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丝苔莎-一年以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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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要死了,”我想,“现在她突然决定要死了……这个疯狂的早晨,这个疯狂的时刻”——旁边拿笤帚的老头依然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男人和女人陆续进来找茴香酒,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小心谨慎地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缓慢地很罕见地朝地上瞥一眼)——我的头靠着她的头,我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紧紧地拥着她,说“Non non non non”,我的意思是“不要死”——克鲁丝坐在地上的另外一边,在哭泣——我搂着她细小的肋骨,紧紧抱着特丽丝苔莎,开始祈祷——鲜血从她的鼻子和口腔持续往外冒……

    没有人会来把我们挪出那个门口——对此我可以发誓……

    我发现我在那里是为了拒绝让她去死……

    我们找到一些水,我用我的很大的红色手帕蘸水给她擦脸——她痉挛颤抖了一会之后,突然变得非常安静,睁开了眼睛,甚至朝上看了看——她不会死——我能感觉到,她不会死,不会在现在,不会在我的怀里死去,但是我也感觉到“她肯定知道我曾经拒绝过她,现在希望我能够给她展示一些更好的东西——比死亡的狂喜更好的东西”——啊美好的永恒,虽然我知道死亡是最美好的事物,但“不,我爱你,不要死,不要留下我……我非常爱你”——“难道我爱你,这还不足以让你努力活下去?”——啊,我们人类悲惨的命运,我们每个人都会突然在某个恐怖的时刻死去,让那些爱我们的人都很震惊,从而给世界增加一具腐肉——让世界产生裂痕——在所有这些黄色的城市和沙漠中的海洛因吸食者都不在乎——而他们也会死去。

    特丽丝苔莎想站起来,我托着她破碎的腋窝扶她起来,她斜靠着,我们整理了一下她的外套,可怜的外套,我们擦掉了上面的一点血迹——出发了——在黄色的墨西哥早晨出发了,还没有死去——我让她自己走路,在我们前面,领着路,她穿过一些脏得无以复加的街道,满街都是死狗,经过衣衫褴褛的小孩和老人,他们都直瞪瞪地看着我们,我们到达乱石地,跌跌撞撞地穿过去——很缓慢地——我能够在她的沉默中感受到这一点,“这,就是你要给我的,而不是死亡?”——我也很想知道如果不给她死亡,能够给她什么——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好的东西——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跌跌撞撞地跟在她的身后,有时我会暂时地走在前面领路,但我不是那种能够领路的人——但我知道她要死了,要么死于癫痫病,要么死于心脏病,死于休克,或死于服用镇静剂后的痉挛,正因为她要死了,房东太太不会来阻止我把她带到我楼顶的房间里去,让她盖着我打开的睡袋睡上一觉,休息休息,这样克鲁丝和我也可以一起休息一下——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布尔家——我们在那儿下了车,她们坐在车里等着,我去敲打布尔的窗户,向布尔要点钱付出租车费。

    “你不能把克鲁丝带到这儿来!”他叫道,“她们两个都不能来!”他把钱给我,我付了出租车费,女孩们下了车,布尔从门口出来了,脸庞很大,睡眼惺忪,说:“不,不——厨房里到处是女人,她们不会让你们通过的!”

    “但是她要死了!我必须要照顾她!”

    我转过头,看见她们两个的衣服,她们上衣的后背,具有墨西哥女性的高雅的特征,散发出强烈的尊严感,带着一条条尘土、满大街的灰泥和所有脏东西,两位女士沿着人行道缓慢地向前走着,墨西哥女性的这种走路方式,就如同法裔加拿大女性早晨前往教堂的走路方式——她们的衣服状态给厨房里的妇女、给布尔焦虑的神色和我造成的影响,其中包含了一种亘古未变的东西——我追着她们身后跑去——特丽丝苔莎严肃地看着我,“我要去埃尔·印第奥那儿打一针吗啡,”她说话的方式和平时说这句话的方式一模一样,好像(我猜测,我是个骗子,要小心!)她是认真的,真的想去打一针毒品。

    我曾经给她说过“我今晚要在你睡觉的地方睡觉”,但今晚我很难进入印第奥的房子,甚至特丽丝苔莎本人也很难进去,他老婆很讨厌她——她们步态庄严地走着,我神情庄严地犹豫着,带着庄严的胆怯,害怕厨房里那些阻止特丽丝苔莎进入房间的女人(害怕她在服用镇静剂的迷狂中打碎一切),不管怎样就是不让她穿过厨房(厨房是通向我房间的唯一通道),因此就没办法登上颤抖摇晃的狭窄螺旋式钢铁台阶进入象牙塔。

    “她们不会让你们通过的!”布尔从门口吼道,“让她们离开!”

    有一个房东太太站在人行道上,我羞愧难当,酩酊大醉,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是我要告诉她们她要死了!”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布尔喊道。我转过身,发现她们已经在拐角处上了公交,她走了……

    要么她死在我的怀里,要么听到她的死讯……

    是什么样的裹尸布,让黑暗和天堂混在一起降临了,给布尔、埃尔·印第奥和我的心灵上覆盖一层悲伤的披风,我们三个都很爱她,都在内心深处哭泣,都知道她会死去——三个男子,来自三个不同的国度,在布满黑色披肩的黄色早晨,到底是什么天使般的恶魔般的力量设计了这一切?——到底要发生什么?

    晚上个头矮小的墨西哥警察吹响了哨子,表明一切都好,但一切都不好,一切都是悲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等着再次看到她……

    就在去年,她还站在我的房间里说:“一个朋友比比索好得多,一个朋友可以在床上把它给你。”不管怎样当时她依然相信我们两具备受摧残的躯体最终能够走到一起,并能够去除某些痛苦——现在太晚了,太晚了……

    晚上我躺在我的房间里,房门敞开着,我等着看她走进来,就好像她能够穿越那些女人的厨房——去墨西哥小偷市场去找她,估计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骗子!骗子!我是一个骗子!

    假设我现在去找她,她肯定想要砸扁我的头,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而是她服用的镇静剂在作祟——但我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怎么样才能解决和她一起睡觉的问题呢?我曾经得到过来自惨白的玫瑰色嘴唇最轻柔的亲吻,就在大街上,又是一件事情,我要走了。

    我的诗歌被偷了,我的钱被偷了,我的特丽丝苔莎要死了,墨西哥的公交车想要碾死我,天空充满了灰尘,唉,我从未想过事情会如此糟糕——

    她恨我——为什么她恨我?

    因为我很聪明。

    “这件事就和你坐在这儿一样肯定,”布尔从早上起就不停地这样说,“特丽丝苔莎会在十三号回来敲打那扇窗户,为她的朋友要点钱。”

    他希望她能回来……

    埃尔·印第奥过来了,头戴黑色帽子,神色沮丧,显得很有男子气概,具有玛雅人的坚毅表情,有点心不在焉,“特丽丝苔莎在哪里?”我问,他伸出手,说:“我不知道。”

    她的血迹还在我的裤子上,就像我的良心一样。

    但她回来得比我们预想的要早,在九号就回来了——当时我们正坐在那儿聊她——她敲了敲窗户,然后从窗户上的一个破洞里(埃尔·印第奥在一个月以前因为没有毒品而一时狂怒,用拳头打穿了一个洞)伸进一只疯狂的褐色的手掌,布尔用其瘾君子的睿智在房顶上悬挂了漂亮的玫瑰色帘子,一直垂到窗台,她抓住帘子,浑身颤抖,把窗帘分开,把窗帘拨到一边,朝里观看,似乎要检查我们是不是背着她偷偷注射吗啡——她看见的第一个东西是我灿烂的笑脸——这张脸肯定让她恶心到了家——“波尔——波尔——”

    波尔快速地穿上衣服跑了出去,同她在马路对面的酒吧里说话,人们不许她进入房间。

    “唉,让她进来吧。”

    “我不能。”

    我们两个人都出去了,我先出去,他在后面锁门,然后在夜晚昏暗灯光下的人行道上见到我的“伟大的爱人”,而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支吾半天,等待说话的时机——“你怎样?”我说。

    “很好。”

    她脸的左边是一个很脏的大绷带,上边有黑色的凝结的血迹,她把绷带隐藏在头巾下面,让头巾垂在那儿。

    “这个伤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和我一起的时候吗?”

    “不是,是在我离开你以后,我摔倒了三次”——她竖起了三根手指——她原来又痉挛了三次——棉絮一直垂落下来,有几条长长的带子几乎掉在她的下巴上——如果她不是圣洁的特丽丝苔莎,那么她看起来肯定就糟透了。

    布尔出来了,我们慢慢地穿过马路,朝街道对面的酒吧走去,我跑到她的另一边来向她展示我的绅士风度,啊,我是怎样一副姐姐的样子——就像在香港,贫困潦倒的舢板上生活的女孩和母亲,她们穿着中式松松垮垮的衣服,在河里靠威尼斯撬杆驱动舢板,碗里空空无米,甚至她们,事实上特别是她们有她们的尊严,也会拒绝像我这样的一个姐姐,啊,她们漂亮的小奶子,包裹在闪闪发光的丝绸之中,啊——她们忧伤的面孔,高高的颧骨,褐色的皮肤,眼睛,她们在夜晚看着我,她们在晚上盯着所有嫖客看,这是她们仅剩的可以求助的对象——啊,我希望我能够写出来!——只有一首漂亮的诗歌才能尽述此意!

    当我们把特丽丝苔莎领到安静而充满敌意的酒吧的时候,她是多么虚弱、凄惨而且来日无多,老板娘坐在屋子后面数着比索,对我们进来置若罔闻,个头矮小蓄着胡须满脸焦虑的服务员偷偷摸摸地冲过来招待我们,我给特丽丝苔莎拉了一把椅子,这样她就可以遮住她受伤的脸孔,不让老板娘看见,但她拒绝了,依旧像以前那样坐着——部队军官和墨西哥商人们经常来这里喝酒,在下午端着大酒杯给胡须沾满泡沫,我们这样的三个人出现在这里,是多么怪异的组合!布尔高大、驼背,样子有点吓人(墨西哥人是怎样看他的呢?),戴着文气的眼镜,走起路来缓慢、摇晃但步履坚定;我穿着鼓鼓囊囊的裤子,一看就是一个外国变态佬,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牛仔裤上有血迹和油漆;而她,特丽丝苔莎,裹着一条紫色的头巾,瘦骨嶙峋,贫困潦倒,就像街上兜售彩票的小贩一样,就像墨西哥的末日——我点了一杯啤酒,让大家都好看一点,布尔则勉强点了一杯咖啡,服务生显得很不安……

    啊,我头好痛,但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我被她迷住了——她偶尔回过头来用她紫色的眼睛看着我——她很难受,想要一针毒品,布尔没有毒品——但她要去黑市上搞到三克东西——我给她看我画的一些图片,有布尔穿着紫色的天国鸦片睡衣坐在椅子上的画面,有我自己的和我第一个妻子的画面(“Mi primera esposa,[11]”她对我的画不置可否,她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遍所有的图片)——最后当我给她看我的图画《深夜烛光》时,她看都不看一眼——他们正在讨论毒品的事情——所有这些时候我都想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挤压她,挤压那个瘦小虚弱、无法得到、不在现场的、她的身体。

    头巾掉下来一点,她的绷带暴露在酒吧里——非常凄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开始很气愤……

    最后她在讲她朋友的丈夫如何叫来警察(他自己是一个警察)把她赶出房子,“他叫来警察,是因为我没有把我的身体给他。”她恶狠狠地说。

    哦,那么她认为她的身体是某种难得之货,不能轻易放弃,让她见鬼去吧——我在心里寻思着——我看着她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

    这时候布尔在向她讲述镇静剂的危险,我提醒她她的前男友(一个已经死掉的瘾君子)曾经告诉我千万不要碰镇静剂——突然我开始端详起墙壁,那里张贴着一些挂历图片,上面是漂亮妞儿(埃尔·达姆雷特在他旧金山的家里就有这样的挂历,每月一张,过去我们曾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欣赏画上的美女),我让特丽丝苔莎看这些图片,她别过脸去,服务生注意到了这个,我感觉自己是个畜生。

    一年前所有的香肠和炸薯条,更加重要的是,你的孩子们,你把他们都怎么了?你的脸上充满了忧伤和同情,一点也不漂亮,当然这一点我不会道破的,你从你的思维里偷出来一些孩子,而你是怎样对待你的这些偷来的孩子的呢?你思考事情仅仅是因为你闲得无聊,或许你本身就是思想——你不应该这样做的,上帝,伟大的启蒙者,你不应该在你的思维中拿你的孩子玩这种受难死亡的游戏,你不应该独自在云彩上蒙头大睡,吹着口哨,翩翩起舞,把你创造的星星呼来喝去,上帝啊,你不应该在思想中制造出像我们这样的虚弱瘦小的受罪的卡通人物,拿我们开各种玩笑——可怜的布尔在哭泣——孩子们在生病的时候都会哭,我也会哭,但特丽丝苔莎甚至都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被绝大的力气打烂了捣碎了,形成了现在这个乱成一团的世界?

    因为特丽丝苔莎需要我的帮助但不愿意接受帮助,因此我无法提供帮助——然而,假设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整天以帮助别人为己任,因为他们心目中存在着一个对永恒自由的梦想和期待,那么这个世界是否会变成一个花园?一个莎士比亚笔下如同仙境一般的亚登花园,里面都是在云朵上生活的恋人和蠢人,年轻的酗酒者在云彩上做梦吹牛,到处都是神仙——然而神仙互不争斗,他们奉行神仙永不打架的原则!镇静剂女士会张开玫瑰色的双唇,整天亲吻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睡觉了——世界上将不会再有男人和女人,只剩下一个性别,即思维最原始的性别——但这一天已经很近了,我轻轻地打个响指的工夫,它就来到了,但它在乎的是什么呢?……它对这个最近名叫地球的小小的事物有何看法呢。

    “我爱特丽丝苔莎,”不管怎样我现在有胆量留下来,并对他们两人说,“我应该告诉房东太太我爱特丽丝苔莎——我可以告诉她们她病了——她需要帮助——她今晚可以睡在我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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