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丝苔莎-一年以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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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他会的,其实根本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但我在酩酊大醉下真的认为他会的——同时在一种盲目的狂喜状态下我往地上扔了五十比索来证明某件事情——后来我在地板上扔了两个比索,说“这是给音乐的”——他们把钱给了两个音乐家,但是我在深思熟虑之后觉得如果再在地板上寻找自己的五十比索完全有伤面子,因此不屑于去找,实际上你能够看出来这完全是想被人抢劫的愿望在作祟,是一种奇怪的寻开心和酒精作用的结果,“我不在乎钱,我是世间的君王,我将亲自领导你们小小的革命”——为了着手领导革命,我开始同潘乔·比利亚和周围的哥们交朋友,频繁地碰杯,搂着彼此的肩膀,不停地喝着龙舌兰酒,不停地唱歌——到了这个分上,我已经蠢到不可能去检查我的钱包,但我的每分钱都不在了——我非常自豪地表明我是多么喜欢这里的音乐,我甚至在桌上擂鼓——最后我同肥胖的家伙一起出去上厕所,当我们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走上台阶,神神秘秘,脸色惨白,步履缓慢,既不年轻也不衰老,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甚至就在我认出是特丽丝苔莎之后,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盯着看,不由自主地想这个陌生的女人到底是谁,她好像是来拯救我的,但实际上她只是来找埃尔·印第奥打一针吗啡(埃尔·印第奥,顺便提一句,在这个时候已经不须别人催促,去了两英里外的布尔家了)——我离开这帮开心的强盗,跟着我的爱人离开了。

    她穿着一条很脏的长裙,戴着一条围巾,她脸色惨白,眼睛周围有黑眼圈,消瘦、高贵、轻微有点鹰钩的鼻子,丰满的双唇,忧伤的眼睛——当她用西班牙语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如同音乐,如怨如诉……

    啊神父——忧伤的伤残的蓝色的圣母马利亚,是特丽丝苔莎,让我不停地说我爱她完全是个谎言——她恨我,而我也恨她,一点都不含糊——我恨她是因为她恨我,没有别的原因——她为什么恨我,我就不知道了,我猜测是因为我去年太虔诚了——她不停地朝我吼“我不在乎”,然后敲打我的头顶,走出去,坐在大街的路边,胡言乱语、摇摇晃晃——没有人敢接近这个把头垂在膝盖之间的女人——今晚虽然我能看出来她是正常的,安静、苍白、直直地走路,走上小偷的石头台阶。

    埃尔·印第奥不在,我们又走下台阶——我已经来过两次,看看埃尔·印第奥有没有回来,他不在,他褐色皮肤的女儿长着漂亮而忧伤的褐色眼睛,当我问她的时候,她眼睛盯着夜空回答,“不,不,”这就是她所有的回答,她的眼睛盯着天空垃圾中某个固定的点,所以我只能盯着她的眼睛,我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女孩——她的眼睛似乎在说:“我爱我的父亲,虽然他在服用毒品,但请你不要再来了,不要骚扰他……”

    特丽丝苔莎和我走下台阶,来到垃圾成堆滑腻不堪的街上,街上乏味的褐色的可乐摊亮着灯光,远处雷东达斯的圣母马利亚教堂的霓虹灯发出昏暗的蓝色和玫红色光(这些霓虹灯就像粉笔画成的一样),我们在教堂附近找到可怜的脏兮兮乱糟糟的克鲁丝,然后动身往某个地方走去。

    我搂着特丽丝苔莎的腰,和她沮丧地走在一起——今晚她不恨我——克鲁丝一直喜欢我,今晚也不例外——过去的几年她因为酒醉后的行径给可怜的老布尔造成无穷的麻烦——啊,有人喝了龙舌兰酒,蹲在马路上呕吐,天使肮脏的翅膀上覆盖着一层来自天堂的灰白色尘土——地狱里的天使,我们的翅膀在黑夜里显得硕大无比,我们三人出发了,从永恒的金色天堂,传来上帝对我们的祝福,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能将其描述为无限的怜悯(同情),也就是说,无限地理解我们的苦难,只要看到这张脸就能让你放声痛哭——我看到了这张脸,在想象之中,它将最终删除一切——没有眼泪,只有嘴唇,啊,我可以指给你看!——没有任何女人能够那样悲伤,上帝像一个男子——我完全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沿着街道走进一条很小很窄的黑色街道,那里有两个妇女坐在冒着热气的大锅旁边,里面煮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还有一些冒着热气的杯子,我们在旁边的木板箱子上坐下,我的头靠着特丽丝苔莎的肩膀,克鲁丝坐在我的脚边,她们给我一杯热潘趣酒——我朝钱包里看了看,发现里面没有钱,我告诉特丽丝苔莎,她付了酒钱,说着话,张罗着一切,或许她甚至是那帮小偷的头头——

    喝了几杯酒,好像于事无补,时间已经很晚了,甚至都快天亮了,高原上的冷气直接钻进我窄小的无袖衫、宽松的运动外套和丝光黄斜纹裤子里,我开始颤抖,难以克制——什么都不顶用,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但什么都无济于事。

    两个年轻的墨西哥男子被特丽丝苔莎吸引,走过来,整夜站在那儿,喝着酒,聊着天,两个人都蓄着胡须,其中一个身材非常矮小,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上是梨子形状的双颊——另外一个个头高一些,夹克里面夹着几张报纸,来抵御寒风——克鲁丝穿着外套,直接躺在马路上,就这样睡着了,头就搁在石头地面上——警察在巷子尽头抓了一个人,我们在烛光和气锅旁边,漠然地注视着——突然特丽丝苔莎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嘴唇,特别轻,是世界上一触即止的那种轻吻——是,我带着惊异接受了这一些——我下定决心要和她待在一起,睡在她睡的地方,即使她睡在一个垃圾箱里,即使她睡在一个老鼠横行的石窖里,我也会跟她睡在一起——但我不停地在发抖,裹上多少东西都不顶用,差不多一年以来,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在睡袋里度过,因此,我对地球早晨的习惯性的冷风已经很不适应了——我本来和特丽丝苔莎坐在一个木条箱上,突然,我从上面翻了下来,掉在人行道上,我就没起来,一直在那里躺着——要是换个时间的话,我会站起来同这两个年轻人长篇大论,探讨一些神秘的事物——他们到底想要说什么,到底想要做什么?克鲁丝在大街上睡着了……

    她的头发垂了下来,黑黑的,铺在马路上,行人从她的身边走过去。结果就是这样。

    天蒙蒙亮了。

    上班的人们开始陆续从身边走过,很快蒙蒙的亮光开始揭示出墨西哥令人难以置信的颜色,妇女的头巾是浅蓝色或深紫色,人们的嘴唇在凌晨蓝色的光线中呈现出轻微的粉红色。

    “我们在等什么?我们要去哪儿?”我不停地问……

    “我要去打一针吗啡,”她说——我又要了一杯热潘趣酒,一路颤抖着喝下去——守摊的两位女士,有一位睡着了,另一位拎着长勺,开始耷拉着脸,因为很显然,我喝的酒已经超过了特丽丝苔莎付过的钱,或两个年轻人付的钱,或者其他什么人付的钱。

    更多的人和车经过……

    “走吧,”特丽丝苔莎站起来说,我们叫醒了衣衫褴褛的克鲁丝,我们颤抖着,站了一小会儿,然后走向了大街……

    现在你可以一直看到大街的尽头,天已经不再是灰蒙蒙的了,到处是灰蓝色的教堂,灰色的人群和粉红色的披肩——我们一直往前走,来到碎石子铺成的广场,穿过广场,来到一个土坯小屋前。

    这本身是一个城市中的小村落。

    我们碰到一个女人,走进了一间房间,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在这儿睡觉了,但是仅有的两张床上,都躺满了人,有的在沉睡,有的在醒来,我们就站在那儿说话,然后离开,沿着巷子往前走,路过的一些人家都陆陆续续地起来了……

    看到两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和一个衣服破烂的男子,跌跌撞撞、极其缓慢地行走在黎明时分,所有的人都显得非常好奇——太阳升起来了,橘红色的光芒洒落在到处都可以看见的红砖墙和灰泥上,这就是我印第安梦想中的微缩版的北美,但是我当时的状态已经让我无法认识任何事物,也无法理解任何东西,我想要做的就是去睡觉,和特丽丝苔莎一起——她穿着单薄的粉红色裙子,身材瘦弱,几乎没什么胸,她的小腿非常纤细,而大腿非常漂亮,但是我只是想去睡觉,但是我想抱着她睡,盖着一床巨大的深褐色的墨西哥毯子,这样我才能够停止颤抖,让克鲁丝睡在我另一边,贴着她的女伴,我只想结束这样大街上疯子一般的流浪……

    在村庄尽头的最后一间房子里,连肥皂都没有,在这个房子之外是垃圾场,远处可见教堂的尖顶和朦胧的城市,我们走进了这间房子。

    好棒啊!我看到一张巨大的床,让我开心地跳了起来——“我们可以在这里睡觉咯!”

    但是在床上躺着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头发乌黑,旁边躺着一个家伙,头上戴着一顶滑雪帽,两个人都醒着,这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走了进来,看起来特别像纽约格林尼治村的垮掉的一代的艺术家,然后我看见另外十个,或者八个人,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拿着勺子和火柴,在忙活着——他们中有一个是典型的瘾君子,面容憔悴,神色温柔,表情粗鲁,显得非常痛苦,灰白的皮肤呈现出病恹恹、油腻腻的样子,他的眼睛显得很警觉,嘴巴也显得很警觉,帽子、外套、手表、勺子、海洛因,他忙活着给自己快速注射毒品——每个人都在注射毒品——一个男子把特丽丝苔莎叫过去,让她卷起衣服袖子——克鲁丝也是这样——滑雪帽从床上跳下来,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格林尼治村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到了床上,她高挑的性感的身体从被单床脚的一头钻了进去,然后开开心心地躺在那儿,枕着枕头,看着大家——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走进来又走出去——我也想要注射一针毒品,我对一个小伙子说“Poquito gote”,我以为我的意思是尝试一点点,但我说出的话的实际意思是“撒泡小尿”——的确是撒了一泡尿,我什么都没得到,我的钱都不见了……

    这一切都显得很狂乱、很有趣、又很有人性,我看着他们,切切实实感到很震惊,虽然像我这样神志不清,我也能够看得出来,这肯定是拉丁美洲最大的毒品窟——好有趣的一群人啊——特丽丝苔莎一分钟说的话,连起来足有一英里长——那个戴帽子、表情粗鲁而温柔的家伙,蓄着小小的褐色胡须,淡蓝色眼睛,高高的颧骨,虽然是一个墨西哥人,但同纽约的任何一个瘾君子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他也不想给我一针毒品——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我的脚边放着半瓶啤酒,这是特丽丝苔莎在半路上买给我的,我一直揣在衣服里,现在我当着所有这些瘾君子的面,慢慢地喝着啤酒,就这样,彻底丧失了注射毒品的机会——我密切关注着床上的动静,希望肥女人能够起来离开,那个艺术家女孩就躺在肥女人的脚边,但是只有男人们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走出去了,最后我们也离开了。

    “我们去哪儿?”

    我们走出这个房子,穿过马具商店周围的地盘,在这里你能看到伙计们如同利剑般的眼神,我们穿过了清晨出现在大街上的体面的墨西哥中产阶级人群,好像在接受夹道鞭刑,但是没有人阻止我们,也没有警察,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沿着狭窄的、尘土飞扬的街道,来到另外一家门前,走进一个狭小的古老院落,一个老头正在用笤帚扫院,在院子里你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他在用眼睛求我一些事情,比如,“不要惹事”,我用表情向他说:“我会惹事儿?”但是他依然这样坚持,所以我逡巡不进,但特丽丝苔莎和克鲁丝非常自信地把我拽进门去,我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老头,他用表情在说同意,但依然在用眼睛请求着什么——老天哪,他肯定全知道!

    这个地方是一个非法的凌晨吸毒吧,克鲁丝走进黑暗、吵闹的屋子里去,出来时端着一大玻璃杯度数很低的茴香酒,我尝了一口——我其实不是特别想喝——我只是靠着砖墙站着,看着黄色的灯光——克鲁丝现在看起来完全疯掉了,鼻梁很高,野兽般的鼻孔里面长满了毛,就像墨西哥画家奥罗兹科画作中高声叫喊的革命妇女,但不管怎么样,她尽量使自己显得温柔美丽——实际上,她也确实是一个娇小、美丽的女人,我指的是她的心灵很美丽,整个晚上她都对我很好,她喜欢我——事实上,她有一次喝醉酒以后吼叫:“特丽丝苔莎,你嫉妒了,因为杰克想娶我!”——但是她知道我喜欢不值得人喜欢的特丽丝苔莎——因此她就像姐姐一样对待我,我喜欢这样——一些人心灵在震颤,这种震颤直接来自于太阳震颤的灵魂,丝毫不知疲倦……

    但当我们站在那里时,特丽丝苔莎突然说:“杰克(我)整个晚上……”然后她开始模仿我整个晚上在大街上的颤抖,一开始我在大笑,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我看见她痉挛而激烈地模仿我的颤抖的时候,我开始害怕了,克鲁丝也注意到不对劲,说:“别这样,特丽丝苔莎!”但她还在继续,她的眼睛狂乱而惨白,瘦弱的身子在外套下抖动,她的双腿开始打颤——我大笑着伸出手“哈哈,别这样”——她颤抖和痉挛得更加厉害了,突然(当时我正在想“她这样认真地取笑我,又怎么可能爱我呢”)她开始往下倒,这样的模仿就有点过头了,我试图抓住她,她的身子朝地上弯下去,就吊在那儿有一分钟(与布尔曾经给我描述过的服用海洛因的人的情形非常相像:二十年代在纽约第五大街的瘾君子们弯腰垂头,一直把头抵到鞋面,直到他们的头完全挂在脖颈上,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要么支起身子,要么头朝下倒在地上),让我非常痛苦的是,特丽丝苔莎一头栽倒,头颅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完全瘫倒了。

    “啊,不,特丽丝苔莎!”我高喊一声,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转过她的身子,我靠着墙蹲下,把她放在我的腿上——她呼吸很沉重,突然我看见她的外套上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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