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掂量:王蒙最新演讲录-在第二届“科学·人文·未来”论坛闭幕式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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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0月23日在中国海洋大学做发言

    刚才所有的发言者都向各个方向鞠一个大躬,我没有鞠,在人文方面是一个缺陷,因为我考虑到科学,我有脑动脉供血不足的病症,希望王琦教授有时间给我一点指导,有旋转性的晕眩,这里人文要求与科学法则有一些冲突。违背了科学法则,万一我鞠完了以后,在地上躺一会儿,那就只好用行为艺术做咱们论坛的总结了,也有点对不起大家。

    这就说明人文是离不开科学的,刚才听赵长天先生讲赫德为义和团辩护的故事,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知道有这么一个英国人,我真的是非常激动,外国人里面爱中国人的不多。但是从中国人来说,如果我们的爱国、反帝,血性还停留在反科学、不科学、愚昧无知的义和团水准,我们的国家也早就该开除球籍了。开除球籍这个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伟大的爱国者毛泽东主席说的。

    第一,参加这次论坛,我个人非常满意,非常受教育,我觉得我得到了一次海洋意识的启蒙。虽然我往海大已经跑了快十年了,但是我对海洋的了解还是不及格的,这次相对来说时间比较充裕,好好地听了几个发言,也看了一些材料。我们这一次的论坛和第一次论坛不一样的是,明确了以“关注海洋,面向世界”作为我们论坛的主题,我很喜欢这个主题,但我也有一个担心,不是担心海洋方面的科学家,我是担心我的同行,对这个主题没有多少话好讲。因为海洋确实不是我们的长项。

    比较一下,大自然的构成,我们写得最多的是月亮,所以文学又叫“风花雪月”,关于月亮的名著太多了。正像赫德从我们视野中消失一样,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的左翼文学运动中,也曾经有一个小小的事件,就是一些左翼文学青年,发起了不写月亮的宣言,认为中国人写月亮写得太多了,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没有任何作用,也不关心人们的疾苦。所以他们就发起了不写月亮的运动,呼吁从此我们的小说、诗歌、散文中不再有月亮。

    我们写山也比较多,“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山中方七日,人间已千年”。山水画经常被作为国画,海非常美,但是画起来很难。我们喜欢山,喜欢江河。包括庄子,说一个大葫芦,葫芦这么大没有用?庄子说有用,你可以乘着它游江湖——他没有说海。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里面的“水”也是指江湖,如果说孔子当年有一句话“勇者乐海”或者说“壮士乐海”,我们的民族精神也许是另一种选择。

    但有时候我翻阅很多古书,谈海比较多的还是庄子。庄子在《秋水》一章当中就写河,有人说写的就是黄河,也有可能。河流入了北海,可能当时中国海的名称还没有确立,没有东海、黄海、渤海、南海的说法,他说河流入了北海,就感觉到“望洋兴叹”,再就是觉得自己原来的自高自大是“贻笑大方”,这些成语都是从他那儿发明的。这里面对海有些是哲学和准数学的思考,主要说什么呢?一个是说海神教育河神“观之大海乃知尔丑”,看了大海之后才知道你的局促。“天下之水莫大于海”,所有的河都流入大海里面,“海纳百川”也是我们学校的校训。“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海不怕春夏秋冬,也不怕洪涝。对海的定义是“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这里面开始有一个无穷大的概念,时间是永恒的,对“分无常”有不同的解释,也可以用《三国演义》里面开始提出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理念来了解。有一种无穷的思考、无限的思考,这是人类智力的奇葩。接近零的思考就是无限的不可分割的思考。海的开始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你不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结尾的。当时能有这样的理解就不错了。

    中国古代文化对海的说法,也有很正面的说法,像刚才说庄子把海和无穷联系起来,用一种微积分的观念来理解。所以庄子的气度与常人不太一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个诗句特别感动,居然有人把“海上生明月”的“生”写成“升起来的明月”,这样的人该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海域才是我们的世界,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下,在鸦片战争以前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更强有力的或者说文化更发达的国家。海外是靠不住的,“海客谈瀛洲”是虚无缥缈的。

    我个人在20世纪80年代有小说《海的梦》,巴金有一部小说《海底梦》其实也是《海的梦》,巴金已经开始对海有很多正面的歌颂,描写海上的日出,曾经被选到许多中小学的课本里。

    我参加完了这两天的活动以后,海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梦,不仅仅是渺茫的、令人感到茫然的一个东西,而是一个非常清晰的现实,非常可爱的东西。跟这个相比较,国外写海的人太多了。《鲁宾逊漂流记》,这里面不但有海的波浪,也有冒险的精神,也有奋斗的精神。如果讲到奋斗的精神,当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它的中心就是宣扬美国精神,人生来不是为了被打败。美国写海的小说,更引人入胜,像《海狼》《白鲸》。法国的科幻小说家写了《海底两万里》等等,与这些东西比较起来,中国以海为对象的写作就太少了,说中国有《山海经》,那有点神怪。有《镜花缘》,也没有很多描写海的情境,而是讲一些海外奇景,比如有君子国、女儿国。

    所以我曾经有一个恐惧,怎么样去找一些写海写得多的作家?所以我头一个就想到了海军,这次海军本来还有一个作家要来参加会议,后来因为别的事情没能来,本来还邀请了张承志,因为他也是海军。我担心这方面谈不好,但是结果比我想的好得多。我们从科学家的一些发言中,得到了一些对海洋知识的启蒙,得到了海洋ABC的知识,受到了教育,实在是大大出乎意料。我想这和中国目前的发展阶段,我们处在一个相对高速的阶段,是一个国力日益增强的阶段,是有关系的。回想一下,如果我们在“文革”的局面下,如果中国的悲剧就是长期沉溺于窝里斗的局面,斗也不是在海上斗,是关起门来斗,可能大家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我们表达了对海洋的热情,表达了我们都在认识这个海洋,也表达了越来越宽阔的心胸。

    海是冒险,海是挑战,作为文学创作来讲,当然可以用最美好的语言来讲这个海,讲海启发出来的人们的感情。但同样,如果说海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也并非故作惊人之论,海本身不会讲仁义道德,海本身也无法掺和国家的、社会的、阶级的、民族之间的斗争。所以一方面也许我们会痛心中国久远的历史缺乏对海的了解和开拓,也许我们会从中国的文化里看到另一面,就是说我们不是无条件地提倡竞争,提倡优胜劣汰,提倡适者生存,我们总是希望能够管制这些,压缩一下人的精神。所以没有特别的开疆扩土、海上殖民,没有这个。

    比如说郑和下西洋,既不是为了贸易,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利,更多的是一个展示航海,而不是奋斗开拓。现在我们有了海洋意识了,既有包容的意识,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们也有开拓的意识甚至也有冒险的意识。但是又是在当代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个所谓全球化的时代,在迎接挑战、应对挑战,强化自己的同时,又要有一种和平和共赢的精神。海洋意识的觉醒,是整个中华民族在急剧发展过程中的精神前景。

    也许我们的会议本身,参加的人不是特别多,但听得、互动得都非常好。也许我们赶上了这样一个伟大的时机,它是我们民族精神崛起的一个表现、一个象征。这个让人一想起来,不管是文学家、艺术家还是科学家、院士,都有一种激情满怀的感觉。

    另外我再谈一下对论坛的感受,首先要说明,这个论坛的创立完全是管华诗院士一个人提出来的,他提出来了而且提了不止一次。第一,我响应了。第二,我当时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因为这个事情谈何容易,我对科学家的了解有限,不敢妄加评论。我只能说,并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是秦伯益,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有那么好的风度和出口成章的敏捷,对不起,我说话如果有冒犯请原谅。第一次论坛的时候,很多科学家说“我们也很喜欢文学,我们常看小说”,会后我个别做了访谈,所有的科学家告诉我他们常看的小说就是“金庸”。当然金庸也是很好的小说家,他个人也是我的朋友。武侠小说,金庸写到了极致,50至100年内写武侠小说的话很难超过金庸。但是文学不止有金庸,我也希望科学家们稍微翻阅一下例如张炜的小说、舒婷的诗,或者是毕淑敏的小说。当然,我实际的潜台词是“您也看看我的小说”。

    作家要到论坛上发起言来,你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跟着感觉走,天马行空,信口开河。我一想,“信口开河”这个成语真是非常美,一张口一条河就出来了,哗啦哗啦地流,一个大学里面没有几位信口开河的教授,那将会变得多么寂寞。

    吴德星教授、管华诗院士都特别强调科学与人文的结合,甚至说要有人文的引领。但是我感觉到中国的人文太缺少科学了,科学技术是双刃剑,人文的激情也是双刃剑,甚至是双刃导弹,人的激情到时候不讲理性、不讲科学的,“啪”一句话就出来了,一句话像泰山一样,像匕首一样,一句话可以直捣人的死穴。这些反思我今天都没法谈,所以中国缺少一种非常固定的、非常强大的、统一的宗教信仰。宗教信仰是很伟大的,但是宗教信仰会引来宗教冲突、宗教战争,现在世界上很多乱局,里面也有宗教冲突的背景,比如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关系。有时候我们并不缺乏激情,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前,我们讲过多少充满人文激情的话,有一句话,我现在听起来依然很激动,我又激动又痛苦,什么话呢?就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最常讲的一句话:“西方资产阶级做出来的,难道东方的无产阶级就做不出来吗?”这个话说得真“好”,真没用,完全是毫无用处的废话。因为老百姓的生活质量、科学技术的发展、国民的收入、国防力量的强大,与你给他的地理位置,属于哪个洲,或者说阶级属性的关系是有限的。当然,在进行政治教育上有一些作用,但是相当有限。事实证明,离开了科学发展观,你的人文激情也可能走到死胡同,你也可能自己欺骗自己,也可能会掩盖一些重要的应该面对的历史和现实。

    所以,我个人特别希望写作的同行——充满激情的同行——能够多听听这些科学家的讲课,多听听这些科学家的启蒙。这样一种作家、画家、评论家和科学家,而且是不同领域的科学家,医学的、生物学的、海洋学的,不同的专家,能跟大家讨论在一起,而且讨论得很有兴趣,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这是一件非常富有创意的事儿。不知道管华诗院士是不是申请登记吉尼斯世界纪录,我们查一下看别的地方搞过没有。事实证明,我们是能够谈到一起的,有共同的关注,都是非常强烈的爱国者,同时我们的眼光也看到了全人类,看到了全球化。

    第二次论坛比起第一次论坛来说,人稍微少了一点,但是也有它的好处,相对来说能够把话谈完。第一次论坛忙于掌握时间,我到现在还记得,文圣常院士讲达尔文,他刚讲了一段前言,会议主持人给他提出“时间已经到了”,他只好退下去了。我到现在还感到对不起文院士,我愿意借第二次论坛的机会向文院士问好、祝福,向他表示歉意。现在看来,讲的人不需要很多,但是听的人很多。当我得知要在体育馆里举行这个论坛的时候,我很害怕,体育馆那是周杰伦开演唱会的地方,学术探讨能上体育馆,这也是我们中国海洋大学对我国学术事业和体育馆建设事业的贡献。一超过一千人,立马让我想起一幅名画《列宁在斯莫尔尼宫》,列宁对着工人说:“是时候了,无产阶级,你们该出去了。”

    我也临时改编一下,“是时候了,关注海洋、关注未来”,使我们中国成为一个海洋强国,同时我们本着和平、共赢的原则,如管院士所说,使我们的海洋成为一个和平的、文明的海洋。

    我通过这个会议也更加了解了中国海洋大学,因为我年事已高,身体日差,听力视力严重下降,我在前年、去年已经给于志刚书记写信请辞。我说:“算了,我该收摊了。”但是这次的论坛给我一个鼓舞,希望咱们的论坛还有机会再办下去,我希望我正式离开中国海洋大学放在第三次“科学·人文·未来”论坛之后,如果上苍允许的话。

    谢谢大家。

    录音整理/冯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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