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妈妈把幼小的女儿弄哭了,我们可以听见她在祈祷,发出轻微的哀伤的抱怨,足以让一个父亲心碎,或许事实的确如此,——卡车驶过,公交车狂号着,里面挤满了人,驶向塔库亚巴、拉斯特罗和城市的环形街道——街上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水坑,我准备凌晨两点钟步行回家,踩过街上的水塘,污水四溅而毫不在乎,沿着孤零零的篱笆,看着湿漉漉的雨在街灯里闪烁着凄凉的光芒——我生命中最深重的恐惧,毗黎耶脖子僵硬肌肉紧张,一个人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一路穿越这雨夜孤寂的道路而不带丝毫会有温暖的床的希望——想到这个我的头耷拉着不堪疲惫。特丽丝苔莎说:“杰克怎么了?”她总是问:“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我的悲苦之路’?”[2]好像在说“你装满了痛苦”,因为痛苦的意思就是dolor(痛苦)——“我不开心是因为all la vida es dolorosa(人生皆苦),”我坚持这样回答她,试图让她明白佛教四谛的第一谛[3],再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正确?她用疲乏无神的紫色眼睛看我一眼,点点头,似乎有报复的意味,“啊——哈,”印第安人表示明白我的意思的方式,对一件事情点点头就算过去了,让我开始怀疑她的鼻梁,那里看起来很邪恶而且阴谋重重,我觉得她是一个美女销售员,在地狱底层,地藏菩萨从没想过要拯救她。她看起来就像哈克贝里·芬的罪恶的印第安人乔[4],阴谋策划我的灭亡——埃尔·印第奥站着,用他那双充满忧伤的黑蓝色眼睛看着,脸的侧面显得坚毅、锐利、清晰,悲观地听我说人生皆苦,点点头,表示同意,没有对我或任何人就此发表任何评价。
特丽丝苔莎俯身看着煮吗啡的勺子,底下用火柴锅炉加热。她显得笨手笨脚,身体单薄,你可以从后面看见她消瘦的小腿,从和服一样的疯狂的裙子下露出来,当时她像祈祷一样跪在床上对着椅子烧煮吗啡,椅子上到处是烟灰、发卡、棉花,和奇怪的墨西哥眼睫毛、唇膏、面霜、油膏等各种用在脸上的东西——完全是一堆垃圾,如果把它们打翻在地,也只不过增加了地板的脏乱程度而已。“我曾经跑步去寻找那个人猿泰山,”当他们在墨西哥星期六晚上的卧室里悲叹的时候,我在思考,回忆童年和家庭,“但那些树丛和石头都不是真实的,任何事物的美都源于一个事实:它们终将消失。”
我端着鸡尾酒杯恸哭,他们觉得我马上要喝醉了,所以他们都允许我、请求我注射一针吗啡,我接受了请求,丝毫没有害怕,因为我喝醉了——世界上更加糟糕的感受,就是在你喝醉的时候注射吗啡,效果像石头一样纠结在你的前额,在那里导致剧烈的疼痛,在同一战场上争夺控制权,但谁也控制不了,因为酒精和生物碱相互抵消了。但我还是接受了,一旦我开始感觉到它警示性的效果和热乎乎的效果,我便低下头观看,发现鸡在那儿,母鸡想和我交朋友——它走近我,脖子嗖嗖乱动,盯着我的膝盖,盯着我垂下来的双手,想靠近,但却不敢——所以我把我的手伸到它的嘴巴跟前让它啄,让它知道我不害怕,因为我相信它不会真正伤害我——它没有啄我——只是审慎地、疑惑地盯着我的手掌看,突然我几乎很温柔地把手移开,带着一种胜利的感觉。它心满意足地发出咕咕的叫声,从地板上叼起一片东西,然后把它扔掉,它的嘴巴里吊着一个线头,它把它甩掉了,四处张望,在星期六夜晚涅槃的巨大光芒照耀下的时间老人的金色厨房里四处溜达,此时所有的河流在雨中咆哮,我的灵魂深处发生激烈的碰撞,我想起童年时,你在房间里观察那些巨大的成年人,他们模糊的手掌挥动或捏紧,他们就时间和责任进行长篇大论,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头脑中的金色电影里,既无实体,也无胶卷——这是虚无所具有的希望和恐惧——巨大的幽灵在脑海中尖叫,旁边是一幅公鸡神气活现的图像,它走过来,从嗓子里发出鸣叫,其意图就是公开抵御清晨羞愧爆发出的密苏里火药爆炸般的言语,也捎带表达对人类的敬意——在凌晨时分,在一片无法穿透的愁云惨雾之中,它吹响了凌晨粉红色的号角,但农民还是知道并非真正如此乐观。然后它咯咯叫了,对我们曾经说过的什么品头论足,又咯咯地叫了——可怜的明察秋毫的观察者,这个畜生明白它在莱诺克斯大道鸡笼里的时间已经到头了——像我们一样咯咯地叫——一个人如果有着特殊的公鸡的嘴巴和舌头,那么他叫的声音会更响一些——母鸡,它的老婆,戴着一顶可以调整的帽子,帽子从它漂亮的嘴巴一边掉到另外一边。“早上好加祖库斯女士,”我跟它说,以观察鸡来取乐,我小时候在新罕布什尔州就这样做,那时晚上在农舍里等待谈话结束,等待把木材抱进屋子的时候我就是靠这个取乐的。在圣洁之地努力给父亲干活,强壮而坦诚,去城市参拜如来佛,把地铲平了供他落足,看到到处坑坑洼洼,就把路面都铲平了,他走过来,看见我,说:“首先铲平你自己的内心,然后地面就会平整,甚至须弥山也能削平。”(须弥山是古摩揭陀国时珠穆朗玛峰的古称)(印度)。
我也想和公鸡交朋友,但现在我坐在床前的另外一张椅子上,此时埃尔·印第奥正带着一帮形迹可疑的人物离开房间,他们都留着胡须,其中一个充满好奇地盯着我看,带着一种觉得很好玩而又自我感觉良好的微笑,我拿着酒杯,站在女士们面前,假装喝醉了酒,给他和他的朋友们传授一些做人的道理——和两个女士单独待在房间里,我在她们面前毕恭毕敬地坐着,我们热烈地、热情地讨论着上帝。“我的朋友们病了,我就给他们吗啡,”哀伤的漂亮的特丽丝苔莎对我说,她纤长的湿漉漉的极富表现力的手指在我迷离的双眼前跳着轻巧的印第安叮当舞。“只是,他妈的,我的朋友并不回报我,我不在乎,因为——”手指高高,直指我的眼睛,“我的上帝回报了我——而且他回报给我更多——更多”她快速地侧了侧身子,强调更多,我希望我能够用西班牙语告诉她,脱离苦海、摆脱轮回可以为她带来无穷无尽难以想象的幸福。但我爱她,我爱上她了。她用纤弱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胳膊,我喜欢这样。我竭力想回忆起我在永恒之中的地位和位置。我已经发誓弃绝对女人的欲望,发誓弃绝以欲望本身为目的的欲望,发誓弃绝性欲和禁忌冲动——我想踏进圣河,一路安全到达彼岸,但我还是很愿意给特丽丝苔莎留下一个吻,感谢她收容了我的心灵。她知道我全心全意爱她喜欢她,也知道我要离开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她对老布尔(待会儿再提到他)说:“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杰克有他自己的生活。”也就是我,她把我的生活还给了我,并没有将其据为己有,而那么多你喜欢的女人就想把你的生活据为己有。我爱她,但我想离开。她说:“我知道,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想要死的时候——”“他们就死了”——她点点头,进一步在内心确定了某种隐晦的阿兹特克人本能般的信仰,多么聪明啊——一个聪明的女人,即使在耶输陀罗的时代,她也能够为一群比丘尼增光添彩,成为又一个圣洁的尼姑。她眼睑耷拉着,双手合十,俨然圣母马利亚。想到特丽丝苔莎从未生过小孩,而且或许再也不会生了,我不由得泪流满面,服用吗啡给她带来了沉重的病患(只要她还想服用吗啡,这种病患就会一直存在,她同时在培养这种需求和满足这种需求,其结果就是她整天因为疼痛而呻吟不断,疼痛是实实在在的,像肩膀上的脓疮、头下侧的神经痛,在一九五二年圣诞节之前,人们认为她将要离开人世了),圣洁的特丽丝苔莎不会有下一轮的生命,而是将直接去见她的上帝,上帝将会在亿万年亿万年的寂灭的因果时光中对她进行亿万次的补偿。她明白什么是因果,她说:“我所做的,就是收获。”她用西班牙语说:“男人和女人都会犯错误——错误、过失、罪孽、失误,”人类总是在自己的罪孽之土上耕耘,在他们自己错误的谬误的想象的石头上跌跟头,人生皆苦。她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但是——我乐意服用毒品——吗啡——然后不再痛苦。”她弯下背,把一张农民样的脸庞放在臂弯里,她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理解她自己,我盯着她看,烛光在她脸庞高耸的颧骨上闪烁,她看起来就和电影巨星艾娃·加德纳一样漂亮,甚至还要漂亮,几乎是一个长脸长骨头长低垂眼睑的黑色艾娃·加德纳、褐色艾娃·加德纳——只是特丽丝苔莎没有那种性感的微笑,她的表情是忧郁的抿着嘴的印第安式的,你对她的完美容颜的态度,她不屑一顾。并不是说她的容颜像艾娃那样完美,它也有错误和缺点,但任何男人和女人都有错误和缺点,所以所有的女人都原谅了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原谅了女人,然后各自走上通向死亡的神圣之路。特丽丝苔莎热爱死亡,她走向圣母像,理了理花,开始祈祷,她俯身在一个三明治上,祈祷,看着旁边的圣母像,在床上以缅甸的方式盘腿坐着(一个膝盖放在另外一个膝盖前面,坐下来,保持坐姿),她向圣母马利亚长时间祈祷,请求赐福,或感谢食物,我默不作声,带着恭敬的心情等待着,快速地瞥了一眼埃尔·印第奥,他也同样很虔诚,在垃圾堆里几乎潸然泪下,他的眼睛潮潮的,满脸崇敬,特别是当特丽丝苔莎脱掉长袜钻到被子里时,他几乎流露出一股隐藏的带着崇敬的爱意,压低了声音说:“特丽丝苔莎,哇,好漂亮啊!”(这也正是我心里在想的,但却不敢去看、去观察特丽丝苔莎如何脱掉尼龙长袜,因为我害怕瞥见她奶油咖啡色的大腿,然后变得狂乱起来)——但是埃尔·印第奥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得到吗啡,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他一贯对特丽丝苔莎怀着崇敬之情,他很忙,有时候忙着生病,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在城市的另外一头),不得不工作,在缺货的时候不得不从特丽丝苔莎那儿骗取一点点吗啡(正如现在一样)——(这是他在房子里的原因)——我看见所有的事情在四处发生,并加上注解,这座房子和厨房的故事。
厨房张贴着一些墨西哥色情女孩的图片,黑色蕾丝花边、滚圆的大腿、饱满的胸脯、盆骨上的装饰,那些恰当的地方我都一一认真钻研了,但是第二幅图片一团糟,被雨水浸泡过,而且向上翻卷,因此你用手摁平才能仔细观察,然而就是在那一刻,雨水浸透屋顶的白菜叶和潮湿的木板滴落下来——谁还会想到要为一个农民搭一个屋顶?——“我的上帝,他给我的回报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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