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丝苔莎-一年以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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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打断我平静心情的细雨并没有减小——我没有在离开墨西哥的时候告诉她我爱她,但我很快就开始想她,然后就开始写信给她,告诉她我爱她,几乎可以说我爱她,她也写信给我,写了一些漂亮的西班牙语的信,说我人很好,请赶快回到墨西哥去——等我回到墨西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应该在春天的时候就回去,当时也差点就回去了,但我没有钱,只是抵达了墨西哥的边境,感受到了墨西哥呕吐的感觉——然后又回到了加利福尼亚,生活在一个简陋的棚屋里,每天都有一些和尚之类的朋友来访,然后又向北去了孤凉峰,在荒野中流浪了一个夏天,独自一人吃饭、睡觉。虽然我说,“我很快就会回去,回到特丽丝苔莎温暖的怀抱之中。”——但她等的还是太久了。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的天使,这些天使都是你自己的化身,你为什么让他们过这样痛苦的生活,让他们处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肮脏不堪,充满污物、贼盗和垂死之人的世界里?难道你不是应该把我们放在一个糟糕但里面的一切毕竟还是充满了欢乐的天堂里吗?上帝啊,你是一个施虐狂吗?你是一个送礼后又索回的印度送礼人吗?你是一个心怀仇恨的人吗?

    最终我经过四千英里的旅程,从加拿大附近的山巅,回到了布尔的房间,这个旅程非常痛苦,不值得在这里长篇大论——他出去,把她找来了。

    他已经警告过我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她在过去的两周有点变了,甚至就是在过去一周……”

    “是因为她知道我要来了?”我暗自寻思。

    “她大发脾气,数次用咖啡杯打我的头,丢了我的钱,跌倒在大街上——”

    “那她到底怎么了?”

    “镇静剂——我告诉过她不要服用太多——你知道一个瘾君子需要花多年的实践才能学会如何对付安眠药,她就是不听,她不知道如何服用安眠药,三片、四片,有时候五片,有一次甚至十二片,她已经不是以前的特丽丝苔莎了——我想要做的就是娶她,获得我的公民身份,嗯,你认为这个主意怎么样?不管怎么样,她是我的生活,我是她的生活……”

    我可以看出,老布尔陷入爱河了——爱上了一个名字不叫吗啡的女士。

    “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与她结婚只是权宜之计——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无法从黑市上买到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买不到,我需要她的帮忙,而她也需要我的钱。”

    布尔的父亲去世前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他可以从这个基金每月领取一百五十美元——他的父亲很爱他,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布尔是一个和蔼温柔的人,虽然有点小偷小摸,他在纽约待过多年,二十年来每天偷大约三十美元来维持自己吸毒的习惯——他进过几次监狱,每次都是因为被发现随身有违禁商品——每次在监狱中他都是图书管理员,在很多方面他都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对历史、人类学和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特别是马拉美兴趣浓厚——我说的不是那个写了《瘾君子》的也叫布尔的伟大作家——这是另一个布尔,老得多,几乎六十岁了,我去年夏天一直在他的房间里写诗,当时特丽丝苔莎是我的,我的,而我不想要了她——我有一种愚蠢的禁欲或独身的理念,坚决不碰任何女人——如果我碰过她的话,说不准我就挽救了她……

    现在已经太晚了……

    他把她带回了家,我立刻发现她不对劲——她靠在他的胳膊上,步履踉跄,虚弱地笑了一下(为此真得感谢上帝),僵硬地伸出胳膊,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抓住她的臂膀,“特丽丝苔莎到底怎么了,她生病了?”

    “上个月她的一条腿完全瘫痪了,她的双臂上全是囊肿,病得可真厉害啊。”

    “她现在怎么了?”

    “嘘……让她坐下来。”

    特丽丝苔莎抓着我,慢慢地把她温柔的褐色脸颊靠近我的脸颊,带着罕有的笑容,我几乎有意识地扮演了一个糊涂的美国佬的角色。

    看,我要拯救她。

    但问题是,一旦我拥有了她,我该拿她怎么办?就如同你在地狱里拯救了一个天使,那么你就必须和她一起下到一个更加糟糕的地方,或许你要去的地方也有光亮,就在底下某处,或许是我疯了……

    “她有点发疯了,”布尔说,“这些镇静剂会让任何人疯掉,会让你和任何人疯掉。”

    事实上布尔自己两夜后过量服用了镇静剂,从而证实了这一点。

    瘾君子、镇静剂上瘾者的麻烦,保佑他们的灵魂,保佑他们安静思考的灵魂,就是如何得到毒品——他们在每个方面都受到阻遏,因此他们总是持续地不开心——“如果政府每天给我足够的吗啡,我就完全开心了,我就完全愿意去医院当男护士——我甚至在一九三八年从列克星敦给政府写信,讲述我在如何解决吸毒问题上的观点,我的解决办法是每天给每个瘾君子定量的毒品,然后让他们去工作,清理下水道或其他任何东西——只要他们能够得到药品,他们就会没事儿,就像其他的病人得到了药物一样——就像酗酒者,他们也同样需要药品”。

    在我所有的记忆当中,最后一夜发生的事情是最命中注定,最令人毛骨悚然,最悲惨和疯狂——最好就像布尔说的那样解决了,为什么把问题越攒越多呢?

    事情都是从布尔用完了吗啡开始的。他病恹恹地,过量地服用了镇静剂(司可巴比妥)来弥补吗啡的缺乏,他的行为就像小孩一样轻率,又像老头一样衰朽,其情形似乎还不如另一晚上糟糕,当时特丽丝苔莎疯掉了,逼得布尔睡在我在屋顶上的房子里,特丽丝苔莎在他屋子里砸东西,扔东西打他,头朝下跌倒在地板上,因为她从药店买了镇静剂,但布尔拒绝给她——焦急的房东太太在门口逡巡不安,以为我们在打她,而实际上是她在打我们——一年以后、迟了整整一年以后她告诉我一些话,她真正怎么样看我的,而我当初最应该做的就是告诉她我爱她——她骂我是一个肮脏的糊涂蛋,让我滚出布尔的房间去,她试图用一个瓶子砸我,她试图抢我的烟草袋,想保存它,我必须和她争夺——布尔和我把面包刀藏在地毯底下——她就在那里坐在地板上,像一个白痴婴儿,用各种东西乱涂乱画——她指责我试图从烟草袋中吸出吗啡,但那仅仅是布尔·德汉姆烟草,用来自己手卷了抽,因为商业烟卷加了一种化学物质来使它硬挺,会给我可能犯有静脉炎的血管造成破坏……

    所以布尔害怕她在夜里会杀了他,我们没法把她弄出房间,以前(一周以前)他曾经叫过警察和救护车,甚至他们都无法把她从房间里弄出来,墨西哥——所以他跑到我房间里刚刚换了干净床单的新床上,却忘了他已经服了两颗镇静剂,接着又服了两颗,因此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找不到他的香烟,四处摸索,把所有的东西都打翻了,在床上撒尿,打翻我端给他的咖啡,我只能在石头地板上和臭虫与蟑螂睡在一起,我整夜都在生气地骂他:“看看你对我的干净的床做了什么?”

    “我没办法——我必须找到点吗啡——这是一个吗啡胶囊吗?”他拿起一根火柴,以为就是吗啡胶囊。“拿你的勺子来”——他要把它煮了,然后注射进身体——天啦——早晨天灰蒙蒙的时候,他终于起来离开了,下楼回到他的房间里去,跌跌撞撞,带着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他从来不看的《新闻周刊》——我把他尿在易拉罐里的尿倒在厕所,他的尿完全是蓝色的,就像约书亚·雷诺兹画上的蓝色先生一样,我想:“我的天啦,他要死了!”但结果却发现那只是几罐蓝色的洗液——这时候,特丽丝苔莎在睡觉,感觉好多了,无论如何,他们步履艰难地四处走动,终于注射了吗啡,第二天她回来敲打布尔的窗户,脸色惨白,异常漂亮,不再是一个阿兹特克女巫,她非常谦和地道歉……

    “一周后她会又跑过来索要镇静剂,”布尔说,“但是我不会再给她了”——他说着自己吞了一颗镇静剂。

    “你为什么要吃这个!”我吼道。

    “因为我知道怎么服用,我当瘾君子已经四十年了。”

    然后那个致命的夜晚来临了……

    我终于和特丽丝苔莎同坐一辆出租车,车在大街上行驶的时候我告诉她我爱她——“Yo te amo”[10]——她没有回答——事后她对布尔撒谎说,我对她说:“你既然和那么多男人睡过觉,为什么不能和我睡觉呢?”——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只说过“Yo te amo”——因为我真的爱她——但到底怎么处理和她的关系呢——她在服用镇静剂之前从来都不撒谎——事实上她经常去教堂祈祷。

    我放下了特丽丝苔莎,在一个下午和生病了的布尔打车到贫民窟去找埃尔·印第奥(在业内被称为黑杂种),他总是有点货——我一直有种隐秘的直觉,埃尔·印第奥也喜欢特丽丝苔莎——他有几个漂亮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他躺在床上,前面挂着薄薄的帘子,房门敞开,直接面对外部世界,他正处于吗啡的兴奋状态中,他年老的妻子神色焦虑地坐在一把椅子里,圣像被烧,吵架频仍,呻吟不断,典型的墨西哥天空下不断发生的事物——我们去了他的蜗居,他的老妻告诉我们她是他的妻子(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告诉我们他不在家,所以我们坐在石头台阶上等他,面前是一个脏乱的院子,四处是尖叫的孩子、醉醺醺的酒徒、洗衣服的妇女和香蕉皮,你可以想象到的——布尔太难受了,他必须回家——他很高,弯腰驼背,行尸走肉一般地离开了,把刚刚喝醉了酒的我一个人留在那儿,我坐在石头上在我的小笔记本上给小孩子们画肖像。

    然后走出来一个住在这里的男子,身材魁伟,态度和蔼,端着一大玻璃水杯龙舌兰酒,拿来两只玻璃酒杯,他坚持要我和他一起喝酒,我立刻同意了,碰,然后一饮而尽,仙人掌的汁液从我们的嘴唇上滴下来,我们打成了平手——妇女们在笑——那儿有一个大厨房——他拿来了更多的龙舌兰酒——我一边喝酒,一边画着小孩——我提出付酒钱,但他们不要——院子里面渐渐地变黑了……

    我已经一路喝了五杯酒了,今天是我喝酒的日子之一,因为今天我感到无聊、沮丧、失落——而且连续三天我一直在用铅笔、粉笔和水粉(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尝试用水粉)画画,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给一个个头矮小、蓄着胡须的墨西哥艺术家画了一幅肖像,他住在屋顶的阁楼里,他从我的大笔记本上撕下肖像,想要保存——我们在早上喝着龙舌兰酒,给彼此画像——他给我画了一张游客的肖像,把我画得很年轻、很英俊、也很美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画(难道是为了让我买它?)——而我给他画的肖像则完全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黝黑的胡子拉碴的脸孔,身体瘦小,扭曲着坐在沙发边上,啊,上天和后世会评价这幅画的,不管它是什么样——所以我画了一个不愿意站直身子的小男孩,然后我开始画圣母马利亚……

    出现了更多的人,他们邀请我到一间大房子里去,里面有一张白色的大桌子,上面摆满了龙舌兰酒杯,地上摆放着几坛打开的龙舌兰酒——所有的人惊喜不已——我想:“我在这儿会很愉快,而且同时我还在埃尔·印第奥的家门口,他一回来我就可以帮布尔抓住他——然后特丽丝苔莎也会来——”

    都是一群酒鬼,我们大杯喝着仙人掌汁液,有一个年老的歌手弹着吉他演奏,领着学徒小男孩,他的嘴唇厚实而敏感,高大肥胖的女主人伴着唱歌,她就像小说家拉伯雷和画家伦勃朗作品中描绘的中世纪人物一般——房间里共有十五个人,领袖好像就是桌子一端的潘乔·比利亚,砖红色的脸庞呈正圆形,显得兴高采烈,但带着墨西哥人特有的严肃表情,长着一双疯狂的眼睛(我认为是这样),穿着一件粗犷的红色格子衬衫,好像任何时候都开开心心——但是他旁边坐着几个脸色略显阴沉的不知来自何方的中尉,我死死地盯着这些中尉的眼睛,和他们干杯,甚至问他们:“Que es la vida?”(什么是生活?)——(以证明我很有哲学深度,很聪明)——这时一个身穿蓝色西服头戴蓝色帽子的男子走向我,态度极其友好,喊我一起去厕所,一边撒尿,一边进行一场摇来晃去的聊天——他锁上了门——在这厕所的地界里,他显得身形矮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窝”对厕所来说简直是一个异常干净的词语——但却长着一双邪恶而有趣的眼睛,他是一个催眠师,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不由自主地喜欢他——我太喜欢他了,甚至他掏出我的钱包,数着我的钱时,我都在大笑,我稍微动了动,想把钱包拿回来,他紧紧抓住继续数钱——其他人想要进入厕所——“这是在墨西哥!”他说,“只要我们喜欢,我们就可以待在这儿。”——当他把钱包还给我时我看见钱依然在钱包里,但我可以凭《圣经》凭上帝凭佛祖凭一切人们认为神圣的东西发誓,事实上钱包里根本就没有钱了(钱包,仅仅是装旅行支票的皮夹子)——他给我留了一些钱,因为稍后我给一个肥胖的家伙二十比索,让他出去给所有的人买些吗啡——他也不停地带我到厕所去进行热烈的闲聊,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墨镜不见了。

    最后蓝帽子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我的(布尔的)上衣口袋里赤裸裸地拿出我的笔记本,就像开玩笑一样,拿走了铅笔和所有的东西,然后装进他自己的口袋,同时盯着我,邪恶而有趣——我真的不由自主地在笑,但我的确说道:“好了,好了,把我的诗歌给我,”我把手伸进他的口袋,他一拧身走开了,我又伸出手,他又躲开了——我转向那里看起来最有身份的人,实际上是唯一坐在我身边的人,“你能不能负责把我的诗歌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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