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丝苔莎-战栗与贞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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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尔·印第奥回来了,站在床头,而我坐在那儿,转过头,看着公鸡(来驯服他)——完全像我把手伸给母鸡一样,我把手伸出去,让它明白,如果它啄我的话,我一点都不怕,我会轻轻拍它的,让它一点都不怕我——公鸡盯着我的手,一言不发,转过头看往别处,又转过头来,盯着我的手(这个精力充沛的冠军梦想着每天为特丽丝苔莎生一个鸡蛋,让她轻轻敲开一头,然后吮吸掉,非常新鲜)——它温柔而又威严地看着我的手,而母鸡绝对做不到如此威严地审视,它头戴王冠、神气活现,能够打鸣,它是剑术名家,刚刚跟慢悠悠早晨进行过生死搏斗。它看见我的手,发出咕咕的叫声,意思是“嗯不错”,然后走开了——我骄傲地左顾右盼,看特丽丝苔莎和埃尔·印第奥是否听到我的狂野学生的声音——他们口不择言,热烈地表达对我的关注,“是的,我们正在讨论明天我们将要得到的十克吗啡——是啊——”我感觉很自豪,因为我已经使公鸡认识我,也就是说房子里所有的小动物现在都认识我,爱我,我爱它们,虽然我或许并不认识它们。唯一的例外是屋顶的低吟歌手,在衣柜上,在远离衣柜边的角落里,靠着墙,紧贴着屋顶,鸽子卧在巢里,舒服地发出咕咕声,永远都是一刻不停地思考所有的情形,却一言不发。我抬头看去,我的上帝正在扇动翅膀,洁白如鸽子,发出咕咕的声音,我看向特丽丝苔莎,想知道为什么她要养一只鸽子,特丽丝苔莎绝望地抬起温柔的双手,充满深情而又哀伤地看着我,说,“它是我的鸽子”——“我的漂亮的白鸽——我能对此怎么样?”“我非常爱它”——“它如此可爱,洁白”——“它从不发出声音”——“它的眼睛真漂亮,你看你看它的漂亮的眼睛”,我注视着鸽子的眼睛,它们是典型的鸽子的眼睛,眼睑被包裹着,完美,黝黑,如两泓清泉,神秘,几乎有东方般的神韵,你甚至都无法忍受从这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如许纯净——多么像特丽丝苔莎的眼睛,我希望就此说点什么,告诉特丽丝苔莎“卿眼如鸽眼”……

    鸽子时不时站起来,拍打一下翅膀,以活动活动筋骨,但它没有飞越这凄凉的空气,而是在这世界上属于她的金色角落里等待着完美纯净的死亡,坟墓里的鸽子是一个值得热情赞美的黑色事物——坟墓里没有白光的漆黑,可以照亮整个世界,向上向下穿越人世间的生死轮回——可怜的鸽子,可怜的眼睛——它的胸脯一片雪白,它的乳汁,它如甘露般洒在我身上的怜悯,它平静温柔的眼神从架子上玫瑰色的高处和心灵世界开放天堂的方舟上一直投射到我的眼睛,我此生此世玫瑰金色的天使,我不敢触摸它,不敢站在椅子上,把它逼到角落,用人类的小心翼翼的露齿笑引起它对我沾染着血的心脏的关注——它的血液。埃尔·印第奥拿着三明治回来了,小猫发疯一样想要吃肉,埃尔·印第奥被惹火了,一巴掌把它拍到床下,我举起双手,对他喊“别”“不要那样”,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因为特丽丝苔莎在朝他吼叫——这个了不起的衣冠禽兽在厨房里大快朵颐,一巴掌把他女儿从椅子上拍下来,让她踉踉跄跄地穿过屋子,一头栽倒在地上,她认识到他的所作所为以后,便开始泪雨滂沱——我不喜欢埃尔·印第奥打猫。但他在此事上并没有恶意,仅仅是表达简单的批评,严厉而公正地教训一下猫,在走向雪茄和电视的时候,一脚踢开在院子里挡路的猫——埃尔·印第奥体现的就是老爹时间,跟孩子、妻子在一起的时候,在晚饭餐桌旁几巴掌赶走小孩、在微暗的灯光下狼吞虎咽肉食的时候——“哦,嗝,”他在小孩面前发出这样的声音,小孩们眼睛闪闪发光,带着无比崇拜的神色看着他。现在是星期六晚上,他正在与特丽丝苔莎交涉,竭力向她解释,突然老克鲁丝(她其实一点都不老,只有四十岁)跳起来喊道,“对啊,用我们的钱,Si,con nuestra dinero[5]”,并重复了两次,同时在啜泣,埃尔·印第奥提醒她我或许能够听懂她的话(这时我抬起头来,显得庄严肃穆,对当前的情形无动于衷),埃尔·印第奥好像要说:“这个女人在哭泣,是因为你拿走了她们所有的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俄罗斯?穆罗斯?马塔摩拉普罗斯?[6]就好像我对我无能为力的事情根本就不在乎一样。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我彻底忘记了鸽子的存在,几天后才再次想起它来。

    特丽丝苔莎叉着腿,很粗野地站在屋子中间,解释着什么,就像哈莱姆街角或其他任何地方的瘾君子一样,如开罗、孟买、整个阿拉伯真主的土地,从百慕大角到为北极海岸线布满羽毛的信天翁之翼岩礁,只是这些地方使用爱斯基摩格鲁格鲁海豹和格陵兰岛的老鹰制造的毒药,其糟糕程度远不及德意志文明的吗啡,而她(一个印第安女人)正在被迫屈服,死在她的大地母亲的怀抱。

    同时,猫舒服地卧在克鲁丝头一侧的床脚,蜷着身子,它就以这样的姿势整夜睡在那儿,而特丽丝苔莎则会蜷在床头,她们就像姐妹一样,或母亲与女儿一样脚抵着脚,就这样,一张小床上成了一人一猫的安乐窝——这只粉红色的猫咪非常确定一切都很如意(虽然虱子在它的鼻梁上穿梭往来,或在它的眼睑上四处游走)——世界上的一切都尽如人意(至少目前如此)——它想贴近克鲁丝的脸颊,在这里一切尚好——它(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她)没注意到她的绷带、悲伤和酒醉后的痛苦,它只知道她会整天待在家里,有时踏足厨房,偶尔给它倒点食物,此外还会在床上逗它玩,假装要揍它,抓住它,呵斥它,它的小脑袋小脸孔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闪动着眼睛,抿着耳朵,等待打击,但她只是逗它玩——所以现在它坐在克鲁丝面前,虽然我们谈话的时候会像疯子一样手舞足蹈,甚至偶尔有一只粗暴的手在它的胡须旁边掠过,几乎打在它的身上,或者埃尔·印第奥或许粗暴地决定把一张报纸扔在床上,结果却端端正正地盖在它的头顶,但它依然坐在那里,试图了解我们所有的人,眼睛紧闭,蜷成一团,完全是一副猫佛陀坐姿,如同头顶的鸽子一样在我们发疯一般的行径中打坐——我在寻思:“猫咪知道衣柜顶上有一只鸽子吗?”我希望我远在麻省洛厄尔市的亲友们能够在这儿,亲眼看到在墨西哥人和动物如何和谐共处……

    但这只可怜的小猫完全是一团虱子,但它不在乎,它不像美国的猫一样乱抓一气,而是默默忍受——我把它捡起来,它几乎是皮包骨头,长着一团团的毛而已——在墨西哥一切都贫困潦倒,人们都很穷困,但他们做每件事情都非常开心,无忧无虑,不管所做何事——特丽丝苔莎是个瘾君子,但她对此无动于衷,毫不上心,而一个美国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一蹶不振——但她整天咳嗽抱怨,每隔一段时间,按照某种规律,猫会疯狂地挠上一阵,但根本不顶用……同时我一直在抽烟,我的香烟熄灭了,我走向圣像,想就着插在玻璃杯里的蜡烛借火——我听见特丽丝苔莎说了一句话,根据我的翻译,意思是“哈,那个愚蠢的笨蛋用我们的圣坛点烟”——对我来说这没有任何奇怪和不同寻常,我就是想点个烟——但听了她的话,而且相信她的话里所包含的内容,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些内容到底是什么,我呃了一声,停下来,结果从埃尔·印第奥手里点了烟,他后来给我演示了正确的做法,从报纸上撕下一条,快速虔诚地祈祷,间接地从蜡烛上借火,触碰与祈祷并行——知道这个仪式之后,我也这样做了,几分钟之后我就这样点了烟——我用法语做了一次祈祷:“Excuse muma'Dame。”[7]我特别重读了“圣母”,因为无我母的缘故。

    因此我对自己吸烟少了些许的内疚,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将突然离开人世,前往天国,就像佩戴金色绶带的天使的金色幻影一样,搭乘机械之神,到达一个天启的、桉树启的、阿里斯托芬启的、神圣的高度[8]——我这样认为,我在寻思猫会怎么想——我对克鲁丝说“你的猫有着金子般的思想(su gata tienes pensas de or)”,但是她因为一千一万个理由而无法理解我,这些理由都漂浮在她混乱的思绪当中,淹没在强忍疾病的毫无禅意的压力之中——“什么是pensas?”她朝别人吼道,她不知道猫有金子般的思想——但是猫非常爱她,总是待在那儿,靠近她的下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开开心心,眼睛闭着,身子蜷着,一只小猫咪,就像我在纽约曾经养过的那只粉红色的小猫,那只猫在大西洋大道上被布鲁克林区和昆斯区急速、模糊、疯狂的交通压死,在这同一条路上,这些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机器人每天自动杀死五六只猫。“但这只猫会有一个非常正常的墨西哥死法:老死或病死,如果你是一个大街小巷兜售假毒品的聪明的大块头老贩子,你就会看见它(脏得就像抹布一样)从垃圾堆上像老鼠一样掠过,如果克鲁丝决定把它扔出去的话——但克鲁丝并不想把它扔出去,因此猫一直待在她下巴尖旁,就像她好心肠的一个小小的符号。”

    埃尔·印第奥出去了,拿了几个夹肉三明治,现在猫像疯了一样叫唤,想要吃一些,埃尔·印第奥把它从床上扔下去——但猫最终还是得到了一小块肉,就像一个发疯的小老虎一样扑上去就咬,我在想:“如果它和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样大的话,它就会用绿颜色的大眼睛盯着我看,然后吃掉我。”我在享受周六晚上的美好童话,真正享受了一段美好时光,因为喝酒,因为开心,因为这些无忧无虑的人们——享受跟这些小动物在一起的感觉——看见吉娃娃温顺地等着吃一口肉或面包,夹着尾巴,一副悲伤模样,如果它能够承受地土[9],那肯定是因为它的温顺——缩着耳朵,甚至还发出小巧的吉娃娃表达害怕的呜咽的声音——不管怎样,它整夜要么看着我们,要么睡觉,它自己对涅槃、生死和凡俗众生一天天等待死亡来临的思考,都采用一种呜咽的、高频率的、担惊受怕的、温柔的形式——就是那种“别碰我,我很娇嫩”的形式,你不去碰它,让它独自待在她娇小的脆弱的躯壳里,就像大洋深处的水面上漂浮的独木舟的躯壳一样——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同这些动物和人交流,在月光下,在美好的时光流逝中,在思维深刻意象中可见的神奇乳状物的神秘迷雾中,在思维深处,我发现万物皆空——认识到这点,他们就不会有烦恼,除非再过一会儿他们又开始烦恼——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人生苦短的鞋子里战栗,出生就是要死亡,我可以把出生就是要死亡写在墙上,写遍全美国的墙上——长着诺亚方舟上动物般清亮双眸的、裹在和平之翼里的鸽子;长着乌黑闪亮的利爪的狗,出生就要死亡,它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颤抖,它肋骨下的血管细小微弱;是啊吉娃娃的肋骨,还有特丽丝苔莎的肋骨,漂亮的肋骨,吉娃娃身上的她和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同样一旦出生就注定要死亡,漂亮就是要变得丑陋,快速就是要尽快死去,开心就是要变得忧伤,疯狂就是要变得糟糕——埃尔·印第奥的死亡,出生注定了死亡,这个人,因此不断使用着周六晚上的针头,每个晚上都成了周六晚上,心急火燎地等待着,他还能做什么——克鲁丝的死亡,宗教的毛毛细雨洒落在她的坟墓上,无情的嘴巴铺设了大地棺木的绸缎……我呻吟着,试图重获那份魔力,记起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我多么希望我还拥有婴儿时魔幻般的自我,当时我能够记得我出生前的状态,既然我已经知道生与死都是同样空洞的梦境,我不再为死亡而忧虑。”——但是公鸡在将死的时候会说什么?有人会拿着刀刺向它脆弱的下巴——还有温和的母鸡,它从特丽丝苔莎的手心里喝一小口啤酒,它的嘴巴像人的双唇一样咂吧着,叽叽喳喳地吮吸啤酒的汁液——当它这只温和的母鸡死了,爱它的特丽丝苔莎会把它幸运的骨头留下来,扎着红线,保存在她的物品之中,无论如何,这位诺亚方舟之夜的温柔的母鸡母亲,这位宝贵的信息传递者,它走得已经太远了,你无法找到那枚能够使它重回最初始的本源躯体的卵,他们会把它刀砍斧剁,把它做成肉馅,你转动钢铁绞肉机的手柄,让肉馅从中压出来,你还会疑惑为什么它会因害怕惩罚而颤抖吗?还有猫的死亡,小小的死猫躺在水沟里,扭曲的面孔令人恶心不堪——我希望我能够同他们所有的、结合在一起的对死亡的恐惧进行交流,教给他们我从远古时代得到的真谛,让他们明白,在虚无之中的前后左右古往今来,有一种完美静谧的爱在等着我们,它足以对我们所有的苦难进行补偿,这一空无之中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保持其本来的面目。但他们自己对此知之甚详,无论是动物,骗子,还是女人,我的远古真谛的确很悠久,他们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听说了。

    我感到沮丧,我想回家。我们每个人,出生注定要死亡。

    要完美地解释一切世界的清晰明了,我需要,向他们说明我们都没事儿——在这个时刻,僵化的机器的测量没有任何用处,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用处——克鲁丝用冒烟的煤油炉做饭,大陶罐里装满了小母牛肉、小牛肉、小牛内脏、母牛脑、母牛前额骨……这些并不会把克鲁丝打入地狱,因为没有人曾经告诉过她要停止杀戮,或即使有人,耶稣或佛祖或穆罕默德,曾经告诉过她,她也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虽然因为上帝的旨意小母牛不能免受其害……

    小猫咪在一连声地叫,想要肉吃——它自己就是一小团颤抖的肉——在无边的虚无中灵魂吞噬着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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