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狗子的母亲陈瑞儿可是一个美人坯子呢,而且断文识字的,这看她的芳名就知道啊。
她是全国都断炊最严重的那一年,父亲,也就是梁狗子的外公,为了活命,一咬牙,将闺女以300斤红薯干、50斤红高梁交换给湘赣两省交界处大山里小地名鹿角岩人,一个40来岁的单身汉,姓梁,成了梁姓人家为儿媳妇。她老公不认识自己的名字,一双雨胶鞋春夏秋冬不离脚,当然也不穿袜子,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多久,油光闪亮,成年累月臭烘烘的。一口从来没有刷过的牙,又黄又黑,牙缝里塞满青菜叶子。
可是,陈瑞儿第一晚睡到他的床上,那酸臭的气味,恶心,几乎就呕吐了。男人一上来救扒她的裤子,她没有动弹,两眼盈满泪水……
一夜的摧残。
她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日子一久,麻木了,习惯了。
山里光棍多,陈瑞儿“嫁”去后,每天都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那些光棍的眼神,就像一头头饿狼盯着她,如果擦身而过,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胸脯上抓一把,而后哈哈大笑。
第一次这样的遭遇,只吓得她一声尖叫,落荒而逃。
那只“饿狼”却还站在远处傻笑。
梁狗子6岁那年5月的一天,父亲上山砍树,到天黑还没有回家,陈瑞儿感觉不好,打着火把上山去寻。在一处山坳上找到了,扑在地上,喊他不答应。伸手去拉扯,已经僵硬了。脚上的一处伤痕溜着黑血。
陈瑞儿明白了,丈夫是被一种很毒的五步蛇咬了得不到及时救治毙命的。
从此,陈瑞儿母子俩相依为命。丈夫的死,是这对母子厄运的开始。那些光棍更加欺侮人了。陈瑞儿每天早早地关门闭户,就是为了躲避这些骚扰。不行啊,往往深更半夜,光棍会将门踢得山响,大声喊叫:“开门啊,开门!”
开始,狗子感到奇怪,从被子里伸出头来,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母亲,说道:“娘,他这是干嘛啊?”
母亲将嘴唇凑在儿子耳边,悄悄地说:“睡吧,别理他。”
门外的喊叫声又起:“陈瑞儿,开门啊,你放在哪儿闲着,我也没有事干,这不正好吗?”
狗子纳闷:“娘,你什么东西闲着啊?”
母亲说:“睡吧,睡啊。”
敲门声不断,狗子推了娘几下:“你就别闲着,给他吧,要这些人别闹了,行吗?”
狗子的手触摸到了母亲的脸,湿漉漉的,都是泪水,困惑地问道:“娘,你干嘛哭啊?”
丈夫去世后,陈瑞儿实在无法忍受这种骚扰,勉强熬到过“三七”,最后上了一次坟,便领着儿子狗子悄悄地离开了那个被迫强加给她的家。
她没有丝毫的留恋,穿越省界,跋山涉水走了180多里,来到新河口乡集镇,在踏水中学门口,其时正是中午,闻到里面飘出来饭菜的香气,饥肠辘辘的孩子便再也走不动了。
这时候,一辆三轮车驶入校门,车上装几袋大米,还有一些蔬菜和食用油。驾驶座上跳下来一名年轻人,他就是现在王勇军的继父王秋生,比他母亲小了整整十岁。
王勇军至今还隐约记得王秋生当时看母亲的眼光,那是一种贪欲,两眼闪着绿光,令人不寒而栗。他们母子被学校的司务长领到厨房,母亲还有点拘谨地坐着,儿子却两眼盯着大盆的红烧肉直吞口水。
王秋生看在眼里,笑了,立刻盛了一大碗米饭,挖了一铁勺红烧肉搁在饭面上,递到狗子面前,说道:“吃吧,吃吧,多吃点!”
狗子犹豫地看了母亲一眼,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便一把夺过来,大口扒饭,大块吃肉,不时打着饱嗝。
王秋生也给陈瑞儿盛了一碗米饭,说道:“你也吃吧,别讲客气,做厨房的人吃饭都这样啊,不坐桌子的。”
再后来,陈瑞儿便成了踏水中学的一名勤杂工,再再后来,狗子又知道了王秋生的舅舅是这所中学的校长。
大概是三天之后吧,晚上,准确地说是凌晨,因为狗子记得很清楚啊,醒来后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闹钟,1点20分。本来,他睡得很沉,母亲说过,他睡着了打炸雷都不醒。
那天凌晨,他偏偏醒了。是被母亲“啊,啊啊——啊——”的声音吵醒的。
这样的声音依稀记得父亲在的时候也有过,也是晚上,还有床架摇晃的吱嘎声,有节奏的摇晃。那时候狗子还只有3岁多一点,和父母同睡一张床,他睡中间,父母分睡两边。
“啊啊”声刚起时,他已经醒了,母亲叫他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他没有答应。
但是,他感觉到父亲越过他压在母亲的身上了。
他睁开睡眼,有一个奇特的发现,父亲的两条腿是黑的,两只手是黑的,背脊还是黑的,屁股为何那么白呢?
这白,本来就觉得新鲜,却还在不停地摇动,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床架跟随着白屁股的摇而晃动的。
狗子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觉得很好玩。
但是,看着看着,眼皮打架,又进入了梦乡。有时候,是指天气冷的时候,他在梦中感觉被子里有风。
被子里哪来的风啊?
睁开眼睛便看见了摇动的白屁股……
迷迷糊糊再度入睡。
夫妻俩激情中将儿子踹到床下去了也没有发觉,是被母亲叫醒的:“崽崽,你干嘛睡地上了,当心风吹冻着了,快上床来睡吧?”
狗子就会说:“我不,被子里的风还大些!”
自从没有了父亲,晚上也就看不到夜半摇晃的白屁股了,每每见母亲流泪,叨念父亲离开有多少日子了。
狗子会说:“娘,你是舍不得那白屁股吧?”
陈瑞儿便会显得莫名其妙:“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
说心里话,每每白屁股出现的时候,狗子就会睡不安生了,觉得有些讨厌,而一旦没有了,他又有些怀念。现在,白屁股再度出现,将狗子吵醒,只看了一眼,觉得很不好看,赶紧将头缩进被子里去,他感到恶心,不堪入目。大概又过去了好些天,母亲将一个红本本递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儿子呃,这是娘的结婚证?”
6岁的孩子哪知道结婚是啥玩意儿,便有些茫然:“结婚证是干嘛?”
母亲说道:“和你魏叔呀,从今天起,我们是一家人了……”
6岁的孩子突兀问道:“天天看白屁股摇摇?”
6岁男孩的问题,令屋子里两个大人都莫名其妙。
陈瑞儿懂了,脸羞红了,用批评的口吻说:“你胡说些什么呀?”
6岁的孩子自己问答:“我不要。”
6岁男孩更糟糕的地方还在后头,他改为王姓了,继父给取了一个名字:王勇军。他头往左一偏,气呼呼地说:“我姓梁!”
王秋生扬起大巴掌,狠狠地吼道:“小畜生,我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你——”
6岁伢子毫不示弱,对吼:“从今天吃,我不吃,不喝——我姓梁,饿死也不姓你的王!”
可是,这由不得他。
主要还是他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的眼泪也滚出了眼眶。
不过,也有令他高兴的改变:不再和母亲睡一张床了,他被安排睡另一间了,虽然是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东西的杂屋。
白天老鼠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晚上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他被吓着了,冒冷汗,喘粗气,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母亲的卧室,举手敲门时缩了回去。
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与其看那只摇晃的白屁股,宁愿忍受老鼠的骚扰。
下半年,7岁的孩子被母亲送进了教室,他的语文课本封面上被继父写上歪歪斜斜三个字:王勇军。梁狗子一看到这三个字,生气了,大声说一句“我不要这个名字”,书包往桌子上一扔,转身夺门而出,撒腿就跑。可是,他没有跑几步,左耳朵就被一只手像铁钳一样夹住了,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有办法,为了保住这只耳朵,他答应他的名字叫王勇军,彻底忘掉梁狗子。读小学叫王勇军,读中学叫王勇军,大学四年,还是叫王勇军,后来当副县长,而后县长,没有再改名了,一直这么叫下去,叫到现在。
王秋生结婚之初,对陈瑞儿其实还是不错的,30岁才有属于自己的婆娘,总有毛病,要么品质不好,或者生理缺陷,是遭人议论的角色了。将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还带着一个孩子的外地女人接回家。王秋生头上的压力也不小。
他那天到街上买菜,在校门口,朝这个陌生女人只看一眼,身材苗条,屁股也翘,尤其是那双眼睛……模样还舒服啊,心里有点渴望,下身有些动静了。王秋生这位农民肯定没有读过《阿Q正传》,此刻却完全处于阿Q见到吴妈的状态,眼睛睁得比任何时候都大,下身也有点蠢蠢欲动。不过,他不会冒失地将“和你睡觉”在这样的场所说出来。
就是她罗。这是王秋生的心里话。
身为校长的舅舅看出了外甥的心思,想起了死去的姐姐,再想想外甥的条件,再然后观察了一番这个女人,于是说:“这女人不错。而且,这是送货上门,彩礼也免了。”
王秋生在舅舅面前还装绅士:“你说什么呀,舅?”
刚结婚的那一段日子,王秋生将在陈瑞儿的身上折腾作为自己的主要功课,而且肆无忌惮。吃晚饭,在桌子旁,他会对她说道:“多吃一碗,待会在床上就跟死人一样没劲!”
陈瑞儿看了儿子一眼,脸红了,说道:“你说话不能注意点吗?”
王秋生两眼狠狠地瞪着梁狗子——现在该叫勇军了——说道:“我在自己家里搞自己的婆娘还怕这个小兔崽子吗?他不听话,我会一脚把他踹到河里去!”
陈瑞儿责备道:“你还来劲了,在儿子面前,也要讲点儿羞耻吧,让他怎么看你呀?”
王秋生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了勇军伢子一眼:“他是我儿子吗?野杂种!”
勇军伢子坐不住了,呼地站起来,将筷子放桌子上一放,起身就走:“不吃了!”
王秋生冲他的背影大声斥责:“你这个小兔崽子,我管你吃,管你喝,还敢在我面前撂脸子,长本事了,你小子有种就别回来!”
陈瑞儿追到禾场上,四周一片朦胧,儿子消失在暗夜里,远处的河里流水潺潺,河堤上的柳树被夜幕吞没了,突然一个屋场狗叫,引来其它屋场的应和,王家村到处狗叫,彷佛这一个狗的世界。
勇军伢子真的没有回来,大门外,黑咕哝咚一片,一些屋场的灯光好像在黑幕上凿出来的一个个洞。陈瑞儿在外面走了一遭,大声叫唤:“勇军伢子……勇军伢子!”
没有动静,便改了叫唤:“狗子——狗子!”
王秋生搬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口,眼睛看着漫无边际的黑暗,还在骂骂咧咧,但是声音小了许多:“不回就算了,自己走的呗,又没有哪个赶他,让狼叼走了活该!”
陈瑞儿站立在大门口,望着外面一片灰暗发呆,脸颊上的泪水汩汩地流淌。堂屋里,15瓦的灯泡闪着微弱的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王秋生坐在门坎上了,用纸片巻叶子烟,成喇叭状,划火柴点燃,吸一口,吐出的烟圈一串,大圈套小圈,从门往外飘,一会儿便消失得了无踪影。
王秋生也许是骂累了,也许是真的怕他出事,从他婆娘的身边走过,骂骂咧咧:“这鬼崽子,我找着了看我如何来收拾你——”
但是,他坐在门坎上身子并没有动弹。
界岭那边的山上隐隐约约传来了狼的嚎叫,陈瑞儿哭了,声音不是很大,她不愿意让别人听,走出禾场,一会儿,暗夜里传来女人的呼唤:“狗子啊,回来呀……狗子,你去了哪里?狗子——”
王秋生坐不住了,终于站起来进屋了,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一把砍刀,将大门带关。他不是去找那野种儿子,而是找自己的婆娘。
如果婆娘让狼吃了,那谁给自己洗衣服呢?长长的夜怎么过呀?手电筒的光将黑幕划出一道道的痕迹,但很快又合缝了。远处传来婆娘的嘶哑的呼唤:“勇军伢子,勇军——伢子——你去了哪儿啊?狗子——勇军伢子……狗子……”
陈瑞儿口里,两个名字交换使用。
旷野一片黑暗,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还是没有回应。
王秋生和陈瑞儿汇合了,手电筒光继续切割黑幕,一个男子的声音加入了呼唤:“勇军伢子,你娘着急了,你快回来!”见没有反应,吼声又起,“你个小杂种,让我找到了饶不了你!你有种就别出来!听见没有,你有种就再也别进我王秋生的家门了!”
陈瑞儿终于爆发了,冲王秋生大声道:“你这让叫,他会出来吗?你回去吧,不用你找了……反正他又不是你儿子——”
王秋生没有搭理婆娘,继续寻找,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狗杂种,翻了天了!我找着了你看我如何收拾你!”
夫妻两在外面找了一圈,没有着落,王秋生见妻子急成那样,心里也变得着急起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真的被狼叼走了不成?”
陈瑞儿放声大哭,王秋生发怒了:“哭,哭!你知晓得哭,看能把那兔崽子哭回来不!”
老公的斥责,陈瑞儿的哭声更大了,王秋生不管,怒气冲冲地往家里走去,刚要推开大门的时候,感觉屋右侧的一棵油茶树晃动了一下。他顿时明白了,冲黑幕中正在声声的呼唤婆娘大叫一声:“快回来吧,小杂种找到了!”
陈瑞儿出现在丈夫面前时,大口地喘着粗气:“在哪儿?在哪儿?”
王秋生来到油茶树下,踮起脚一伸手,便揪着勇军伢子的一只脚从树上拉了下来。
勇军伢子痛得嘴歪到一边,一声也不哭。
人虽然找到了,这事还不算完,王秋生找到一根麻绳,将勇军伢子绑在楼梯上,狠狠地说:“我叫你藏,我叫你藏!”
陈瑞儿心疼儿子,流着泪在丈夫面前苦苦求情:“他还是一个孩子啊,还不懂事,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王秋生恶狠狠地说:“不行,我得让他长点记性!”
勇军伢子却还是不哭,眼睛了冒着仇恨的怒火,冲继父大声吼道:“来吧来吧,随你便!我死也不屈服,死也不投降!”
王秋生直吼:“你刘胡兰啊?!”
勇军伢子斜了继父一眼,回一句:“我许云峰,江姐!”
王秋实生一跺脚,唾沫星子溅到了勇军伢子的脸上:“你就是孙茂空,我还如来佛呢,看你跳得出我的手板心!”
勇军伢子鼻子使劲哼了一声,讥讽地说道:“你真没有文化——孙悟空都不晓得!”
“我这就是文化!”继父的几记耳光:“兔崽子,你吃老子的饭,睡老子的床,花老子的学费钱,叫老子干爹——看你强得过谁?不打死你没有哪个敢放屁!”
陈瑞儿站在旁边默默地流泪,看着丈夫双手拿一根棕索子捆绑的时候,儿子的头高高昂起,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两眼圆睁,大口地出气,愤怒到了极点。
几天过去了,勇军伢子那只被继父揪过的耳朵红肿还没有消退。
陈瑞儿将儿子紧紧地揽在怀里,伤心地哭了,勇军伢子面无表情,眼里冒出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有的仇恨。陈瑞儿喉头哽咽地说:“你别记恨啊,他这是为了你好呀……”
勇军伢子不愿看母亲的泪脸,将头歪向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我长大了一定要报仇!”
陈瑞儿一把将儿子紧紧地揽怀里,泪水在脸上闪光,轻轻地说道:“都是娘不好,娘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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