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一月零两天前,法官在雅典人的喝彩声中宣判了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死刑,罪名是他企图破坏人们对神的信仰。苏格拉底对雅典,就同牛虻对马一样:牛虻叮马免得马睡着,好让马一路小跑奔它的前程。这位哲学家对雅典的民众说:
“我就是你们的牛虻。我的叮咬刺痛你们的良心,在你们打盹时叫你们起来。别瞌睡,别瞌睡啊,雅典的公民们。醒来寻求真理啊!”人们恼怒地站起身,残酷地要求除掉他们的牛虻。
“或者美勒托和阿尼图斯这两个指控他的人都错了。”公民们在宣判后离开法庭时议论纷纷。
“可他的学说又指向何处呢?他会做出什么来?他引起了思维的混乱,推翻了一直以来就存在的信仰,他谈论新的美德,督促人们承认它们、探寻它们,还讲起一位我们从未听闻的神灵来。这渎神者,他觉得自己比神还智慧!不,最好还是忠于我们所熟悉的旧神。的确,祂们有时并不公正,有时也莫名降怒,还有时陷于不端的肉欲,垂涎凡夫的妻子,但我们的先人不是曾和祂们相安无事吗?我们的父辈们不也正是在这些神的帮助下才完成了一桩桩英雄事迹吗?现在奥林匹斯诸神的面目暗淡了,旧的美德也分崩离析。这些之后又会怎样?难道不该将这大不敬的学说一了百了吗?”
雅典的公民们边走边这样议论着,不觉幽蓝的暮色降临。他们本来下定决心要杀死那不安分的牛虻,好恢复众神脸上的光辉,可是,那出众的哲学家温和的形象又浮现出来,面对着他们的灵魂。一些人回想起在波提狄亚的时候,他曾怎样勇敢地和他们共度艰险[1],在战胜阿金努色[2]之后,他又如何凭一己之力阻止他们错杀那些将领,又怎样只有他一个人胆敢高声反对那些处死一千五百人的暴君,并对市场上的人讲解牧羊人与羊的关系。
“如果一个牧羊人保护他的羊群,保证它们的壮大,”他问,“那他是不是个好牧羊人?还是说,一个好牧羊人该做的是削减和驱散他的羊群?一个好的统治者也该如此作为吗?雅典的公民们,我们好好研究研究这个问题吧!”
听到这孑然独立、孤立无援的哲学家的话,暴君们的脸色白了,而青年人的眼中则燃起了义愤的火焰。雅典人在审判后离场时回想起这些有关苏格拉底的往事,于是心里被疑虑压得沉甸甸的。
“我们莫不是对索佛洛尼斯科斯之子犯下了一桩残酷的罪过?”
但之后,这些好雅典人朝港口和大海望去,在残阳的红光中,他们看到为得洛斯岛节日派出的尖底船的紫帆在蓬托斯的蓝色领土上若隐若现。船只有一个月之后才能回来,而雅典人想到,这一个月中,雅典绝不会流血,无辜也好,有罪也好,都将在一个月后才得到处置。再者,一个月有很多天,更有很多很多小时。要是对索佛洛尼斯科斯之子的判决真是不公的,有谁会阻止他越狱呢?何况他还有那么多朋友能帮他?那富有的柏拉图,或者埃斯客涅斯或者其他什么人,要想贿赂一下狱卒就那么难吗?只要他们肯帮忙,这不安分的牛虻就能逃出雅典到异邦去了——去塞萨利,或者去伯罗奔尼撒,要么就更远些,去埃及。雅典就再也听不到他渎神的演说,他的死也不会压在这些好公民的良心上了,所以这样一切对大家都好。
那晚,很多人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嘴里,他们赞扬着民主人士和评审员们,可在心里,他们却怀着这样的希望:这不安分的哲学家能离开雅典,逃离饮下毒芹汁的命运到异邦去,既使雅典摆脱了他的困扰,又去除了雅典人因判无辜人死罪而产生的良心上的痛楚。
那晚之后,太阳在海上升升落落又三十二次了。去节日的船已经从德洛斯岛回来,泊在了港口里,像为自己的城市羞耻似的悲哀地低垂着船帆。天上没有月亮,大海在一片浓雾之下起伏,山上的灯光在这朦胧之中闪烁,如同人们因愧疚而垂下的眼睛。
固执的苏格拉底没有为雅典人的良心着想。
“我们分别了!你们回家,我去死,”宣判后他对评审员们说,“我的朋友们,我也不知道这两条道谁的更好!”
船快要回来的时候,许多公民都坐不住了。这顽固的家伙就非死不可吗?他们开始央求埃斯客涅斯、斐多和其他苏格拉底的学生,要他们摸摸良心,催他们多为老师奔走。
“你就甘心让老师死吗?”他们刻薄地诘问,“还是你是心疼那几个钱才不肯去买通守卫?”
克里同徒劳地恳求苏格拉底逃走,并诉苦说公众都谴责他的弟子既不讲义气又吝啬。但哲学家坚持己见,拒绝满足他的学生和好心的雅典人。
“我们来好好研究一下,”他说,“如果最终的结论是我必须逃走,我就逃;可如果结论是我必须死,那我就死。咱们回想一下以前说过的话吧——智者无需惧怕死亡,要怕的只有谎言。我们自己制定了法律,却只在对我们合适的时候遵循,对我们不利的时候就拒绝遵守,这是正确的吗?如果我的记忆力还管用,我们以前应该谈过这种事,对不对?”
“是的,我们谈过。”他的学生答道。
“而且,我想当时我们的回答都是一致的?”
“是的。”
“但是,可不可能在其他人身上是这样的事,在我们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呢?”
“不,真理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我们也不是例外。”
“但当要死的人变成我们自己而不是别人时,真理会不会就不再是真理了呢?”
“不,苏格拉底,真理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真理。”
苏格拉底见他的学生同意了他的每一条前提,就微笑着给出了结论。
“这样的话,我的朋友,我应不应该去死呢?还是我的头脑已经衰弱到得不出一个逻辑的结论了?要是那样,我的朋友,就纠正我吧,把我这犯了错的大脑领到正路上来。”
他的学生用斗篷捂住脸,背过了身。
“是的,”他说,“现在我明白了,您必须死。”
那天晚上,大海在浓雾的重压下低吼着来回翻滚,飘忽不定的风在惊愕和悲痛中轻轻撩动了船上的船帆;雅典人在街头见面时相互询问:“他死了?”他们的语调小心地暴露了他们所希望的答案——苏格拉底还活着;刚刚苏醒的良心像暴风雨的前兆触动了雅典人的内心。那时,似乎众神的面目都因羞愧而暗淡了——当天晚上,日落时分,那固执的人从杯中饮下了死亡!
风刮得更狠了,把城市更紧地包裹在了雾做的面纱之中,愤怒地拉扯着滞留在港口中舰船的船帆。复仇女神对人们的心灵唱起她们忧郁的歌,并在他们的胸中搅动了日后将颠覆苏格拉底指控者的暴风骤雨。
但在那时,悔恨尚处在酝酿之中,还模糊而混乱。人们比以往更责怪苏格拉底,因为他没有如他们所愿逃去塞萨利;他们也看不惯他的弟子们,因为苏格拉底死前的最后几天里,他们都穿上了深色的丧服,他们在城里行走时,就是对雅典人活生生的谴责;人们还埋怨评审员们,因为他们在仲裁时没有理智和勇气顶住人们盲目的怒火;他们甚至怨恨众神。
“神呐,我们用他给您们献祭了,”很多人说,“贪得无厌的神啊,好好享用吧!”
“我也不知道这两条道谁的更好!”
他们又想到了苏格拉底的这句话——他在最后一次出庭面对评审员和民众时所说的话。现在,他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在监狱里,身上盖着他的斗篷,整个城邦的上空却盘旋着哀恸、恐惧和羞耻。他再次折磨着雅典的居民,虽然他自己已经远离了折磨。牛虻被杀死了,却比以往更痛地叮咬着人们——别瞌睡,今夜请别瞌睡啊,雅典的人们!别瞌睡!你们做了不公之事,残酷之事,而你们的所作所为永远也不能被勾销!
注释
[1]公元前432年雅典与科林斯—波提狄亚联军的战役。柏拉图记载苏格拉底曾参加过这一战役。(译注)
[2]阿金努色战役中雅典海军战胜了斯巴达人,十位将军因未能收回阵亡士兵的尸体而被要求判处死刑。苏格拉底当天正好担任五百人议事会主席,冒众怒予以否决。(译注)
II
那段悲伤的日子里,苏格拉底的学生,将军色诺芬正在远方[1]带领着他的一万人雇佣军,在重重险境之中寻找返乡之路。
埃斯客涅斯、克里同、克利托布卢、斐多和阿波罗多洛忙着筹备俭朴的葬礼。
柏拉图点着灯伏在一张羊皮纸前。哲学家最优秀的弟子正致力于讲述他最后岁月中突出的事迹,转述他的话语和教导。思想是永远不死的,而一位伟大学者所发现的真理能像火把一样为未来的人照亮黑暗中的道路。
苏格拉底还有个学生。莽撞的克特西普在不久以前还是雅典最不务正业、最爱寻欢作乐的青年。他一度把美貌当作他唯一的神来崇拜,还曾将克莱尼阿斯视作美的极致典范,拜倒在他身前。但自从他认识了苏格拉底,一切对享乐的追求和轻浮的举止都离他而去了。别人代替了他,占据了克莱尼阿斯身边的地位,他也毫不在意。他在苏格拉底身上找到的高雅的思想与和谐的精神比他在克莱尼阿斯身上所见的高雅的形体与和谐的五官要美上一百倍。他不谙世事的灵魂被这位智者打破了原有的平静,第一次对疑问敞开,就如同年轻的橡树在春风中伸展一般。克特西普以他奔放的性格所给予的全部热情完完全全地依赖于他了。
现在导师已死,他在自家的炉火前,在街上压抑的寂静中,或是在朋友同学之间,都无法找到慰藉。炉火神、家神和人的神都只让他心生厌恶。
“我不知道,”他自语道,“你们是不是所有享受世代香火供奉的神里面最好的。我只知道,为了你们,瞎了眼的暴徒捣熄了真理明亮的火把,为了你们,牺牲了最伟大、最好的凡人!”
克特西普觉得,街道和市场上似乎还回荡着人们刺耳的喊声,要求判处那不公的刑罚。然后他想起,就在同一个地方,人们也曾吵着要处死那些带领他们战胜阿金努色的将军们,而苏格拉底一人驳回了评审员残酷的判决,抵挡了众人的狂怒。然而当需要捍卫的成了苏格拉底时,却没有人来同样坚定地为他辩护。克特西普责怪自己和朋友们,因此想要避开所有人——如果可能的话,也避开他自己。
那天夜里他去了海边。但他的悲痛只增未减。在他看来,纳鲁斯悲痛的女儿们正在海岸上翻来覆去,为最优秀的雅典人之死和这疯狂的城市恸哭。海浪砸碎在海岸的礁石上,发出低沉的悲鸣,它们隆隆的声音犹如葬礼上的挽歌。
他转过身,离开了海岸,不看路只管往前走。他忘记了时间、空间和自己的存在,心里只是痛苦地想着苏格拉底!
“昨天他还在,昨天我们还能听见他温和的话语。怎么可能今天他就不在了呢?夜啊,迷雾笼罩的大山,因你独有的生命而不断起伏的大海啊,双翅架着无边世界的呼吸的风,满是星辰、点缀着浮云的苍穹啊——带我走吧,如果你对它有所知晓,就向我展示这死亡的秘密!而如果你不知道,就把你那高高在上的冷漠赐给我无知的灵魂吧。把这许多折磨着我的疑问都带走吧。我再也没有力气把它们揣在胸中了,我没有答案,也没有得到答案的希望。因为又有谁能给出答案呢?永恒的沉默已封住了苏格拉底的嘴唇,永恒的黑暗也压住了苏格拉底的眼睑。”
克特西普对大海和高山、对黑夜呼喊,而在熟睡的人世之上,这三者都在自己不变的轨道上运转,永不停息,却不为人所见。许多小时过去了,克特西普抬起头,看到自己的脚步在不经意间将他带到了何处。他举目四望,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灵魂。
注释
[1]指波斯帝国腹地(译注)
III
似乎有不知名的永夜之神听到了他不敬的祈求。克特西普望望四周,却认不出他所在的地方。城里的灯光早已被黑暗熄灭了。大海的咆哮没到近前就消失了,他不安的灵魂甚至记不得是否听到了响声。深重的寂静中没有一丝响动——没有夜行鸟类的哀叫,没有翅膀扇动的“呼呼”声,没有树叶的“沙沙”声,也没有溪水快乐的低语。只有幽暗的鬼火,这儿一点,那儿一簇,在石头上燃烧,还有片状闪电,无声无息,一下亮起来,又一下熄灭在峭壁上。那片刻的明亮只是加重了黑暗,而那死气沉沉的光勾勒出了一片死气沉沉的荒漠,荒漠中,峡谷像蛇一样蜿蜒,乱石堆成了高高的山岗。
那些住在青葱树林、涓涓细流和山谷中的快乐的神们似乎都永久地逃离了这片荒漠。只有潘,伟大而神秘的潘还藏在附近,在这混乱的自然之中,带着嘲讽的神色假装追逐这刚刚还鲁莽地要求看懂世界与死亡的小小蝼蚁。不受理智支配的、难以言说的恐惧淹没了克特西普的灵魂,仿佛风暴中的大海淹没岸上的礁石。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还是一位不知名的神灵给予的启示?克特西普觉得自己瞬息之间就将跨出生的门槛,而他的灵魂将融在这海洋一般无穷无尽、不可想象的恐怖之中,像暴风雨夜的一滴雨水落入翻滚的灰色大海一般。但就在此时,他模糊地听到了似曾相识的声音,借着刺眼的闪电,他看到了人的身影。
IV
一个凸凹不平的斜坡上坐着一个绝望的人。他在头上盖了一件斗篷,弓着身子对着地面。另一个人正朝着他的方向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上爬。坐着的人露出脸来,惊叫道:
“我看见的是你吗,我的好苏格拉底?在这阴郁之地和我擦肩而过的可是你吗?我已在此地度过了许多时辰,也不知白日何时才能取代这夜晚。我一直都徒劳地等候着清晨。”
“对,我的朋友,我是苏格拉底。而你,你不是早我三天去世的俄尔皮邸亚斯吗?”
“是,我就是俄尔皮邸亚斯,曾经是雅典最富有的鞣皮工,现在却成了最最悲惨的奴隶。我头一次明白那句诗‘在现世为奴强于在幽暗的冥府称王’。”
“我的朋友,既然你在这里这么难受,为什么不换个别的地方?”
“哦苏格拉底呀,我真是为你惊叹——你是怎么敢在这阴郁的黑暗中走来走去的?我,我就满心悲痛地坐在这儿,哀叹我短暂生命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快乐。”
“俄尔皮邸亚斯朋友,和你一样,当人世之光在我眼前熄灭后,我也被丢进了这团黑暗之中,但我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要犹豫,沿着这条新路走。’我就走了。”
“可你走向何处呢,索佛洛尼斯科斯之子?这个地方没有路,小径也没有,连一束光都没有,只有乱石、迷雾和黑暗。”
“这是实话。但是,我的俄尔皮邸亚斯,你既然认识到了这令人伤心的真相,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现在的处境中,最让你难受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这死气沉沉的黑暗了。”
“那就该找光啊。凡人必在黑暗之中寻找生命之源,而或许你会发现这条伟大的法则也适用于此地。难道你不觉得起身寻找要比呆坐在一处更好吗?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要接着走了。再会吧!”
“哦,好苏格拉底,请别抛下我!你这样步伐坚定地穿过冥府里无路的混沌,请你把斗篷的一个小角伸给我就好——”
“如果你也觉得上路更好,那就跟我来吧,俄尔皮邸亚斯朋友。”
两个人影继续向前,而克特西普的灵魂被睡梦从他凡人的躯壳中解脱出来,飞翔着跟在他们身后,贪婪地听着苏格拉底极具特点的清晰谈吐。
“好苏格拉底,你还在吗?”他又听见了那雅典人的声音,“你怎么不说话呀?交谈能减短路程,何况,我用赫拉克勒斯之名发誓,我还从没走过这么一条可怕的路呢。”
“提问吧,俄尔皮邸亚斯朋友!求知者提出问题,引出回答,从而开始谈话。”
俄尔皮邸亚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整理好了思绪,问:“嗯,我想说的是——我可怜的苏格拉底,跟我说说,他们至少还给了你个不错的葬礼吧?”
“俄尔皮邸亚斯朋友,我必须承认,我不能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明白,我可怜的苏格拉底,那没给你脸上增什么光。可我就大不相同了!哦,我可怜的同胞们,他们把我葬得,他们把我葬得多风光啊!我想起我死后那些美好的时刻,现在心里还是高兴得很。他们先是给我净了身,又在我身上洒了好闻的香膏。然后,我忠诚的拉丽萨给我穿上了用最好的布料做成的寿衣。城里哭丧哭得最好的女人们为了他们给的高价哭得把头发都扯掉了,他们还在家族墓穴里放了一个陶罐——一个装着雕花的漂亮铜把手的圆罐子,还有一个小瓶。”
“且住,俄尔皮邸亚斯朋友。我相信忠诚的拉丽萨还把她的爱兑成了好几锭银子呢。”
“整整十锭四德拉克马,还没算客人的饮料钱。我想最富有的鞣皮工也不能在祖宗的灵魂面前那样吹嘘生者对他的敬重。”
“俄尔皮邸亚斯朋友,你难道不觉得,此时此刻,那些钱对雅典贫穷的活人比对你更有用吗?”
“承认吧,苏格拉底,你是因为嫉妒才这样说的,”俄尔皮邸亚斯难受地说,“不幸的苏格拉底,我真为你遗憾,不过,就我们俩私下讲,你还真是罪有应得。我自己就在我的亲戚圈子里说了不止一次:你那些有失虔敬的做法必须停止,因为——”
“且住,朋友,我相信你本来是想得出一个结论的,而恐怕你已经偏离正轨了。告诉我,我的朋友,你摇摇摆摆的思想偏到何处去了?”
“我是想说,出于好心我为你遗憾。一个月以前在议会上,我还亲自反驳过你,可说真的,我们喊得大声,却没人希望你遭受这么大的不幸。相信我,我现在更同情你了,悲惨的哲学家!”
“谢谢你。但告诉我,我的朋友,你的眼前是一片光明吗?”
“不啊,正相反,我的眼前是此等漆黑,我都不禁怀疑是否到了奥尔刻斯[1]那雾霭重重的地界。”
“这样说来,这里对你来说也像我所见的一样黑了?”
“千真万确。”
“我没搞错的话,你还抓着我斗篷的一角?”
“对。”
“那我们的处境一致了?你瞧,你那铺张的葬礼也没能让你耀祖光宗。你我之间的区别何在呢,我的朋友?”
“可是,苏格拉底,难道你的理智被众神包裹在如此的黑暗中,竟已看不清你我间的差距了吗?”
“朋友,如果你能把你的处境看得更清,就请拉住我的手为我领路吧,因为我以狗的名义起誓[2],你让我走在前头,而我可是在黑暗里摸索呢。”
“停下你的讥讽吧,苏格拉底!别乱打趣,也别拿你自己,一个目无神明的人,来和一个在自家床上寿终正寝的人相比——”
“啊,我想我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请告诉我,俄尔皮邸亚斯,你还希望能再享受你的床吗?”
“哦,我想不了。”
“那你有没有不在那儿睡的时候呢?”
“有。我从阿格西劳斯那儿半价进货之前都是那样的。你也知道,阿格西劳斯是个货真价实的滑头——”
“啊,别管阿格西劳斯了!没准现在他正从你的寡妇那儿按四分之一的价格回收他的旧货呢。所以我说对了——这张床不是一直以来都是你的?”
“你说对了,不是。”
“那,我也一样,我死时躺的那张床也没有一直都是我的。它是那好狱卒普罗透斯暂借给我的。”
“哦,我要早知道你想说什么,就不会回答你那些别有所图的问题了。赫拉克勒斯啊,这种侮辱简直闻所未闻——他竟敢和我相比!哼,我用两个字就能毁掉你,你要是逼我——”
“说吧,俄尔皮邸亚斯,别害怕。几个字对我的伤害是不会大过毒芹的。”
“那么,好吧,那正是我想要说的。你这不幸的人,你是被法庭判了死刑,不得不喝了毒芹汁才死的!”
“但我自从死了的那天,甚至更早以前就知道这些了。至于你,不幸的俄尔皮邸亚斯,跟我讲讲你是怎么去世的吧?”
“哦,我么,我就不一样了,大不一样了!你看,我肚子有些水肿。我们花大价钱从科林斯请了一位大夫,他保证说能治好我,要价两锭银子,我们预付了一半的钱。可是拉丽萨在这种事上没经验,她恐怕是把另一半也给了他了——”
“那大夫就不守信用了?”
“就是这样。”
“你就死于水肿了?”
“啊,苏格拉底,真的,它有三次想战胜我,最后终于扑灭了我生命的火焰!”
“那告诉我——死于水肿给你带来了很大的享受吗?”
“哦,狡猾的苏格拉底,不要讥刺我。我跟你说了它有三次想战胜我。我嚷得就像屠刀下的阉牛一样,央求命运女神赶快把我的生命之线割断算了。”
“如我所料。但你怎么能说你死于水肿就比我死于毒药要好呢?毒芹一瞬间就致我死命了。”
“我明白了,我又落入你的陷阱了,你这奸诈的罪人!我不要继续跟你讲话了,免得进一步触怒诸神,你这神圣习俗的毁灭者。”
两人都沉默了,寂静降临了。但很快,俄尔皮邸亚斯又先开了腔。
“你怎么不说话了,好苏格拉底?”
“我的朋友,不是你自己不想说话的吗?”
“我真不好意思,对不如我的人我还是会体谅的。别和我争吵了。”
“我没有和你争吵啊,俄尔皮邸亚斯朋友,我也没想侮辱你。我只是习惯了通过比较来接近事实。我还看不清我的处境,你则觉得自己的处境比我的优越,我就想知道为什么。另一方面,不论事实是怎样的,你了解它都没有害处。”
“行了,别说这个了。”
“跟我说,你害怕吗?我是觉得我现在的心情不能叫做怕。”
“我怕,虽然我没你那么多理由和神作对。可你觉不觉得,诸神是把我们抛弃在了这混沌里,剥夺、辜负了我们的希望?”
“那就看你的希望是什么了。你希望诸神为你做什么呢,俄尔皮邸亚斯?”
“哈,哈,我希望诸神为我做什么!你问的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啊,苏格拉底!如果一个人生时坚持献祭,死时也满心虔敬,不违礼法,那诸神理应派下什么人,至少派一个小神来给他引路……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我做皮革生意的时候,好几次向赫尔墨斯祈求交上好运,保证给祂献牛犊还愿——”
“但你没得到好运?”
“哦,不是,我得了好运,好苏格拉底,可是——”
“我明白了,你没有牛。”
“呸!苏格拉底,一个有钱的鞣皮工怎么能连牛都没有呢?”
“现在我才算懂了。你得了好运,也有牛,可你把牛都自己留着了,赫尔墨斯什么都没得到。”
“你真是个聪明人——我总这么说。我对祂发了十个愿,却只还了三个,而且我对别的神也是这样。如果你也是这样的话,会不会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被诸神抛弃了?可我之前为了万无一失,还跟拉丽萨说好了,让她在我死后好好做个百牲祭呢。”
“但那就是拉丽萨的事了,当初做了空头保证的可是你俄尔皮邸亚斯啊,朋友。”
“说得是,说得是。那你呢,好苏格拉底,你是个不敬神的人,你和神的关系有没有比我这畏神的鞣皮工要强些?”
“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我和祂们的关系比你好还是差。最初我不许愿也献祭,后来就既不许愿也不献牛了。”
“怎么,你这不幸的人,一头牛都没献吗?”
“是啊,朋友,如果赫尔墨斯只能凭我的祭品过活的话,那他恐怕就饿得皮包骨头了。”
“我明白了。你不贩牛,所以你肯定献上了别处挣的什么东西——可能是从学生那儿收来的一锭银子吧。”
“我的朋友,你看,我不向学生收费,我挣的钱也仅仅够我家用。诸神要是指望我那点儿残羹剩饭,那可就想错了。”
“哦,渎神者,和你一比,我简直为我的虔诚骄傲。神呐,看看这个人吧!我确实欺骗过您们,可是我时不时地还把几笔好生意上赚来的余钱和您们分享。这多少给一些的人比起根本不给的渎神者可是好得多了。苏格拉底,我想你还是自己走吧!我怕和你这目中无神的人走在一起会败坏了我在诸神眼中的形象。”
“那好吧,好俄尔皮邸亚斯。我以狗发誓,人不应强迫他人和他一起。放开我的斗篷,我俩就此分别吧。我自己上路了。”
说着,苏格拉底就边摸索着地面边步伐坚定地往前走。
但后面的俄尔皮邸亚斯立刻就喊了起来:
“等等,等等,我的好同乡,别把一个雅典同胞单独扔在这么个可怕的地方!我就是开个玩笑。我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你别走得那么快啊。我简直为你惊叹,在这糟糕的黑暗里你怎么能看见路呢。”
“朋友啊,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
“那挺好。不过我,还是不能赞同你不给诸神献祭的做法。不,我不能赞同,可怜的苏格拉底,我不能赞同。你少时,可敬的索佛洛尼斯科斯肯定好好教育过你,告诉过你该怎样做,你自己也参加过祈祷。我看见过你。”
“没错。但我习惯于反省人们的一切动机,并且只接受被证实为合理的那些。所以,有一天我问我自己:‘苏格拉底,你现在正在向奥林匹斯诸神祈祷。你为什么向他们祈祷呢?’”
俄尔皮邸亚斯大笑起来。
“你们这些哲学家真是,有时候连最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我一个普普通通、一辈子没学过诡辩的鞣皮工都知道为什么要崇拜诸神。”
“快和我说说,好让我也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哈!哈!你这智者苏格拉底!简单得很。”
“简单就更好了。把你的智慧传授给我吧。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崇拜诸神啊?”
“为什么。因为人人都这样做啊。”
“朋友,你清楚不是人人都崇拜神的。说‘很多人’不是更对吗?”
“好吧,很多人。”
“不过,回答我,比起做善事来,人们不是做恶事更多吗?”
“我觉得是。坏人比好人多。”
“那么,你要是跟从多数,就是做恶事,不是做好事了?”
“你说什么?”
“不是我这么说的,是你说的。但我想,人们并不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敬神才敬神的。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更合理的答案。也许你是想说他们值得崇敬吧?”
“对,正是。”
“好。但现在又有一个新的问题了:他们为什么值得崇敬呢?”
“因为他们伟大。”
“啊,这就像话了。或许我很快就得同意你的观点了。你只要告诉我他们伟大在何处就好。这问题有些难,对吧?我们一起找答案吧。荷马说,鲁莽的阿瑞斯[3]被帕拉斯·雅典娜所扔的一块石头打到地上的时候,摊开的身体盖住了能走七天的地方。你看,多大的一片空间啊。”
“这就是伟大之处吗?”
“这你就把我问倒了,我的朋友。这又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你还记得那个运动员塞奥凡提斯吗?他比大家都高出一头,而伯利克里却还不比你高。可是我们说谁更伟大呢?伯利克里还是塞奥凡提斯?”
“我明白伟大不在于块头大小。这点你说对了。我真高兴我们意见一致。也许伟大在于美德吧?”
“当然了。”
“我也这么觉得。”
“好的,那么,谁该向谁俯首呢?小个儿向大个儿,还是富有美德的人向恶人屈服呢?”
“显而易见。”
“我也这样觉得。现在我们再更深入地看看这个问题。如实回答我,你用箭射死过人家的孩子吗?”
“这还用说,从来没有!你就把我想得那么坏吗?”
“我敢说,你也没有引诱过有夫之妇吧?”
“我是个正直的鞣皮工,也是个称职的丈夫。求你,别忘了这一点,苏格拉底!”
“你暴虐过吗?还有,你忠诚的拉丽萨有没有因你纵欲而报复过那些被你糟践了的妇女和她们无辜的孩子?”
“我生气了,真的,苏格拉底。”
“可是,你大概从父亲那儿夺走了家产,又把他扔进了监狱吧?”
“没有!你干嘛用这些问题来侮辱我?”
“且慢,我的朋友。也许我们应该先得出一个结论。跟我说,如果一个人做过我说的所有这些事,你会觉得他伟大吗?”
“不,不,不!我会说他就是个恶棍,还要在市场上找评审员控告他。”
“那,俄尔皮邸亚斯,你为什么不在市场上控告宙斯和奥林匹斯诸神呢?克罗诺斯之子[4]和父亲开战,并耽于凡人之女的美色,赫拉则不停地报复无辜的贞女。他们两人不是把伊那科斯可怜的女儿变成了一头普通的牛吗?阿波罗不是用箭射杀了尼俄伯所有的孩子吗?卡莱尼厄斯不是偷过牛吗?这样的话,俄尔皮邸亚斯,如果美德少的真的必须敬仰美德多的,那你就不用给奥林匹斯诸神造祭坛了,反倒是他们给你造才对。”
“不敬的苏格拉底,你不要亵渎神明!别说了!你怎么敢评判神的作为?”
“朋友,有一个更高的力量已经对他们做出了评判。我们来研究这个问题吧。神性的标志是什么?我想你说过:伟大,而伟大又在于美德——这种伟大不正是凡人身上一点神性的火花吗?但如果我们用我们微不足道的凡人的道德观来评判诸神伟大与否,又发现这用于测量的尺度大于了测量对象的话,那就证明奥林匹斯诸神违反了这神圣的原则。而如若这样,那么——”
“那么什么?”
“那么,俄尔皮邸亚斯朋友,他们就不是神,而只是骗人的幻影,是梦的产物。不对么?”
“啊,你说那些原来是为了引出这个,你这赤脚哲学家!现在我明白了,他们说你的那些话都没错。你就像那种用目光抓人的鱼一样。你抓住我,好迷惑我虔诚的灵魂,在里面唤醒怀疑。它对宙斯的崇敬已经开始动摇了。你自己说话吧。我不回答你了。”
“莫发怒啊,俄尔皮邸亚斯朋友!我并没想对你做什么邪恶的事情。我只想通过辩论得到一个合理的结论,但如果你已经厌倦了这样,就让我讲讲一个米利都小伙子的寓言吧。寓言能放松大脑,这样休息休息是有好处的。”
“说吧,只要你这故事不长,寓意也好就行。”
“故事的寓意是真理,俄尔皮邸亚斯朋友,我会长话短说的。你看,从前,在古时候,米利都总是遭受异邦人的侵袭。侵略者掳走了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一个,他的父亲是全城最智慧、最好的人。这位智者的宝贝儿子染上了重病,昏迷不醒。他被遗弃了,像个废弃物一样躺在道边。深夜里,他苏醒过来。星星在他上方闪烁,沙漠在他的周围延伸,远处,他能听见捕食的野兽在嚎叫。他孤身一人了。”
“他无依无靠,此外,众神还抹去了他从前生活的记忆。他徒劳地搜刮自己的脑子,可他的脑子里却像那荒无人烟的沙漠一样黑暗、空无一物。他的理智只唤起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然而,远在那理智后面的某处,他知道那是自己失落的家乡,也隐约认识那个最好的人的身影,而他的心中回响着‘父亲’这个词。你不觉得这年轻人的命运和全人类的命运有些相仿吗?”
“为什么?”
“初来尘世时,我们不都能模糊想起另一个家园吗?伟大的未知不也像个人影一样浮动在我们的灵魂面前吗?”
“继续讲,苏格拉底,我听着呢。”
“这年轻人醒了,坐起来,然后尽可能躲开一切危险,小心翼翼地走了。他走了很远,精疲力竭的时候,忽然模模糊糊地看见远处有一点火光照亮了黑暗、驱走了寒冷。他疲惫的灵魂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对于父亲房子的回忆也再一次在他心中苏醒了。年轻人朝火光走去,喊着:‘是你啊,我的父亲,是你啊!’”
“那是他父亲的房子吗?”
“不是,那只是一些游牧的蛮族过夜的地方。他被抓起来成了奴隶,就这样一连多年过着悲惨的生活,只有在梦中才见得到他万里之外的家园,才能靠在父亲胸前歇息。有时,他竭力用他无力的手从毫无生命的泥土、木头和石块中一点点召唤出那些历历在目的脸和身影。有时,他身心俱疲,甚至拥抱着他的作品,边向它祈祷边将热泪抛洒在上面。但石头还是冷冰冰的石头。渐渐地,年轻人长大了,而在他看来,这些塑像已经成了对那些萦绕不去的梦境的一种诽谤,于是他毁掉了它们。后来命运终于让他遇到了一位善良的异邦人,这个人问他为什么总是如此悲痛。年轻人向他倾吐了自己灵魂中的希冀和渴望,这异邦人是位智者,他说:
‘你所说的人和国度要是真的存在,世界就会是个更好的地方了。可你凭什么特征来认出你的父亲呢?’”
“‘在我的国家,’年轻人回答,‘人们崇尚智慧和美德,并且把我的父亲认作领袖。’”
“‘很好很好,’这异邦人说,‘我猜你还记得你父亲教给你的一些东西。这样的话,拿起漫游者的手杖,上路吧。去找完美的智慧和真理吧,等你找到了,就把手杖丢掉——那儿,就有你的家和你的父亲了。’”
“年轻人天一亮就上路了。”
“他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他还在找呢。他去了许多国家,也见了无数的人。他已经熟悉了地上的一切路途,他也曾穿越风暴肆虐的海洋,他还曾探寻空中星星的轨迹——就是这些轨迹为身处茫茫大漠的香客指引方向。而在他艰辛的路途中,每当有诱人的火光照亮他眼前的黑暗,他的心跳都会加快,灵魂中都会渗入一丝希望。他会想,‘那就是我父亲舒适的家了。’”
“然后,热情的主人会出来招待这位疲惫的旅人,给他安宁和家的温暖,这时,年轻人总会跪在他的脚下,满含感情地说:‘谢谢您,我的父亲!您认不出您的儿子了吗?’”
“很多人也乐意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因为那时总有人家的孩子被拐走。但最初的兴奋一过,年轻人就会发现他们并不完美,有时甚至邪恶。那时,他就会开始探究,开始用关于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来考验主人。之后很快,他就不得不再次踏上他寒冷而劳累的旅途。不止一次,他想:‘我就留在这一家了,我要坚持我这次的信念。这就是我父亲的家了。’”
“说实在的,苏格拉底,那大概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有时他也这样想。但不断探究的习惯和关于父亲的混乱梦境都让他不得安宁。他一次次从脚上抖落奔波的尘土,却也一次次重新拿起手杖。不少风雨的夜里,他都无处藏身。你不觉得这年轻人的命运很像人类的命运吗?”
“为什么?”
“人类不也会反复检验自己儿时的信仰,一边追求未知一边怀疑吗?不也用木头、石头、习俗和传统来反映父亲的形象吗?当人们发现那形象并不完美时,也会毁掉它,重新到怀疑的沙漠中漫游,总是为了寻找更好的东西。”
“哦,你这狡猾的智者,现在我总算明白你这寓言的意思了!我跟你亲口发誓:只要有一束光能穿透这黑暗,我就不再用多余的问题来考验神了。”
“朋友,光明已经来了。”苏格拉底答道。
注释
[1]冥王哈迪斯的别称。(译注)
[2]据说克里特国王拉达曼提斯禁止人们用神的名义赌咒,而建议用朗姆酒、鹅或悬铃木来起誓。苏格拉底遵从这一方法,常用狗来发誓,“狗”一般被解读为天狼星。(译注)
[3]战神。(译注)
[4]宙斯。(译注)
V
仿佛哲学家的话起了作用,一束光从远处的天空中射出,穿透了笼罩着他们的一层雾霭,直到被山峦挡住。很快又出现了第二束和第三束。这层黑暗之后似乎浮动着发光的精灵。一切都让人感觉一个巨大的谜团将被解开,好像空中吹过的都是生命的气息,好像什么伟大的仪式正在进行一样。但一切又都还很远。阴影越积越厚,云雾翻滚成团,时聚时散,你追我赶,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一道蓝光从远处的一座山峰上落在了一个深谷中,云层升腾起来,盖住了整个天空。
之前的光束都消失了,像要逃离这遍布阴影与恐怖的山谷一般退得越来越远。苏格拉底站在原地悲伤地注视着它们远去。俄尔皮邸亚斯则惊恐万状地盯着那座山峰。
“看哪,苏格拉底!你看那山上是什么?”
“朋友,”哲学家答道,“我们来研究研究我们的处境吧。既然我们已经在走了,就必须到达什么地方;既然世间万物都必有尽头,我认为这尽头就处在两个起点交界的地方。在黑暗与光明的斗争中,我们已经通过努力获得了胜利的冠冕。而鉴于我们并未被剥夺思考的能力,我相信,赋予我们这一能力的神灵是有意让我们探究自己努力的结果。所以,俄尔皮邸亚斯,我们就沉着镇定地走过去迎接那云层后的曙光吧。”
“哦,我的朋友!如果那就是曙光,我倒宁愿这阴郁的长夜永远也没有尽头,因为它还是安宁的。你说我们这一路边走边谈着些有益的东西,不就挺好吗?而现在我的灵魂在这趋近的风暴前颤抖。你爱怎么说都行,但我们前面的可绝不是寻常的夜色。”
宙斯将一道闪电掷进了无底的裂谷。
克特西普仰望那座山峰,只觉得灵魂都因恐惧而冻结住了。身形巨大、面容肃穆的奥林匹斯诸神在山上围成了一圈。最后一束光从云雾中射出,又像一个模糊的记忆般消散了。风暴正在逼近,黑夜的势力又一次占了上风。空中布满了黑色的身影。正中央,克特西普辨认出,在一个光环的笼罩下,立着全能的克罗诺斯之子。旧神们阴沉着脸围在他身旁,怒火中烧。而犹如暮光中飞行的鸟群,飓风中翻卷的尘埃,被波瑞阿斯[1]抽打的秋叶,无数小神在长长的云朵中盘旋,挤满了空当。
云层缓缓飘离山峰,可怖的沉沉死气从天而降,笼罩了大地,克特西普不禁跪倒在地。过后回想起来,他承认,在这可怕的时刻自己完全忘记了老师的推理和结论。他失去了勇气,恐惧支配了他的灵魂。
他只是听着。
寂静中回响起两个声音,一个是首神洪亮、气势汹汹的声音,另一个则是微弱的凡人的声音,风把这声音从山坡一路带到了克特西普离开苏格拉底的地方。
“你,”云中的声音如是说,“你可是那不敬的苏格拉底,那同天地众神争锋之人?曾经无人如我等欢愉,如我等不朽。现今,我等却因下方的怀疑、不信,于黑暗中度日已有多时。我众人曾何等热爱雅典,可自你的声音在城中回荡之日,我们就为前所未有的迷雾所笼罩。你为何不听从你父亲索佛洛尼斯科斯的教诲?这好人犯过些许小错——尤其是青年时期——但他诚心补过,我们也常常乐享他祭品的香气。”
“且住,克罗诺斯之子,请澄清我的疑惑!你是说,你偏爱虚伪的懦夫,却厌弃追求真理的人,我理解得对吗?”
他这一问,天上顿时滚过一声炸雷,连峭壁都震动了。风暴的气息散在了远处的山谷里,但群山仍在抖动,因为在其上为王者还在颤抖。夜晚不安的寂静中,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叹息似的声音。
在大地深处,被囚的泰坦们都似乎在克罗诺斯之子的重击下发出了呻吟。
“看看你现在哪儿去了,你这张狂的好问者?”空中忽然传来了宙斯嘲讽的声音。
“我在这儿呢,克罗诺斯之子,就在原地。除了你的答案,没有什么能让我移动一分。我等着呢。”
利比亚驯兽师勇敢地靠近野兽时,野兽被他的无畏震惊得大声吼叫,此时的雷声就同这吼声如出一辙。一会儿之后,云端的声音再次响彻了天际:
“索佛洛尼斯科斯之子!你在凡间滋养怀疑态度,使得疑云升腾直至奥林匹斯,还不够吗?真是,你在市场上、学园里或在路上演说的时候,好多次,我只觉得你已摧毁了地上所有的祭坛,而灰尘则从废墟直冲到我等的山上。那还不够!如今你已在我面前却还不向神灵的力量低头——”
“宙斯,你震怒了。我的‘守护神’一生都对我的灵魂细语,驱使我永不停息地寻求真理。你告诉我,是谁把它派给我的呢?”
云中只有神秘的寂静。
“不是你吗?你不说话了?那我要研究研究这个问题了。这促使我开始思考的神力不是源于你就是源于别人。如果是你给我的,那么我现在就把它作为祭品奉献给你。我献给你我人生的硕果,你亲自引燃的火焰!看哪,克罗诺斯之子,我没丢掉这天赋,你播下的种子在我的内心深处生长。这是我灵魂的火焰。在危机之中——在我亲手扯断生命之线的时候——是它在燃烧。你不接受它吗?你就情愿我把你当作一个年老智昏的导师,都看不出自己的学生在听从他的教诲吗?你凭什么命我扑灭这照亮了我一生的火焰?自从神圣的思想所产生的第一缕光芒穿透我的生命,它就在燃烧了。太阳从不对群星说:‘熄灭了吧,我好升起来。’太阳一升起,星星那微弱的闪光就自然被它强得多得多的光芒盖过了。白昼也不对火把说:‘熄灭了吧,你妨碍我了。’天一亮起,火把兀自燃烧,却不再明亮。我所追寻的神明不是你这样惧怕怀疑的神。那神明就如白昼,就如太阳,不需熄灭其他光亮就能光辉耀眼。我所寻找的神,是会对我这样讲的神:‘漫游的人啊,把你的火把给我吧,你不再需要它了,因为我就是一切光明的源头。寻求真理的人啊,把你的怀疑作为微薄的献礼放在我的祭坛上吧,因为在我身上有它的答案。’如果你就是那神,就倾听我的问题吧。没人会扼杀自己的孩子,而我的怀疑属于那名为真理的不灭的精神。”
四周,天火撕扯着乌云,而狂吼的风暴之中又响起了那个有力的声音:
“你这狂妄的哲人,你摒弃谦恭这世间最美的美德,你的怀疑又把你领到了何处呢?你放弃了简单轻信提供的友善庇护,却到怀疑的沙漠中去流浪。你已看到这死地了——活神已离开了这里。你要横穿它吗,你这可鄙的渎神者,在尘埃中爬行的无足轻重的虫豸?你会复苏万物吗?你能设想出那个你不知道名姓也不敢祷告的神明吗?你这刨粪的贱人,浑身沾满了祭坛废墟的灰土,难道你就是筑造新神殿的建筑师吗?你否认旧神,又无新神代替,你在何处安放你的希望呢?你的世界里只有未解的怀疑带来的永夜,还有毫无生气的死寂的沙漠——这就是你的世界。你这卑贱的爬虫,你蚕食现有的信仰,啃噬这简单头脑的避风港,将世界变为死气沉沉的混沌。现在呢,看看你现在哪儿去了,你这微不足道、亵渎神灵的哲人?”
空中只有狂风的呼啸。然后雷声远了,风也收起了它的羽翼,急雨从黑暗中倾泻下来,犹如涌流不停的泪水,要把大地淹没、毁灭在无法抑制的悲哀里。
克特西普以为导师被击倒了,而他那毫无畏惧、不知疲倦、追问不停的声音也永远沉寂了。但一会儿以后,它又在原地响了起来。
“克罗诺斯之子,你的话可比你的雷霆更能击中要害。从前我恐惧的灵魂常被你强加的想法所困扰,有时候似乎我的心都要被那种不可忍受的痛苦压碎了。是,我是放弃了简单轻信给我的友善庇护。是,我也见过活神离开的地方被怀疑的永夜笼罩。但我前进时心里没有惧怕,因为我有我的‘守护神’为我照亮道路,这是一切生命的神圣开始。我们研究研究吧。在你的祭坛上燃烧的香烟,不是贡给创造生命之神的吗?你偷得了本应属于他人的祭奠!简单轻信的对象不是你,而是那另一个。对,你没说错,我不是什么建筑师。我造不出新的神殿。为将来的信仰筑造拔地顶天的建筑不是我的天赋。我是个刨粪的人,身上沾满了废墟的灰土。但是,克罗诺斯之子,我的良心告诉我,对未来的神殿来说,刨粪的工作也是很有必要的。等时候到了,被净化的土地上立起那座庄严雄伟的建筑,新信仰的活神在其上筑起宝座,那时,我,这卑微的刨粪的人,就要走到他面前,说:‘我曾不停息地在否认的尘埃中爬行。被浓雾和烟尘笼罩时,我没有时间从地上抬起眼来,头脑里也只有对这未来建筑的模糊的概念。您会拒绝我吗,公正的神——正义之神,真理之神,伟大之神?’”
空中只有震惊的寂静。苏格拉底抬高声音,继续说道:
“阳光洒进泥塘,轻盈的水汽就离开沉重的污泥,向太阳飞升,蒸发,融入在以太之中。您的阳光触动了我沾满尘土的灵魂,我的灵魂向往着您,哦,不知名的神,以谜为名的神!我曾寻求您,因您是真理;我竭力实现您,因您是正义;我爱过您,因您是爱;我为您而死,因您是生命之源。您会拒绝我吗,不知名的神?接受我痛苦的怀疑、对真理的热切追寻、艰难的生活和心甘情愿的死亡吧,它们是不流血的牺牲,是祈祷,是叹息!像无垠的以太接受蒸发的水汽一般接受它们吧!拿它们去吧,我不知名的神灵,莫让我所穿过的夜晚阴魂不散,拦住通向您、通向永恒光明的道路!退散吧,遮蔽晨光的阴霾!我告诉你们,我同胞的神明,你们不是正义的神明,而没有正义就没有真理,只有幻影,只有梦的产物。我,苏格拉底,竭力看清一切的人,得出了这个结论。升起去吧,死气沉沉的迷雾,我去进见追寻了一生的祂!”
雷声又响起了——一声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的爆响,仿佛打雷者手一松掉落了羊皮神盾。鼓起风暴的声音一个个在山峦间颤抖,在幽谷中低低地回响,然后在石缝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非凡的乐音。
克特西普惊讶地抬头看去,只见一副凡胎肉眼不曾目睹的景象。
夜晚消失了。云开雾散,众神的身影像礼服褶边上的金色饰物一般浮在湛蓝的空中。器宇轩昂的形象在远处的悬崖幽壑边闪烁着渐渐淡去,他看见俄尔皮邸亚斯的小小身影站在一道石缝的边缘,朝天上伸着两手,似乎在祈求那些正在消隐的神明给他以指引。
神秘的雾气中,一座山峰已清晰可见,它耸立在深蓝色的山谷上方,好像火把一样闪闪发光。放射雷电的克罗诺斯之子已不在上方,其他的奥林匹斯诸神也不见了。
高天之下,只有苏格拉底一人站立在阳光之中。
克特西普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一种神秘生命的脉动,整个自然都在随它颤动,即便最细小的草叶也不例外。
和暖的空气中似乎有呼吸在流动,有悦耳的声音在低语,有无形的脚步在回荡——那是夺目的晨曦的脚步!
光明的山巅上仍立着一个人,默默无言,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令他陶醉地伸着双臂。
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克特西普一觉醒来,平凡的阳光照耀着他。经过了刚刚自然的启示,感受过那不知名生命的呼吸后,这光就好像暮色般昏暗。
* * * * *
苏格拉底的弟子们沉默着听完了克特西普不可思议的故事。柏拉图开了口。
“我们来研究这梦和它的意义吧。”他说。
“我们来研究吧。”其他人应和道。
注释
[1]北风之神。(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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