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到学校看望魏老师的时候,故意轻描淡写地提到菊花。魏老师答复的内容还是与高考前差不多。那就算了吧,公务繁忙,他又是属于拼命三郎式的干部,还加上结婚生子,菊花渐渐地从他的心里退出,给菊花留下的纸条,那些信誓旦旦的言辞,也不耿耿于怀了。
而今,菊花这个概念已经淡忘了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视野里,心里的震撼,旁边的下属是看不出来的。这位矮矮胖胖的领导任何时候都是严肃中透出一股杀气,不敢正视他。
王勇军率先从摩托车上下来,走进菊花药膳坊,墙上并排悬挂着工商、卫生、税务等相关执法部门核发的证件。在法定代表人一栏填写的却是:武双池,而非他希望的那个熟悉的名字。一位40岁左右的女子见来了这么多客人,迎上前来,问道:“请问老板,你们有几位?”
王勇军漫应道:“随便吧。”
那女子一脸茫然地看着王勇军以及陆续进店的客人,不知如何是好。
王勇军四下打量,又问:“你们的老板呢?”
“来了,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可是,出现在王勇军面前的却分明是一个大男人啊:身材不是很高,浓眉大眼,手指粗糙,不同的是嘴唇周围光溜溜的,一根胡须都没有……王勇军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熟悉的形象:太监?!
貌似太监的老板,走到王勇军面前,嗓音尖细,分明是女人的声音,说道,“请问领导,你们是来用膳的吧?我就是老板……”
王勇军还是盯着他,神情中毫不隐瞒自己的困惑,继续问道:“老板?你是老板,那——”,他指着招牌说道,“怎么会是你?药膳又是怎么回事?说说看。”
老板看着眼前这位矮胖的中年男子,一副领导派头,其它的人都是他的下属,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老板觉得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到过,便十分热情地介绍起来:“我们药膳坊是祖传的,很有特色。补肾汤,滋补肾虚,用于治疗肾虚所引发的一系列疾病,如:小便疼痛、体虚乏力等。主料:水发海参20克,羊肉100克,葱、姜、盐适量。香菇木耳焖豆腐,工艺:焖口味:咸鲜味主料:豆腐(北)150克功效:清养肺胃、宽肠降浊(降血脂);糖尿病属肺胃阴虚,虚火灼肺者,症见口干口渴,多饮多食,能食而形瘦,大便干结,干咳无痰,舌淡红,苔薄白,脉沉细数,尤宜于糖尿病并发肺结核或支气管炎属于肺胃阴虚者;若无白木耳,可用竹笋代,无香菇,可用草菇……”
通过交谈,王勇军对这家偏僻乡村的小店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原来,老武家的祖上有一位真太监,家境当然贫苦,否则不会糟践自家的孩子。这武家孩子虽然出自穷乡僻壤,可特别乖巧,三年后,竟然进御膳房了,皇家的膳食,可都经过了御医研究定下来的。清廷覆灭,民国初元,已经是老太监的武双池返乡,在家里捣鼓一些掺了中药材的食品,不但能吃,还能治病。其中一种什么延年益寿汤,真的能留住青春呢,神了。武氏本家见他孤苦伶仃,过继一个儿子给他,于是,他的这门绝活便传了下来。到武双池,已经是第四代了。武老板是乡下人,可一说到御膳,便滔滔不绝,他乘兴问道:“你知道我多大年纪吗?”
王勇军打量了一番,试探性的说:“三十……五岁,对吗?”
武双池摇头,得意地说:“错,我今年48岁了!”
王勇军惊讶地看他,再打量一番,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实际年龄,他心里想道:“这药膳有这么神奇吗?”
武双池突然不说话了,盯着王勇军,脸上的神情渐渐地变得僵硬,一改对顾客的热情,但是,情绪很快便调整过来,近乎废话的招呼:“王县长,你好!”
王勇军点了点头,面带微笑。
显然,王勇军对他的介绍不是很感兴趣,目光在店子的大堂梭巡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墙上的营业执照上,问道:“你这店名有来历吗?”
武老板一愣,多少有些意外,心里想,你到底是来消费的,还是来检查的呢?他打量了一下王勇军的官员模样,沉吟了几秒钟,然后说道:“这个店名是后来改的,为开这个店,我老婆吃了很大的累,所以用她的名字做店名……”
王勇军腮帮子抽搐了一下,眼睛睁大了,脱口而出:“你老婆叫王菊花?!”
武老板很奇怪:“你认识我老婆?”
王勇军反问:“她人呢?”
武双池:“回娘家了……”
王勇军不说话了,双手倒背在身后,信步在店子里走动,看似漫不经心,可是,当他发现一处挂在墙壁上镜框里的双人合影后,身子微微一震,眼睛睁大了!
他正要问“你妻子是哪里人”的这时候,楼板响了,从楼上下来一位50来岁的老太太,鬓发染霜,体态丰盈,步履稳健。武双池介绍道:“这是我的岳母,昨天才来的……”
王勇军颇感意外,脱口而出:“岳母,你的?!”
武双池见王勇军惊讶,解释道:“是我妻子的干娘……”
这个解释,没有消除王县长的困惑,这个菊花,除非不是王家村的那个,武双池看这个矮胖的中年汉子,似乎有些面熟,可是,一下子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
老太太热情地叫了一声“王县长!”
然后老太太又做了自我介绍,她是县日杂公司的退休职工刘月英,对王县长的到来感到荣幸,表示欢迎。
武双池一下想起来了,在电视的地方新闻里见过,原来他就是王勇军!正是眼前的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害得菊花父女两个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心里顿时怒火直冒。但是,经历了么多的坎坷挫折之后,他的性格比过去好得多,即使心里万分愤怒,也不会轻易表达出来。他平静地对待这个仇人,心里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依然能够微笑,从容面对。这是在短暂的时间内权衡利弊做出的决定,得罪了县长将会是一种什么结果,他不敢想象!
王勇军有点懵了,难道自己搞错了,这个菊花老板与他心里惦念了20多年的那个菊花是两个人?当然,这也不奇怪啊,天下王菊花知多少!但是,同名,模样也一样,世界虽大,无奇不有,也不至于奇到这个程度吗?可是,这位退休职工却分明说王菊花是她的女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镜框里武双池旁边的那张熟悉的女人脸,深深地刺激着县长王勇军的心。记忆的闸门一旦启开,万千往事,纷至沓来……
打从考上县一中高中走出王家村以来,王勇军自以为屈辱结束了,从今往后,可以扬眉吐气了,挺直腰杆做人了。他曾经发誓,离开王家村后,有了条件,便把母亲接走,这一辈子再也不去那里了!不过,王家村其实他还是有牵挂,当然是菊花,菊花为了他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俗话说,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他对王春生的恨并没有随着时日的逝去而淡忘。摇晃的白屁股,在他的脑海里生了根,额头上的疤痕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要忘记。他娘一次次劝他忘记,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然而,谁曾料想,却又背上了精神的十字架,几千个日日夜夜,总是忘不了菊花,王春生被警察带走的那个下午,众目睽睽,菊花离家出走,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与他的目光相遇时传递的复杂心情。铭刻在少年王勇军的心头,虽然岁月流逝,那一幕,却异常清晰……
有时候,一觉醒来,他会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无声地呐喊着“菊花姐”的名字。随着年事稍长,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群,明了的事理更多,更加感激,难以释怀。为了保护他,菊花付出了自己一生幸福为代价。说心里话,他决定与杨琴步入婚姻的殿堂,何尝没有挣脱梦魇的成分在内呢?
婚后,他们的夫妻生活并不轻松,难言幸福。过夫妻生活都没有激情,就像学生完成家庭作业。为此,他没有少听妻子的怨言。每每见妻子完事后怨艾的神情,他心里也感到愧疚,如果杨琴直接问其原因,倒也罢了。她就是不问,这是一位性格温柔的知识女性,那怕是对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尊重他的隐私。
然而,一个哪怕是再有涵养的人,其忍耐也是有极限的,日深月久,杨琴还是雇请私人侦探秘密过跟踪王勇军一段日子,结果注定一无所获。她丈夫人在官场,难免有女人出于各种目的投怀送抱。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她的丈夫无论在什么场合,一些没有办法推辞的应酬。在美女如云花枝乱颤的情况下,居然能够做到坐怀不乱。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在杨琴的心里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结。
杨琴期待丈夫给出说明,年复一年,还是没有,她终于沉不住气了,说道:“勇军,我们是夫妻,还有什么事不能说的吗,难道你外面会有别的女人……”
王勇军是何等精明之人,对妻子的心里那点想法,早已经看透了,而今,这层窗纸虽然被捅破,使他感到颇为尴尬地否认:“你想到哪儿去了,别想入非非了。”
杨琴哪里知道丈夫的难言之隐。当年在河滩上与菊花的事,能对人说吗?这不仅仅是有损自己的形象,还毁了菊花,对杨琴也没有半点好处,不记得哪儿名人说过,有些事,还是不知道好一些。总之,他没有权利对任何人道出这个在心里埋藏来20多年的秘密。
王勇军发觉自己在下属面前有点走神,K城的县直属机构的主要领导都在自己面前,眼睁睁地看着,等候下达继续的指令。
这些人在群众面前呼呼哈哈人五人六的,可在他王勇军面前,却像犯错的中学生,一个个低眉顺眼的。
这就是官场,啊,准确地说,还应该添一个前置词:中国。
王勇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意识一声,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身对属下说:“休息15分钟,喝一杯茶,就要开始步行,不能坐摩托车了。”
王勇军进入官场,以他的干才,胆识,气魄,独断专行,搞得风生水起;下属、同僚谁都要畏惧三分。熟识他的人都说,王勇军没有办不成的事。
可是,几乎没有人见王勇军开心过,纵然大笑,却总有一种的感觉竟然瘆人。即使那位公认聪明贤慧的妻子杨琴,也走不进他的内心世界。
一次出席县政府某位新人的婚礼,他是证婚人,个子不高,声音宏亮,妙语如珠,赢得了阵阵喝彩。晚上,却在梦里嚎啕大哭。杨琴摇醒了他,问他做噩梦了吗。他清醒过来,急忙问妻子:“我说什么了吗?”
杨琴点头:“说了。”
王勇军大惊:“我说什么了?”
杨琴还是摇头:“我也睡得糊胡涂涂,不知道你说什么了?”
“真的没有听清楚?”
“你这人好奇怪啊?”
“睡吧,没有什么,明天还要去省里开会。”
王勇军不理会妻子了,钻进了被子,留给她一个躬着的背脊。
杨琴欲言又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黑暗的被子里,嗅着妻子的体香,两个人的温度,王勇军的思维却特别活跃,今天婚礼的热闹场景,使得他更加对菊花的思念。20多年以来你,这种思念是刻骨铭心的。他拼命学习,拼命工作,不让自己有闲暇的时间思念。可是,根本做不到。
莫非世间真的存在着天人感应么?
菊花过的是啥日子啊。
王春生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刻,菊花的精神奔溃了,她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心里后悔极了,没有想到计生办的许主任竟然会骗人。父亲的灾难完全是她这个女儿一手造成的。世间,还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儿吗?
可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她一个小女孩,周围都是鄙视的目光,浑身是口也说不清了。
菊花离开王家村的时候,许多围观的男男女女,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戳她的脊梁骨,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开始,她还有些犹豫,泪眼婆娑地在人群中搜寻,总算看到王勇军了,陈瑞儿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儿子的手脚都在挣扎,显然,勇军是要上前,是他娘不准儿子拢来。就是为了这次的阻拦,王勇军将菊花的这一次失踪怪罪于他娘,如果娘不阻拦的话,他就会主动坦白。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还有可能上县有中读高中,接着上大学吗?等待的将是绝然不同的另一种命运。
20余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王勇军还记得非常清楚,她娘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出与儿子的问题无关的三个字:“你傻啊。”
王勇军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村右方的王家村小学,脑海里晃动着魏华的身影,如果不是魏老师,也就没有他的今天……
在那个傍晚,夕阳的余晖涂抹在歪脖子柳树上,男男女女纠结在一起,一片混乱中,菊花看到了母子二人的冲突。菊花以自己对王勇军的个性了解,她知道他要干什么。
她的心涌起一丝温暖。
这就够了。
她不再犹豫,撒开两条腿,沿找村道,漫无目的地狂奔。
她要去哪儿?
不知道。
菊花刚做完流产手术,身体还很虚弱,但是,家中遭遇了这么大的灾难,心急如焚,什么也顾不及了,一口气跑到了踏水集镇,一双穿着布鞋的脚踩踏在麻石铺的街道上。她的状态,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指点,议论,好奇。乡政府门口计生办的招牌映入眼帘,菊花心中的小宇宙突然爆发了!
她根本没有过脑子便横眉竖眼地闯进了乡镇府大院,因为来过,这里的格局她已经清楚了,径直来到乡计生办的办公室门口,用脚踢开紧闭的门,三张办公桌前分别坐三位工作人员。门的钝响使得他们一齐抬起头来。
对于菊花处于癫狂的状态,计生办的工作人员也不感到意外,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这样的情况见得多了,如果说今天这个处罚对象与以往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菊花的未成年身份。16岁的女孩,眼神里未脱的稚气,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计生办主任许旗从事这项工作多年,闹出人命的事件都经历过,区区一个小姑娘,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面对气势汹汹地未成年人,他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冲菊花虎着脸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菊花惊讶,因为离开这位主任才多久的时间啊,他就完全换了一副脸孔。
其它两位则冷冷地看了菊花一眼,低下头,继续干原来的活儿。
菊花又气又急:“许主任,你为何要骗我?!”
许旗呵斥道:“谁骗你了,不要无理取闹,妨碍公务—”
“我爹被你害了!”
“胡说,滚出去——”
“你还不承认!”
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许旗一把抓起耳机,厉声对菊花说道:“你走不走,不走就和你爹做伴去吧,一对狗男女!”
菊花突然发现这间宽敞的办公室墙壁上的大幅标语:“谁制止计划生育,就让他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她身上一阵痉挛,感觉呼吸不畅,头发胀,半天没有反应,站在那里僵住了!她想不到竟然会有人用如此龌龊的话指责她,而且,这话还是从一位乡领导的嘴里说出来的。不可思议,不可想象!心好痛好痛!
另一位年轻工作人员赶紧起身劝菊花:“你还是自己快些走啊,不然——”
外面传来警笛声,菊花突然清醒了,又看了那条雷人的标语一眼,以极快的动作离开计生办,跑出了乡政府大院。
菊花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离开踏水集镇的,两条腿像灌注了铅块,机械地顺着村道往王家村走去,没有走多远,猛然站住,忽然意识到那里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太阳快要跌落在山岗上了,菊花举目四顾,星罗棋布的屋场冒出缕缕青烟,搀和着狗叫,鸡鸣,偶尔擦身而过的男女,有的看她一眼,有的忽视她的存在,一天没有食物下肚,她一点也不感到饥饿,只是两条腿发软,每迈出一步,都好像踩踏在棉花上。一些屋场陆续亮起了灯,使她更加感受到孤独恐怖,突然近处的几声狗叫,吓得她一声惊呼“妈呀——”
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因为恐惧,她使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拼命奔跑,奔跑,直到脚下的路成了一条灰蒙蒙的带子,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
“妈呀——”
面对暗夜,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虽然她娘因病在床上躺了多年,足不出户,关键的时刻证明,还是女儿的主心骨。
可是,她很快便意思到,她已经没有妈了,夜幕遮住了少女无助的眼神,四周黑洞洞的,当前最要紧的是,到哪里去过一夜呢?
路过一户人家,听到屋里孩子的欢笑,一声“妈”,比任何时候都感到亲切,她在紧闭的门口停留,几次举手想敲门,手在空中僵住了,如果人家问为什么呢,怎么回答?她缩回了手,没有勇气。继续盲人瞎马的行走。路,越来越窄,还有陡坡,她有些吃力,举步艰难,必须要紧牙关。亮灯的地方也稀少了。突然,不远处一声狼嚎,她本能地一声“妈呀——”栽倒,眼冒金星,人却有一种飞出去了的感觉,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阵冷风吹过,菊花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倒在一棵柳树旁边,柳树!由此她立刻联想到王家村路边的那棵歪脖子柳树,条件反射,她一激灵爬起来,意识完全恢复了,看着四周一些叫得出名也不知道叫什么名的树木。她一下缩紧了,是那样的无助与绝望,汹涌的泪水,在脸上泛滥成一片泽国。
这是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啊?
远近一些屋场,有狗叫,鸡鸣,还有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咳嗽,而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没有关系。
菊花竭力回忆起一些往事,头发根根竖立,头皮发胀,嘴唇发绀,呼吸不畅……她突然右手使劲抓住头发,母亲死了,父亲被抓走了,乡邻的骂声,她无比绝望,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意义。由于听信了许旗的一番鬼话,引来一系列的灾难,即使父亲会原谅她,她也不能原谅自己。是自己的愚蠢,将父亲送进了牢房。
怪不得乡邻那样骂她,看不起她,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又想起了王勇军,其实,祸根还是那次在河堤上种下的。自己当时如果拒绝的态度放坚决一些,而不是嘴里说“不要不要。”
一旦尝到禁果时还挺享受的。怪不得父亲不顾道德廉耻偷偷摸摸进入陈瑞儿房里……
如果不是许主任的话,也许她会讲实话那么,王勇军肯定要进牢房,上一中读高中绝对不可能了……从上学以来所接受的教育,国家干部的高大公正的形象,与她所接触的计生办主任许旗完全对不上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夕阳的余晖照映在山岗上,她两眼一片茫然。
菊花的脑海里浮现母亲虚浮菜色的脸,失去光泽的眼睛,没有呼吸的鼻孔,手腕上凝固的血渍,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似乎凝固了。那是一个恐怖的场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此刻,感到无助的菊花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浆糊,继续往前走。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艰险,有点路段,可以称之为羊肠小道了。四周,越来越荒凉,视线内见不到房屋。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差点摔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根索套,是猎人捕捉野兽的工具,遗留在山路上。菊花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来,看着用苎麻编织的索子,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正好身边有一颗樟树。她颤抖的双手地将索套的一端挂在树杈上,对着远方哭泣道:“爹,女儿对不起你,你多多保重……娘,我看你来了……”
她随即用颤抖的双手搬来一块石头垫在脚下,将脖子伸进索套,16岁少女,顺利地完成了自杀动作,呼吸受阻的时候嘴里吐出了一条长长的舌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喂喂,醒醒吧,你这是干什么呀?”
菊花在呼唤中睁开眼睛。
走近菊花的是一位个儿高大,络腮胡,头发蓬松,两腮胡子像刷版的男子。他身上的衣服油光闪亮,脚下一双很旧的雨胶鞋:这是明显的山里人标志呀。
菊花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是谁大爷?”
络腮胡男子一愣,随即笑道:“你叫我什么,大爷?!”
菊花回过神来,声音大了一些:“为何要救我?!难道我连死的权力都没有吗?!”
络腮胡男子不介意,依旧表现出十分关切地问:“小妹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能和我说说吗?也许我还能帮你……”
菊花两眼发直地盯着陌生人,以手掩面,泪流满面,放声大哭,无论络腮男子怎么劝说,还是一个劲地哭。
络腮胡男子不吭声了,蹲在旁边,看着菊花哭。
菊花哭的时候,陌生男子发现她的裤裆有血渍结成了硬块,再看苍白的脸色,料到姑娘身上可能发生了可怕的灾难,否则,也不会选择轻生。
他突然冲菊花一声吼:“别哭了!”
菊花受到惊吓,哭声戛然而止,两眼惶惑地望着络腮胡。
络腮胡脸色缓和了一些,口气变得亲善:“姑娘,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叫武双池,是以采药为生的人——你呢,小妹妹?”
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话,陌络腮胡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说:“这是我的工作证——不过,我现在下海了。”
菊花不懂什么叫下海,但是凭直觉,救下自己的是一个好人,匆匆地浏览络腮胡的工作者,吃惊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你才24岁?!”。
络腮胡微笑点头。
菊花低垂着头偷偷地看了络腮胡一眼,黑黑的,瘦瘦的,脸长,眉毛粗眼睛大,咋一看,像大叔,看仔细一点,实际年龄大概20多岁吧是干什么的呢,她一个农村长的女该,连县城都只去过一次,哪里看得出啊?不过,他的行为,眼神,凭直觉,绝对是一个好人,肯定不是坏人。于是,她如实回话:“我叫王菊花,踏水乡王家村人,从踏水镇街上来的。”
武双池惊讶:“踏水距离这里50多里啊,你一个小姑娘跑这么远?!”
菊花刻意回避,答非所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武双池笑笑:“我到县城卖药回来,赶夜路上山,快到我的棚子门口时,发现你悬挂在柳树上。我开始还以为是一个死人呢,手摸了摸你的鼻子,还有气呢?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菊花听到这么一问,又要哭了,武双池挥手制止道:“别哭了,千万别哭了。这里附近没有人家了,一个小姑娘家,哪里过夜啊,暂时你还是跟我上山吧,其它事以后再说。”
菊花闻言,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连着后退几步,看武双池的眼睛充满惊慌,失声问道:“跟你上山?!”
武双池笑笑:“是啊,不然的话,你到哪里过夜?”
突然,山上传来一阵不知名的野兽嚎叫,菊花全身缩紧了,惊恐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虽然救了她一命,但是,他是否有其它目的,一个女孩,随随便便跟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去过夜,难保他没有别的企图。如果那样的话,岂非自投罗网吗?
“不不,不——”
小伙子笑笑,对此可以理解,于是改口说:“你附近有亲戚朋友吗?”
菊花摇头,说一声“谢谢你救了我,我走了——”
她还没有迈步,从山上蹿下来一只小动物,呼地从菊花的脚背上踩过去,菊花淬不及防,本能地大叫一声“妈呀——”扑到年轻人怀里。
武双池说道:“别怕,这是一只山猫,不咬人的。”
菊花惊魂普定,有些难为情的笑笑,再道一声:“谢谢。”
天色越来越暗了,菊花不敢举步,不由得哭了起来,年轻人问她附近有亲戚或者熟人没有。菊花又哭了,连连摇头说没有。
天越来越暗了,山上又是一阵尖厉的猫头鹰鸣叫,菊花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感到特别的孤独,特别的无助,为了宣泄郁积在胸的绝望,哭声更大了。
虽然他们萍水相逢,但是,陌生姑娘的奔溃,年轻人的心情也很难过,四周看看,这里前不巴村,后不近舍,面对这个刚从死亡线上回转想小姑娘,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递到菊花面前,说道:“这是我的证件,你看看吧,我不是坏人,你别害怕……”
菊花惊疑地看着陌生青年,接过去看了看,原来是年轻人在工作证,惊讶地抬起头来问道:“啊啊,你叫武双池,你是大学生?!”
菊花对大学生特别崇拜,自己也做着上大学的梦。但是,对一位在县城有体面工作的小伙子这个时候这样的装束往山里去,还是困惑不解。但是,对萍水相逢的年轻人有了几分信任感。年轻人发出邀请:“既然没有,先到我那儿委屈一下吧?”
菊花了解武双池的身份之后,情绪好了许多,尽管刚接触,便产生了一种信任感知依赖,擦拭几下眼泪,难为情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于是,在这条当年陈瑞儿母子逃命的湘赣边界岭的崎岖山道上,十年后,又演绎了一个姑娘为了活命而行走的少男少女的故事。
大约又走了十几里山路吧,菊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慢,武双池伸手搀扶,被拒绝了。毕竟是陌生男女啊,可以理解,但后来,要爬坡了,菊花的体力严重透支,这才不再拒绝小伙子的手臂。
一路上,两个人的鼻孔、嘴巴都出着粗气,从断断续续的交谈中,菊花了解到武双池的身世。
武双池今年26岁,K城县乌龙乡杉皮坳人,医药专科生,毕业后被分配在县药材公司员工,司职药材采集工作。
有一种奇怪的社会现象,某个家庭只有独子的时候,总是三代单传。
乌龙乡的武家,绝非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其实是有些来头的。其曾祖父系清廷御医,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却无法治好自己的不育。偷偷摸摸在民间抱一弃婴传宗接代,谁知他儿子也是如此。直说了吧,武双池其实也不是武家的血脉。
御医在改元民国时返乡,几十年宫廷生涯积累了不少医案。但是,回乡后,不再提半个医字。乡邻渐渐地淡忘了他过去的身份,直到105岁临终时,已经不能言语,从枕头下掏出一只裹紧的油纸包交给上高中的曾孙双池。
就是这件遗物,让武双池改填了高考志愿。
爷爷、父亲也不好阻拦,这是老人的意愿啊,不从便是不孝。
武双池大学毕业,以优异成绩分配了工作,能在城里工作原本是乡下人的荣耀。
武双池在县城工作3年,是历年的先进工作者,可是,就在第4年刚开始的时候,他突然对父亲说自己打算辞职。
父亲武里坡惊呆了,伸手摸儿子的头,不发烧啊?
儿子严肃地说:“我今生的志愿是建立一家药膳坊。”
武里坡是一个种田谋生的农民,除了自己的大名,其它汉字都不了然,什么药膳坊啊,乱七八糟的。不懂。
当儿子进一步解释说,这是太爷爷的意愿。如果人类经常食用药膳的话,可以延年益寿。
武里坡打断儿子的话:“还是先管好自己这个人类吧,天下人类,你就别操这份心了,也不怕遭人嘲笑。”
“我是为实现爷爷的遗愿,这有错吗?”
儿子态度坚决,简直走火入魔。
武里坡想,当初将那个油纸包烧了多好!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竟如何是好啊。
几年以来,在单位,武双池虽然和其它同事样朝八晚六正常上班,心里却无时不想着如何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估摸了一下,建药膳坊,至少也需要3万余元的资金,这在月工资42元5角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
他在乡下收购药材时发现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生财之道。
于是,他不经父母同意,便办理了留职停薪,当时有一个时髦的称呼:下海。
菊花听完武双池的故事,问道:“你采药一年能挣多少钱?”
“1000元多一点。”
“下海几年了?”
“将近5年了……”
“三五一五,你已经有了5000元了?”
“一分钱也没有。”
“啊,怎么回事?!”
“我母亲患乳腺癌晚期,花去1200多元,人还是没有留住,接着祖父中风……”
菊花一声叹惜:“唉,你这个家庭也真不幸啊,还是御医之后……”
武双池却显得平静,缓缓地说道:“灾难来了,无法躲避,只有正确对待。”他顿了顿,两眼看着草棚对面的一挂悬崖上冲刷下来的瀑布,说道,“这也许就是命运吧……不过,我还是要与命运抗争一下,即使失败了,也不后悔……”
菊花很赏识武双池最后一句话,同是青年,这样的话能够引起共鸣。
他们虽然萍水相逢,菊花毕竟初中毕业了,大男孩的这番话,引起了她的共鸣,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武双池说,经过这两次变故,父亲不再反对他的行为,如果药膳真能健体强身,也是一桩好事啊。
武里坡是一位农民,足迹没有离开过K城县的范围,见识也就那么多,他说这话其实也是一种无奈,儿大不由爹,你根本阻止不了。
菊花终于明白眼前所发生的的是怎么回事了,心里难受,鼻子酸酸的,眼眶里滚动着大颗泪珠,面对这位救命恩人双释放善良的眼睛,流下了泪水。
武双池递给菊花一条男人的裤子,她的个子也不低,稍稍矮一点点,胖瘦差不多,只是裤腿大了一些,青灰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将就一下吧,干净,我正在给你熬药……”
菊花一下子又被恩人的话说得一头雾水,本能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湿漉漉的一片,有点已经凝结成硬块了。她立刻羞红了脸,低垂着头,喃喃地说:“你听我解释——”
武双池眼尖,菊花这个细微的动作其实他早就发现了,佯装没有看见而已,他怕姑娘难为情,宽慰地说道“不必了,这肯定是一个伤心的故事,很痛的伤痕;你也别去想了,那样只有痛苦……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洗澡吃饭,放松,好好地睡一觉……”
在这样一种特殊情况下,武双池看似不经意间轻轻的几句话,菊花听了感到格外的恩暖,少女刚才本能的警惕、戒备渐渐消失了。他们虽然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萍水相逢还不到几个时辰,少女立刻对这个“山里人”不仅有好感,产生了一种信赖,也许年轻人都是如此吧。
单纯,意气用事,遇事的态度,容易情绪化。
菊花还是用好奇的目光四周打量,问武双池这是什么地方?
武双池说这里叫磨刀坑。
菊花又问有磨刀石吗?
武双池笑道你要磨刀?
菊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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