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伤亡的亲属,往往由于赔偿满足不了要求,到厂里来吵闹。像华岳花炮这样的民营企业,找的就是老板啊。如果本分厚道一点的人,将心比己,还好对付;最怕的就是蛮横不讲理的主,狮子大开口,搞得你焦头烂额,身心俱疲。
无法满足他的要求,欲壑难填。
医院给林解放的诊断结果是,内心焦虑劳累所致,没有大碍,只需静养几日,心理得到适当的调适,便可以恢复。没有出现王美丽担心的结果,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其实,林解放无须担心,事故摆在那儿,至于怎么理赔,王县长作为事故处理小组的组长,已经作了明确表态:遵守规章,依法办事。王勇军给了林解放一颗定心丸: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调养,对企业今后的发展多想想。其它的事一概不管。
王县长的态度使他感到欣慰。他们以前并没有多少交往,更不用说交情了。虽然他们都是K城人氏,经历却大不相同,王勇军比他小20多岁,算得上是两代人。
王勇军回K城工作也只有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刚回K城是主管工业的副县长,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王勇军留给林解放的印象可以归纳为四个字:很睿智、有魄力。遭受灭顶之灾的企业,能遇上这么一位领导,也算得上是一种造化啊,否则便完了。
林解放的住院在K城是保密的,他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原因何在?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越是保密,越有人想知道。果然,很快就有人知道了。
林解放住院后,第一位来探视者竟然是县工商银行行长祖胜利。
祖行长提着包装精美的礼品在病室门口被挡了驾,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解释道:“我是林董的老朋友,专程来看望他的,请通融一下吧?”
警察有些迟疑,近年来,患者亲属在医院闹事的情况时有发生,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谢局长吩咐,除非华岳的伤亡人员家属,其它人一律不准入内……可人家是银行行长呀,身份特殊……为慎起见,他还是电话请示局长。
谢启凤一听,这个情况事先没有考虑到。他也不敢做主,一个电话请示王县长。王勇军口气明确指示:“凡属是银行的客人可以放行。”
祖胜利暗自叹息,也没有办法,他急于见到林解放,自有其原因的。他走进病室,来到病床前,仔细观察病人的脸色,判断要紧还是不要紧。他毕竟是学金融专业的,不懂医道,不知深浅,只能问一句:“林董,不要紧吧?”
林解放看着祖行长,苦笑一声,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稀里胡涂地撞到阎王爷那儿去了,他说‘你还不能来,工商银行的8200万贷款没有还,你不能做老赖呀’!”
祖胜利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叫苦,表面上去故作轻松,挤出一点笑容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啊,下次再见到阎王爷,请代我谢谢他……”
林解放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了,神情凝重地说:“我家老二到北京奥组委洽谈去了,他说我们的烟花进入开幕式很有希望,当然,他不讲我也知道,毕竟我们有过雅典奥运会开幕式燃放经验。”
林解放两眼看着病室紧闭的门,一声叹息:“本土的奥运会不能竞标成功更有把握……唉,这次灾难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收回目光,看着祖胜利,话锋一转,“这个愿望的实现,还希望贵行,你祖老弟助我一把啊,要不然……要不然……”
祖胜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林董,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讲的意思我何尝不明白,只是,现在银根很紧,我的日子很不好过。你们的到期贷款还不了,还想再贷,这种可能完全没有——你好好养病吧,我还有点事,告辞了!”
他来医院探视的原因就是怕他死——林解放的伤病不会危及生命,只要人还在,贷款就有偿还的希望。
祖胜利前脚刚走,农业银行、建设银行、中国银行……都来了,他们来的目的与祖行长一样,听说华岳花炮的林董生病住院,非常的担心,急急忙忙前往医院看望,送的礼品都是延年益寿一类的滋补品。听他们的口气,无一不是希望林解放健康长寿。
这些行长自始至终没有提一个钱字,但是,林解放心知肚明,从他们写在脸上的焦虑就能看穿其心思,只是不想捅破这层窗纸而已。
当王美丽再一次进入丈夫的病室时,林董苦笑一声,说道:“你知道现在最怕我死的人是谁吗?”
王美丽说:“你的意思——不是我吗?”她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干脆将手捂在丈夫的嘴上“不准说不吉利的话,我要生气啊。”
林解放握着妻子的手,轻轻地从自己的嘴上拿开,他要把话说完:“是银行。”
丈夫的幽默,妻子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将头转向窗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林解放在医院待了12天。这段时间,对董事长林解放来说,是一生之中最艰难的日子,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事故的原因,已经查明,正如他的判断,确实是兑药车间的一女职工违法操作规则酿成的大祸。花炮本来就是一个危险行业,而兑药则是危险之最,在选拔到这个岗位的职工一定要细致,责任心强。
这个女工是总经理张宏文的小姨子,像她那样爱打扮蓄长指甲的人是不适合待在这个重要岗位的。她是盯住了这个岗位的高工资,缠着姐夫要上,并保证天天剪指甲。宏文犹豫了很久,在妻子明英的支持下,宏文这才勉强答应下来了。
宏文还要小姨子写了一份书面保证,严格遵守岗位操作规则。林解放也就不好讲什么了。那天在事故现场,林解放刚一进来,凭他丰富的经验,很快就知道了事故发生的原因,故而气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总经理“畜生”。
长这么大,作为家里的长子,无论生计多么艰难,他也淘气,不止一次挨过父亲的打骂。但是,骂得这么难听,却还是第一次,可见林解放已经气愤到了极点。这次事故,对华岳这家民营企业来说,是灭顶之灾。
初步估计,直接经济损失9000余万元,加上死亡赔偿金、伤残者的后续治疗,可能要上亿元。而华岳的固定资产刚好一个亿。其时,华岳的银行各项贷款加起来也是将近两个亿。
林解放明白,当务之急是筹集资金,尽快恢复生产。
可是,面对这样的局面,谈何容易。他想到过民间集资,但法律上得不到允许,风险也很大,一时也确实难以办到。
唯一可行是办法是银行贷款。
无奈,林解放只好硬着头皮去敲各家银行行长办公室的门,结果无一不是碰钉子。
工行祖行长的话很有代表性:“林董,我知道你现在很遇到了前所唯有的困难急需资金。对不起,我不能给你。银行的宗旨就是:扶强不扶弱。再讲狠一点,那就是‘见死不救。’请你谅解,对不起!”
建设银行放出话来,林解放要贷款,那是肉包子打狗!
林解放一连跑了几天,几家银行都跑遍了,一无所获。
王美丽见丈夫心事沉沉的模样,也琢磨开了,如何能筹到资金。
一天上午,她在清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别墅的房产证,上面写的是她王美丽的名字,于是拿了出来,准备去办抵押贷款。临出门之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她想,虽然名字是自己的,购房款都是林解放一个人出的,实际上还是林解放的。抵押贷款,是一件大事,擅自做主,人家会怎么想呢?至少应该告诉他吧。
林解放很感动,说道:“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只是,不到万不得以时候吗,我还不大愿意这么做,抵押是有风险的,万一——我不能……”
王美丽笑道:“既然我们是夫妻,你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林解放见王美丽生气了,只好同意。
然而,一栋别墅的抵押又能贷多少款呢?首先是银行派出专业人员上门对别墅的价值进行评估。做得很仔细,王美丽暗示自己是政府官员的身份,是讲信誉的。
这些家伙视而不见,我行我素。
最后,根据评估的结果,王美丽获得了210万元的贷款。
这么一笔钱,对华岳花炮这样一家濒临倒闭的企业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怎么办呢?王美丽想起了家具和名人字画,准备也拿去卖了,大概可以获得300万元左右。还建议丈夫将现在的大奔车也卖了,换一辆便宜一点的。
林解放摇头:“坐骑是身份的标准,卖掉车绝对不行,企业对外讲究,你想想,我林解放如果让社会上知道我连家里的东西都卖了,落魄到这个地步,谁还愿意和我打交道啊?”
王美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你讲的有道理,可是,这钱从哪儿来啊,现在——不正是节骨眼上吗?”
忽然,王美丽又想起了一件事。婚前,林解放给她的那一百万元分解成了四份,晓晓的10万元好说,现在还在她手里,她想动员宏文兄弟三个如果没有急用先拿出来,算是借吧,待有钱了一定还给他们。
王美丽在找他们之前心里还是琢磨了很久,她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一个比较敏感的特殊位置,每说一句话都得格外小心,否则,目的达不到,反而自取其辱。
她想到那天见面时到宏文的妻子明英的态度,而且她又是总经理的妻子,这次重大事故和她丈夫、妹妹都有关系。
于是,她找到明英。其实,明英坐在电视机旁看港台肥皂剧,也许是太投入了吧,不时抹眼泪。“明英嫂子,”王美丽的称呼很客气的,“看电视啊,啊啊,你还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啊?”
明英脸也不转过来,对着荧屏说:“是吗?”
王美丽便有些尴尬,往明英身旁的沙发上不请自坐,也看了一会儿电视,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嫂子,我有一件……家里的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明英的目光还是盯着电视:“家里的事……你现在是我婆婆啦,还用得着和我商量吗?”
王美丽在这极不友好的气氛下挣扎着还是要把话说完:“现在企业到了这个模样……资金的紧缺……为了筹集资金尽快恢复生产……宏文是总经理他——”
明英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王美丽,说道:“宏文是畜生嘛!”
王美丽有些尴尬地说道:“这是他爸气头上的话,其实,哪有父亲不爱儿子的呢,你说是吗?不别放在心上——我来找你是,是……那30万元先借给公司——然后、然后……”
明英听王美丽这么一说,脸上泛起微微冷笑:“那笔钱在我袋里还没有有捂热,就想收回啊。我当初咋那么愚蠢呢,就乐呵呵的叫你妈了!”
“明英,请你听我说——”
明英豁地站起来,冲后妈大声道:“你要收回也行,先将那一声‘妈’还给我再说!”
“明英——”
明英不再理会,将王美丽撂在沙发上,兀自进卧室去了,很响地将门关上“砰!”
王美丽看着明英的背影,大颗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洒落地下。
她打从记事以来,还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本来,王美丽认为找明英是最有把握的,结果不但目的没有达到,反而怄了一肚子的气。在决定这桩婚姻之前,她对后妈这个角色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该发生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躲也躲不掉。
王美丽很落魄地回到属于她与再婚老公的家里,刚进屋,林解放后脚便跟进来拿了,发现她脸上的阴云,还有泪痕,便在上面摸了摸,关切地说道:“我的事,会处理好的,你就别担心了。”
老公的几句体己话,感到温暖,王美丽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也没有在丈夫面前透漏半句,怕林解放知道后去说明英,今后就更加难以相处了。
王美丽出师不利啊,还找不找宏武的妻子呢?一想起那次见面的情景,心里未免有些犹豫,莺莺比明英更厉害。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弄得不好,自取其辱。
正在这时,莺莺居然找上门来了。
她的快人快语,使王美丽感觉到有几分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一进门就说道:“阿姨,听大嫂说你找过她了?”
王美丽颇感意外,两眼茫然地看着莺莺,点了点头。
莺莺说道:“大嫂这人也是,向来深明大义,在企业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么胡涂呢?阿姨,你说是吗?”
王美丽不知道莺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又点了一下头,但马上又说:“我不会怪她的,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莺莺打开手袋,取出一涨银行卡,递给王美丽,说道:“这张卡里有92万元钱,也就是我们的全部积蓄了……”
王美丽没有去接,瞪大两眼惊讶地看着莺莺,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莺莺笑嘻嘻地说道:“就是你找大嫂的意思,也是我和宏武商量过的意思,嘿嘿!”
王美丽还是有些意外,不知道莺莺的话里是否还有其它的意思。
莺莺将银行卡往王美丽手里一塞,说道:“好了,我还有点事,告辞了,阿姨!”
莺莺将“阿姨”两个字说得很重。
王美丽还是满脸的惊异,不知道这个厉害的儿媳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她感觉到,女人最难的角色就是婆婆,以后妈的身份当婆婆则是难上加难。
红英也是主动送钱上门的,比莺莺还多2万元。诚然,这些钱,要解决华岳的问题,远远不够。集腋成裘嘛,王美丽心里感到欣慰,家族企业自有其发展的弊端,但也并非一无是处,有道是危难之际见真情,打仗还是父子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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