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将近三年,母亲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都是她每个月发短信过去,向她汇报自己的近况。
娓娓战战兢兢地接起。那边厢母亲的声音难得亲切温和,召她回家一聚。
“忙么?有空的话回来吧。”
这些年父亲入狱,唯一的女儿又常年在外工作,她大概总是寂寞的吧。
她怀着愧疚的心理买了动车票,略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当天下午就返回北京。
一推开家里的门,她不知道其实还有客人。
一个年逾四十的男子坐在客厅,秃顶,微胖,母亲殷勤带笑,陪在一侧。站在玄关的娓娓有一瞬间的侥幸,有一瞬间也想过,母亲不会这样对待自己。
因为蒋波和赵宇东的存在,让娓娓对中国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的所谓中年男子都怀有莫名的欣赏跟敬意,他们克制冷静,清爽冷冽,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和身材管理,这个年纪的男人往往已经走上了事业的巅峰,不为金钱遮眼,并且百花看遍,清楚地明白爱情的真谛跟生活的归宿在哪里,不为浮云所扰,并且心性坚定。
但是她看不见的,是占据这个年龄层中坚力量的大部分中国男性们。油腻、抹不开面儿、身材早已走样,眼神混沌不堪,然仍怀有根深蒂固的性别优越感,过分自信以为那天漂亮姑娘能够手到擒来。可殊不知姑娘们光是多看他一眼,就觉得恶心。
母亲笑着前来接她手上的行李:“娓娓回来了……正好,你陪着李先生坐一会儿,妈妈去买菜。”
“妈,你别走,不用……真的不用。”
“不用什么,你难得回家一次,正好李先生也在我们家吃饭。”
母亲穿上外套,换了鞋子,飞快地出了门,走之前还替她把门带上。
姓李的那位先生站起来,搓着手,满脸堆笑地看着娓娓:“娓娓,是叫娓娓么?鄙姓李,李智,很高兴认识你。”
她出于礼节性的一笑给了他莫大的暗示。
他伸出手,然后不管不顾就抓住了娓娓的,大幅度地撼动,笑眯眯地打量着她的周身。
她忽然有些明白赵宇东为什么会介绍那样一个男生给她。
赵宇东已经预料,那个男生在未来的二十年里,绝不会长成眼前这个男人一样。
母亲从菜场回来的时候,她就等在楼道口,笑脸迎上来接她手里的塑胶袋。母亲瞪了她一眼:“你出来干什么?客人呢?”
娓娓尴尬极了:“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就出来透口气,妈……我不着急……”
母亲冷淡地抽回手,用态度表明不想跟她多说什么。
饭当然是家里吃的,李先生就坐在她对面,聊起来才知道是小区卫生站的大夫,刚从河边那边调过来,给母亲做过几次推拿,两年前离异,现在还是单身,于是她就想到了一样还是单身的女儿。
娓娓哭笑不得,低头扒饭,假装看不到那些难堪。
对她,母亲已经接近绝望,只盼着有个男人四肢健全,能接受了她。
“男人离婚怎么了?”她轻描淡写道,“那不没有孩子么?多的是年轻小姑娘倒贴。”
母亲无所不用其极,努力试图撮合她跟李先生。娓娓受不了,她真的受不了,母亲也生气,等李先生一走就沉下脸:“你到底怎么回事?人家要工作有工作,要房子有房子,难得还看的上你,板着个脸你给谁看?”
母亲有她的难处,这些年不开心的日子居多。
都是她任性惹的错。
娓娓低声地解释:“妈你走的时候,他一直抓着我的手,让我有点不舒服。”
母亲冷笑了一声:“摸你一下怎么了?你坐公交不挨着人?床都跟别人上过了,被人碰一下能掉你一块肉?你念书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三贞九烈!”
娓娓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连反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知道呆呆地看着母亲。
母亲越说越激动,两腮不住地抽搐抖动,恨恨地看着娓娓:“我真恨你小时候我这么疼你,你要是九岁那年发烧烧死了,我现在也不用受这么多罪!你要是死了,我跟你爸再生一个,也不用这么多年都抬不起头做人!”
“你生下来就是害我的,你害我害得还不够么?是不是我死了你才高兴?”
永远不可能再有任何人伤到她,永远都不会有了,除了她的妈妈。
娓娓茫然地辩解,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母亲那些话像带血的刀,在她心头乱划,她以为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康复了,可一刀划下去,里面涌出来的都是乱脓,都是血水,根本没有劫后余生,岁月的刀早就把她剐得血肉模糊:“妈妈,不是这样的,妈,你相信我……妈,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母亲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你怎么不去死?”
她靠着门口,手抓紧了胸口的衣料,忍受着一阵阵汹涌的痛意,呼吸亦成难事,她知道那叫绝望。
从来没有家,每一个地方都在驱赶着她,它们都在跟她讲,你不能留在这里,你只能走。
她低声说:“妈,我错了,从前的事都是我任性,您别生气……”
一大团一大团的水珠溅上她的手背,她并没有感到自己哭泣,只是那些眼泪不受控制。
母亲双唇轻颤,指着门口,喃喃地说:“你走,我不要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你。”
娓娓跌跌撞撞奔回自己的房间,行李箱打开着摊在床上,她还没来得及把衣服挂起来。她阖上箱子的盖子,狼狈而又仓皇地离开了这里。
下雪了。
十二月的,北京的初雪。
下雪的北京美丽的让人心醉。
雪花在空中翻卷,厚重地落在枝桠跟屋檐,还有人行道上,渐渐地积起来,从鞋底至脚踝,从冰冷到麻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路上有情侣,有夫妻,有脚步匆匆的工薪族,也有外地来这里旅游的一家三口。所有人都在笑,都在说话,都有活着的盼头跟希望。
她拖着行李箱走在故乡的街上,辘辘的滚轴声和着沙沙的雪落,睫毛累积了白雪,然后一眨,就有雪水滚下。
她走过一盏又一盏的街灯,昏黄的灯光下,投射于地的身影时短时长。她忘记戴手套和围巾,然后她很快就发现,这其实不重要。
她走过一家快捷酒店,进去开了一件房,拿到钥匙打开房门,第一件事就是精疲力竭地倒向床。
后半夜的时候体温轰轰烈烈地烧了上起来,连娓娓都清楚自己正在发烧。浑身高热不退,连眼皮都滚烫,喉间像是咽了一块热炭,昏昏沉沉的时候她一直在哭,辗转间眼泪浸湿了枕头,她在梦中哀哀哭求母亲,求她听自己解释,求她原谅自己,求她不要生自己的气……
现在她又该跟谁去说,她可能会死。
可是,她怎么能去死?她已经死过一回了,连地狱都不会接纳死里逃生的人的魂魄。
手机铃声一遍遍地响,于此刻听来更像是救命的乐符,催着她奋力睁开眼睛,她口干舌燥,烧到几乎神志不清,她连衣服都没换这样睡了一整晚,手机插在裤子口袋里,她按了接听放到耳边,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发不出声音,除了一些破碎的哭音……
等她清醒,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守着她的人是蒋波,是一脸胡茬的蒋波。
她张口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她连咳了好几声平复气息,反倒把蒋波惊醒。
她肿着舌头,含含糊糊叫他:“小叔叔。”
还是你,永远都是你,你让我怎么办。
蒋波拿了一只白胖枕头垫在她腰后,然后严肃地看着她:“娓娓,你高烧四十度,把酒店的服务生吓坏了,你也把我们都吓坏了,你知道么?既然回北京了,怎么不回家呢?”
娓娓缩在被中,捂得满额热汗,目光躲闪,避而不答:“小叔叔,你怎么在这儿,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要幸亏年慎,他联络不到你,查你的手机定位发现人在北京,又不在家里,然后打遍了全北京酒店的前台,问到了你的消息。”
他?怎么是他?
娓娓惊了一惊,忙问:“他现在人呢?”
“他有事先回T城。”
娓娓并没有留意他用的是年慎,而非年先生。
蒋波给她倒了一勺褐色的糖浆,用手托着递到她嘴边,看着她问道:“是正在追求你的人之一么?这么关心你啊……”
娓娓结婚的时候蒋波人在国外,没有参加婚礼,况且他们结婚不到半年就各奔东西,再加上常家刻意不提,蒋波好像也不知道年慎是她前夫这件事。
她被苦得小脸皱成一团,还记得摇头。
“就刚好碰巧的事,小叔叔你别说笑了,他,他要结婚了。”
“这样子啊。”
她把脸藏到被子里去,只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没有说的后半句话都藏在心里:他曾经欠过她一次,这样子,两人可就算扯平了。
蒋波下午还得回T城接女儿,就留了她一个人在医院。蒋波本来想打电话麻烦思念过来陪床,被娓娓竭力阻止了。
年假剩下的三天都在医院里度过,最后一天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被护士鼓励多去太阳底下散散步,有利于肺的恢复。
她遇到了一个生平最不想遇到的人:年姣。
她穿着病号服,被护工推着坐在湖边发呆。如果不是因为娓娓多看了她一眼,她几乎要认不出年姣来,明明记得上个月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有瘦到现在这幅模样,整个人好似脱了形,头发枯黄,双目无神。
娓娓也不敢上前,看了她一会儿,就走了。
年慎要结婚这件事,确实闹得满城皆知,连只合作过寥寥几次的赵宇东,也收到了婚礼的请柬,酒宴定在希尔顿大厅,席开六十六桌,邀请的不是政界要员,就是商界名流。一时之间闹得非常轰动,连新娘头纱的长度,都被当成新闻登上了T城日报头版头条。
但是再高科技的年代,传媒还是有它一定的滞后性,等到消息传遍T城。赵宇东已经把第一手的劲爆消息发到了公司内部群里,那时候娓娓还在睡午觉,是思念的连环夺命call把她惊醒。
“年氏总裁婚礼上,新娘跑路了。”这是赵宇东的原话。
思念问得就比较犀利:“你把年慎的新娘杀了么?尸体埋在哪儿?”
娓娓啊了一声,为数不多的瞌睡虫都被吓跑了。
“新娘失踪,现场很乱,连司仪都摘麦了,不能确定是不是绑架,但是据说化妆室有新娘留给新郎的纸条。”
“哟呵,还挺有职业修养啊。”
“豪门果然是豪门,连结个婚都能拍成悬疑剧。”
“你就嘴贫吧,人都不见了,年总裁还不得急死。”
“也不一定是绑架,说不定人新娘就是单纯的逃婚呢,突然不想结了,想去寻找真爱?”
“那我估计年大总裁恨不得新娘是被绑架了吧,谁丢的起这人啊。”
赵宇东严格遵守了八卦的精髓,那就是人物。
孩子们啊,八卦一定得有人物。
他发了一张年慎的照片到群里。
娓娓愣了一下,点开放大,确实是他的背影。他一身黑色西服,衣冠楚楚,坐在化妆室新娘坐过的椅子上,肩塌下来,人垮下来,像个从战场上铩羽而归的将军。手里拿着新娘的面纱,失魂落魄地低头仔细地看,摄影师拍出了那一瞬间他不设防的脆弱和哀伤。连他的背影仿佛都印证了范晓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们曾经相爱,直到时间将他们分开。
她该怎么说?她能怎么做?
来自一个“负心汉”的安慰,怎么听怎么居心卜测。
只不过,娓娓会替年慎觉得难过。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跟思念说:“我在医院见到年姣了。”
思念一副你提她干什么的模样,坚决要跟年姣划清界线:“她,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住院,病得很厉害的样子。”
“抑郁症诶!你以为跟发烧感冒一样,吃点药就好了?”思念一直不大喜欢她,言简意赅地总结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年姣做的那些混蛋事,报应全落她哥脑袋上了。”
娓娓不敢去问赵宇东,不敢去问范晓,更不敢去问年慎,那场婚礼后续如何。
毕竟有些混蛋事,还是娓娓亲手做下的。
晚上八点左右娓娓接到一个电话,是顺风快递打来的,双十二的单陆续到货,让她下楼取个包裹。她心想自己什么样子快递小哥没见过,随便扎了个马尾,披了件大衣就下楼。
她签完字,接过包裹,低头看手机里思念发来的微信,忽觉一道刺目车前灯滑过她眼底,她以为是挡住了别人的路,往旁边去了去。
车灯未灭,似乎更加强烈。
福至心灵的一瞬间,有什么闪过她心间。
那熟悉的觉悟,那凛然的清醒,像一滴冰冷的水,溅上她眉间。
她回头。
在那样弱那样糟那样乱的时候,她回头,看到了坐在驾驶座的年慎。
那一刻,她怀疑看见了丛林中的狮子,一动不动窥伺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他还穿着婚礼那套黑色礼服,单手操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很快,她收到了一条短信,那个自称年慎助理的人发来一条短信,言简意赅两个字:上来。
问题是,她敢么?
娓娓的迟疑因为灯光跟距离的关系,被放大得格外清晰。她微皱的眉头让年慎觉得格外不能忍受。
明明忍了这么多年,明明忍了这么久。
最后娓娓还是觉得担心他的状况,迟疑地走过来,弯腰在他的车窗边看年慎的脸,看他是不是喝过酒,看他现在的状态会不会很严重。
这么多年了,她看人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定定地看着谁的脸,简直可以望进谁的心里去,瞳仁黑白分明,从来不懂得遮掩。
年慎喉间一紧,避开她的注视,探身推开了副驾驶座的门。
她微低着头,看人是从下往上看的,带着一股不自知的撩人媚意:“年慎,你……好么?”
他冷淡地说:“我很好。”
“哦……”
“除了哦,你没有什么要问的?”
她低下声音,觉出舌间的苦涩:“我没有什么想问的。”
“那么,”他握住她一只手,也并没有花多少力气往车里一拽,她就栽了过来,他的声音里参杂着隐忍许久的怒气,“我倒是有很多想要问你!”
“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看到我像个傻子一样,你心里是不是特别高兴?”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咆哮,冲着娓娓叫道。娓娓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年慎,她见过他发火,那也是对着办事不力的下属,但是没见过他失控到这种地步,他脖子有条青筋都清楚地绽出来,双眼猩红,像是要哭,娓娓甚至怀疑他扬起的手下一秒就要落到自己脸上。
确实是落到她的脸上,但也是轻柔的,像吹面的杨柳风,舍不得她受一点点伤。
他的手扶住她的脸,然后他的唇紧随而至。
但是跟上一次又截然不同。
进攻井然有序,带着一个接受过专业格斗训练的人的丰富经验,他侵身而上,覆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探到座椅右侧迅速放下椅背,她彻底被臣服在他身下,而她仍在反抗,这反抗不得要领,并且不能避免地使她的脖颈,她的锁骨,她大片肌肤坦呈他眼下。
仅剩的尊严让娓娓不敢叫出声音,满身的汗仿佛针扎,让她感到只剩绝望。她试图用手推他,年慎似乎被她推开了一会儿,远离她,撑坐在她身旁的坐垫上,喘着粗气凌空往下看,看着她,一滴汗珠悬在他额前的发丝,眼中的光晦暗不明,那当中娓娓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你别……”娓娓并手往前缩,忽然觉得害怕,“你别这样……”
年慎没说话,他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行动上,很快他又干脆地覆上来,从另一个角度——空间太小,他仿佛无处不在,他的呼吸他的唇,和他濒临决堤的怒意……他腾出一只手,探进她的裙子下摆,不是往上,而是直下……
“年慎,你疯了么?”
“我疯没疯,你不知道?”他咬住她的唇,含糊地冷笑。
她微微气喘,并拢双腿,明显却能感觉游动在她双腿之间的他的手,她汗毛直竖,咬牙道:“这是强奸,我会报警!”
他双眼猩红,气喘吁吁地吼:“你最好报警,否则我天天上门奸你!”
他没疯,娓娓真的要被逼疯了,就算他要靠性来羞辱她,她还不至于贱到任他为所欲为的地步。趁他低头解她胸衣纽扣的时候,娓娓唤他:“年慎……”
他怔忪地仰起头。
娓娓抬手,干脆利落扇了他一巴掌,陡然的高音盖过彼此的呼吸,四周顿时静了一静,连空气都凝住。年慎愣在那里,保持着被她掌掴的姿势,兀自喘息了很久。
娓娓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他:“酒醒了没?看清我是谁了么?”
她是谁,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
终于他放开了娓娓,却扯开了自己形同虚设的领带,精疲力竭地跌回驾驶座上。
“你下车吧。”
这是他平静下来的第一句话。
窸窸窣窣的动静里,娓娓把衣服穿好,推开车门又回过头,她问:“要不要让范秘书来送你?”
他漠然撇开头,看向另一边车窗,吐出两个字:“不用。”
“年慎?”
他一动不动,街灯勾勒出他侧颜,莫名有一种萧索的感觉。
娓娓鼓起勇气,终于开口:“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好么?我对不起你,我知道的,这些年我欠你的早就数不清,你恨我也情有可原,可是我们都要过自己的日子,我会遇到喜欢的男人,你也会遇到情投意合的女生,现在你这样……到时候又该拿什么跟她交换?”
年慎冷淡地否认:“我再也不会遇到什么情投意合的女生。”
“那安娜小姐呢?”娓娓温和地说,“误会可以解开,但是感情不能重来,她去了哪里,其实你是清楚的,对么?为什么不把她找回来,既然已经准备跟她结婚了,为什么要放开她?从前……我不懂事,我太任性了,我以为结婚就跟工作一样,不喜欢就可以辞职,不开心了就不用做下去,我的任性伤害过很多人,可是年慎,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能遇到你。”
年慎转过头,看着娓娓,他的眼中闪动着莫明的光。
只要娓娓多看一秒钟,她不会不懂。
只要。
“我想认识你,可是我只会远远地看你一眼,我不会选择闯入你的生活中去,我也不会让自己的任性伤害到你,我们不会参与彼此的生活,如果我们在街上遇见了,我们可能连话都不会说上一句,但是起码,我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年慎似乎笑了一下:“现在,现在我们怎么样?”
娓娓顿了一下,大概觉得难以出口:“你恨我……我又觉得……”
“我没有恨你,”他平静地纠正她的句子,“……从前可能恨过吧,恨你一意孤行非要跟我离婚,恨你一走就让我再也找不到你,在我最苦最难最绝望的日子,你却陪在别人身边,那时候是真的特别恨你……”
他说出的每一个恨字都像一把刀,捅进了娓娓心底柔软的一处。让她猝不及防地感觉到他的痛意。
世界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她能够想象的痛苦,可能也不及他遭受的万分之一。
“离婚后我总在想,下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一定要风光,一定要有钱,一定要有个漂亮的女伴,一定要让你后悔……我每天都在想,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日思夜想,想着想着,恨没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你……想你不知道现在有多得意。”
“你说的对,安娜是个好女人,她值得我去等待,她也值得我去爱,她不会像你一样对我,在她身边我不会受到伤害。”
娓娓垂下双眼,满怀歉意地道歉:“对不起,年慎……”
年慎轻笑,重复着对不起那三个字:“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还是你仅仅想让你自己的良心好过?”
她顿了一下,说:“我真的……真的觉得对不起你,如果我能够做出任何弥补,只要你开口,我都愿意去做。”
“任何事?”他问了她一句。
娓娓坦然地看着他:“任何事。”
年慎说:“我很饿,想吃面。”
娓娓的厨艺如果用一个词语形容,那就是鬼斧神工,如果非要再用一个词语,那就是天怒人怨。这样的人,就该敬厨房而远之,可她偏偏对做饭抱有空前的兴趣和热忱。结婚那段时间,她给他做过水煮荸荠,西红柿清炒西瓜,老干妈加柚子茶……弄到后来他一看见她系围裙就怕,哀求她放过他们家的厨房。
可娓娓有一项绝活,她能煮出世界上最好吃的方便面。
曾经有人问过年慎,方便面还能怎么煮,不就是开水泡开,然后再加调料包么?
可是娓娓做的,就是不一样。
她做的,有家的味道。
无论多晚,她会在他应酬回家后,跑去厨房给他煮一碗方便面,她清楚他的口味,也知道他不爱姜蒜,面条煮的恰到好处的软硬,并且咸淡适中。
那时候他在餐桌上开着笔电清收邮件,穿过磨砂隔断门看见她的身影,她系着围裙围在锅台旁,已经是他想象到的关于岁月静好最完美的定义。
后来她走了,一并带走了他的感觉。纵然面对顶级厨师端上来的面条,他也仿佛痛失了味蕾,世间所有美食对他而言都变得索然无味。
这样潦倒的订婚仪式,怎么可能让人吃饱?
对人性的判断,娓娓有一套不太成熟的体系。她在这套体系里吃过太多的亏,却总吸取不到教训。
娓娓看了年慎很久,年慎在那种目光里静静地恭候。她没说滚,也没问你是不是开玩笑,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他被一个人扔在了她家的客厅,不算多宽敞的地方,却被她布置地格外温馨。环顾四周,书、毛绒玩偶、工艺品、鱼缸、多肉植物、笔记本电脑……置身其中的感觉对年慎而言复杂又奇特。年慎走到书桌前,因为太长时间待机,屏幕显示状态锁屏,需要输入密码。
他没多想,在键盘上输入一行数字,然后按下回车。
屏幕解锁打开,是部电影暂停播放的界面。
《罗马假日》。
于心底一笑,不知道她看了多少遍。
还是那个样子,一旦喜欢上什么,往往许多年都不会变。
想到了什么,蒋波的眼睛莫名地一黯。
右下角弹出一个聊天的头像,年慎移动鼠标,落到上面,来自周思念的对话。
他没兴趣偷看她跟她闺蜜之间的聊天记录,于是放下鼠标,她刚好端着面从厨房出来,瞥见他的动作,不由提高音量道:“别动我的笔记本,弄坏了你赔。”
年慎勾勾唇:“我赔就我赔。”
他坐在餐桌边吃面,她抱着软枕靠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继续看《罗马假日》,偶尔打字,跟周思念聊天。
贯穿厨房跟客厅的公寓一时之间静的不可思议,只能听见碗筷跟勺叩击的动静,她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十点了。
这个点,她就要洗澡睡觉了。
在她的规矩中,跟任何一个异性单独相处超过一个钟头,都是不理智的。
可这个异性是年慎,见他或者不见他,哪一个更不理智,她反而有些不确定。
就在那挣扎犹豫的短短几秒之间,苹果手机来电的铃声打破沉默,她跟年慎同时看向自己的手机,真正在响的是娓娓的手机。
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无意要走的样子。
娓娓拿着手机溜去阳台听,一按接听,那边传来蒋波关切的问候声:“娓娓,好久不见,身体怎么样?”
“小叔叔,好多了。”
“生病了不要硬撑,有什么不舒服及时请假。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了。”
“对了娓娓,这周你有空么?来我家吃饭吧,这次小叔叔亲自下厨。”
“好耶,小叔叔,我要吃油焖大虾。”
“好好,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蒋波笑着应她。
跟蒋波说话总让娓娓有回到小时候爷爷书房的感觉,那种温情脉脉的态度,让娓娓忍不住总想跟他撒娇,蒋波也真的一直拿她当女儿养——铛铛的很多玩具都是她小时候蒋波曾经送过她的。等挂断电话已经十一点左右,她转身回过头,惊得捂住胸口,年慎一声不响站在移门边,伸手按住把手,此刻他的脸色晦暗不明,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
她握紧手机后退了一步,如遇猛虎的样子。
年慎索然一笑,竟然有些鄙夷此刻的自己。
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的聊天对象,明明知道会听到些什么,还要这样折磨自己的心。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清醒?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看清自己那可悲可笑的命运。
她不喜欢你的,一点都不。
娓娓轻声开口:“你要走了么?”
年慎点了点头,她送他到玄关换鞋。年慎只觉手边空空,抬起头望了望房间里:“包忘了。”
公文包忘在了吃饭的桌上。她屐着拖鞋回去给他拿,亲自递到他手上,顺口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年慎低头愣在那里。
时光在那一瞬间倒流,仿佛回到结婚的那时候。
早上他出门上班,她偶尔心血来潮,也会送他到门口,叮嘱他一路小心。司机明明在车里等了很久,她不依不饶,非要他亲她一口。那时候是那么的爱娓娓,无论她想要什么,天上的星星还是海里的明珠,他都想方设法要给她拿过来,可她不要星星也不要珍珠,她胡搅蛮缠只要她的丈夫亲一下,刁蛮又任性,却让年慎爱她爱到没办法。
他后来才明白,不是因为娓娓可爱,而是因为他爱。
他爱这个女孩,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受他瞩目,被他关注,让他误以为自己也在被她爱。
她那样不负责任地撒娇,任性,索吻,然后走开,她的所作所为都以自己为中心。
她想没想过他该怎么办?
年慎万般思绪翻滚,娓娓也察觉到了那异样的氛围,空气仿佛欲融,他的目光渐深转浓,落在她身上像一滴浓稠的墨汁,怎么都化不开。
静默中他忽然抬起了手。
包在她手上开始震动,震得娓娓双手发麻,意识茫然纷飞,不知归向何处。
事实上,他只是接过她手里的包,然后拿出自己手机,按了接听,脸色刷的一下变了,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出门。
娓娓紧张地问:“怎么了?”
“姣姣……”他看了她一眼,“医院打来电话,找不到她的人。”
“她怎么了,生什么病了,很严重么?”
年慎来不及跟她解释,换好鞋就要下楼。娓娓忽然想到他来时喝过很多酒,这样深夜开车,还是这种状态,娓娓不由分说拿过他的车钥匙:“我送你。”
“太晚了。”
“你确定一个人能找到她么?”娓娓心平气和地说,“我了解她,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我们……是他跟她。
他痛恨自己还会对这个词动心,他恨到不行。
“你等下,我去拿件大衣。”
她开车很快,但是很稳,他们找遍了年姣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年慎在车上一个一个打电话给年姣的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人在那儿。最后范晓打来电话说有人报警,说在京津唐高速公路上看见一个女人在走,好心司机以为是跟家人闹别扭,怕她出事,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加油站。
等娓娓赶到那里已经差不多凌晨五点,天际线阴沉沉的埋在远山,四周仍旧很暗而且冷,呼出的气体能顷刻凝为白色的烟雾,为了省点汽油回去,她没开空调,被冻的十根手指发麻。
一抬头,就看见了年姣,比上一次见面她更瘦了一些,披着年慎的外套跌跌撞撞从加油站里走出来,虚弱的像个迷了路的女孩。她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她也不记得自己现在在哪儿,她一遍一遍地问年慎,向他求证:“娓娓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她好久都没来看我了……哥,你要记得跟娓娓说,让她别生我的气……”
年慎应她:“我知道,我会跟她说,我先送你回家……”
他扶她上车,年姣走了大半夜,又冷又累,没有注意驾驶座上的娓娓,上车后乖顺地靠着车窗睡着了。
年慎绕到前排,拉开驾驶座的门:“你去睡一会儿,车我来开。”
娓娓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能麻烦你一件事么?”车上年慎开口。
“嗯?”
“有空的话,能来看看年姣么?你不要害怕,大部分时间她都很清醒,不是这样的。”
娓娓心中轻微地一震,从后视镜里看着酣睡的年姣,转过头又看了看年慎。
“很辛苦么?”娓娓迟疑地问他,“这种日子……”
他看着前方,轻描淡写地一句掠过:“习惯了。”
“如果……”
“没有如果,”他脸色一变,先声夺人,堵住了她的退路,“我们之间没有如果。”
过去都是呈堂证供,她不能翻供。
年慎说的没错,大部分时间的年姣都清醒理智,如果不是身上穿着那件病号服,没有人会误会她其实是个病人。娓娓从前台打听到她的病房,敲门进去,年姣坐在窗户桌边看风景,听到声音回过头,看见娓娓,脸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娓娓你来了啊。”
熟稔地仿佛她们每天都会见面,亲密地仿佛她们还是高中最要好的闺蜜同学。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娓娓放下水果,看着她问:“身体好多了么?”
年姣笑得露出了上齿一颗小小虎牙,显得特别清纯可爱,她摇头:“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贫血,所以来医院住两天。”
娓娓对她真的就像思念说的那样,已经没什么话好讲了,相对沉默了很久,娓娓起身告辞,年姣在背后叫住她,幽幽道:“我哥她不喜欢安娜姐的,安娜姐背后有个很可怕的男人,她摆不平,只好求助我哥,在外人面前他们不过是逢场作戏。如果你还想跟我哥在一起的话,我可以帮你。”
娓娓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而是简单道:“你好好养病吧,我先走了。”
“娓娓,你不觉得你很虚伪么?”面对油盐不进的娓娓,年姣毅然撕破脸皮,冷冷开腔,“还记得那张照片么?是我,是我从我哥手机里偷偷下载下来的,是我群发给所有人的。现在你知道了,今天你变成这样就是我造成的,你一定恨死我了,你恨不得我死,却还要假惺惺地过来看我,这样活着你不累么?”
她很累。
累的不光光是故人,还有生活,生活的困境已经让她腾不出精力来恨从前的人。
娓娓看着年姣,语气始终波澜不惊,异常平静:“从前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如何激怒你的敌人,告诉对方你已经原谅了她。
“过不去,”突然爆发的年姣含着哭腔大声道,“过不去,我过不去。凭什么啊娓娓,我不甘心,容貌,家世,背景,我样样都比你好,凭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偏偏顺风顺水,凭什么?”她情绪激动捶打着床板,歇斯底里的动静惊动了门口随时候命的医护人员,几人冲进来分工有序地给她注射镇定剂,娓娓被人群冲开,手足无措地挤到了一边。
透过挨挨挤挤的人群,她只能够看见年姣垂在床边的手,消瘦的手腕骨骼清楚,浮现数条青筋,她的哭声也是断断续续,有几声特别高亢,到最后又渐渐低沉下来,大概镇定剂发挥起了功效,她睡着了。
病房里一下挤进了很多人,没人注意到一旁的娓娓。她站了一会儿,见没自己什么事,就出去了。
深吸一口气,年姣的尖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可是如何能够忘,从前的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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