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田野（组诗）
年画
呢喃着旧事
如潮的新年赶来
祖母让我张贴年画
把大大的福字倒贴
再一一粘住关羽张飞秦琼敬德
麻姑观音嫦娥王母
大红大绿
站满庭院
我看着他们
他们也看着我
有一惊一乍的爆竹声传来
祖母缓缓走过
我与神
都流了泪
纸房子
从商店里为孩子买回纸房子
取出里面的巧克力糖果
房子失去了甜蜜的核心
门
黑洞洞地开着
啊，洁白的纸房子
无人居住的纸房子
你为什么
像白蝴蝶一样
有一天
我失去了珍贵的纯正的灵魂
那灵魂如散发清香的巧克力糖果
我的门黑洞洞地开着
如纸房子一样轻浮而寂寞
爱情田野
春天到了
该有燕子归来
我的目光穿过所有的秋水
而田野依旧无动于衷地荒凉
束紧长发
疲惫而又辛酸地走过田野
这里长满年轻的祝福
雌蕊雄蕊以及风
都在秘密地萌生
坐在田边
以处女特有的姿态
等待我月光与日光融汇的爱情
我比我的爱情更为从容
我比我的爱情更像一场梦
秋天的毛衣
刚到春天
你说棉袄过于笨拙
要我为你织一件毛衣
双手以同样的针法连起同样的空隙
那种耐心
如崔莺莺在花园后门的步履
林妹妹烛光中题诗的笔迹
杜十娘投江前颤抖的衣襟
透过阳光
我看见自己简单如露的岁月
几只白蝶梦一样翩翩飞舞
毛衣柔软如水
比心更易碎
缓缓织进阳光目光以及体温
还有我长长的牵绕
棉袄真的有些笨拙吗
比我们当初还笨拙吗
而我为你织毛衣的姿态
比棉袄还要笨拙啊
和蜡烛对视
和蜡烛对视总是使我无语惨败
她柔和的目光直刺我的内心
这夜之神女聚集了所有灵光令我黯然失色
这善良而残忍的蜡烛啊
我该是爱人的一支蜡烛
温情地在夜间对他逼视
我的目光将均匀地镀满他宽厚的胸膛
我们的心脏一起激烈地跳动
晚风像裙子一样轻轻
轻轻摇曳
而后我们流出滚烫的泪水和激情
我们舞蹈如橙红的火焰
我们静卧如黑色的烛芯
课间操（三首）
礼节
如箭一般齐刷刷地站起来，孩子们
这使我像一个将军
箭头的亮光从你们眼内折射给我
我又成为一名幸福的战俘
我默默地望着你们
你们十分炫目
我不知道自己能告诉你们什么
你们长得很快
也很高
尖尖的嫩角顶着我的双足
让我蹑手蹑脚地在讲台上行走
黑板
黑暗每天都在逼视我们
我们只能永不停息地开掘隧道
作为大人我只能弓身而行
走累的时候就看你们欢笑或者歌唱
看粉笔末飘你们一身洁白的薄雪
请不要举手，可爱的孩子们
当我默默坐着的时候
我是你们的一块清贫而善良的黑板
合适的时候请让我保持得不染纤尘
我们毕生需要面对某些熟透的单纯物质
就像对待每个生字
课间操
如水的音乐就要响起
和乐谱一起排好队，孩子们
不要声张
不要惊吓刚会微笑的绿色草坪
阳光和蝴蝶每天都要在这里幽会
然后请舒展你们的肢体
开始一种平凡而简单的飞翔
让我们曾经失去的天空和云彩
在你们这里一天天接近夙愿
你们纯洁而健康的小腿轻捷地跨越我们
伤痕累累的界石
然后去采摘一朵久居高崖落满尘埃的花朵
（花朵的颜色宛若飞天）
为了她许多人坠崖而死或幸存而残
至今她还在诱惑我们无力企及的双手
孩子们，请转身
让你们映满花影的瞳孔在我们身上
稍停片刻
为了她的光芒
我们情愿投掷一生
这土地迫使我们早就开始膜拜蔬菜和稻谷
却忽略了种子
那可爱的饱满的丰盈的种子
在你们的举手投足奔腾跳跃中
孩子啊
我站在队伍的最后
站在蓦然升起又悠然落下的灰尘中
凝视你们
某种幸福和痛苦深入骨髓
由序曲到尾声
善良的音乐自始至终把我们引向圣洁之地
然后你们聚拢
然后你们散开
然后踩过我长长的影子走向教室
我这朴素而沉重的身躯
企图成为生机四溢的丛林中
一面短暂而瘦弱的
旗帜
我的机关生活（组诗）
女人的生活状态往往会陷于琐屑、细微，甚至庸常。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用心体味和呈现一种不为人知的潜流和情绪，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幸福。
步行上班
打开煤气炉做好饭
配着五香萝卜条吃了一碗
然后提着紫花小包步行上班
鞋子拍打灰尘
裙子掀起波浪
平淡的生活像床单一样铺展
孩子们上学
小贩们叫卖
油条的颜色十分温暖
不小心撞了车
收回一个浅笑
清晨是枚芬芳的香皂
擦起了第一个薄脆的泡沫
打扫卫生
破旧的扫帚重复快乐的舞蹈
我一般情况下唱着歌扫地
淡淡的灰雾如淡淡的纱
把我淹没又把我遮起
然后我用纤秀的手指伸进盆中
在污水中打捞抹布和自己
平朴的桌后坐着一个个沉静的藤椅
我们漠不相关地对视
而后会意
我轻柔地把水洒在地上
轻捷地越过沉默的土地
同事们还没有来
我尽可以像一朵自由的小花
我的工作
我是搞新闻报道的
俗话说是抬轿子
轿子挺重 但肩不疼
只是脚步有些虚轻
同事们都很亲切
领导们都很和蔼
我如坐针毡地穿行在言辞的彬彬有礼中
常常无所适从
喝茶 看报 写材料
送稿 发稿 剪贴
这是我的日常工作
其实没我也行
桌下压着张杏花彩照
春天在这里也待得腻烦
有时我和她说一会儿话
再偷偷写下几句诗
聊天
随便在这语言中生长几天
你就会令人刮目相看
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内容
没有头儿当然最好
在冬天炉火上坐上一壶水
一圈白薯在火边打瞌睡
没有名利之争的时候我们随便地发发牢骚
评评领导
半真半假地谈谈爱情和生活
这最后的温情密切地维系着我们
使我们像一群纯洁的君子
各怀可爱的鬼胎
有时科长喝多了
也会讲讲他的初恋
这使他退休后我们依然能清晰地回忆着那张
微酡的脸
开 会
绝不可以像上学一样搂着传奇小说
我们正襟危坐听部长谈工作
昏昏欲睡精神紧张
一截截的烟灰谨慎地总结着自己
部长是一袭悠远的古装
有弦无音或有音无弦
我们认真地听他喷珠吐玉
开完会后就嚷着打牌
而我总觉得很累
常常要到水池边洗一把脸
就像要洗掉那些语言
然后伏在办公桌上大睡一场
醒来再去小摊上吃一碗凉面
走过三峡（组诗）
之一 呈现
江水。雪山的月色和丝质的洁白
至此成为一块朴实的抹布
其间一角缀着的图案
是我。
在高度文明的一等舱里
隔壁的喧声笑语传来
江水的寂寞 江树的寂寞
云的寂寞 天的寂寞
风的寂寞 浪的寂寞
草的寂寞 岸的寂寞
船的寂寞 人的寂寞
我与这一切之间的寂寞
而谁能变为真正的石头
能真正地淹没自己的伪饰
和无边的虚浮的言辞
这个没有季节的春天
爱情也发生荒芜的峡谷
美丽而遥远的江汉平原
朴实得像我最亲爱的长姊
远离亲人的漂泊者在甲板上制造幽默
灯光是唯一可示的光明
眼睛是圣物
心灵是什么
沉积岩在此累叠千仞
有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
总统间、鸡尾酒会和KTV
一切意象在风景中消失和变种
没有谁呼喊
也没有谁拒绝
最安静的是绝壁上沉默的悬棺
和峡谷深处一棵风吹着的山草
之二 进程
黄昏这种悲艳的情境
使整个世界陷入混沌
黑暗中的珍珠只有自己明了意义
就像和自己谈话
还是自己
我的母亲在千里之外的庭院里
星星是一盏盏明亮的扣子
蓝色的大衫孤魂无骨
那是什么呀那是什么呀
深深的峡谷中有一道女人的皱纹
衣襟里裹着一滴老泪
从来不存在绝望
思维的开始就是生命的匿藏
脆弱的心灵也会有梦
风景掠过江面
鞭炮骤然鸣响
谁是今晚三峡的新娘
我只看见自己
看见所有的沟壑和美丽的名词之下
那颗真实的人类的心脏
之三 假设
我说爱人
来此定居吧
在水阶边造屋
在石板上淘米
泥土融进肠胃
顺畅地跟着野菜唱山歌
看大大小小的船漠不相关地走过
我们还会向往什么
还知道向往什么
我们是否会快乐一点
黑夜是否会变得短暂
感情是否会变得简单
你那样笑着
说好好
纵容和宠溺淹死了我的漂游
我只好继续喝咖啡唱卡拉OK
承认自己在豪华游船上的虚伪
那一天我睡得很沉
恍惚间觉得江边的白房子
在一块块地跌碎
当然很快就没事了
总归是人
总归我是山外青山水外水
之四 消失
家园平静地收拾行李
自此永在水下沉悬
无人观赏
鱼在深处游动
带来清香的阳光
和单纯的波浪
殊荣难得。心痛已不多
一滴水
千万年还是一滴水
它会逃到哪里呢
被牵动一次
难道就能获得永生
山花烂漫
走过许多季节的春天
亚当和夏娃还在破旧的方舟上做饭
越来越近的神女越来越远
裙子半湿的美人
不过是楚襄王的一辆步辇
干净了。从此至彼的最后目的
没有人领会这终结的胜利
除了越来越脏的水我们还有什么
它的柔媚和威严
已是与世隔绝的宝贝
请求三峡做证
我在这里嫁给了自己
而后收回
诞生
五月，与母亲的絮语
母亲，我现在走在六一路的小巷里
在夸张的拼音字母间慢慢踱步
孩子们的服装店在街的左侧
孩子们的欢笑声在街的右侧
我在尘世和天国的夹道中默默穿行
母亲
您那个樟木箱子还在原处
安稳地包裹着你四季的衣裳
您和父亲睡过的那张大铁床
现在常常空着，布满灰尘
我还记得小学五年级暑假的一个夜晚
您为了带我早起去旅游
第一次让长大的我（当然是相对意义上的长大）
睡在了这张床的床尾
我从毛巾被中伸出手
紧紧地握着深蓝色的床栏
在你们双脚的气息和匀称的呼吸声中
我忽然感觉到一种无以言说的踏实和幸福
真的
还有一次您去卖鸡蛋让我做饭可我忘了
您让我跪在地上
用一根很细的藤条慢慢地抽打着我
打着打着我们一齐哭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的泪水是那么细微
那么亲密 那么不可分割
母亲
那个种满了美人蕉的清雅的小院
安静地盛装着祖母、您和我三代独身女人
每月发过薪水之后
我们都会吃一顿相对丰盛的晚餐
后来我调到了城里谈了恋爱结了婚
每次回家您总是默默地端出一些我爱吃的东西
像待亲戚
您总是那样匆忙地走去走回
很少说话，无论和谁
那个周末的黄昏
我肆无忌惮地和您亲热了许久
您说不早了该睡了
我就很听话地去睡了
忽然有一个声音把我从梦中唤醒
我战栗着从床上逃离
那张床，正是您和父亲的床
在那间阴暗的小医疗所
您望着我，用眼睛来代替僵化的唇
医生脱您衣服时您努力地挣扎着
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浮在被外
您守寡多年了母亲
您早已不习惯接触男人的手
你想解手吗？我附在您耳边轻轻地问
我忽然看到多年前的那些夜晚
您一定也是这样问我的母亲
一只鸟孤独地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飞翔
它整整飞了一夜
当早晨的阳光安详地镀满窗棂时
它飞走了
然而我还是不大明白
我问他们：要转院吗？
一车的人都哭了
我把您温热的手贴在脸上
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母亲 我们回家
每过一个拐角我都对您说：妈妈回家
您一个迷路的孩子
您是否记得每一个拐角都指着家的方向
在您嫁进来我嫁出去的门口
我们停下
您安恬地躺在门帘子后面，像个孩子
许多人在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中来看您
您一定不喜欢这么热闹的，母亲
可您总是那么无奈地沉默着
就像面对一切伤害
黄土那么纯净青草那么润泽
不远处还有一棵鲜绿鲜绿的槐树
您喜欢这里吗，母亲
您一定喜欢的。因为有父亲
我看着您慢慢地沉入泥土
忽然想象不出您的神情和模样
忽然失去了泪水
忽然觉得泪水已经毫无意义
现在奶奶来到了城里
大门上了一把很大的锁
美人蕉也枯了很多
每次回家我都要清扫一大筐落叶
上面有您的脚印吗？
我也常常翻晒您去年给我做的棉衣
那一片留有余温的云
我只有这一片了母亲
我也开始接近平淡和宽容
常听听乐曲散散步
顽固地写着那些无用的散文和诗歌
我还有一些小小的奢侈
常常偷偷地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泪水
也常常心无城府地大笑着，一派天真
可我暂时还没有要孩子
女人的一生在孩子眼里过于短暂
您那一生就这样被我度过
我的一生也会被我的孩子占有
我怕母亲
我自私的畏惧甚至胜过了世俗的道理
不过您放心我不会逃离的
因为您我绝不会拒绝做母亲的命运
即使我变幻出无数个自己
也一定会留下最好的两个
把最初的一个给您
把最后的一个给生命的原处
一些琐碎的时光（组诗）
夜的黑
天黑了，孩子
这是夜
它应当黑
我们睡在黑夜里
这是多么自然的事
你看
窗户是青的
那是夜皮肤的光
妈妈是夜的孩子
你是妈妈的孩子
在妈妈的怀抱里
我们都不必睁开眼睛
当然
我们都可以哭泣
只有沉默
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
每一条印迹模糊的小路
都分解着她隐约的沉寂和衰老
可我还是要想起
就像想起恍惚爱过的一个人
其实，到现在也还爱着
无论言辞多么顽皮轻浮
无论表情多么跳跃模糊
总有暗礁会让我翻船
打湿雪白的帆
最硬的
可也是那么踏实
它是一枚核
它也是种子
除了沉默的坚持
它就只有沉默地发芽
或者
它只有沉默
阴天漫步
看不到乌云
整个天空都是乌云的一片衣襟
我在天空下像老人一样行走
这样的天气让我从容
随时都会下雨
草于是放缓了生长的节拍
这一天
所有植物的茎都变得粗短而甜润
常常想伏在这田野上
闻一闻干净的牛粪味儿
不远处一位老农让我犹豫
他手里拿着一把带着泥根儿的野菜
我怕我会吓坏他
人多的地方没有积雪
人多的地方没有积雪
没有积雪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要走在雪上
咯吱，咯吱
雪会化掉，脚印会化掉
可这声音不会化掉
带着我的寂寞和快乐如影相随
咯吱，咯吱
阳光化雪，大地化雪
人的脚是化不了雪的
可是人多的地方没有积雪
积雪被人和人的摩擦吞去了
所以我要在人少的地方独自行走
享受积雪给我的歌谣或者摔跤
这声音是多么好啊
咯吱，咯吱
朴素（外二首）
朴 素
我要以最朴素的心情想你
想你，这亲爱的人
一个女人想一个男人
别的什么都不管
甜蜜地，单纯地，一心一意地想你
在喝粥的时候停顿下来
在洗浴的时候停顿下来
在散步的时候停顿下来
在生活的每个平凡细节停顿下来
用一串省略号，想你
——不要害怕，我是深水静流
所有的不驯已经从另一道路出发
我只以最乖巧的面目与你相对
我知道你是一个简单的少年
偶尔路过时爱恋我的花园
那么，请进。
我会留你，直到你厌倦
在你离开之前
我会保证你吃好最后一顿早餐
并把一朵初绽的紫罗兰插在你的领后
感 谢
我居然不知道自己从未出生
——如果不是碰到你。
或者说，我才明白
自己可以再次出生。
你是父亲，母亲
或者是医生
你是重新诞生我的一切必要条件
所以，我任你主宰
——哪怕你用和你眼睛一样明亮的手术刀
在我的胸口划下一笔
晶红的血珠子欢快地跳着舞
亲爱的人啊，我仍会微笑无声
谢谢你让我再次看见这世界
以及这世界上的爱情。
业 余
“我知道我的名字叫业余。”
那天，你这么说。
微笑着，你把目光投向别处
多可爱啊。你大男人小小的撒娇和赌气
是，你是我的业余
我也是你的
裙子下摆的流苏
方竹盒子里的甜点
你脖颈上的深蓝条纹领带和我脖颈上的鹅黄丝巾
休闲布包上的棕色小熊挂件
项链，手镯，街心花园盛开的白玉兰
咖啡馆里传来的莫扎特
天上越聚越浓的云朵
偶尔闪出的青春的片段
以及失神的时候突然想起的
乡下祖母脚上干净的旧布鞋
——这都是业余
最美的，最无用的，最温暖的
最琐屑的，最亲切的，最不能命名的
最没有时间版块隆重登场的，这些事物
包括沉默着的被肢解了的爱情
这都是业余
人是一只瓶子
上部盛着解渴的水下部是积年的沉淀
所有的沉淀都是业余。
——最珍贵的，让我们
踏实，怀想，流泪，做梦的
这些业余
亲爱的人啊
这才是我热爱这个世界的
核心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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