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上午,霍介会和孔桂军在村部分析孔文山的案情。霍介会让孔桂军再想想,还有谁值得怀疑。孔桂军的思维像篦子一样,把蝉村人梳了个遍,还是摇摇头。
正在这时,一个男人满头大汗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脚跟还没站稳,又追来一个怒形于色的小伙子。那男人光秃秃的头上,被十几个铜钱大的癞疤覆盖着,亮闪闪的。脑袋像个溜冰场,四周稀稀拉拉地飘动着几绺头发。孔桂军喝问一声,宋满仓,你搞什么名堂呢?
宋满仓?霍介会看着光头男人。梁玉清和霍介会提过宋满仓,所以霍介会记得这个名字。
宋满仓长得五短三粗、黑不溜秋的。霍介会暗忖,就这模样,不打光棍才怪。追来的小伙子约二十岁左右,个子有一米七五,一脸的蛮相,粗壮,结实,胳臂上青筋暴突。这一老一少的体格显然不对等,要不是宋满仓跑得快,肯定要吃亏了。宋满仓不理孔桂军,气喘吁吁地对霍介会说,警察同志,这小子打人!霍介会刚要问话,孔桂军开了腔:家乐,你咋打人呢?小伙愤道,他骂我!霍介会打量一下家乐,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宋满仓说,他家的鸭子吃了我庄稼,还不让我说话,岂有此理?家乐说,你满嘴喷粪,我就打你,打你这个秃驴!孔桂军一拍桌子,家乐,嘴里干净点!家乐斜着头,不服气。孔桂军又责备宋满仓:老宋,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咋还和一个小孩拌嘴呢。宋满仓说,我就说了一句,他就一拳打在我脸上。你们看!宋满仓把左脸伸给霍介会看,脸上紫了一块。这拳挨得不轻。家乐拧着脖子,说你要再说一句,我扒了你的皮!孔桂军又拍桌子,家乐!家乐气呼呼地站到一边。孔桂军问宋满仓,你骂他啥了?宋满仓搔了搔秃顶,说他一个小辈,我哪能骂呀?不过是顺嘴说句气话。孔桂军生气了,说,你顺嘴说句话,家乐能和你动拳头?宋满仓没吭声。家乐说,他骂我小杂种!野种!孔桂军唰地变了脸,从凳子上嗖地站了起来,完全没了村长的样子,指着宋满仓骂:宋秃子,打死你个狗日的都活该,你他妈该打,要不是警察同志在,我都要踹你两脚!宋满仓被骂出了火,看有警察在场,说警察同志你听听,这是村长讲的话吗?他不处理矛盾便罢了,反而做了帮腔,这分明拉偏架嘛。
一场闹剧,霍介会看出了端倪。孔桂军偏袒家乐,不满宋满仓。家乐的骨子里分明藏着一股傲气,对孔桂军的偏袒无动于衷。
下午,霍介会突然造访宋满仓。宋满仓有些措手不及,以为还是调解上午的事呢,急忙从屋里搬了张椅子,放在树荫下,说警察同志,请坐。霍介会坐下,宋满仓也坐在凳子上。
你咋骂家乐是野种呢?霍介会问。
开玩笑呢。宋满仓搔了搔秃头,有点尴尬。
这玩笑可不是随便开的。霍介会将椅子往前挪了挪,说,我做警察几十年了,凭直觉,我知道,这是话里有话。而且孔桂军当时对你非常不满。
他不满什么?我又没说他!蝉村人背地里谁不这么说家乐?我不过是一气之下当面说破罢了。
那……村里人为什么这么说家乐?
于家乐他爸是个呆子,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他妈是个傻子,十几年前就死了。宋满仓答非所问。
于家乐?家乐姓于?我还以为也姓孔呢。霍介会说。
蝉村人也这么说,说家乐不姓于,该姓孔。
这话可不能乱说,得有根据嘛。
他妈是个傻子,长得倒不错,你想想啊……宋满仓忽然噤了口,然后诡谲地一笑,说蝉村人也是背后拿于大呆寻开心,玩笑开了十几年,现在于家乐长大了,也改不了口。
家乐的身世难道与孔家有某种关系?
不知道。
孔桂军对你好像有成见?霍介会托出谈话的主题。
宋满仓说,不瞒警察同志,我和孔家,就像一对夫妻,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几十年都过来了。合得来时,孔文山对我特客气,见到我主动打招呼不说,还递支烟给我。现在不行了,时过境迁,人家不尿咱这壶了。
在霍介会一再逼问下,宋满仓说了件旧事:
2000年,宋满仓和于大呆合伙承包了鱼塘。
合伙承包并不是双方自愿的,宋满仓不愿意,于大呆更不愿意。两人不愿合伙,是有原因的。用宋满仓的话说,于大呆傻呆呆的,只会看鱼塘。买鱼苗,放鱼食,管鱼塘,他都不会。看鱼塘也不轻松,要机灵点,稍不留意,人家偷偷撒一网,几十斤鱼就弄走了。而且夏天容易发大水,水一涨,鱼就游出了鱼塘,要加高河堤,或插上渔网,拦鱼出塘。这些活于大呆能做,但做不好。
宋满仓找到村里时,孔桂军说,老宋你要想包鱼塘,可以,但要带上于大呆。宋满仓梗着脖子,问为什么。孔桂军扔支烟给宋满仓,说,为什么还用问吗?于大呆是贫困户,村里要照顾他。至于承包费,村里可以少收点。宋满仓和孔桂军推了半天的磨,孔桂军不答应。没办法,宋满仓只好答应了下来。
孔桂军又去找于大呆,要他承包鱼塘。我不和宋秃子包,于大呆一口回绝了。孔桂军上了火,说你儿子十六了,再过几年要娶媳妇了,就你这间破茅屋,哪家姑娘嫁你儿子呀?于大呆瓮着声说,宋秃子一肚子驴屎蛋,我不和他合伙。孔桂军说,有我在,你怕他个卵?他耍滑头,我收拾他。于大呆又说,我交不起承包费。孔桂军说,这事不用你操心,我帮你想办法,到时你有钱就给,没钱拉倒。孔桂军两头做好人,两头不落好,好不容易才将这对冤家撮弄到了一起。
宋满仓和于大呆合伙包了鱼塘,关系也未见改善,面和心不和。孔桂军做了明确分工,于大呆负责看鱼塘,其他的事,均由宋满仓负责。因为心存芥蒂,两人在一起少不了叽叽歪歪的,常为些小事弄得不开心。比如,约定卖鱼时必须双方都在,于大呆照办了,每次都等宋满仓来卖鱼,宋满仓却总违约,不等大呆来就把鱼卖了,收了钱不是少了,就是干脆不交。要么就趁着于大呆回家吃饭,悄悄撒上一网,卖点零花钱。这些事情于大呆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于大呆都当成了不知道。
有一天,两人动起了手。不是为鱼塘,是两人磨嘴皮磨翻了脸,口舌官司一直打到孔桂军那儿。
事情又由家乐而起。这年夏天,家乐初中毕业了,高中肯定没指望,有指望也没钱上。家乐偶然来鱼塘游泳、逮鱼。家乐比于大呆高一头,身体也结实。于大呆疼儿子像疼什么似的。
家乐走后,宋满仓看着家乐的背影,说傻子有傻福,呆子有呆命。大呆,你说我老宋除了这一头癞疤讨人嫌外,哪点不比你强?可我咋就没你那命,有个儿子呢?
于大呆嘿嘿一笑,你也有福嘛。你晚上看鱼塘,不用带手电筒了。
会说话的让人笑,不会说的让人跳。于大呆是不会说话的。蝉村人都说宋秃子的头比一百瓦的灯泡还亮,走夜路不用带手电筒。人家是背地里说的,当面还尊重宋满仓,叫宋二爷。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秃子最怕人家骂他的秃头像灯泡。于大呆居然不忌口,当面讲了出来,惹得宋满仓脸色突地变了,一跳老高:
于大呆,就凭你个呆×,能射出这么个小兔崽子来么?
于大呆再呆,也听得出其中的意思。不只是听出来,还被戳到了痛处。狗日的宋秃子,今天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和你拼个死活!于大呆随手抄起一根扁担,向宋满仓杵了过来。
宋满仓跳后两步,指着于大呆泼骂,你个呆×,那小兔崽子是谁的种,可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宋满仓急怒之下,连自己平时最忌讳的话也说了。
狗日的宋满仓,我打死你!于大呆抡起扁担舞起来。宋满仓抱头而逃。于大呆一路追去,追到了孔桂军家。于大呆的扁担被孔桂军喝了下来。
两人在孔桂军家吵得不可开交,孔桂军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村民间的是是非非,很难弄个一清二楚。一般情况下,村官们只能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再做些安抚工作,乡里乡亲的,别伤了和气。但孔桂军没这么做,而是拍着桌子,指着宋满仓,罚款五十,做书面检讨。
宋满仓跳了起来,说村长你太不公平了,明明是他骂人在先,为什么罚我?
宋满仓不服,叽叽歪歪地和孔桂军辩理。孔桂军再拍桌子,你要不服,就往上告。明天先把检讨和罚款交来,要不你退出鱼塘!
鱼塘正是鱼满塘的时候,打死宋满仓也不肯退出来。往上告,宋满仓更没那本事。宋满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第二天乖乖认罚,道歉,心里也亮堂了:宋家和于家在蝉村虽说同是孤姓,但于家与孔家攀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不孤了。至于什么关系,宋满仓心知肚明,只好自认倒霉。
霍介会听明白了,宋满仓与孔桂军的矛盾,其实是由他与于大呆的矛盾引起的。
宋满仓的话藏头露尾,霍介会无法理清个中关系。再问,宋满仓不说了,说你们警察是讲证据的,没有证据的话我不能乱说。
宋满仓的话其实不是完全没根据,比如那个于家乐,霍介会见过,长得是否像他父亲,霍介会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不像:不呆。再比如宋满仓说孔桂军偏袒于大呆,霍介会也看出来了,孔桂军在处理宋满仓和于家乐的矛盾时,就带有明显的偏袒。
以宋满仓做人做事的原则,霍介会分析,他不可能是杀害孔文山的凶手。原因很简单,就像梁玉清说的,杀一个即将入土的人,那是赔本交易。孔文山绝症在身,活不了多久,宋满仓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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