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该店的勤杂工菊花蹲在地上,面前放了一只硕大的铝盘,里面堆放着许多碗碟,消毒液发出刺鼻的气味。胶皮手套坏了多日,催了多次请老板去买,迟迟不见动静。
她的双手因长时期浸泡已经泛白。好不容易将全部碗碟擦洗干净,毕竟她还是未成年人,体力的消耗已经到了极限。
她站起来时,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她来这家店务工已经半年时间了,还没有正式领取过一次工资,本来,已经讲好了月工资25元。每次找老板领工资,孔妈总是称:“你着急干什么呀,存在我这儿放心吧,我替你保管好,到年底一次给你不好吗?”
菊花提出,要给她爹送伙食费。
孔妈说:“你这个乡里妹子,要我如何说你呢,进城半年了,还是不长一点见识!”
菊花茫然地看着老板,意外,吃惊,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等候女老板指出来。
“你不送钱去,就会饿死人吗?牢房是国家的,不会让你爹饿死的。”孔妈笑了,“吃饭不花钱,多好啊,你读初中毕业了,这样简单的数学题也算不明白吗,猪脑子!”
菊花还想说点什么,孔妈像赶苍蝇似的冲她挥挥手:“好了好了,干活去吧,耽误了活我可要扣工资的!”见菊花还站在原地不动,语气平和了一些,“最多也就拖半年吧,判决了送到劳改农场就不用交伙食费了。”
一个十几岁的乡下小姑娘,怎么是孔妈这样女人的敌手,菊花无奈,她们在一起相处几个月了,对老板的性格已经很熟悉了。她知道再哀求,哪怕是下跪都没有用处,只好暂时打消了去看守所的念头,再想其它的办法吧。
菊花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成年人都会吃不消,由于太累,计划中的洗澡也免了,脱下身上的脏衣服,钻进睡觉的斗室躺下。尽管劳累了一天,倒在床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她还是无法成眠,想起了在磨刀坑的救命恩人武双池。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一个人守在山上,多么的寂寞啊。她很想给他写封信,可是,怎么投邮啊?她还想起了魏老师,几次想给她写信,告诉自己的情况,怎奈孔老板看得很紧,就像对待囚犯,没有人身自由;想起王勇军的时候,身上的血液循环加快了……他现在已经是县一中的高中生了,坐在教室里上课。本来,她也有可能和他一样来这里的。这就是命运么?记得娘枯卧床上的时候,一次次地望着女儿叹息,说自己也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这一世还报复……
菊花随孔老板去农贸市场购物,路过县一中的时候,她的脚步放慢了,心里多么想进去看看,这是她多年的梦想。现在自己没有资格成为这里的学生了,她还是想看高中生的生活,学习,更具体的是看看王勇军如何学习生活的。就做菊花犹豫的时候,恰好有三三两两的女生手里拿着书本说说笑笑从她的身边走过。
菊花感受到了她们这些同龄人的幸福,无忧无虑,两行清泪从眼眶里冒出来,在脸颊上流淌成小溪,苍白的脸泪光闪烁,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啊。再如果,当初自己如实指控了王勇军,他现在很可能和她爹一样成了劳改农场的少年犯。如果许旗不是欺骗的话,也可能吃枪子儿命也没有了!
后悔吗?没有答案,菊花不能回答自己。
菊花在一中大门口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两眼在学校宽阔的操场上梭巡。无数男生一律身穿蓝白相间的校服,脖子上挂一块校徽,写一行红色行书:k城县第一中学。
菊花想,如果不出那回事,那么,现在她也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员了……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她的心跳加快了。她本能地闪身,害怕那个学生发现自己,她透过人缝仔细一看,啊,不是的。
她吁了一口气,由兴奋化为失落。啊,那个女生与自己的身高体型差不多,如果不出事的话,她现在也穿上校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可惜,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旁边的同事推她第二次了,“走啊,回去迟了孔老板会骂人的!”
菊花意识到了,思想回到了现实。
她看了同事一眼,很响地吞了u口唾沫,移动脚步,往该死的“好再来”走去……
菊花劳累到深夜,将老板交付的所有活儿都干完了,腰痛得伸不直了,跌跌撞撞地钻进被窝,刚刚入睡,门外就有人敲:“快起来洗菜啊,你看都什么时候了,还真能睡!”
菊花一激灵爬起来,打着哈欠,走进屋后的小院。天还没有大亮,一片灰蒙蒙的,那里堆放着一些蔬菜,她拧开自来水龙头,让水哗哗地冲唰。手伸入里面,有一种刺痛的感觉,好在没有过多久,手麻木了,不觉得冷了。
白天与黑夜,在菊花的算计中从指缝里溜走,好不容易到了腊月二十日,再4天的就是小过过年了。今年腊月小,二十九就是过大年,也称之为除夕。这是k城县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日子,大街小巷,人头攒动,一片繁忙,大小店铺的生意都比往日好了许多。一些务工者陆续结账准备回乡与亲人团聚。菊花自己应该得的工资是105元,却一分都没有到手,日子迫近年关,孔老板却始终不提发工资的事。菊花实在忍不住了,来到孔老板面前说道:“老板,我打算今天下午回家,我的工资——”
“你不是没有家了吗?”
菊花听了这话,感到透心凉,但还是强装着一副笑脸解释:“我是王家村人,我——”
老板就打断她的话说:“菊花,我正要和你讲这事。我在劳动路新盘了一个门面,所有的钱都搭进去了,还借了一笔钱。是这样吧,你的钱暂时放我这儿。明年正月初六,新年开张,你再来上班,你舍得用力气不偷懒,表现还行吧,我比较满意,明年我还要给你涨工资,你不是想要加工资吗,行啊,我答应你!”
孔老板不待菊花回话,就用一串笑声结束了谈话,自顾走了。
菊花独自在寒风中站立门口发愣,她打了半年工,兜里装着16元钱,其中10元还是在磨刀坑的时候武双池给的,一直没有舍得花,留下准备给她爹。
又一阵北风呼啸而过,菊花冷丁打了一个寒颤,移动有些麻木的两腿,从大街上穿过,去车站吗?不是,去哪儿?不知道。
年底的县城,比平时热闹了不少,满街都是熙来攘往的人群,不少的男女大包小包,行色匆匆。菊花感到特别的孤单,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甚至没有一个熟人,仿佛行走在沙漠。记得离开店子时,同事问她回踏水王家村过年吗?她信口一说:“是的。”
她回得去吗?
不能回去的话,过年的这几天又到哪儿去打发时间啊?
菊花忽然记得读过的一本《当代优秀中短篇小说选》,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的:“孤单是一个人的盛宴;聚会是许多人的孤单。”当时她觉得好奇怪,这样的句子应该有语病吧,现在,她忽然大彻大悟,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了。
而今,菊花就像一只孤雁,提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一只搪瓷茶杯,洗漱用具,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
到哪儿去过年呢?
小姑娘感到年关迫近带来的重压,喘不过气来。
菊花独自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行走,北风呼啸,冷透骨髓,路人行色匆匆,她身上的虽然穿了棉袄,还是感觉像没有穿衣服。就这样,菊花不知不觉来到了K城汽车站。年底,这里是整个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售票窗口排成了长龙,候车室的长条凳上东倒西歪都是人,脚下是大包小包的行李。
打从进城之后,菊花这是第二次来这里。
菊花下意识地将右手伸进兜里,捏着几张辛苦钱犹豫,车站的广播在不停地播放旅客注意事项的时候,突然换了内容:“现在播报一条重要消息,今天下午两点,东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在县体育公开审理王春生强奸亲生女儿一案,欢迎社会各界旁听……”
“王春生”三个字送进菊花的耳鼓,就像遭遇了电击,身子本能地摇晃了几下,伸手抓住一根电杆才没有跌倒。她回过神来,随即离开车站,打听到体育场的位置,急急忙忙走去。
寒风中的体育场空旷而冷清,法院的工作人员还在为开庭做准备,悬挂的横幅,菊花抬头看去,都是一些“严厉大吉犯罪”“维护社会稳定”之类的内容,她一路看过去,发现了“王春生”三个字打了一个红叉,心里一阵颤抖。
看过的电影知识提醒她,一般死刑犯的名字出现在布告上才打红叉的。而今还没有开庭啊,这是怎么回事?天气冷,她的心更冷,彷佛结了冰。她漫无目的地徘徊,法院的工作人员来赶她走了,说什么要清场,下午两点再来。
菊花重新来到街上,融入了人流。可是满脑子都是开庭的事。半年了,她终于可以见到思念很久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半年的看守所生活,现在什么样儿了?她急于想见到,却又害怕见到……
就这样,菊花在体育场附近转来转去,不是看看一些店铺里的时钟,眼看两点快到了,街上形成了往体育场的人流。
菊花也感觉到了身边群众对今天公审大会的兴趣,一些难堪的话语灌进耳朵,刺痛了她的心——
“强奸了自己的女儿,还怀孕了?”
“还是老村干部,老党员呢!”
“畜生,十足的畜生!”
“我看女儿也不好东西!”
“那当然,16岁,初中都毕业了,应该懂事了!”
“丢人现眼啊——”
这样的议论,还在王家村,踏水集镇的街道上,菊花已经听得够多的了,耳朵听起茧子了,可是,她还是羞愧难当。不会有人认识,菊花还是低垂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快到会场门口了,她停下脚步,没有勇气进去。
一座能容纳5000人的体育场,待菊花进去时已经人头攒动,这在K城县的历史上,还是罕见的。审判台很高,排列着审判长、审判员的牌位。法官们身着制服,对应的席位则是检察官,也是一长排。待菊花进去时,已经开庭了。
在大声传唤被告人的时候,会场上一阵骚动。人们争相观看这个强奸女儿的家伙是什么模样。
菊花个子不高,她踮起脚尖,总算半年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她的第一感觉是父亲的头发全白了,闪着银光。腰杆佝偻,看不清面部表情。她使劲睁大眼睛,还是看不清,看不清啊。她急了,想往台前靠近一些。
可是,前面的人墙纹丝不动,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人太多,会场的秩序不是很好,菊花累得满头大汗,根本没有听清楚法庭上的发言。审判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审判长一声“现在开始宣判——”
若大一个会场顿时安静下来。
“王春生犯流氓罪,判处死刑——”
短暂的寂静,体育场爆发出一阵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将法官后面的声音淹没了。因为对广大群众来说,这样的结果已经满意了,后面的其它内容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菊花的脑子嗡的一声,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法官高坐的审判席旋转,旋转,越转越快,她伸出两手往空中一捞,似乎想抓住点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抓到,身躯就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眼睛冒金星,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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