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话不停地响起来了,报社不断有人催我回去上班。记者们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他们把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在第一时间汇总给我,希望得到我及时的反馈,这样他们才会有出击的目标。
五月十六日早晨,我收到的重要信息有三个:首先是中国股市已经摆脱一天前的阴影,沪深股市双双高开后震荡攀升,沪指重新站上四千点关口,深成指创下历史新高,市场人士认为,由于加息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股指很可能继续维持震荡格局;其次是一辆23路公交车途经江宁路、武定路口时,车上两名乘客因争抢座位发生口角,进而有肢体冲突,一老者在争执中倒地不起,当场气绝死亡;最后是上海中心气象台首席预报员分析,上海市当天气温可能创下新高,达到三十三摄氏度,是三十六年来五月中旬的最高气温。
在离开国定路227弄时,我把耳朵贴在米昔家的大铁门上,仔细地朝里边听了听;我还透过墙壁上一条小小的裂缝,仔细地朝里边看了看。但是似乎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光线,只有另一面好像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我抬起发麻的脚步开始下楼,发现身边铺着一张报纸,上边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东北的煎饼,一样是光明早餐奶。楼梯上还有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面包,一看便是小灰猫吃剩的东西。我看了看四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是谁留给我的早餐,还是留给小灰猫的早餐。反正这几样东西,基本符合了我个人的喜好。
我收到的三个重要信息,在我干完一天的工作后,傍晚的时候基本有了眉目。这一天,沪深两地的股市果然在震荡中普涨,沪指收盘4048.29点,786只股票上涨,深指收盘12011.08点,579只股票上涨。无论你在哪里,听到的都是谈论股票的声音,连扫马路的阿姨扫帚上也绑上了红飘带,孩子们的泰迪熊被父母们换成了牛头玩具,大批股民从下午收市开始,便浩浩荡荡地涌向威海路,去酒吧一条街狂欢和庆祝。
这一天,那两个为抢座位而发生口角的乘客,一个宣告不治死亡,一个被很快放了出来。一个是上海本地人,一个是外地人。整个上海由此拉开一场声势浩大的争论:本地人认为,这个悲剧是上海人太多造成的,主要是没有素质的乡下人不断涌入,应该把乡下人统统赶出上海;外地人则认为,如果仅凭着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上海人,那么多大楼能盖起来吗?那么多大街能铺起来吗?可以说上海是外地人建起来的。争论到最后,两派之间几乎是水火不容,只好以有关部门出面叫停而收场。
这一天,上海是一个晴天,但看不见天空,看不见白云,也没有一丝儿风,空气黏黏的稠稠的,就像用黄土和成的稀泥一般,气温在中午时升到了三十二度六,所有的人都喊着:好闷啊。
这一天,终于又黑了。我开上那辆破车,再次向国定路227弄跑去。路过国定路上的一家名叫香格格的花店,浓郁的香味飘过来,在这闷热喧嚣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几口。我走进花店,卖花姑娘推荐了一束“爱情恒等式”,这是由百合九枝、康乃馨十二枝、一把情人草组成,再用香槟色皱纹纸包装,系上一条褐色丝带,卡片上则写着“幸福=有你”。
我捧着“幸福=有你”向弄堂深处走去,我要再去敲打米昔家的门。也许需要一千次一万次,这门开与不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弄明白,米昔她到底在哪里?她到底对我怎么了?真的以为那些话出自我之口吗?刚刚踏上第一层楼,就遇到昨晚听我倾诉的老人,他坐在楼梯上猛烈地吸烟,在明明灭灭的光亮下,他不再是一抹浓重的夜色。
你来了?老人没有抬头。
她还没有见我。我准备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指了指楼梯,示意我坐下来。
我不会抽烟,从来不抽烟。我拒绝了老人递过来的一支烟。
抽第一支吧,也算最后一支吧。老人把烟塞进我的手中,还把打火机递了过来。我把烟放到嘴上叼着,并不急着点燃,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老人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对我说:你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
她家就住在这个单元的顶层,我只要天天来这里守着,怎么会见不到她呢?我相信她肯定会原谅我的。自从那天热烈的亲吻之后,我明白米昔的心跳里是有爱存在的。
老人猛吸了一口烟,把烟蒂递上来,又要为我点烟,我轻轻吸了一口,烟就着了。
老人介绍,如果心里没事,就轻轻地吸一下,让烟在嘴里转一圈,如果心里藏着什么,那就深深地吸一下,把烟吸入体内消化掉,再深深地吐一口气。
米昔就是这样吸烟的。我说。
那说明她心里有事。我照着老人的话,把烟深深地吸入了肚子,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
你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老人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她死了。
你是不是她爷爷?米昔让您来说谎的?太幼稚了吧。我说。
我替你打听过了,她真的死了。老人还是一本正经。
不可能!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呢?我虽然一点都不相信,但还是把烟在地上拧灭,爬起身,朝着楼上跑去。随着我奔跑的脚步声,每一层楼的感应灯都亮了起来,唯有顶层的楼道还是一片漆黑。
我使劲地敲着门,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我不停地喊着米昔的名字,但是也没有任何回应。整个楼里,所有的居民好像都被惊醒,不停地走出门向楼上张望,还有谁家养的宠物狗,开始凶猛地狂吠。这时有个人从楼下爬了上来,手中提着一些蔬菜,恐怕是去了超市。我一看正是那天在大铁门里对我说话的老夫人,我赶紧跑过去问:你不是米昔的妈妈吗?你告诉我米昔去哪里了?
你搞错了,我不是米昔的妈妈。老夫人说。
昨天晚上我还见你在米昔的家里呀。我急切地问。
米昔的妈妈带着米昔回安徽万寿山了,我只是她的阿姨,来给他们看门的。老夫人说。
我说嘛,米昔怎么会死呢?我一阵欣喜,把手上的花递过去说,等米昔回来,这花可能已经谢了,麻烦你把它插在米昔的床边吧。
老夫人接过“幸福=有你”,呆呆地看着我,然后一边叹气一边开始抹泪。老夫人说,米昔的妈妈再三叮嘱我,如果你找上门来,不准对你说什么,现在我还是实话实说吧,米昔真的已经去世了。
怎么可能?!我看着老夫人的泪水,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怀疑就连老夫人的泪水可能都是假的。
她一出生就有病的,上海滩的医生都没治了,这孩子本来已经放弃了,但是前几天又口口声声地说,她不想这么早就死了,到浙江一座道观里去看老中医,心想喝了人家配的神丹妙药,也许会好转的,谁知道啊……老夫人已经开始抽泣了。
那次她不是出差吗?我说。
她怕你担心啊。老夫人说。
那她昨天怎么还回短信给我了?我说。
看你在雨地里等着,衣服都淋湿了,我就回了你的短信,我想打消你的念头呀。老夫人说。
又不是出车祸,哪能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一下子就死了的?她不想见我,不用编这样的谎话吧?我依然不相信老夫人的话。
你就当是谎话吧,反正你要保重。老夫人已经变成了哽咽,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铁门,话也彻底地放开了。
她是心脏病,心脏病你知道吗?她天天对我们说,你这也好那也好,说等她的病看好了,就答应你,要和你结婚。现在哪个小姑娘不想着找个有钱的,像她这么单纯的一个孩子世上还有吗?但是你,你竟然骂她是小娼妓!平时受一点点刺激,她就会犯病的,你那样恶毒地骂她,她能受得了吗?所以,又乖又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一下子没了。老夫人坐在桌子边号啕大哭起来。
你知道吧?是你害死了米昔!老夫人说。
我忽然想到了米昔总是涂着紫色唇膏的嘴唇,想到了米昔听到快节奏的音乐时那抖动的身子,想到了她的胸口,她的乳房,她的吻,每次贴近我的时候,她那迷恋而又痛苦的表情。我还想到了,她为什么不再去我家,尽量回避着我,尽量不要单独与我在一起。
我冲进了米昔的卧室,那个插着百合的屋子,应该就是米昔的卧室。床头的那面墙上,挂着我看了几百遍的照片,米昔睁着一双单眼皮的眼睛,依然冲着我轻轻地笑着。但是照片装在一个镜框里,上边围着黑纱。我仍然觉得这是假的,是她们串通一气来欺骗我的,我只相信那束插在瓶子里的百合,它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才是真的。
老夫人递过来一张纸,像是一张撕下来的日记,我一看就是米昔的字迹:
这几天我骗人了,说是出差,说是忙,都是假的。其实离开上海的这么几天,我都是躺在道观的病床上度过的。我希望这名老道士是我的救星,他用自己的医术救活了很多人。其实,我不需要他救赎我的命,而是救救我的爱情。自从认识你之后,多么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多么想和你亲亲热热的,多么想和正常人一样相拥相抱。但是那天晚上,我们认识不久的那个晚上,我尝试了一下,当一次次靠近你,然后抱住你的时候,我明白,这是我值得一生都不放手的人,但是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看病回来的那天,我再一次豁了出去,当我与你抱在一起亲吻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多么的甜蜜而激动啊,但是我的心脏总是与我的爱情背道而驰。如果不是心脏要爆炸了,我一定会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这么多年的坚守不就是等着这个能交付一切的时候吗?所以在我还没有治好病之前,我要尽量地躲着你,我知道这是多么残忍,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是总比还没有交付的时候,就已经生死相隔要好。我祈求上苍保佑我,我求求上苍让我活下去,哪怕和你完整地进行一次,把我完完整整地给你一次,然后再让我悄然离去,我也心甘意满了……
我双腿发软,把这张纸,把这张米昔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好的留言,紧紧地贴着我的胸口,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我大声呼唤了一声:米昔啊。
在我喊了一声米昔之后,我眼睛就瞎了,耳朵就聋了,语言就消失了,在瞬间里丢失了整个世界。我呆呆地朝着楼下走去,一步步一阶阶一台台,都走得那么漫长。经过一楼的时候,老人还坐在原地,他已经不像一个人,更像一个浓重的影子。在我跨出这栋楼的时候,影子在背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好多人也跟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没有整理任何行囊,就坐上了那辆破车,向这个世界唯一存在的地方奔去。广播里正在播放着天气预报,首席预报员说,冷空气的步伐随之而来,上海地区将有雷雨冰雹,可能伴有十二级以上大风。我迎着风,慢慢地驶离国定路227弄,在离开上海的时候,我拿起挡风玻璃前的断腿瓷人,吹了一口仙气,然后远远地扔出了窗外。
我清楚自己的归宿在什么地方,这个地方从上海出发,经过金陵、肥东、六安,然后有一个美丽的小镇,它在安徽省舒城县汤池镇,在万佛湖边的万佛山下,这将成为我安放灵魂的新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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