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我一生心02:请别思念我-如果这是报应,那这报应……也太疼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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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娓娓回到公司,因为有很大一部分工人要回家过年,她让财务趁着关账以前先把这一批工人工资结了,心想快年底了,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啊。

    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游乐场穹顶的设计图投产以后,有个负责总包的工人仗着自己经验丰富,爬脚手架的时候没系保险带,从六米高的地方摔下来,直接送到了急救室。

    偏还赶上赵宇东住院,娓娓焦头烂额,两面安抚,游乐场的进度不能拖,他们小本买卖,耽搁一天都要大伤元气,当天下午娓娓拎了水果跟花去医院探望出事工人,不幸中的万幸,人没出什么大事。

    第二天出事工人家属就从外地赶到T城,连病房都没去,直接杀到公司,质问公司赔偿的问题。每个工人都由公司出面办理过工伤保险费,娓娓去问人事,上一任离职交给现任,刚接手的小任振振有词道:“没人跟我说过要给工人办保险,我怎么知道这种事?”

    “没办么?”

    小任气得声音都变调了:“娓娓你这是什么意思?没办都怪我咯?”

    在这种节骨眼,娓娓也懒得再跟她争谁是谁非的问题,只是麻烦她再去查下这批工人的保险问题。

    小任散漫地应了一声。

    住院费用全部都是公司垫付的,家属追着娓娓问怎么赔偿,也瞅准了她年纪轻,况且还是个姑娘。信不信换赵宇东过来,情况早就两样。

    这些年娓娓不是没有被客户骂过,一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用最恶最毒最下流的词语攻击她,诋毁她,谩骂她,只有那一刻才会明白,真正的恶意是怎么回事。

    她不再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个体,而是一种渠道,被受害者家属发泄的容器,在他们看来,得不到丰厚赔偿的娓娓不应该出现在病房,而应该替他们儿子去死。

    人能够恶毒到什么境地,她所接受的教育,所秉持的得体在这些密集的咒骂中碎成粉末,她集中体验人世间最居心卜测的下流和卑鄙,那些污秽的句子、无端的猜测、横飞的唾沫还有奋力挥舞的手臂,像噩梦一样,把她往悬崖处逼。

    她不停地解释,道歉,安抚,告诉他们公司处置的决定,而家属们真正在意的只是一个数字,一个他们不满意的数字,所以要逼得娓娓去死。

    能最快最简单摧毁一个正常人的,通常都是来自语言上的暴力跟攻击。

    其中有个男的,一脸横肉,啐掉烟头骂了娓娓一声婊子,过来狠推了她一下。当时她就站在病房门口,几步后就是个盆栽,她高跟鞋一错,整个人惊恐地往后仰,手在空里挥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站在她面前的两女一男根本不管她死活,冷眼看着她向后倒。

    幸好有人从身后经过,大力地提住她手臂,扶着她站直。

    她惊魂甫定地回头,见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个头特魁梧,把西装都撑得紧巴巴的,一出口先把场子给镇住了:“吵什么吵,把这里当什么了?一群大老爷们合起伙来欺负一小姑娘,害不害臊呢!”

    对方仗着人多势众,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滚滚滚,不关你的事。”

    那中年男子也很老道:“知道这儿是哪么?不说别的,这姑娘要是报警了,警察抓的也是你们几个医闹。”掉转头又看着娓娓问她,“姑娘,你没事儿吧。”

    娓娓摇了摇头。

    推娓娓的中年男人嚷嚷起来:“警察来了正好,我大侄子躺在病床上不死不活,还有没有个说法。”

    中年男子冷笑:“一码归一码,你们大侄子的事儿我不管,我就看见你们对这小姑娘又是踢又是打的,警察要是抓你们进去,拘留那都不是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的事。”他又问娓娓,态度很郑重其事,“姑娘,没事儿吧,有伤到哪儿么?赶巧儿这帮人都在这儿,我陪你去挂个号做个检查,要是有什么问题就报警,放心,警察来了我给你做口供。”

    一席话听得对方目瞪口呆,只觉得是遇到了神经病,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爱管闲事的人?

    见对方站在自己这边为她说话,娓娓眼睛一阵滚烫,忙低声道:“谢谢您。”

    “不碍事儿,姑娘,真的不需要去检查一下身体么?”

    “不用了,谢谢您。”

    中年男子大概也是来探望病人的,见娓娓没事,就匆匆地下楼去。出了医院大楼,又回头看了看背后,见没人跟着,走到路边一部车旁拉开驾驶座的门,坐进去之前又看了下四周。

    最后抬头看向后视镜,所有的装腔作势都在此刻偃旗息鼓,中年男子主动跟后座那人交代:“年总,您放心。我一路跟着她上去的,没让别人欺负常小姐一根指头。”

    娓娓出了病房,眼泪哗的一下冲下脸庞,拿起手机又不知道跟谁去讲,我今天被人欺负了,骂得很难听,心里好委屈。

    该跟谁去说,想要别人抱抱我,跟我说,没关系啊宝贝,这不是你的错。

    她低着头搭电梯下去,眼泪静悄悄地流满了一张脸,倒没有人留意她的反常。太多生老病死都在这里发生,喜怒哀乐不过是生死的附属品。

    而当手机铃声响起,看见来电显示蒋波两个字,无限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通道,她小声开口叫了声小叔叔,一滴眼溅到屏幕,牵出了哽在心底的哭腔。

    哪有这么多道理要懂啊,不过就是伤心落泪时,听你说一句不要哭。

    蒋波心头一紧,像是被什么揉了一下,又酸又涨。他看着娓娓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她哭得这么猝不及防,当时就慌了,急声问:“怎么了娓娓,发生什么事了?”

    她并不开口,只是静静地流泪,他也静静地拿着手机听着她哭。

    “小叔叔,你能不能来接我?”

    他立刻道:“好,你别动,我这就来接你。”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蒋波开车出现在医院楼下,一手控制着方向盘,一边探身出来看娓娓人在哪儿,果然就在花坛背阴的凤仙花下找到了她。她啊,还跟小时候一样,其他小孩儿受了委屈是放声大哭,只有她会悄悄躲起来,等别人来找她。

    她应该是哭了很久,哭得鼻头绯红,两腮被泪涩出了一道道皲裂的红痕。蒋波一身剪裁得体的Armani,匆匆关门走下车,不顾形象地半蹲在她面前,除下手套,狠狠搓了搓手掌,待得掌心滚烫,才伸手捂住了她冰冷干涩的脸颊。

    她在他手间小声叫他,仿佛落在地上的一朵小小的百合花:“小叔叔。”

    他嗯了一声。

    她朝他伸出两只手,像她七岁那年跌在她家门口,可怜兮兮地说:“抱。”

    她啊她,像个小猫,像只小狗,怯生生地仰起了头。

    他能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年慎从车里向外瞭望,他的手从蒋波出现起就已握紧成拳头,眼前这一幕的发生让他的嘴角危险地往下一沉。

    蒋波摘下burberry围巾,在娓娓脖子上绕了好几个圈,然后倾身凑过去,果真就抱住了这泪眼汪汪的小姑娘。

    他柔声问:“怎么了娓娓?告诉小叔叔,你哭什么?”

    眼泪已经不再落了,她的声音仍旧很小:“我,我觉得自己真没用……什么事情都办不好……”

    “公司里的事?”

    娓娓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脸色忽的一变:“是不是赵宇东……”

    娓娓懵懵懂懂:“赵总怎么了?”

    蒋波意识到不是自己猜测的那种事,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说:“天太冷了,去我车上说好不好?”

    在蒋波的车上,娓娓断断续续把事情的原委都跟他交代了。

    蒋波沉吟片刻,问她拿了相关工伤申报的资料,说带回事务所让负责法律这块的同事看看,又安慰她,直到她情绪终于缓了过来。娓娓哭过才觉得不好意思来,婉拒了蒋波载她回公司的打算,两人就在市中心吃了一顿饭,走之前蒋波忽然问她:“上次打你电话,接的那个人……是你男朋友?”

    他的语气不是试探,他的眼睛藏的也不叫声东击西。

    是个成熟理智的长辈,在关心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子。

    娓娓摇着头,看着蒋波的眼睛:“不是的,小叔叔,他不是我男朋友。就是,就是碰巧,我的手机他拿着。”

    她其实很心虚,但是这一句话她很巧妙地避开了真相,她一个字都没有说谎。

    “这样啊。”蒋波很温和地看着她。

    不要说,不要跟我说那种话。

    她眼巴巴,在心里哀求他。

    蒋波果真一句话都没有讲。

    赵宇东出院回到公司,“不负众望”地把娓娓骂了个狗血喷头。老实讲,她被赵宇东骂得浑身舒畅,如果赵宇东还肯骂她,至少说明他还没有想过开了她。

    就在赵宇东冲着娓娓拍桌子摔文件夹的时候,跟娓娓说“没人提醒过我,我不知道”的小任也在旁,听得一声不吭,眼看着娓娓被骂。娓娓当下也没说什么,直到赵宇东把她叫回办公室,问她工人工伤意外险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她也只是照实解释:“赵姐去休产假了,工作交接给小任的时候没交接清楚,这批工人没及时上险。”

    他从办公室的分机拨到前台:“你把小任给我叫进来。”

    小任很快就从门口进来,落落大方地走到赵宇东办公桌前。娓娓站在她身后稍远的地方。

    赵宇东问她:“这批工人的保险怎么回事?”

    小任道:“是这样的赵总,出事后娓娓来找我问保险的事情,因为我也刚刚接手这份工作,赵姐交接有些地方没跟我提过,所以我也不确定赵姐是不是已经办理过工人保险,本来想说档案都锁在柜子里,备份钥匙在您手上,想跟您打个电话请示一下,没想到娓娓这么着急,直接去医院跟工人家属摊牌,不过我也能理解,娓娓也是本着为公司考虑,能降低一点损失是一点。”

    小任的声音其实不算大,落到她耳中却仿佛尖锐的轰鸣,又像是有人狠狠扇了娓娓一巴掌,两颊顿时热辣辣的。

    她几乎狼狈地抬头看了一眼赵宇东。

    赵宇东却看也不看她,闲坐在大班椅里,听着小任汇报,频频点头,语气明显比刚才训娓娓的时候好多了:“那现在跟赵姐确认过么?”

    小任答:“确认过了,人身险意外险都办过。”

    “嗯,辛苦了,你先出去吧。”

    小任站起来把椅子推回远处,轻快道:“那赵总,我先去忙了。”

    “娓娓,你留下。”

    等她出去,赵宇东从大班椅上转过来,下巴一偏指了指他面前的沙发,看着娓娓讲:“站着干嘛,坐啊。”

    她腿一软,就真的坐了下来。

    从赵宇东办公室出来,小任还没走远,趴在隔板上跟靠走廊隔间的一个女同事聊天。娓娓目不斜视从她身后经过,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位,弯腰从工作桌底下翻出一只纸板盒。她双十一的时候在网上买了些零食,快递盒子没来得及丢,正好派上用场。

    她把桌上一些纸啊书啊笔啊一样一样码进去。

    小任慢悠悠地走过来,仿佛才注意到娓娓这边的动静,惊讶道:“娓娓,你干嘛收拾东西啊?你是要辞职么?多大点事儿啊,跟赵总说清楚不就行了么?”

    是啊,多大点事儿。

    不过就是被人暗地里捅了一刀,还是这么不高明的一刀。

    可捅到肉里还是会流血,捅进心脏还是会觉得痛。

    娓娓放下手里收拾了一半的文件夹,抬起头,心平气和地看着面前的小任。

    小任刚来公司那会儿正赶上年底,因为是外地人,又是高学历研究生,被本地人组成的小集体拒之千里。更有处心积虑的人,故意来套小任的话,然后添油加醋,在公司里到处散播,出去聚会也从来不会叫她。娓娓实在看不下去,于是中午一起找小任去外面吃饭,公司其实租了别家互联网公司的食堂,但是跟那群程序员一起吃饭,真的是要靠抢。她做惯了大小姐,干脆就去外面点小炒,叫上小任,两菜一汤,能吃得很饱。

    娓娓看着小任。

    就是面前这个人,就是一年前你拉过她一把的人,却在日日夜夜谋划着趁你不备,捅你一刀。

    那么,就告诉我,到底是哪一步做错。是我的善意太过突兀,落在你眼中就显得格外居心卜测,还是我的行动我的表情我的语气哪里出了问题,让你记恨到如今。

    小任脸上的笑消失殆尽,面对娓娓的注视,她很无谓地耸了耸肩,说:“别这么看我,职场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有些人能亲亲我我不露破绽地走完一辈子,有些人才出门走上一公里,就被暗箭伏击。

    常娓娓知道,是她运气不好。

    财务嘉嘉抱着跟她差不多型号的箱子走过来,放到娓娓的桌上,笑着说:“谢谢你啊娓娓。”

    娓娓勉力冲她一笑:“没事儿,嘉嘉你怀孕了,坐我这儿去卫生间也方便。”

    嘉嘉连声道谢:“娓娓,你性格可真好。全公司就你愿意跟我换座位,难怪赵总总是夸你。”

    小任表情一凝,僵在那里。

    赵宇东的办公室。

    赵宇东让她坐,娓娓就真的坐了下来,赵果然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她口干舌燥,话都说得磕磕绊绊:“老大,我真不知道……我以为,我真的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赵宇东哼了一声,“你这么多以为,怎么就想不到多打两个电话问问。”

    “我打过赵姐的手机,没人接……”

    “没人接不会继续打?”

    “我想着赵姐刚生完孩子……”

    “所以呢,你倒是替别人想的周到,能怪别人不给你留着这一手?”赵宇东不留情面继续训她,“做事顾头不顾尾,这么简单也能中套,混了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有时候还真想看看,你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娓娓又委屈又难受,也不敢看赵宇东,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强忍住即将涌上眼眶的水珠。

    赵宇东和缓了语气,食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听:“这次就算免费给你上了一课,以后记住,不管做人还是做事,别把人想的太好。真遇到麻烦了,宁可去求从前帮过你的人,也别去找你帮过的人。肯为你付出的,不管一次还是一万次,他还是肯为你付出。”

    娓娓情真意切地答:“赵总,我知道了,这种低级错误我下次不会再犯了。”

    “嗯,去忙吧。”

    娓娓刚拉开门要出去,赵宇东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后叫住她:“娓娓。”

    她回头。

    “这个案子,你是不是拿给平正事务所了?”

    “嗯。”

    赵宇东眼睛似有微亮,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你认识蒋波?”

    娓娓老实交代:“认识,他是我小叔叔。”

    赵宇东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一言难尽地看了她半响,不伦不类地长叹:“幸好没一时冲动,把你给开了。”

    这件职场暗斗她除了周思念,没告诉过别人,思念听得比她还要气,骂了一个晚上的bitch。好好一顿西餐吃成了讨伐大会,后来思念跟娓娓讲她在spa馆遇到的一个贱人,捡到了她挂失的贵宾卡在刷,刷了近两万块,还跟前台狡辩说是男朋友送的。

    有些人心酸生活太苦,有些人却烦恼钻石鞋太重。

    娓娓一点都不嫉妒,却真的好羡慕:“多希望也有人养我,可以不用工作。”

    思念笑:“你就是自讨苦吃,错过了多少好男人,远的不说,近的……”她娇容一绽,笑意盎然地看着娓娓身后门口的方向,“近的……不就来了么?”

    娓娓回头,蒋波正从旋转门内进来,单手提着西装外套,内里是一件宝蓝色高领毛衣,肩宽臀窄,仿佛行走的模特海报,也看见了娓娓跟思念,朝她们这一桌挥了挥手。

    “不准生我的气,”思念已经把包跟大衣拿在手里,飞快地同娓娓解释,“这次是我打电话约蒋波出来吃饭,你们两个好好聊聊,二十一世纪了啊,别给我来鸿雁传书那一套,男未婚女未嫁的,搞个对象又不犯法。”

    蒋波正好走到桌边,思念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走。他在思念的位置上坐下,服务生眼疾手快给他换了一套新餐具。

    娓娓还记得那天的眼泪,羞耻心跟难为情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讪讪地拨弄着手边一只汤勺,借此掩饰内心的忐忑,酝酿许久才开口:“小叔叔。”

    岂料他也刚好说话:“娓娓。”

    抬眼相识,看着对方的刹那,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如胶水渗在空气中的尴尬丝丝散尽,因为他一直含笑凝视着自己。

    蒋波的语气温柔得无可复加,面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娓娓,你先说。”

    “小叔叔,铛铛人呢?”

    “明天是双休日,晚上住她奶奶家。”

    “哦,这样啊。”娓娓看了看桌上,见只是些沙拉,问他,“小叔叔,你饿不饿?要不要再点一份牛排?这里的乳酪牛排很出名。”

    “我在公司吃过了。”

    娓娓低下头,手在桌下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听见蒋波轻轻笑了一声,叫她:“娓娓。”

    她毫不设防地仰起头,光洁的脸,黑亮的眼,干净的像一朵洁白的云,撞进了蒋波的眼底。

    “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么?”他问。

    娓娓立刻想到了最近比较火的一个动画片,微博上很多人推荐的良心国产,刚好商厦的顶楼有家新开的电影院,娓娓一提出想去看,蒋波紧跟着去买单,有说有笑的收拾好了包跟大衣,搭电梯上去。

    影院贩票大厅还有动画片的周边海报,工作人员分发印有动画人物的气球和闪光头箍灯,凭票排队领取,家长们领着孩子,长长的队伍贯穿了整个大厅。

    娓娓频频回头,眼中不自觉露出艳慕的馋意。

    你是大孩子了,不要羡慕这些小朋友的玩意儿,她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在蒋波面前,你要时刻记住你现在穿着高跟鞋。

    电影开场之前的广告时间,蒋波出去了一会儿,娓娓以为他是去卫生间,等他坐回位置的时候,娓娓明显感觉眼角余光处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她扭过头,蒋波用大衣作掩护,在座位下偷偷把那个发光头箍递给她。

    娓娓定睛一看,好不惊讶:“小叔叔,你刚刚是去拿这个么?”

    “其他小孩子都有,我怕你眼馋。”

    她哭笑不得:“小叔叔,我都多大了啊。”

    蒋波抬头看着硕大无朋的幕布,片头弹出,下方徐徐滚出一行字幕,他嘴角微扬,缀着一个微不可查的笑:“那你想要么?”

    “……想。”她小小声、没骨气地承认,“人家还想要气球,印着孙悟空的那个。”

    蒋波心弦一动,霎那间柔情似水。

    电影散场,蒋波开车送娓娓到她家小区楼下。道谢之后她推门下车,蒋波从车内放出目光,打量小区周边设施环境,还是觉得不放心,降下车窗追上来一句:“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小叔叔,你回去吧。”

    电梯一直升到八楼停下,她提早从包里翻出钥匙拿在手上,走出电梯间,声控灯应声而亮。

    公寓的格局是对门四户人家,两部电梯,大理石铺就的走廊光可鉴人,高跟鞋叩击其上的声音清脆欲滴。

    此刻夜深人静,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晚上。

    没有光,也没有人,时光在琥珀里凝结,静得像是陷入洪荒。

    火机轻微的一声咔嚓,雪亮突兀,她悚然一惊,循声回头,声控灯就在那一瞬间,无声无息地灭了下去。

    浓黑而漫长的一条回廊,只有一个红色的烟头寂寂发亮。

    “谁?”

    当问题出口,答案已在心底形成。她清楚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像石子投入静水当中,不见一点回应。

    她后退一步,但身后即是墙壁,又能退到哪里?

    她忽然冷静下来,她等了足够久,她有足够宽广的心灵,等待着这一切意外或者不意外的发生。

    如果这是报应。

    那这报应……也太疼了一些。

    她被一道大力推向身后的墙壁,而在她即将撞上的前一秒,那人扶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垫在她跟墙壁之间,充当着肉体的缓冲,出于保持身体平衡的本能,她整个人尽力前仰,下巴磕到某人的肩上,牙齿咬到舌头,疼得她眼泪差点汹涌。

    更何况铺天盖地,都是那人的气息。

    声控灯骤然一亮,刺目光亮并被她的视网膜接纳,他伸手盖在她眼睛上方。指缝之间漏进稀疏灯火,还有他的深沉目光。

    她不知所措地喃喃:“年慎……”

    他有远低于气温的体温,他的手指比他的体温更冷。他用食指抬起她的脸。

    在她的对不起出口之前。

    他粗暴,干脆,利落,未卜先知地,吻住了她的唇。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不要跟我说你很愧疚,我不要你的歉意,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这不应该被称之为吻,他只是差那一点点,就要把她吞入腹中。娓娓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年慎,强势霸道,将她逼到退无可退,舌头肆虐着扫荡她的口腔,去寻另一个她,吮着缠着,用另一种姿势彰显占有她的方式。

    她挣扎,反抗,歇斯底里,却不堪一击。手里的气球压挤彼此的身体,濒于爆破的边缘,连同她的神经都绷紧,不堪忍受临界的那一点,即将逼近。

    不能忍受……无法承受……她扭头躲避,向后缩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想要避开眼前这种局面,还是试图争取延长气球们的生命,混乱的选择题不合时宜地出现,折磨着她的心。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他的吻如影随形。

    声控灯几亮几灭,她心如擂鼓,呼吸急促,最令她恐惧的爆炸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响起的是她的手机铃声。

    一遍又一遍,并不以主人的意志为转移。她呜呜呜的反抗,声音含糊不清,粉色的指甲在他衬衫上抓出一朵朵素色的花,徒劳地努力地要推开他。

    年慎的吻暂时离开她的唇,以手撑壁,不动声色地调节着自己的呼吸,俯首低头,看着这个双唇嫣红的女孩子。

    她混乱不堪,茫然不断。

    手机明明握在自己的手上,她还努力从包里找。

    他看着这一切,并不说话。

    打来电话的那个除了送她回家的蒋波,不会再有其他人。

    “……喂。”

    “娓娓,到家了么?”

    “嗯,到了。”

    “怎么不开灯呢?”

    “……还没进去。”

    “娓娓?”蒋波顿了顿,才问,“你旁边有人么?”

    走廊太静,手机的声音异常清楚,包括头顶那意味深长的冷哼。

    娓娓心如擂鼓,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下意识地否认:“没……没有,小叔叔,我旁边没有人,我……我这就要进去了。”

    挂断电话,她仍旧低着头,方寸之间只留有让她转身的空间,她把钥匙插入锁匙,然后推开房门。

    这一晚太触目惊心,她拒绝用自己的理智来思考他的动机。

    如果他仅仅只是羞辱自己,娓娓愿意让他达到他的目的。

    而当她即将默默关上房门的前一秒,年慎伸一臂,阻止了她要逃的去意。仰头与低头之间,发生着一场无声的对视。

    他用行动阻止,她用目光哀求。

    让我走。

    门之内是光明,门以外是黑暗,他在明与暗的界限中间俯瞰着她。忽然冷冷一笑,果然松手。

    无论因为什么目的出现在这里,他这样骄傲一个人,并不屑于做出强人所难这件事。

    那么,他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娓娓背靠着房门,手袋随意地丢弃在脚边,缓缓滑坐到地板上,脸埋到了膝盖之间。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车里蒋波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年氏那边出面,赔付了全额款项。事务所也做了好几起理赔纠纷,还没见过这么财大气粗的甲方。”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娓娓,试探着问她,“娓娓,你上次跟我提起的客户,也是姓年么?”

    没有这么巧的事,世上从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他也姓年,他也刚刚好,出现在娓娓的家门前。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她想过跟年慎道谢,但是那想法仅仅出现在他强吻之前。这发生以前,他们的关系纯粹无比,他是债主,她欠了他太多东西。但这发生以后,问题开始变得棘手。

    她不是傻瓜。一个男生变得混乱,通常都是跟一个异性有关。

    她也不敢拿来问思念。娓娓已经能够想象到那个局面,思念一定会双眼发亮,扑过来抓住她肩膀,然后疯狂地摇晃她,让她事无巨细万无遗漏地还原事发当时的所有细节,比如吻的姿势,有没有伸过舌头,他是不是喝过酒……以及吻她的时候,他的手具体放在什么位置。

    她才不会在乎对象是年慎这种劲爆消息。

    问蒋波,前夫吻我会出于什么目的?她还没有疯到这种程度……

    她辗转反侧大半夜,在凌晨两点发了条微博,没想到几天后就收到了一个赞。

    这也太欺负人了。

    她这个号其实大一就注册了,平时就转转公司官博发布的消息,一直没怎么用。除了新浪赠送的僵尸粉,向来没什么动静,连赵宇东都不知情,有次还沾沾自喜地跟娓娓说他们墙绘公司原来也有忠粉,一个ID叫默默安然的网友每条微博都会转。

    她循着那个赞摸到对方的微博,一个ID全是字母的网友,跟她一样,首页全是转发,不是足球就是股市,没有一条原创微博。

    她盯着他上个月转发的关于股市狂跌2000点的预测,暗暗想:这人真讨厌。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教会她怎么做,成人世界靠的只能是独自摸索。

    有一回她给企业客户送效果图,恰好跟年氏在同一个CBD区,楼座位置相对,她搭观光电梯下来,刚好就能看到大厦墙体从上而下印着的年氏集团四个字。

    时势造英雄,别人被甩一样过得风生水起,也是她不争气。

    娓娓想起照顾年慎生病那次,手机里恰好存了他秘书范晓的手机。想了想,拨了个电话过去。

    “年先生现在在开会,不太方便接电话……”

    娓娓其实是松了口气,忙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跟他道声谢,不方便就下次再说。”

    范晓侧身挂断手机,转回到会议桌上。年慎看了她一眼:“谁?”

    “经销商那边的陈总。”

    “以后开会关机。”

    “知道了年先生。”

    娓娓盯着手机上范晓发来的短信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收起手机,转身回到写字楼。六层有一家她非常喜欢的咖啡厅,叫偶觅,会别出心裁地在咖啡上放一朵棉花糖,让娓娓感觉自己仍旧还是个孩子。

    她靠窗坐着,在那里等范晓。

    会议结束后,年慎一行人搭观光电梯从顶楼的会议室下来,一边听着下属汇报工作,他不经意地低头,就看见了她。

    不用再多看一眼,就能确定是她,哪怕他们隔着中空的两栋大厦,可他就是知道,那是她。

    她坐在桌边,明媚的阳光勾勒出她姣好侧影,仿佛镀有金光,在翻看一本时尚杂志。

    再近一点,应该就能看见她纤长的羽睫,轻微地一颤,刷过他心间。

    刚刚结婚那段日子,也有好的蜜里调油的时候,她年纪小,嫁给他时完全就是个熊孩子的性格,有时候他会开到两三点,赶上第二天是周末,难得睡一次懒觉,她非要闹,他太困了,眼睛都睁不开,心想就随她去吧。娓娓见他睡得死沉,一直无动于衷,坏心眼地凑过来,眼睛眨啊眨,用自己的长睫毛刷他的唇,观察他的反应。

    她实在太小,不知道这种举动对男人来说诱惑有多大,就算一个男人困得要死,也有精力把这个女人当场给办了。他一个翻身,她大呼流氓,被他恶狠狠地堵住唇,事后她累得在他怀里呼呼大睡,他却反倒清醒得不得了。

    总在下定决心不要再干蠢事的后一秒,见到她。

    不过一瞬间的走神,胸口被猝不及防地插进一柄软刃,感觉像是走过了万水千山那么久。

    范晓一身职业套装,两寸高的小坡跟,翩然地在娓娓对面坐下,向有些不安的娓娓呈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常小姐。”

    点的蓝山适时送上,她轻抿一小口,然后才继续今天的开场白。

    “常小姐,今天约您在这里见面,是有些话想要跟您说。”范晓放下咖啡杯,留意看了她的脸色,才慢慢往下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明年元旦,年先生就要结婚了。”

    娓娓毫无反应,面对前夫再婚的消息,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子。

    “老实说,我从没见过年先生这么快乐,常小姐可能有所不知,安娜小姐跟年先生从小学就认识,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念书时曾发生过一段纯真美好的恋情。后来安娜小姐出国,这段关系无疾而终。年先生一直在等她,后来听说安娜小姐订婚,他喝了很多酒,还把自己灌醉……”

    “年先生看起来冷漠,但是跟他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他非常的重感情,如非触到他的大忌,他从来不会轻易地辞退谁。一旦他决定结婚,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一定不会随意地提出分手,因为他受过这种伤害。常小姐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后来才进公司的,这些年年先生的状况我都看在眼里,其实很糟糕,比表面上看去的还要糟糕,定时有在接受心理治疗,直到安娜小姐回国,情况才开始有了好转。作为跟了他这么多年的秘书,能看到他跟安娜小姐苦尽甘来,破镜重圆,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有些人可能毕生都不敢踩死一只蚂蚁,却总能在无形中犯下生杀大忌。

    娓娓心头模糊地一震,只觉得动容。

    “我知道,作为局外人向您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无礼而且过分,但是,当年离婚对年先生的伤害非常大,他慢慢从过去里走了出来,现在的他很快乐……能不能麻烦您,不要再出现在年先生的面前,上次你从他家里离开后,年先生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关了很久。”

    范晓似乎忘记了自己仅仅只是年慎的秘书,但是娓娓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娓娓很慢很慢地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

    范晓投向她的眼神中交织着一股同情和怜悯,然后拿过账单。

    这一次,换娓娓先走。

    走出写字楼,抬头看了看被那些高楼大厦割裂的一小块蓝天,几缕白云点缀其间,显得有些敷衍。

    一段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没有任何征兆来告之娓娓,可她就是知道。

    人性一定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她曾希望自己得到解脱,可是真正该解脱的那瞬间,却让她觉得有些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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