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抵挡太平洋的大坝》。大约二十年前,很可能是朋友李文东推荐了它,在一个黄昏,我开始对它的阅读。今日,我重新打开《抵挡太平洋的大坝》,抄录这段句子,竟然仿佛是第一次读到——在我印象里,小说的开头是从“那个中国男人”进入到“我们的生活”开始的,在我的印象里,根本没有这匹马的存在,以至让我怀疑它是另一本书,是另一篇作品——旧本的《抵挡太平洋的大坝》早已佚失,此时的新版是我刚刚购得的,2014年5月第1版,上海译文——我遗忘了这匹马,接下来我发现我遗忘得更多:这部书,和记忆中的很不一样,除了那个中国情人还在,对希望本身完全绝望的母亲还在,两个哥哥也还在。在开始的第一节,我读到了杜拉斯埋在文字中的暗暗嘲讽,以及和家人们的距离:他们仨。他们仨。这不是我记忆中的那部小说,那部小说似乎没有如此开始,它开始于一个暗灰色的黄昏,光,在一点点地暗下去,而渐渐厚起来的灰,则是粘稠的,散发着气息。
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我没有再读这篇小说,但,它对我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巨大到,我有时不得不抵御它。
声与色,我与朋友谈及文学中的音乐感和美术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部小说,不止一次。《抵挡太平洋的大坝》里有一部大提琴,自始,至终。有无另外的乐器的加入?我感觉,没有,至少在我的旧印象里没有,她始终使用着大提琴,她信任这个有重量的乐器。至于节奏上的小小变化,也是在大提琴的范畴之内,小说当然不会只有一种节奏,乐器也不是。
“母亲一听见莱昂·博来的喇叭声,便停下手中香蕉种植的活儿,看着那条路。她还抱有希望,希望一切都能好好解决,约瑟夫在桥的另一边,在洼地边上洗车,他站起身,把背转向大路,盯着母亲,制止她离开原地,走到若先生那儿去。苏珊,光着脚,身穿一条旧的蓝色棉布连衣裙,是母亲以前的一条裙子改的。她已经把若先生送的裙子藏了起来,几乎只有手上和脚上的红指甲还留着他们相遇的痕迹。”
“母亲很快就熟睡了。突然,她的脑袋摇晃起来,嘴巴半张着,完全进入了乳白色的梦乡。她轻盈地在纯洁无邪的状态中漂浮着,再也不能恨她了。她曾经过度地热爱着生活,正是她那持续不懈、无可救药的希望使她变成了对希望本身完全绝望的人,这个希望已经使她精疲力竭,摧毁了她,使她陷入赤贫的境地,以致这使她得以在此休息的睡眠,甚至死亡,似乎都无法再超越它。”
是的,我觉得,固执地觉得,这部小说里的每一个文字都是交由大提琴来演奏的,你能听到那种浸在文字里的声响,它沉缓,回旋,粘滞,有一个慢慢加重的涡流。它,能带着你沉入。《抵挡太平洋的大坝》让我发现叙述本身即有的吸力,它,甚至可以完全外在于“故事”——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我的双耳里灌满了大提琴的声响,我将它们从文字的中间吸出来,吸进了自己的胃和肺里。那个黄昏,光线越来越暗,书上的字也越来越模糊,但我坚持着在院子里将它读到最后一页。大提琴的声音还在,那股情绪的涡流还在,它们如同夜晚的潮汐。
那本旧书,这时我突然想到,它印刷得极其疏朗,段落和段落之间竟留出了空行——或许,这是出版者出于商业目的为使图书增厚的做法,但,恰是这一做法让我发现了小说中文字最为舒适的“呼吸”。它留出的空白是有用的,那么大片大片的空白,让我参与,让我有所填充。很可能就是这份空白,让我找到的大提琴,找到的埋藏在叙述里的色调感。
尽管,它们是,完全主观性的。
《抵挡太平洋的大坝》,整体色调是暗蓝色,它的蓝色用得有些重,再就是混杂的灰。我将它看成是油画,或是水粉。我感觉胡安·鲁尔福喜欢用淡黄,即使那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交由死人来讲述的《佩德罗·巴拉莫》主体色调也是黄色,不过是种灰黄,亮度有所变化而已。它或有水彩的感觉。君特·格拉斯,《铁皮鼓》,毫无疑问是油画,甚至带出了松节油的气味。它,和下午时的沙漠使用了同一个色调,并且有被风吹起的沙,弥漫着,打到脸上有些硬——后来,我看到沃尔克·施隆多夫的电影,对里面色调的使用多少有些不满:他使用了太多的灰,并且偏蓝——在格拉斯那里没有这样暗,它有大片的光尽管这光不是非常的透明。而从语速上看,它也应是暖色调的,它给其中的阴郁也涂有暗黄的暖色,而不是冷,而不是蓝。沃尔克·施隆多夫和我的理解竟有相当的不同(当然我绝不保证我的理解具有正确性,它是感觉,再说一遍:它有太强烈的主观色彩。)。
许多年后。我开始写作我的第一部长篇,《如归旅店》。我决定在这部小说里,我也使用大提琴。这里面包含着致敬:是杜拉斯的《抵挡太平洋的大坝》让我注意到“乐器的使用”,注意到在所谓语调的音乐性之上,还有更具统领性的设计,它定下1=C或1=D,它定下节拍和其中的变换,它定下或者暗含地定下句词间的起伏,速度,和变化。我当然听说过不少作家为自己的写作“寻找第一个句子”,但当时,我没有想到那个“第一句”除了求新求奇的陌生化诉求之外还有什么,是杜拉斯让我意识到:它更是为这场“演出”寻找核心乐器,之后的全部都可以此为核心,完成叙事的围绕——这是小说结构中的另一条暗线,它能使故事的结构有更为坚实的辅助并赋予魂魄。我自《抵挡太平洋的大坝》中获得了这一启示,而这一启示,作用于我的诸多小说,尤其是在短篇中。
使用大提琴,在我的小说中并非第一次,可以说它是我诸多小说的核心乐器,像《被风吹走的人》,像《沉船》和《失败之书》……我发现我习惯使用这一乐器,不只是杜拉斯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某种心性上的契合。偶尔,我会将大提琴调成中国古琴,二胡,或者想象:在这里,我要用到鼓……但在长篇中,使用单一乐器,如果不是杜拉斯的完成我也许不会如此用到。小说发出后,有朋友指认:你的这篇小说有某种的杜拉斯化,语调,应是深受《情人》的影响……我承认影响,尽管不是来自《情人》而是《抵挡太平洋的大坝》,我承认,那种沉缓、回旋、粘滞的语感让我着迷,它是由大提琴琴弦和弓的摩擦发出的声响。在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象,我使用的依旧是大提琴。我是演奏着的乐师,尽管我的音乐知识少得实在可怜。
出于区别的考虑,我在小说中使用的是暖色调,它的整体色调是偏赭石一点儿的黄,偶尔加重一些灰。小说中,我也强化了镜头感,在叙述中架设了相对固定的机位,并强化了“构图”……我想象,在第一章节,我画下的均是油画,而且是,古典一些的油画:它没有故意清晰的笔触,柔和而平缓。色彩都是叠加上去的,有一个渐变的过渡,同时保证不使用纯粹的原色。在写作《如归旅店》的时候,我故意不肯再读《抵挡太平洋的大坝》,只是循了印象里的气息,印象里的音调,在更改色调的同时并保持时时有所溢出……完成了《如归旅店》的写作之后,两年,我重新阅读《抵挡太平洋的大坝》,赫然发现它不是,不是我印象里的样子,记忆用强有力的方式篡改过它——我感激记忆的篡改,但同时也对《抵挡太平洋的大坝》生出小小的失望。我不想“破坏”我的记忆,于是在读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放下了它。直到今日,在准备这篇文字的时候,它又是陌生的了。
在《关于结构艺术的对话》中,曾任乐队指挥的米兰·昆德拉谈及“复调”,音乐的和小说的:“在音乐中复调就是两种或多种声音(旋律的乐谱线)同时呈现,它们是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同时又仍然保持着其相对的独立性。”“我们来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与布洛赫的复调作一比较。布洛赫走得更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中,三条线索(1、关于斯塔夫罗金夫人与斯蒂芬·维尔科文斯基之间爱情的讽刺小说;2、关于尼克莱·斯塔夫罗金及其恋情关系的浪漫小说;3、关于一个革命团体的政治小说)各有不同的特征但体裁是同一种(三者均为小说叙述),而在布洛赫那里,五条线索的体裁是根本不同的:小说、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诗、论文。把非小说的题材整合到小说的复调之中,这是布洛赫的革命性创新。”“它们仅靠共同的主题来连接。但对我来说,这种主题上的统一就完全够了。”
“让我们回到小说和音乐的比较上:一章就是一个乐章,各节都是节拍。这些节拍可长可短或在篇幅上有相当的变化,这就是给我们带来的速度的问题。在我的小说中,每一章都可以标以音乐的指示:中速的、快速的、缓慢的,等等。”
我承认,在我阅读米兰·昆德拉那本《小说的智慧》的时候并没有耐心阅读厚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未曾阅读过布洛赫,但,米兰·昆德拉的说法却对我构成了吸引:原来小说如此,可以如此。原来,小说还可以如此地对应到音乐中,他竟然能做这样的打通!这,是我之前未曾想过的。把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诗、论文整合在一部书中的提法至今让我跃跃欲试,我暗暗期许,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完成。他说,“一直到我二十五岁时,音乐都比文学更强烈地吸引我,那时我做的最出色的事就是为四种乐器:钢琴、中提琴、单簧管和打击乐器写的一部乐曲。这几乎滑稽地预示了我小说的建筑结构,但当时我一点也未察觉到将来会写小说……”
让小说建立在音乐性上,为小说建立音乐性结构,是我从昆德拉那里得来的启发,然而,我并未从米兰·昆德拉那里得到更多的理解,翻译过来的昆德拉似乎并不乐感强劲。直到,我遇到了杜拉斯。《抵挡太平洋的大坝》。是的,《抵挡太平洋的大坝》不是复调,真正具有音乐性“复调”感的小说我还得晚几年遇到,我是在《抵挡太平洋的大坝》遭遇了那把沉郁的大提琴,它,让我领略到了叙述的音乐性,以及这份音乐性对文字的赋予。
文字里的声与色是同时出现的,它们相互呈现,相互补益,无法截然地分开——给我强烈音乐感的小说往往也会给我强烈的画面感,譬如杜拉斯的小说,福克纳的小说,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马尔克斯的小说,让·热内的小说,纳博科夫的小说。语词的音乐性犹如笔触。而那种画面的构建也会使文字生出乐器之声,我以为。它们相互调动,相互调和。有批评者言,在文学里可称为文学性的东西是“稀薄”的——我承认这一认定是对的,然而,文学存在的诸多理由中这一稀薄的文学性的存在恰是最为可贵的,是它成为艺术的首要品质。我将文字中的声和色看做是文学性的部分,是它们,让我们的小说生出可以品啜、回味的魅力,而无法被其他学科替代。哲学不能,社会学不能,电影、电视不能,音乐和美术也不能。
前些日子,在鲁迅文学院和朋友们聊天,谈到音乐、美术对文学的影响,有朋友极为敏锐地谈到:学习过音乐、美术的写作者在音乐、美术中学到的不仅是技艺,可以带入到小说创作中的技艺,更重要的,可能是艺术观和有着别致的方法论。细细回想,确是如此,这一点,远比我们能见的技艺更为潜在但也更为重要。
我学过三年的美术。我当然会将美术的呈现样式带入到小说写作中,同时也敏感于他人文字中的美术之美,造境之美,敏感于文字中“光”的使用,然而,更为重要的影响可能是艺术观的。譬如我会注意到小说的整体色调,块面的使用。譬如我会更多地注意到“均衡感”和统一性,在暖色系的小说中如何使用冷色并使它不跳不抢,反之,在冷色系的小说中如何使用暖色并使它不跳不抢。因为对美术的学习,我也从那里带过了一种强烈的观念:文学是可以教授的,尤其是方式方法,我们可以从中抽出基本规律,同时我们也应当下些更大的功夫在“临摹”上,它不讨好是笨功夫但很可能事半功倍;要善于“拿来”,把非我的因素化成我的,画国画,我会考虑把油画、水彩、细密画、日本画的因素加入进去变成“特质”或“异质”,我也会考虑把木板画、摄影的因素加入进去。画油画,水彩,我会尝试杂糅其他画种的样式,我也会想办法从文学中、哲学中、新闻中寻找元素。是美术的学习让我更为轻视界限和壁垒;对自我缪斯的独特表情的强调也是美术给我的,它要求我努力增加文字的“个人辨识度”;我还在美术的学习中学到了“随类赋彩”,选择了想说的母题和基本故事构架之后我会考虑如何寻找相适应、相匹配并且在我感觉中最恰合的语感方式,让我的想说决定怎么说,而不是只用一套笔墨。在对美术的学习中,还给我一个强烈的观念:好的作品要有高格,必须不俗。不俗。不俗。三十年了,这个观念竟然比想象的坚固,构成了我固执的偏见,我得承认,它,也阻挡了我对一些作品的欣赏,这里面也许不乏佳作。
在音乐、美术中学到的不仅是技艺,更主要的,可能是艺术观和方法论。
“我的观点是,一部小说的形式,它的‘数学结构’,不是一件计算出来的事,它是无意识的驱动力,一种迷念……几年前的一天,我在研究贝多芬的四重奏作品第131号时,我不能不放弃这个自我陶醉的主观的形式构想。请看——
第一乐章:慢,赋格形式;将近7:30分钟。
第二乐章:快,无类别形式;3:30分钟。
第三乐章:慢,一个主旋律的呈现;1:00分钟。
第四乐章:慢与快,主旋律与变奏;14:30分钟。
第五乐章:很快,谐谑曲;5:30分钟。
第六乐章:很慢,一个主旋律的呈现;2:00分钟。
第七乐章:快,奏鸣曲形式;6:30分钟。”
……初次读到米兰·昆德拉《关于结构艺术的对话》中的这段话时并无印象,很可能跳过了它。我不了解音乐,也不曾听过贝多芬的这部作品。第二次重读,第三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智慧》是我的枕边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将米兰·昆德拉看做是“小说的立法者”,但他的这段话包括后面大段的解释都无法让我共鸣,我将它看成是我所陌生的物理知识,甚至匮乏了解的兴致。它,被一次次跳过。直到,我在向他人讲述我对小说结构样式的理解时才重新注意到它,直到,我读到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比目鱼》。我觉得,米兰·昆德拉找到了音乐和小说结构间的某种对应关系,他是启示性的,而君特·格拉斯则依借卓越的个人才能凸显地展示了它。
顺便提一句,君特·格拉斯还是一位画家。在完成《铁皮鼓》之前,他的收入多来自绘画,德文版《比目鱼》的封面即用的是他自己的插图。
使用一至两种核心乐器,而让其他的乐器辅助,从第一章开始,《铁皮鼓》就是有着众声辅承的交响,它浓厚得甚至有些复杂。第二章,第三章,我并没有意识到节奏上的变化,君特·格拉斯只在旋律上做着微调,及至《演讲台》,节奏明快的鼓声加了进来,叙述的起伏也变得急促。随后,小说的调式又恢复到第一、二章的样子,众声辅承,波澜迭起,也就在读到《没有出现奇迹》和《耶稣受难日的菜谱》时,我想起了昆德拉所言及的小说与音乐之间的对位法,想起他对贝多芬四重奏第131号的分析……《尼俄柏》,格拉斯甚至直接向我们宣称,“好的,布鲁诺,我想试着对我的鼓口授下面这宁静的一章,尽管这一章的主题是需要由饿慌了的、咆哮着的人组成的乐队来演奏的。”——
《有信有望有爱》。它采取本属于童话样式的公式和套话,让一种似乎被榨尽了可能的旧形式再次“复活”,我感觉,在这一章节,君特·格拉斯充任指挥,让之前纷繁而辽阔的乐手们暂时停歇,而让一枚小号独自演奏:“从前有个音乐家,名叫迈恩,他小号吹得美妙无比。他住在一所五层楼公寓的屋顶室里,喂养四只猫,其中一只叫做俾斯麦。”“从前有个音乐家,名叫迈恩,他小号吹得非常美妙。他住在我们这所五层楼公寓的屋顶室里,喂养四只猫,其中一只叫做俾斯麦。”“从前有个冲锋队员,他名叫迈恩。在他每天喝杜松子酒、小号吹得非凡美妙的那段时间里,他在家里喂养了四只猫,其中的一只名叫俾斯麦。”……赋格曲。它一遍遍地重复并在重复中加深,完成着叙述,而这重复里面加入些小小的变化,从而使那些字、词的音乐性更为活跃。没错儿,这一章所使用的小号在前面的章节中并不突出,它不是核心,单单在这一章它被骤然地凸显并降止了其他的乐器……这一章,是《铁皮鼓》第一篇的最后一节。在这一章,之前积累过重的凝重被略略地释放了一些,而余音袅袅,在耳侧回旋。
第二篇,整个乐队又开始他们的交响,它使用着和第一篇大致相同的旋律——在旋律感上,有特点的《有信有望有爱》其实也是被纳入的,它的游弋依然有着和主旋律粘接的线——其中只有小小的微调。直到第二篇的小半节,贝布拉的前线剧团来到诺曼底,他们一起“参观水泥”:
兰克斯:(敬礼)道拉七号,一名上士,四名士兵。没有特殊情况!
海尔佐格:谢谢!请稍息,兰克斯上士。——您听到了,上尉先生,没有特殊情况。多年来就是如此。
贝布拉:总是落潮和涨潮!大自然的表演!
海尔佐格:正是这个使我们部队有事可干。正为了这个缘故,我们一个挨一个地建造地堡。我们自己相互间处于射程之内。我们不得不炸掉一些地堡,给新的水泥腾出地方来。
贝布拉:(敲敲水泥,他的前线剧团团员也跟着他敲敲水泥)中尉先生相信水泥吗?
——有些夸张感、滑稽感的话剧。再一次,君特·格拉斯更改了节奏,当然也再一次让乐手们停歇,我猜测,在这一节的中段君特·格拉斯强调的大约是单簧管,让它呈前,作为伴奏的其他乐器将声音一再压低……我又一次想到昆德拉关于贝多芬作品的分析,想到杜拉斯的写作:在杜拉斯那类的小说中,它低语,呢喃,倾诉,单一乐器便可很好地完成,而到格拉斯处,那种浑厚、繁杂和阔大则必须要有一个庞大的乐团。杜拉斯,文字的乐感构成叙述的推动,而在君特·格拉斯那,音乐即是建筑,他通过对文字音乐感的建筑来建筑起小说的结构,每个乐章之间都有其相对的独立性又相互勾联,为了破除单调与沉闷,他还有意插入强烈些的变化,然而这一变化又始终处在主体旋律的统摄之中,它们亦是主体的有力支撑……
2012年,我开始长篇《镜子里的父亲》的写作,这一次,我决定使用乐队。大提琴还在,是弦乐中的部分,但它只会在背景处使用,充当核心的是另外的乐器,小提琴、中提琴应得到更充分地使用,而双簧管、大管、小号、定音鼓也要得到使用……“一部小说分成数章,数章再分为数节,数节再分为数个段落——作品的连接——我希望这一切是完全清楚明白的。七个部分的每一部分自身是完整的,每一部分都以它自己的叙述方式为特征。例如,《生活在别处》的第一章:持续的叙述(即在各节之间有着因果的连续);第二章,梦境的叙述;第三章,不连续的叙述(即在各节之间无因果关系);第四章,复调叙述;第五章,持续的叙述;第六章,持续的叙述;第七章,复调叙述。每一章都有它自己的视角(由不同的想象性自我的观点来讲述),每一章也有它自己的长度……”我重新翻出米兰·昆德拉,重新审视他关于小说结构艺术的文字,我认为,这一方式可以在我的这部长篇里得到运用。
我试图,用我的方式完成交响,并利用好其中的“危险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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