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名志愿者闲谈
他的皮肤是浅棕色的
散发着咖啡的光泽和香味
核桃树下，他汗水微淌
看着我们的眼神有些羞涩
听说很多志愿者都写过遗书？
——哦。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
你写了没有？
——写了。
写了什么？
——对不起爸妈，希望他们没有我也能好好生活之类的话。
就这些？
——哦。
那遗书呢？听说地震博物馆在征求这些遗书。
——扔了。
怎么扔了？
——又没有死，留着干吗？
他笑着，看着核桃树上的青翠枝丫。
是的，他没有死
他活得这样好
可我还是想象着他的遗书
那张薄脆的纸，那些朴素的字
比无数的水泥钢筋的承载
还要坚实
地震孤儿
那个小小的男孩
他不肯正视我的镜头
一直不肯
和小伙伴们说话时
他的神情天真，欢乐
但一面对我们的镜头
他就变得冷静和骄傲
眼睛里满是倔强和排斥
他讨厌我们
他讨厌我们来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可是，亲爱的孩子
我是如此喜欢你对我们的讨厌
这讨厌让我知道：你不是弱者
你从没有把自己当弱者
最强大的未来，就在你这里
在地震遗址前拍婚纱照的情侣
2008年“5·12”邂逅相识
2009年“5·12”预备结婚
婚纱洁白，西服洁白
手套洁白，百合洁白
你们就要结婚了。这多么好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我一定要祝福你们
如同祝福我自己
其实，震源深处的如雷地声
是一门前所未有的结婚礼炮
从它响起的那一刻
无数的中国人都开始结婚：
——让痛苦和幸福结婚
——让悲伤和欢乐结婚
——让灾难和坚强结婚
——让泪水和笑容结婚
每个人都在结婚
这是一个浩大的婚礼
每个人都是新郎和新娘
每个人都在诞生一个小小的孩子：
——迟钝诞生敏感
——麻木诞生激情
——猖獗诞生敬畏
——卑微诞生尊严
——吝啬诞生无私
——残酷诞生泪水
——轻浮诞生厚重
——弱小诞生强大
天做证
地为媒
所有人结婚的对象
都是自己的内心
玲珑的版图
突然间，我看见了河南
新乡，驻马店，焦作，信阳……
——都是河南
我亲亲的河南
我把脸贴近这些名字
这些沾着雨水和灰尘的名字
这些涂写在板房外墙上的凉滑的名字
到我这里，成了一团火
火不止一簇：
上海——都江堰
北京——什邡
福建——彭州
还有山东，江苏，浙江，广东，澳门……
这些名字紧紧地贴在一起
拼出了一张玲珑的版图：
瞬间，
你可以从香港穿行到天津
从江南移步到东北
抬眼一看就是一个地方
随便一走就是一个省份
在四川，以援建者的名义
这些地方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暖和亲密
到最后我的记忆也有些恍惚
干脆把它们都简化成了两个字：
中国。
北川的雏菊
北川不只是废墟
它还有雏菊
在断裂的道路罅隙
在绝望的瓦砾堆下
在歪倒的房基旁边
在堰塞湖的倒影里
我都看见了你
——雏菊
金色的雏菊
太阳般的雏菊
你们的唇在唱着什么样的歌谣？
你们的蕊在写着什么样的诗句？
只有风声
只有沉默
——不，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它什么都不说
这最简单最神奇的花朵
一定还会告诉我别的。
废墟上，还有别的花朵：
康乃馨，勿忘我，玫瑰，百合……
——但那不是花，只是花束
只是寄托哀思的花束
真正的花，只有雏菊
只有你啊雏菊
你这有根的花
开在这惨烈的土地！
终于，我听见了
你说：
我带着亲人们的躯体开放
我带着亲人们的灵魂清香
我身上有最强烈的光芒
黑色的灾难从此就被镀亮！
北川的雏菊啊，我听懂了
那么请允许我告诉所有的人：
北川不只是废墟
它还有雏菊
它是这碎城之光！
这光将成为我们手中的利器，
战胜所有的悲伤！
嘉陵江之夜
嘉陵江，这个凌晨，
在你身边，我无法入睡
睡不过是死的形式
正如凌晨是黑夜的形式
黄昏是白天的形式
所有人的钟表都是时间的形式
我对所有逝者的安静怀念
是怀念我自己的形式
被人生的火焰炙烤
我们所有人的骨灰都应该混在一起的
我们所有人，内容难分彼此
个、十、百、千、万，或者小数点后面的小数，
甚或是负数
是我们所有的人
而地震，将命运归同
我知道不过是一种浩大的形式
感谢你，嘉陵江
你用上帝一样的姿势
把水
把宽的窄的清的浊的刚的柔的喧闹的沉静的水
融到一起，顺流而下
去吧，灵魂之水
到低处去，到大海里去
正如从高处来，从天空和雪峰里来
我坚信一切必将重现
所有的消失如同所有的存在
都很短暂
生死都是一个看似漫长的循环
突然，我感觉到了爱
水一样的爱
从泉水、溪水、河水、井水、塘水、江水
到我杯里和眼里的水
这所有的爱
我爱你们。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是这样爱你们。
从这里到那里，从一物到万物
原来，我是这样地爱。
在飞机上
暮色渐渐落下
远处的山峦变暗
近处的仍有余晖
河流正是散漫自在的雏形
出山之后，它就得长大
由孩童，成为成人
在飞机上居高临下
我看着这山河一切
看着，看着，
我就想拥抱它们，亲吻它们
和这世界相遇
可真不容易啊
吴堡笔记（组诗）
窑洞
这是我第一次住窑洞
崭新的窑洞，炕很大
应该可以睡四五个人的
两床崭新的蓝白格褥子
罩着雪白的床单
大红缎子棉被，雪白的被里
没有被罩
仔细闻一闻，还有棉花的温暖清香
这是新被子
我似乎看见了新娘羞涩的笑容
床帏子上的画是喜鹊登梅
炕桌上的碟子里是干红枣、南瓜子和小黄瓜
脱鞋上炕
我想象着炕烧起来的时候该有多么滚热
便笑起来
饭后的黄昏，我坐在廊下
对面的山坡，圪梁梁上有一个男人
他蹲在那里，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其实我很想请他唱几句信天游
可是我说不出口
枣树
哪里都能看到枣树
漫山遍野
每一棵枣树都在开花
淡黄色的小花清雅朴素
枣叶比一般的树叶子都要
绿得嫩，绿得浅
如阳光下的少年
他们说，到了雨季
绝大多数的花都会被雨打风吹去
只是枉自开
但怎样的艰难都妨碍不了这些枣树
她们该开花的开花
该结果的结果
山谷里有一座天蓝色的简易小屋
那里住着一位养蜂人
所有的养蜂人都是神秘的
他们有一种巨大的权力：
统治着成千上万的蜜蜂
负责着最卑微最琐屑也最忠贞的甜
这是五月的吴堡
频繁的风雨还没有到来
养蜂人正在和蜜蜂们商量
所有的枣花都在等待
黄河二碛
黄河总是那副让人失望的样子
平平的，缓缓的
看起来很好欺负
“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看黄河
老虎病了也不是猫。”
有人悠悠地说，
“去二碛看看吧。”
到了二碛就知道了：
这只能是黄河的二碛
这必须是黄河的二碛
你以为河面很窄吗
那是你离得远
你以为河很平静吗
那是你离得远
前仆后继的大浪
声嘶力竭的大浪
不屈不挠的大浪
——它们不仅是浪
它们就是河流本身
突然想要把自己扔进去
扔进这条河里
我会顺流而下吗
到河南，到三门峡，到郑州，到花园口
……
这条河，似乎能把我带回故乡
可是，回不去的
沉重的肉身在沿途会被鱼虾分食
会被那些水库的大坝拦阻
哪怕轻盈成一具白骨
也只能以河床为墓
回不去，回不去
以此为借口
作为一个胆怯之徒
我紧紧地立在地面
还是窑洞
所有的窑洞都是母亲
母亲会老
窑洞也会老
那些破败的，空荡无人的窑洞啊
她们死了
她们的孩子们
都在远方
那个早晨
我抚摸了一下黄土
你以为黄土很疏松吗
它很硬，有着石头的质地
当然，它也很软
软得像母亲的子宫
石城里的月季
偌大的石城里
只住着一户人家
老两口
访客和他们热热闹闹地寒暄着
我不想和他们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
寒暄之类的，还是免了吧
院子里有很多瓦罐
我掀开每一个的盖子
每一个都盛着水
还有一个地窖
我掀开它的盖子
里面也是水
我微微地放了心
他们和窑洞合影
和木门上的雕花合影
和红辣椒串合影
和玉米辫子合影
我拍下了一株正在开花的月季
她只开了一朵
粉红色，千层瓣
鲜艳欲滴，寂寞无比
坡上的人
整片的田野绝对是一种奢侈
小片的坡地是一种日常
人们以日常的形式
种植着日常的玉米
一个男人，在锄地
看不清他的面容
“伟大的农民，勤劳的农民”
车厢里有人赞颂
有人举起了相机
如果我留下来
和他一起锄地……
想象力知趣地困乏了下去
我扭过头，假装去读短信
听到了一些词（组诗）
日新月异
我不知道该向谁请求
也不知道谁会听到我的请求
但我依然要请求
诚恳地请求
请慢一些
再慢一些
请不要那么快
不要那么日新月异
日新月异这样的词
会很容易让我们找不到
回家的路
翻天覆地
“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请不要这么说
请不要用这样轻浮的言辞
来谈论天，和地
天，永远是那个天
地，永远是那个地
天地之间的那个人
永远是那个人
天地之间的万物
永远是那些万物
从来都没有什么能够翻天覆地
天，和地
这两样最庞大的存在
永远都是安稳的
这，多么好
你想过吗？
一旦翻天覆地
一切就都颠倒了
我们的脑袋就变成了脚
你愿意那样吗？
当然，我知道你是拿来比喻
但是，请不要这样比喻
请不要用天，和地
这样比喻
旧的那些
请多留下一些旧的吧
旧房子
旧渔村
旧街道
旧照片
所有，旧的那些
只要把欲望稍稍收敛
你就会发现：
它们并不占太多的地方
我相信，总有一天
人们会知道
新可以随时有
但旧不是
而正是旧的绳子上
一疙瘩一疙瘩地系着
我们的历史、根基和背景
由此，我们避免成为来历不明的人
所以，请多留下一些旧的吧
如同留下我们走过的足迹
如同留下祖母的呼吸
很想
著名饮料品牌印象馆
国际生物医药联合研究院
临港经济区
太平洋国际集装箱码头
邮轮母港
动漫产业园
……
是的，我知道这些地方都很好
但是，我还是很想看那些有打折菜卖的菜市场
那些买一斤西红柿就送一根葱的菜市场
还是很想看那些卖廉价服装的小店
一百块可以买一身的那种小店
还有羊肉串摊子，凉皮摊子
还有唱太平歌词的老人
在这个崭崭新的新区，只有看到他们
我的心才不会变得很慌
所以，我很想很想看到他们
很想很想
隧道
这一条路上
隧道密集
连续的黑暗是一部啰唆的电视剧
一闪而过的天空
是片头或者片尾曲
两种光也很不一样
一闪而过的强烈阳光
短暂，犀利
如自然生长又穷途末路的爱情
相比之下
车厢里的孱弱灯光
漫长，绝望
如签了合同的婚姻或友谊
山丹丹（组诗）
——陕西延长石油采风纪略
第一口
“1905
中国陆地上第一口油井”
——第一口
我喜欢这个定语
由此
第一口气息
潜藏在大地深处的肺叶被震颤激活
第一口温暖
黑色和金色的阳光在原野上相遇
熠熠生辉
第一口
——这个仪式感极强的定语
油井
——这个仪式感极强的设置
这才是石油和陕北最正规的序曲
与此相比
石油在这块土地上之前的多次出场
都显得潦草
第一口
这是中国石油的初夜
从此，爱情开始肆意绽放
酸甜苦辣
婚姻开始绵延繁茂
生儿育女
工衣
穿上这深蓝色的工衣
戴上鲜黄的安全帽
走进延安石油化工厂
我成了一个工人
洁净得不沾一点儿污迹
甚至还有棱角分明的崭新折痕
工衣上的这一切，都印证着
我是一个明目张胆的伪装者
随时都会碰到穿着工衣的兄弟
他们的眼神有些好奇
一定是因为我身上的工衣吧
——这工衣穿在这个女人身上
是如此陌生，丑陋，疏离
僵硬，滑稽，不合体
没有他们和工衣之间合二为一的亲密
也永远不可能抵达那样的亲密
还回工衣的时候
我动作轻柔，满怀歉疚
我知道，这工衣是他们的第二层皮肤
我必须小心翼翼
听夏坚德说
聚丙烯包装车间里
噪声很大
震耳欲聋
和夏坚德走出门时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夏坚德说：
“我年轻时，也当过工人
那时我二十多岁
就在这样的车间里
噪声也很大。
其实，
也挺好的。”
在我的沉默中，她继续说：
“我一边工作一边歌唱
放开喉咙
用最大的声音歌唱
人们只能看到我变幻的口型
谁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唱得尽情尽兴
我还背诵诗歌和小说
背得也尽情尽兴。”
可爱的夏坚德，她最后说：
“离开工厂之后，
我的喉咙在大庭广众之下
再也没有那样疯狂地
失控。”
在工厂散步
我散步在这管道的丛林里
看不懂任何一个标记和数字
这些蓝色的管道
在寒风中，
如同裸呈的血管
风声很大
这是巨人的呼吸
那些平静的办公室
是它的心脏吗？
一切都意味着恒常的秩序
岁岁年年，每月每天
工厂外的红尘变幻莫测
而这些蓝色的血管
让我感知着最珍贵的
稳定和安全
山丹丹
这泼皮、坚韧、朴素
随处可见的花朵
作为延长石油的标识
我觉得非常合适
山丹丹，这小小的花朵
她是陕北的少女
河川、田野、坡沟
她开啊，开啊，开啊，开啊
又甜，又艳
是情，是爱
她也叫红百合，也叫马兰花
在南方，她的名字是红杜鹃
无论生长在哪里，她的本质都是如此：
春花秋药，性平味甘
用之则润肺止咳，心清神安
南瑶湾村行纪（组诗）
（2016年8月12日，随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的评委和获奖作家去位于巩义南瑶湾村的杜甫故里采风，一路上大汗淋漓。）
雕像
南瑶湾这个名字的品质
应当是温暖和清凉的
在盛夏此时
它酷热难当
我一步一步走着
打着遮阳伞
仍然大汗淋漓
甬道漫长草坪浓绿
杜甫的雕像高大巍峨
听村里的街坊们笑着议论
他其实很瘦小
但此时
他必须高大
他确实高大
因为这雕像
不是在模拟他的身体
这是他诗歌的骨骼和肌肉
在他的雕像下
大汗忽落
重温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
已经很久没有读他的诗了
重温每一首，都让我汗如雨下
诞生窑
这里没有他的雕像
在逼仄的窑洞里，
他还原成最平凡的婴儿
这杜家的窑洞
是南瑶湾村最简陋的窑洞
是笔架山下最寻常的窑洞
“如果他晚年不那么穷的话……”
——听着这些轻浮的议论
我在凉爽的窑洞里又汗出如浆
戴着诗歌的金冠
这个穷人
已经富裕了一千多年
他还将继续富裕下去
和他相比，
我们都是赤贫
杜枣
诞生于窑前的院子里
枣树都已经结了枣
青润，稠密，饱满
它们在阳光中安静地垂挂
微微的暖，淡淡的凉
还有一丝隐约的甜甜的芳香
这杜甫家的枣啊，据说
只需要实实在在地吃进去
一颗
就会很饱
蓝天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
这样的蓝天了，简直就是
自然恩赐的最刻意的礼物
深情得毫无伤悲
富裕得一无所有
渴望得没心没肺
干净，寥廓
像最年轻时的爱情
和最符合想象的人生
汉长安散句（组诗）
瓦见
我想象，自己是未央宫
被覆在最下面的
那片瓦
对宫殿里的一切
都耳聪目明
沾染过长乐宫里的淡淡灰尘
浸润过椒房殿里的淡淡芳香
见过陈阿娇，卫子夫，王夫人
也见过卫青，霍去病，司马迁
更见识过那些未央宫的主人
那些既幸运又孤独
既强大又孱弱的
主人
他们的狂欢和剧痛
呻吟和叹息
后来我才明白
在未央宫外
夜晚是夜晚
白天是白天
而在未央宫内
夜晚是夜晚
白天也是夜晚
未央
夜如何其？
夜未央
长乐未央
权势未央
征战未央
情义未央
……
以未央之名
来祝福或者诅咒这一切吧
既然未央意味的
是无边无比的漫长
比起富丽的宫殿
也许还是做土地更好
土地上的一切都将过去
而土地
它才是真正的未央
大刘寨村的花馍
据说在大刘寨村
家家都有用来做花馍的瓦当
“汉并天下”
“千秋万岁”
“长生无极”
……
我很想吃一口这种
瓦当一样的花馍
我知道
这花馍里一定有着
麦子的清香
和花朵的悲伤
抄录
汉长安，上林苑
满山遍野都是诗
《西京杂记》记载——
李十五：
紫李、绿李、朱李、黄李、青绮李、青房李、同心李、车下李、含枝李、金枝李、颜渊李、羌李、燕李、蛮李、侯李
梨十：
紫梨、青梨、芳梨、大谷梨、细叶梨
缥叶梨、金叶梨、瀚海梨、东王梨、紫条梨
枣七：
弱枝枣、玉门枣、棠枣、青华枣、梬枣、赤心枣、西王枣
棠四：
赤棠、白棠、青棠、沙棠
桐三：
椅桐、梧桐、荆桐
杏二：
文杏、蓬莱杏
……
这些诗，它们自己写着自己
我只是偶尔看到
把它们抄录了下来
韩信的头颅
那年九月十三
萧何引韩信入宫
吕后让宫人陈仓执剑
砍下了韩信的头颅
然后
鲜血喷涌如泉
韩信的头颅腾空而起——
飞过宫阙，飞向东方
落到了十里之外的大地
这块土地，从此只长红草
人们称为“韩信滩”
韩信的头颅又滚过灞河，浐河
将河水拦腰斩断
有两个村落因此得名：
上水腰村，下水腰村
韩信的头颅继续向东
所过之处，皆成火海
他一连烧了十三个村庄
才在龙王庙村的西北角停下
他的头颅就被埋在了那里
冢上长了一棵皂角树
人们说，这棵树就是韩信的帅盔
谁捡了冢上的柴
家里就会着火
这个故事
也点燃了我心里的一簇火
旺旺地，辣辣地
烧着，疼着
一把脉气
传说，某一天
长安城里来了个道士
他四处散布消息
让人们喂饱牲口
说神仙半夜要用
星垂平野，大河入梦
人们恍惚间听了一夜车水马龙
黎明到来的时候
所有的牲口都大汗淋漓
长安城的城墙，只剩下了短短一处
其余的，都倒了
“脉气”被神仙搬到了开封
而在遥远的开封
就是有一处短短的城墙
怎么也建不起来
一直缺着，
如一个小小牙缝
“长安城夜走汴梁”
这只是一个传说
可很少有传说能如此残酷且聪明
用一把脉气
牵连且窒息着两座古城
留言
“千古帝业唯余此，
贾谊过秦谁过汉？
冯毅
2014年8月24日”
这既沧桑又天真的留言
让我微笑，
且有兴致回答：
“写着汉字，
说着汉语，
作为汉女，
喜欢汉子……
——谁爱过汉谁过汉
我这一生在汉中。”
国殇墓园（组诗）
抗战纪念博物馆
入馆口的大厅
1303顶钢盔站在墙上
等着我们
寒光凛凛
历史是冷的
历史的冷，是热血凝结的冷
这些没有头颅的头盔
空空荡荡
可是隔着这么多年光阴
它又是无限地满
我被撑得透不过气来
展馆的最后一个展柜
是一把钥匙
据说这把钥匙，
锁的是日军军火库
远征军名录墙
灰白的底是你们的骨灰吧
宝蓝色的名字是海和天
“一定要拍上那两个字”
来自曲靖的窦红宇在帮我拍照的时候
我指着“铭记”，说
我怕我忘了
我知道有太多人已经忘了
窦红宇还让我把脸靠近那些名字
“近些，再近些。”
我感受到了墙的冰冷
可这冰冷里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让我倾斜过去
唐清泉，陶若珍，童仲谦
钱海清，秦子周，胡冬生
李东才，梁国修，刘德义
贺民福，郭小吉，宋公侠
……
——我靠近着他们的名字
宛如靠近着我的亲人
谁知道呢？我的祖父
六十多年前，也是战死沙场
小团坡
小团坡是由抗战烈士的墓碑
堆起来的
我向上走的时候
很小心
天很晴朗，白云很低
小团坡很矮
我慢慢地走着
不敢大声呼吸
“由此上山”的标识下方
是一只和平鸽
鞠躬
我们对着头盔鞠躬
我们对着名录墙鞠躬
我们对着墓碑鞠躬
我们对着这些沉默的空气
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我们这些脑满肠肥的人
能做的，也只是鞠躬
让粗笨的腰尽力地折上片刻
小兵
那个娃娃兵
我忘记了他的姓名
我只知道他是个孩子
他站在那里笑
笑得真灿烂啊
把我的心都笑碎了
慰安妇
金泰贵……
李良子……
郑道昭……
姜爱子……
我只能用省略号，来省略
她们的履历
她们的扇子、木屐、和服和阴户按摩器
都在那里静静地沉默
还有她们的雨伞、梳子和钱包
也都在那里静静地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枚子弹
在松山
在那座简陋的抗战阵亡将士公墓前
一个女孩在那里卖子弹
锈迹斑斑的子弹
“这是什么子弹？”
“七九步枪的子弹，汉阳造。知道吧？”
“多少钱？”
“五块。”
这枚子弹，当年呼啸而来
冲着一群肉体
冲着他们的眼睛、鼻子、大腿
和五脏六腑
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子、恋人和孩子
现在，它安静地躺在那个女孩手里
淡定乖巧地奉献着剩余价值：
“五块。”
疯子们
黄尧，滇西抗战纪念馆策划人
一个胸怀滇西抗战所有细节的疯子
段瑞秋，《女殇》作者
一个多年来不惜精力和金钱自觉采访慰安妇的疯子
段生馗，滇西抗战纪念馆馆长
一个多年来一直收藏战争遗物的疯子
这个疯子，有人问他：“你觉得你是在进行仇视教育吗？”
他答：
“仇恨应该化解，
但是记忆必须永远保存下去。”
有这些可爱的疯子在
那些死去的人也才能够活着
根河的事物（组诗）
鸢尾
像一棵微型的树
你笔直地站在那里
都说鸢尾是会唱歌的
你会唱歌吗？
你唱的歌是不是蓝色？
我弯下腰，去倾听你的歌声
却没有听到
是我的耳朵不清洁吗？
我用矿泉水洗耳
仍然听不到
是水有问题吗？
我用离你最近的河水洗耳
仍然听不到
不再倾听
我知道是我有问题
我的耳朵长了这么多年
带来了太多的污垢和灰尘
它不配听到你的歌声
白桦
有些树，松树，柏树
生下来就老了
有些树，比如你
一辈子都在青春
夏天的你碧叶葱茏
秋天的你满身都是黄金般的阳光
冬天的你在霜雪中
用纯净的静默观照这个世界
看见你，就觉得自己
也还年轻
就想在你的怀抱里
再爱一次
黄罂粟
罂粟是药，也是毒
这些，谁不知道呢？
可是你，一点儿也没有毒的样子
也没有药的样子
只是一朵花的样子
只是站在那里
长茎上的纤细茸毛晶亮剔透
你朝我微笑，羞涩如少女
你就是一朵花
药是人
毒也是人
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你，就是一朵花
野玫瑰
这些单瓣的玫瑰
看起来乖巧，孱弱
一点儿也不野
甚至不够艳丽
她们的花，她们的蕊
她们的叶子，她们的微笑
我一张张地拍着她们
这野玫瑰
没人修枝打杈
只是独自开放
但她一脸幸福
天为父，地为母
和风缠绵，和雨相思
并在蝴蝶蜜蜂的帮助下
让放肆的芳香溜到树的顶端
和那些明亮的叶片
一次次地出轨
如果我是她
一定也会觉得很幸福
白芍药
那个老人，指着我的相机
“去拍白芍药吧，”
她说，“好看。”
我在豫北的乡下老家
曾经也种有白芍药
那里的白芍药丰腴，硕大
和这里的
一点儿也不同
这里的白芍药
娇小玲珑，简单干净
可我知道
这是最原始的白芍药
这是白芍药儿时的样子
从未改变
就像走进城市前
我在豫北乡下老家的样子
娇小玲珑，简单干净
当然，这一切
都极易夭折
去森林深处的路上，全程遇见蝴蝶
你们从哪里来？
——从生命来
到哪里去？
——到死亡去
你们为什么要在这条路上？
——散步
多么容易撞到我们的车啊
——不是我们撞车
是车撞我们
我们只是在慢慢地飞
慢慢地舞
你们的车要是也和我们一样慢
就好了
对不起，蝴蝶
——原谅你们
再见，蝴蝶
——不，还是不要再见
驯鹿
看见了驯鹿才知道：
原来，我是鄂温克人
文学是茫茫森林
我在其中游弋，打猎
要成为一个好猎手
我要勤勉，要诚恳
要勇敢，要聪慧
要宽广，要慈悲
要顺其自然
要心怀敬畏
驯鹿啊，那你是什么呢？
你是小说，是散文
或者就是此刻正在绵延的诗歌
可以载上我全部的家当
在任何时候陪我启程
并为我贡献出珍贵的鹿茸、鹿角
以及新鲜血肉
而你自己的食物
只是最朴素的苔藓
和一些盐粒
雪
我不曾看见你
但我知道
你存在着
以四分之三的时间
占据着这里的岁月
以百分之百的面积
占据着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河，草，树
动物的皮毛，炕的铺设
房顶的烟囱，奶茶的成色
……无论冬夏，统统是你
全部，是你
我没有看见你
我处处看见你
你在这里，就是空气
没有你，所有的人都会窒息
婆婆丁
来到这里，我才知道：
婆婆丁就是蒲公英
蒲公英就是婆婆丁
这两个名称
一个是白头的祖母
一个是垂髫的儿童
那么，不如这样：
开花时就叫她蒲公英
花开过就叫她婆婆丁
在这辽阔草原
我摘下一朵蒲公英
乘着一阵悠长的风
就飞回了中原
那里
人烟稠密，人性稠密
战争稠密，苦难稠密
村落稠密，庄稼稠密
历史稠密，悲伤稠密
……
那里也有蒲公英，和婆婆丁
蒲公英的白头啊
在草原上似乎是因为太脱俗
而到了中原
似乎是因为太疼痛
冷极村的月亮
天还没有黑
月亮就到了
在山坡顶上
在森林尖上
这是冷极村的月亮
很大，橙红，橙黄
小女孩伸开双臂
把月亮放在掌上
她又张开小嘴
一口噙住了月亮
真是奇怪啊
月亮到了这里
就变了个模样
——在别的地方
都是人们歌唱月亮
在这里
却是月亮自己在歌唱
真的，这冷极村的月亮
她只是自己
清清爽爽
自由自在地
歌唱
冬日花木园（三首）
梅
此时，室外
所有的花都是裸体
只有梅
花瓣为衣
我忽然觉得
她的坚强
像一场戏
银杏苗
在冷风中
这些银杏苗
死死地站在土里
像一根根，铁条
无数次，我见过它们长大后的样子
它们的父辈，祖辈，曾祖辈……八辈祖宗的样子
这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
秋天，金色的叶片从来都没有变
白果，公孙树，鸭脚树，蒲扇
黄叶银杏，塔状银杏，裂银杏，垂枝银杏，斑叶银杏
无论什么名字
它们的金色叶片，都没有变
此时，这些光秃秃的小苗
这一根根的铁条
据开花木园的朋友说
它们的身上刷满了特制胶
胶将陪伴它们一年
之后，胶将自然脱落
对树没有任何损害
因为胶的厚度
这些按直径估价的银杏
平均将多赚两千
我看着朋友喜滋滋的笑脸
他的可爱就在于他的坦白
苔藓
花木生长在一个盆里一年以上
这个盆，叫熟盆
一天以上一年以下
叫生盆
熟盆和生盆的标志
就是有没有苔藓
开花木园的朋友说
你满屋熟盆！
我指着他温室里的所有盆
他笑起来
所有的朋友都笑起来
这些苔藓都是买来的
二十块，买这么大一片
朋友把胳膊撑圆：
你的，明白？
我蹲下
摸着那些苔藓
娇嫩的，细腻的，柔软的苔藓
这世界，我明白
什么都可以买卖
这世界，我永远也不明白
为什么什么都可以买卖
你真是一个……生盆。
朋友说
阿里（组诗）
这里
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最蓝的天
最白的云
最清的湖
最黝黑的皮肤
最干净的眼神
最辽阔的荒凉
最险峻的海拔
还有，最纯真的山
——过这一座时
正在下雨
到那一座时
它已经披了一层
浅浅的绿
旗云的姿势
一片巨大的旗云
正缓缓地向那排雪山靠近
既气度雍容
又漫不经心
身为喜马拉雅山上的旗云
正该如此
它们知道自己都是
云里的权贵
标配
如果阿里的海拔降低一千米
——不，请不要这样想
它不可能降低一千米
所以它才是阿里
它一定会赐予你难忘的高反
所以它才是阿里
知道吗
高反
这是阿里的标配
也是阿里的武器
因了它
阿里才能够如此壮丽
如果爱阿里
请先付出高反的诚意
氧气
在阿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了
氧气
第一次明白：
活着意味着呼吸
呼吸意味着
氧气
第一次知道：
人争一口气
这口气就是
氧气
第一次悟出：
气质的气一定是
氧气
生气的气一定不是
氧气
他们
这些可爱的藏族人
心中有那么多神山圣湖
他们从不在圣湖上行船
也从不登顶神山
他们只是
转山
转湖
一年年地转
一圈圈地转
像孩子围绕着母亲
也像母亲围绕着孩子
作为有中心的人
他们是幸福的
自己的限度
五年前
我第一次来西藏
恬不知耻地认定
自己是它的孩子
前生今世都流着它的血
应该在这里
长长，久久
这一次，我不得不认命：
它再好
也不是故乡
我只能和它谈个恋爱
没有资格和它结婚
——准确地说
只能对它单相思一场
这里的海拔
让我无比清醒地明白了
自己的限度
在一百米之下
哥哥
哥哥，带我回高原吧
在安宁辽阔的高原
只有大山，只有草地，只有蓝天
只有默默开放的花朵
偶然会有放牧的人慢慢走过
唱着古老的歌
我所要的，只有这么多
哥哥，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或者妹妹
或者一件会呼吸的行李
带我回高原吧
如你所说：
走不动的时候，就躺下来睡觉
睡醒的时候，就抬起头看星星
下雨的时候，就在帐篷里听雨声
哥哥，亲爱的哥哥
你真的是我的哥哥
你是高原之子
我其实是高原的私生女
因为某种原因
我被抛弃在异地太久了
所以，哥哥
请带我回高原吧
不是旅行，不是探险，甚至也不是好奇
我只是想跟着我亲爱的哥哥
沿着最舒服的道路回去
认祖归宗
从云南到河南（组诗）
我知道
我知道
这个地方
离神很近
很近，很近
所以，干净。
所以，来到这里
我要
深深呼吸
大声歌唱
我要
身体清洁
眼睛明亮。
我要
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
婴儿。
云南的阳光
云南的阳光
像最热烈的爱情
热烈到一定程度
就是简单
最纯粹的酒，最深的颜色
最高的天，最白的雪
最好的我，以及最好的你
还有，最好的爱情
在爱情里，看到所有一切
我都会想到你
世界等于爱情
爱情等于你
云南的花朵
云南的荷尔蒙分泌得
不是一般的旺盛
在云南
花朵就是要拼命生殖
雄性就是要拼命播种
所有的交欢都那么疯狂
同时也是那么澄明
云南的花朵啊
可爱的女人们
我的同类
请把你们艳丽的荷尔蒙传染给我
请把你们强悍的爱情传染给我
等我坐上返程的航班
我将不发一言
把熊熊大火带回中原
然后，灼热盛开
从云南到河南
彩云之南
大河之南
一个以天上的事物为名
一个以地上的事物为名
气质因此天悬地隔
平原老实的麦子
高原秀气的水稻
郑州筋道的烩面
腾冲柔韧的饵丝
就连山也是不一样的
河南的山是父亲
而在云南，山是母亲
从云南到河南
又从河南到云南
作为孩子
我在他们中间荡着秋千
那些地名
轿子雪山
——雪山像轿子一样吧
永德大雪山
——到底有多大呢
比轿子大很多吧
大雪山
——一定是非常大非常大的雪山吧
而且大得非常可爱
鸡飞温泉
——应该有个狗跳来搭吧
黎明
——那里的窗纸永远都是青白色吧
巧家
——有很多漂亮的小媳妇在洗衣做饭吧
还有那些甸：
巨甸，施甸，鲁甸，七甸，沙甸，行甸，倘甸
……
我已经在这些地名里躺了下来
醺醺欲醉
昏昏欲睡
2016年8月，和平里
2016年8月的和平里
烈日黄昏，街道闷热
我走着，如行色匆匆的下班的人
馄饨侯，吴裕泰，煤炭大厦，庆丰包子
青年沟，兴化路，地坛北里，还有那些树
它们依然在原地，没有老
我已老了十六年
却也不觉得自己老
汗水浸透前胸后背
地摊儿纷纷绽放如花朵
年轻的母亲对身边的男人说：
“宝宝的牙龈已经硬了
快出牙了。”
我摸摸自己的牙
就在去年，我拔掉了两颗智齿
和平里，我曾在这里住过一年
我不爱它
我不爱北京
我只爱某些北京人
比如和我同住过的那个东北女孩
比如史铁生
走在这和平里
我还想，会不会和一个人邂逅
他喜欢慢条斯理地喝酒
一喝就喝很久
有一次大醉，他哭了起来
今天北京的空气质量是良
我走了又走，直至筋疲力尽
坐在路边看着人们来来去去
在某个卑微的意义上
我和他们都是知己
在万佛山中交付自己（四首）
在万佛山中交付自己
来到这里
我就将主权放弃
把自己
交付了出去
交付给粉答答的杜鹃
交付给红滴滴的山茶
交付给白雪雪的油桐花
交付给所有不知名的树木和藤蔓
以及四月的山路和雨水
初春的微风和云霓
万佛山
你是否觉得我的神情愚昧
你是否觉得我的脚步愚蠢
不管那么多了
我就是要把自己交付给你
请你来打理
这一具污浊已久的肉身
请你来处置
这一颗欲望太盛的心体
我就是要心甘情愿地在这里
彻底失去自己
和找到自己
万佛山里的一万尊佛啊
我等待着，任何一尊
将这种慈悲赐予
在这山中，我不想说话
在这山中，我不想说话
只想行走，倾听
——欢悦的鸟鸣
比中原的同类秀气得多的蛙声
雨势随着风势
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凶猛
溪流哗哗波动
聚在某个小湖时，又静如禅定
在这山中，我不想说话
我默默行走
也默默倾听
偶尔我会在青石上坐下
把自己想象成一朵硕大的花
在等待另一朵花同行
在山顶
万佛山充满了寓言——
越在山下
看到的东西越多
走得越高
看到的就越少
这就是山顶
一片好大的白茫茫
高处不胜寒
原来高处也不胜白
万佛朝宗
我来朝圣
云雾升腾
如仙似梦
多么好
闭上眼睛，我能看到繁华盛景
睁开眼睛，我能了悟万物皆空
采访野鸢尾
你是蓝色还是紫色？
——归类颜色有什么要紧
只要好看
你长在这里很艰难吧？
有人说，你的命运很脆弱
悬崖上的那一点儿水土随时会失散
——他们真是不明白
既然那一点儿随时会失散的水土
都能让我开得这么灿烂
那我必然还会在这里灿烂下去
千年，万年
那一点儿随时会失散的水土，
为什么会让你开放得那么灿烂？
简直就是一个女人在
没心没肺地热恋
——你说对了
就是一个女人
在没心没肺地热恋
你的恋人是谁呢？
——每一个春天
桑间濮上（三首）
濮上园
青翠幽深的丛林
提供给肺腑甜美的呼吸
祥和阔大的水面
纵容着眼睛畅快地徜徉
在这园子里待久了
就会忘记时间
就会忘了这是在濮阳
就会以为这是在故乡
先化身为一只蚕
卧在这桑间
慢慢长大
长出翅膀
成为一只蛾
飞翔于濮上
此时此刻
这就是我的梦想
仓陵草
这些草不是字
并不横平竖直
它们只用两个笔画
写出无数个倒立的人
最初，这些草用来占卜
现在，这些草用来祈福
这些草都是心粮
这些草万寿无疆
会盟台
旌旗猎猎，战鼓声声
金戈铁马，戎装待发
……俱往矣
在台基的杂草边
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有人问：你想上去看看吗
不，我不想
这台看起来并不高
但它其实无限高
我习惯且喜欢待在台下
不累腿，也不累脚
我该怎么赞美你
——致濮阳陈庄万亩荷园
我该怎么赞美你
你亭亭如盖的叶
叶上自由滚动的露珠
丝绸一样剔透的花瓣
以最优雅的弧形
围拢成世界上最美的碗
落落大方的蕊
又是什么样的琴
让蜜蜂们来来往往地弹奏歌吟
乳房一样的莲蓬里
甜嫩的白莲子
是有序结晶的乳汁
每吃一口
都能让我回到婴儿期
还有少女一样贞静的花苞
苞上是爱慕她的蜻蜓少年
哦，还有茎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是最敦厚的兄弟
或者最单纯的情人
——绝不能忘了藕
我的家乡叫她莲菜
她静静地守候在水底的淤泥里
像老家的祖母或者母亲
土地总是养育一切
所以还要以至高的诚意赞美淤泥
归根结底
淤泥是另一种形式的土地
因为它的沉积
光明的荷
她的每个细节都能成为粮食
我们每一个
被荷喂养过的人
都默默地否认着那一声
“出淤泥而不染”
我们每一个
和荷花有关的人
在骨子里
都镌刻着它的印记
广袤的荷园边
以一棵草的身份
我凝视着这一切
该把哪里作为起点来赞美你啊
从一张荷叶
一瓣荷花，一丝荷蕊
还是从一朵莲蓬
一粒莲子，一枝莲茎
或者，我该把这件事情拜托给鱼？
它们一刻不停在水上水下写信
或者，我该把这件事情拜托给风？
它们从日到夜在此岸彼岸穿行
任何言辞都显得潦草轻浮
很惭愧，很抱歉
我实在不知道
该怎么赞美你
只能献出这些
笨拙的散句
在高铁站候车，大雨
之一
雨落在高铁站候车厅的明瓦天棚上
如迅疾的马蹄声
一群纵情撒欢的小马
一群奔赴沙场的战马
一群疯狂热恋的野马
都是它们
有雨滴
从某个神秘的缝隙落下
击打在我的手背上
我赶快给他打了个电话：
在哪儿呢
带伞了吗
却原来
大雨只要不下在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身上
就会有一种无耻的美感
之二
雨天在屋里，是福利
在雨里有伞打，是经历
被雨淋得透湿
还能笑着奔跑
是体力
将死的人躺在床上
听着窗外的大雨
想起了少年时拉着平板车
车轮陷在了雨地里拔不出来时
青春的哭泣
出差
出差这件事
让我越来越明白——
人生就是一趟漫长的出差
从母亲的子宫出发
进入悲欣交集的旅程
泪水和笑容都是路费
恨和爱都是驿站
某一段是苦差
某一段是美差
在最后的死亡之地
向这个世界交差
是的，不排除有些最可怜的人
他们就在子宫里
活了七八十岁，直到死
从不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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