鸟语告诉米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米昔的电话号码了。

    与米昔之间,连单线联系也不存在的时候,这才叫真正的绝望。

    台州在下雨。晚上十点钟,米昔终于回了一条短信,米昔的手机号码就这样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我推开窗户,发现上海的天上繁星点点,特别是国定路227弄的方向,有一颗星星比平时要大很多、明亮很多。我知道,除了哭泣,上海的今天,再没有别的雨水,上海的明天,肯定还是阳光普照。

    几天里,这是米昔唯一的消息——台州在下雨。虽然仅仅五个字,我当成世界最长的一部小说,看了很久很久。我首先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着字典,查着每一个字的解释,然后再“台州”、“州在”、“在下”、“下雨”、“雨下”,两个字两个字地理解。我从这五个字任意组合中,看出了五花八门的意思,看出了悲欢离合,看出了起承转合,看出了某种参不透的玄机。这肯定不是外星人发给我的,所以米昔还好好地生活在地球上,只要她没有去火星去月球,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发现她的痕迹。

    下雨?真是不同的天空啊,你不是喜欢滴水的声音吗?如果没有寺庙的屋檐,那就看着树吧,雨打芭蕉的那种情景,也别有一番味道。我给米昔回短信的心情顿时潮潮的,有种亲临雨境的感觉。

    米昔再次失踪,没有任何信息了。我一时真的想像不到,一个什么样的人,连个短信都发不出呢?古人?植物人?昏迷不醒的人?无情无义的人?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人?无论哪一种人,好像都无法对应到米昔的身上。应该还有一种,那就是没有手机的人,难道米昔的手机已经丢了?

    突然有一个热线电话打了进来说,一个植物人沉睡了一年多,在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把手机拿过来,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接到这个线索,我一时无法判断真假,现在的人最依恋的,不是亲人朋友,而是那个时刻让人放心不下的手机。只有人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也许才会暂时放下手机。那米昔呢?她会不会就是弥留之际的那个人呢?回想起米昔常常发抖的身子,回想起米昔那些参不透的惮语,我有了一些恻隐之心。

    你是不是病了?我把这个短信发了好多遍,依然没有得到回复。

    临到下班的时候,在楼道里碰到有人手持鲜花,一问才知道又是母亲节。我跑到大厦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十一朵康乃馨、两只蜡烛、一叠纸钱,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小时候,每次不顺心的时候,我都会来到母亲的坟头,流着泪坐上一阵子,向母亲做着无声的倾诉。如今我已经在上海了,不但与母亲阴阳相隔,与母亲的坟也相隔千里。但是在上海,也许可以与母亲相会,就是卢浦大桥下边。这里原是浦江水厂,作为未来的世博园区,目前还没有得到开发,所以到处都是荒草。凡是这种清静之地,才是人间与天堂的结合地,才是人神共舞的舞台。

    我顺着一条小路,穿过一大片树林,来到桥下紧靠着黄浦江的地方,搬来一块石头作为碑,用泥块垒起一座坟墓的样子,然后摆上鲜花,点燃蜡烛。我一下子跪了下去,一边烧纸,一边轻轻地呼唤着母亲。母亲已经化为风,化为光,化为尘,从千里之外来到了我的身边,静静地等着我这个儿子的倾诉。

    妈呀,为了米昔,儿子心里好痛苦啊。在心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多日来的委屈与无奈尽上心头,我一时无法控制,趴在地上,就像趴在母亲的怀里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黄浦江似乎起风了,有些猛烈,一下子吹灭了蜡烛,顿时有些黑暗。我知道这是母亲迷茫的信号,她还不知道米昔是谁,跟她的儿子是什么关系。我拿出一张还未燃烧的纸钱,在上边一遍一遍地写上米昔的名字。我足足地写满了一张,点燃后捧在手心,让米昔的名字化成一堆火,化成一把灰。

    这样,母亲就明白是谁让她的儿子如此伤感了。四十分钟后,我才离开母亲的清风墓地,朝着黄浦江边走去,这里原来有一个港湾,里边停泊着几十条拉沙的大船,船与船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到了黄浦江的中心。我来到江心,打量着徐家汇那边朦胧的灯火,眺望着陆家嘴那边闪烁的光芒,我知道这座城市永远都没有入眠的时候。

    不知何时,我平躺到了船上,安静地入梦了。这个晚上,我先是梦见了母亲,远远地看上去,她像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瓶子,瓶子里边装着像水银一样的东西。当我跑过去准备抱一下母亲的时候,发现自己怀里的母亲一下子变成了米昔。

    我不知道母亲与米昔之间为何发生了某种转换,也许米昔就是母亲的延续,母亲就是米昔的前生。我的体内流着母亲的血液,而我心中流着米昔的灵魂,让我对这两个人的思念有着相同的含义。

    今天的我,从感情的角度看,其实都是她们的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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