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我一生心02:请别思念我-所以蒋波才那么心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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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七点,年姣在医院消失,那段时间她病情稳定,人也变得开朗,所有人包括主治医生都认为这是好转的征兆,大家都很高兴见到她变好,看护也没像从前那样寸步不离盯着她。结果那晚她吃完药正准备睡觉,看护出去给她打水,回来的时候病房不见她踪影,保安查遍了整幢楼所有监控,发现她孤身搭电梯上楼,又调取了每一层楼的摄像头,最后在天台发现她的影踪。等保安爬上去的时候她正坐在栏杆下,双腿悬空,脚底下是二十多层的高楼。

    身边什么保护都没有,她神思无着地凝望楼下,身上只穿了一件蓝色病服,单薄地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可只要别人一试图靠近她,年姣就会失控,歇斯底里地让他们滚。所以谁都只敢远远地张望,不敢接近她,看护打电话给年慎,年慎丢下开到一半的会,风驰电掣赶往医院,爬上天台,一步步走过来,走到妹妹年姣面前,他边走边观察她的反应,小心翼翼地把手递过去给她:“姣姣,我是哥哥啊,认不出来了么?乖,现在跟哥哥下去,这里太高了。”

    年姣神思恍惚,看着他的时候又不像是在看他,仿佛穿透他身体在看其他什么人,天台的风真大,吹得发丝狂舞,像一记记的鞭子,拷打着谁的魂魄。她的眼泪直直往下落:“哥,我要见蒋波,哥,我听你的话乖乖养病,现在我病好了,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年慎回身咆哮:“去把蒋波给我找来,就算把T城翻了个遍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电梯只能到二十一层,最后一层是一段天梯,才十几阶,没有灯,而且窄,半截是在户外,狂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踩上去的每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娓娓有点恐高,走到半道就觉得双腿发软,好像踩在泥地里一般,她很吃力地往上看,那里有月光漏进来,像一片白色的纱,轻柔地覆住前方蒋波的脸庞。他正好回身低头来看她。

    那目光仿佛一段垂直照射的光,和煦地笼罩着她。

    娓娓不能比现在更清楚一件事,她永远都不必担心失去他。

    这结论并非来自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这结论来自于一瞬间,他低头望她时那微露怜悯的哀伤。

    蒋波心疼娓娓。

    本来蒋波不想来的,他不想来见年姣,年姣的生死关他什么事,可他的娓娓在这里,于是他也狠不下心去。

    她小小声地说:“小叔叔啊。”

    然后握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两人的对视都被年慎看在眼中。

    心像是被一柄剑刺中,他双眼一沉,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无能为力过。

    看到她跟蒋波四目交投,心有灵犀的瞬间。

    天台除了年姣,还有她的心理医师也在,正在积极进行干预,劝她下来。保安联系了消防员,在楼底铺了一层救生气垫,从二十二的天台望下去,楼底的人很小,隐隐约约有人拿着扩音器在叫,让她不要跳。但很多都是抬头看热闹的路人。

    年姣悬空坐着,手已经放开了原来抓着的栏杆,裤腿哗啦啦地拍打着脚踝,风实在是太大了,温度已经接近零下,可年姣仿佛根本就不知道冷,脸贴着冰冷的栏杆呆呆地看着楼下,心理医师很温柔地从背后叫她:“姣姣,你看谁来了?”

    她回过头,看到蒋波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惊喜地冲他笑:“呀,你来了啊,你怎么现在才来,工作是不是特别忙?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蒋波冷眼看着,不声不响,不知道她在耍什么花样。

    年姣笑颜若花,像是妻子终于迎来了晚归的丈夫,她为自己臆想了另外一个时空,在那个空间中她跟蒋波结婚,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并且生活美满幸福。

    她朝蒋波伸出手,嘴角带笑,停在半空,心理医生使了记眼色给他。

    蒋波被迫上前几步,而就因为他这样一动,露出了被他挡在身后的娓娓的影子。年姣笑容一滞,眼睛中涌现出疯狂的阴云,她指着娓娓激烈地质问蒋波:“为什么她在这里?为什么?你是不是背着我还在跟她联系?蒋波,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这么爱你……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见妹妹情绪激动,年慎当即上前亲昵地揽住娓娓的腰,娓娓本能就要躲,被他一把箍住,他的力气比她的大太多,她踉跄着,整个扑进年慎怀中,额头撞在他胸口。蒋波眼神一锐,就要上前去拉开她,他看不得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强迫娓娓。年慎压根不管他,只是向着年姣道:“姣姣,你忘了么?娓娓已经跟我结婚了,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你的嫂子,她跟蒋波之间没有什么……听哥哥的话,把手给我……”

    年姣将信将疑,看向蒋波,他微沉着俊脸,别开视线,看向娓娓。

    娓娓恐高,只是想到自己正暴露在高楼之下,地面距离自己将近百多米高,她就开始浑身发抖。如果不是年慎半搂半抱地扶着她,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可能腿软跌坐到地上。她大部分的重量过渡到年慎身上,而她自己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蒋波眼神一黯。

    年姣断断续续地问:“我哥说的,是真的么……你没有跟娓娓……你没有骗我,你还是爱我的对么?要不然你不会来这里……”

    年慎抢先他回答:“哥哥没有骗你,蒋波怎么会跟娓娓在一起,他们永远都不会在一起的。”

    他们永远都不会在一起。

    娓娓的心在滴泪……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判断过他们的结局。

    年姣破啼为笑,笑颜向着蒋波道:“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哥不会骗我的,娓娓都已经跟他结婚了,你们怎么还可能在一起……蒋波,你过来扶我起来好么?”

    蒋波一动不动,在那一刻,他忽然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年慎。

    他何必忍受这些?

    他从来就没关心过年姣的死活,从前是,后来是。

    他何必要眼看着年慎逼娓娓这么做。

    年姣不觉任何反常,执着地把手伸向蒋波,嘴角萦着甜蜜的笑,她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的自私,她自小就在蜜罐中长大,但凡她想要的都可以拿到,于是一点挫折对她而言都像是灭顶之灾。

    年姣恍惚地笑着,久久地凝望蒋波,像是水生的绢花,凝视岸边一株乔木。

    绢花无法自渡,而乔木不愿涉水。

    这无声的对峙仿佛拔河,娓娓心底锐痛难当,不由自主地望向蒋波,却见蒋波回望她时痛中又夹杂怜惜的目光。

    年慎脸色一沉,眼神冷了下去。

    在娓娓家门外,两人几乎打了一架,一个作为律师但崇尚武力,一个是全国散打冠军的关门弟子,两人的搏斗却毫无技巧可言,纯粹只是体力上的冲撞,生理上的想要殴打对方,就像丛林里两头争夺地盘的雄狮,面红耳赤,气喘嘶嘶,恨不得对方死。

    “你心疼你的妹妹,那谁心疼过娓娓?你知道这些年,娓娓吃过多少苦?”

    蒋波青筋勃发、歇斯底里地冲年慎吼。

    年慎揽着娓娓的腰越收越紧,心底翻涌着一股烦躁,他有多心疼娓娓,蒋波又知道多少?

    别说蒋波,连他自己也不曾替自己计算,那数量究竟有多么庞大。他不能让人知晓,对受害者而言,对迫害者的思念都像是在犯贱。

    等蒋波再度转头,他看向年姣的眼神重现清明冷静:“年姣,我从来没有对你……”

    “小叔叔!”

    似预感到了什么,娓娓心跳加快,叫出了声。年慎目似警告,盯着蒋波。

    蒋波不过冷冷一笑。

    关他什么事?

    年姣浑浑噩噩地看着他们,看着哥哥,看着娓娓,须臾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你们在骗我……我就知道……所有人都喜欢娓娓,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为什么?”她神情激动,渐渐失控,整张脸因为痛苦因为激动而微微抽动,似哭似笑,激烈地拍打着栏杆,她声音发抖,然后整个人开始发抖,“蒋波是,我哥是,连周思念也是,明明就是我先跟思念认识,连她对你都比对我好!常娓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告诉你,如果今天我死了,就是因为你,我要你一辈子都愧疚!”

    她有多少恨,不光光缘起自蒋波,有太多的青春纠葛,有太多的少年求舍。

    可是年姣的嫉妒跟怨恨,娓娓她一无所知。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原来友情也是。

    年姣边说边往后退,脚底一滑,双手在空中胡乱一抓,整个人就往后仰。那一幕仿佛慢动作回放,娓娓失声惊叫,蒋波阔步上前,伸手一把捏住年姣手腕,因惯性前冲几步,整个人险些载出天台,幸好另一只手腕往回一探,勾住了扶栏。因为用力,他一侧脖颈爆出两条青筋,咬牙道:“握紧!”

    仅仅只在这几秒之间,他身体又危险地往外移了数厘米。娓娓眼前一黑,抑不住喉间的一声惊呼:“小叔叔。”

    年慎快步冲上前,伏在天台,攥紧了年姣另一只手,两人合力,将她拽上了天台。娓娓第一反应就是奔过去看蒋波。年慎脱下西装外套披在瑟瑟发抖的年姣肩上,抬头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这么多年过去,却还是无法跟他的嫉妒成为好友。那一幕仍旧让他如鲠在喉。

    看护过来扶着年姣下楼,心理医师紧随其后,年慎动了动手臂,但也可能只是在他的想象之中,他出声叫住娓娓,声音堪称冷漠。

    他说:“娓娓,你是不是很恨我?”

    如果要给过去这五年做一个总结,恨这个词并不显得那么精确。

    一切都要从年姣认识蒋波的那个春天说起。

    年姣遇到蒋波的时候,正值一个男人最富魅力的年纪,三十出头,有钱有地位,有了一切成功人士必备的要素,却无中年男子的油腻庸俗和啤酒肚。得体的身材管理,加上优雅的待人接物,以及专业的工作态度,得到一个少女的钦慕也不会让人感到多意外。

    可是这名少女是年姣,她还有一个同样优秀的哥哥,叫年慎。

    蒋波有的,年慎一样也有,他更年轻,前景广阔,与之相比只会更加出色,可就是有一点是志得意满人生风流的年慎比不过的,那就是温和。

    一种在不动声色间将人和煦照拂,笑看人生风起云涌的从容不迫。

    他对娓娓的爱护堪称润物细无声的境地,也通通被年姣看在眼里。

    从小到大,年姣不是没被人爱过,但是相比较哥哥年慎所得,她实在不够多,基本上都处于被父母忽视的状态。所以年慎很心疼这个妹妹,极力地想要弥补,可再怎么弥补也逃脱不了哥哥对妹妹的套路,出于亲情,出于愧疚,出于一项义务。

    给她零花钱,给她副卡,给她能用钱买来的一切。

    直到十八岁,年姣一直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只要有物质源源不断的供应,就能代表那人是真的爱自己。

    直到她碰见了蒋波,在娓娓十八岁的生日晚会上。

    他套在一个米老鼠的衣服里,那时候连娓娓都不知道躲在里面的人是蒋波,还以为是爸爸请来的哪个游乐场的工作人员,来这里扮公仔,只觉得,哇,这个人好卖力啊,在她面前又是蹦又是跳,一直在逗她笑。

    问题是她怎么能开心的起来啊,因为蒋波不在,明明答应好了会来参加,临了却打来电话讲说,公司要开个会,他没办法赶来给她庆祝生日了。

    娓娓都快伤心死了。

    到最后吹完生日蜡烛,娓娓看起来还是有些不高兴,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吧台,她父亲看起来特别宠爱她,笑眯眯地走过来问:“乖囡,告诉爸爸许了什么愿望?”

    娓娓说:“我要小叔叔来。”

    常爸爸笑:“这个生日愿望太难了,爸爸不能帮你实现,我们换一个容易一点的好么?”

    娓娓正值脾气最坏的青春期,谁的话都不大爱听,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嘟囔道:“不要,如果这个愿望都不能实现,那再换其他还不是一样。”

    常爸爸好脾气地笑:“那好,爸爸就给你实现这个愿望。”

    随他一指,娓娓不由自主睁大眼睛看过去。

    米老鼠正站在喷泉前,反手摘掉头套,露出蒋波俊俏脸庞,四月料峭的天气,他的刘海却被汗水濡湿,一缕一缕地垂下,掩荫着发亮瞳仁。

    喷泉喷出水柱,在他身后洒下一片雾气蒙蒙的水珠,五彩的追灯将他梦幻地笼罩。

    让娓娓从此坚定不移地相信,任何生日愿望,最终都会梦想成真。

    他的出现让娓娓又惊又喜又难过又伤心,冲过去又拍又打,怨他来了为什么却不肯出现,而蒋波只是笑,也不招架,老远打开了手臂,说:“生日快乐啊娓娓。”

    其实年姣早就知道,藏在这具公仔里的人应该不是游乐场的工作人员,因为她看见他塞钱给服务生,有些人就是连塞钱这个动作都能做得很迷人,他风度翩翩地走过去,钱藏在两指之间,握了握对方的手,然后说:“今天很忙对不对?请给我一套米老鼠衣服。”那服务生就飞奔着给他去取。

    他无意间一转头,看见了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年姣:“你想干什么?”

    她戒备地问。

    他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俏皮地嘘了一声,同时轻眨了下眼睛:“小妹妹,这是秘密哦。”

    如果你不能全数接纳一个女孩子的爱意,就请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可爱的动作。

    这是给每一个英俊的成年男性的善意提醒。

    他让她心动。

    年姣于是明白,最真诚地爱一个人的方式,并不是愿意为她花钱,最起码,不能仅仅只是愿意给她花钱,而是他想逗她笑,他努力地要逗她笑出来。

    生日派对结束后,娓娓介绍年姣给蒋波认识。

    她的心已经跳得超出了正常频率,手心里都是汗,他应该记得她吧,如果他认出了自己,到时候她又该怎么跟他搭话,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这种人过目不忘印象深刻呢?年姣忐忑而不安地想着。

    蒋波只是淡淡扫过她。

    那一眼隔着一个史前世纪。

    年姣爱上蒋波,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爱上了他对娓娓无微不至的爱护。

    在回学校的车上,她被这种欲望怂恿,发了一条短信给娓娓,求她把蒋波让给自己。

    娓娓一定很震惊,所以她才会回:“你是认真的么?”

    年姣发了无数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外加一整个屏幕的感叹号:跟你开玩笑呢。

    年姣从来不会拿自己的感情开玩笑。

    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她的哥哥跟她打听娓娓,请她们宿舍的所有女生吃饭,饭后开车先把娓娓送回学校。年姣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年慎新交了一个小女朋友,才二十岁出头,大眼睛梳马尾,不化妆也显得清纯漂亮,跟他从前交往的对象都不一样,可惜没过多久就分手了。

    分手之后他过燕西来海淀开会,就顺路到学校看年姣,刚把车停在女生宿舍楼下,却见娓娓蹬蹬蹬从楼里出来,穿一条粉红色的裙子,裙摆很长,腰掐得可真细,像一条刚刚逃出海底的美人鱼,跑过他车的时候年慎没忍住,降下车窗,叫了声娓娓。

    她站住回头,听到声音一起下来的还有旁边一部奥迪的司机,很清隽的一个男人,手工定制剪裁得体的西服,摘下墨镜,腕表镶嵌的钻石有光一瞬闪过,看过来的眼中微带诧异。

    年慎其实认得蒋家的小公子蒋波,通过中间人搭桥打过几场高尔夫,并不太熟。

    “年先生,有事么?”娓娓弯腰看清了车里的他,困惑地问。

    他似乎笑了下,手扶着方向盘,闲散地看向车外的娓娓:“我来看年姣,能麻烦你打个电话让她下来一趟么?”

    娓娓依言照做,等年姣下来以后才走向蒋波,隐隐约约听见蒋波在问:“这是谁呀?”

    “舍友的哥哥。”她轻描淡写地说。

    年慎知道自己是发了疯,着了魔,回来这一路他车开得飞快,车身有如离弦之箭,在马路上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他一边踩油门一边打电话给那个女生,后视镜只看得见一双冰冷的眼:“你在哪里?我现在就来接你。”

    然后是荒唐的大半年,他的身边有各色女人出没,分分合合,跟着他最长的也没有超过一个月。这是他乐此不彼的一个恶劣的游戏,借此想要跟虚空的世界证明自己。他玩得很用心也很用力,却在最后被告知,这只是一个单机游戏,他做的一切都是可怜可笑的独角戏。

    他做的一切也被妹妹年姣看在眼里。

    永远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觉得自己只是鬼迷心窍,过段时间就好,就好像人累了,倦了,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健康。直到六个月后,他从宿醉中醒来,身边躺着一个陌生女人,真不幸,她有娓娓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连他自己都猝不及防,呆在当场。

    他从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他从来不信一个男人会对任何一件东西保持超逾24小时的热情,简而言之,他从不相信念念不忘会是爱情的关键词之一,他更加不会信,一个注重感官享受的男人,却被证明爱这种东西,原来在他的生活里也占有一席之地。

    年慎一向玩得很开,他从小在国外长大,交往的第二任女友就是个纯种的白人,金发雪肤碧眸,祖上倒三代没有亚裔血脉,他的审美从来没有固定的范畴,什么女人都可以,得不得的到都无所谓,发小崔子仁就一再表示吃不消:“不好意思,我在国内度过青春期,还是爱我中华的女孩子。”

    他不由嗤的一笑,觉得崔子仁这人纯的跟真的似的。他从来不信初恋的终极意义,上个床还要听佛洛依德的话,难不成什么姿势还要过问荣格的建议?这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而娓娓的出现,就是用来告诉他,可笑两个字怎么写。

    直到后来某天,他在办公室加班到深夜,忽然接到了年姣的电话,接通了也没人说话,只是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哭,中间夹杂着几个女孩子七嘴八舌的讲话声:“娓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你小叔叔那一朵狗尾巴花……”“是啊,天下好男生多的是,少他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年慎抬起眼,看见整屏落地窗上的自己,有道光忽然从眼底碾了过去,被他一把抓牢。

    他不会轻易放掉。

    年姣像是才意识到电话那头有人,抓起手机喂了一声:“哥,不好意思啊,刚刚误按了。”

    他不动声色地问:“姣姣,你现在在哪?”

    年姣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报给他一个KTV的地址,他拿了车钥匙抓起外套,搭电梯直接去地下车库取车。很快赶到中汇广场,抛下车就上楼,找到年姣说的那家KTV,也不用他一间一间包厢去找,才走到二楼,他就看见娓娓跌跌撞撞地从女厕所出来,看清是她的刹那他脸顿时往下一沉。

    她竟然喝醉了,在这种地方,在这个点。

    五脏里头隐约有火在烧,当下年慎只是强忍,一句话都没有说,快步走上前去,从背后按住她的肩,叫了声娓娓。她确实喝醉了,他没有想到她会喝醉,他更没有想到喝醉的娓娓会跟他告白。

    她说她喜欢自己,喜欢了很久,只是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件事。

    她还记得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他的样子,他的笑。

    可明明是她一直在笑,咯咯的笑,双颊酡红,让年慎意乱神迷地想起一句诗,鬼知道在国外待到成年的他到底是怎么记住这首诗的。

    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她踮起脚吻他,柔软的双唇只是轻轻地在他脸颊一贴,却像一柄雪亮的剑,映亮他的灵魂,劈开了他二十多年的信仰。

    有没有过一瞬间,在神魂颠倒以外的一瞬间,用理智的万分之一来判断这件事到底有多么荒谬?

    年慎没有,他把娓娓带回了自己的公寓。

    第二天醒来后那个混乱的清晨,娓娓吓得几乎呆掉,年慎看似冷静,其实也有点手足无措,立刻开车送娓娓回学校,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安慰她,该怎么对她好,让她一心一意从此跟定自己,他没料到世上多的是人比自己狠,娓娓一句话都没说就从他身边“逃走”,在电话中向他坦诚,是她弄错了对象,请他以后不要再联系她。

    他不过就替代品而已。

    年慎沉默了两三秒,应了一声,平静地挂断电话。

    握着手机在书房发了一会儿怔。

    太阳渐渐西斜,从一栋摩天大楼的背后坠落,因为公寓楼层高,视野相当开阔,从他站的地方看过去,万丈光芒从那里辐射,如微微颤动的金箔,每条金线都好似能描能画。

    周围很静,只有空气净化器运作时那轻微的嗡嗡声,血液在血管里滞重地流动。

    年慎顿了一顿,然后抬腿踹翻面前的书桌,上面的灯,书,笔记本轰然坠地,巨响过后的书房只能听见他一个人嘶嘶气喘的声音。年慎慢慢弯下腰,只觉得身体某个部位剧痛难当,一手去按去探,却总触不到那一块地方。

    他不甘心。

    年慎在等,上帝待他很好,不用等太久,就主动把娓娓送到了他面前去。

    有人告诉年慎,蒋波回国,并且已经在筹备婚礼,新娘是一个叫沈倩的女人。他让人盯紧娓娓,却没料到娓娓主动要求,要跟他结婚。

    跟好运气过不去,显然不是年慎这种人会干的事。

    自从确定关系以后,娓娓并不显得怎么高兴,起先不过是生蒋波的气,况且还在念书,根本没仔细想过婚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为就跟过家家的,谈得高兴就在一起,谈崩了也就一拍两散而已。她怎么都不肯让年慎把这件事说出去,年慎以为她是害臊,毕竟大学里结婚的人也少,她年纪小,事事他都由着她。可就一样不行,她不准年慎来学校找她,可娓娓是他的老婆啊,老公见老婆总是天经地义吧。

    他每次来海淀这边开会,就要开车去她学校兜一圈,花样百出地约她出来玩,有时候去听戏,有时候是去看电影,有时候是去燕西打高尔夫球。

    到了才知道是谈生意,他谈生意,她看着他谈。自从用五号铁打出七号铁的距离后,年慎的私人高球教练就再没搭理过娓娓。幸好这里的茶水免费,她爱上了这里的柠檬汽水,从小蒋波就不准她碰这类的碳酸饮料,小时候她也算应有尽有,却还是觉得能随时随地喝到可乐雪碧的小孩最幸福。如今长大没人管,反倒喝出了些微的伤感。吧台的服务生拿着白色毛巾擦杯子,一边拿眼睛瞄娓娓,大概以为她是这里新招的球童或者实习生,问得很直接:“我可不可以约你出去?”

    娓娓一本正经地把年慎指给他,恰好他也回过头找她人在哪,见她跟一个男生聊得火热,眼睛沉了一沉。

    “看到没,我跟他来的,那个男人逼我听他的话,我没办法,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那小哥哥果然一声不吭就别开头去,再也没有跟娓娓讲过一句话。这年头,连骑士都只存在童话里,她怅然若失,一转身七魂有六个半被惊到天上去,年慎脚步无声地走到她背后,眉毛微扬,多少听到了她乱七八糟说的那些话,有点讶异,却忍不住笑了。

    “吓死了。”娓娓拍着胸口恶人先告状。

    他过来牵她的手:“有几个朋友想要认识你。”

    娓娓压低声音:“我这么有名?”

    服务生小哥哥似惊似悚地望着他俩,显然对娓娓编造的故事深信不疑。年慎的声音里有分明笑意:“你嘴里的话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她得意洋洋地答:“我说出的下一句是真的,上一句是假的。”

    他哈哈大笑,伸手拉她,娓娓轻轻躲过:“别往那里看,有人认得你。”年慎仿若无意扫了吧台另一侧,有个漂亮女人翘首望向他们这里。

    他神色自若。很快,他让司机把娓娓送走。

    之后他几乎每天一个电话,同寝还住着年慎的亲妹妹年姣,年姣却好像从来没疑心过她跟他哥的关系,是怎么从陌生人直接跳跃成关系最亲密的夫妻。

    可是在旁人眼中,却没有一个人误会两人的关系,顶多就像一个孩子终于找到了伴,过起了家家酒的游戏。娓娓的外婆是上海人,她教年慎用上海话说快板,在他的办公室踩对方的脚板,他明明都要笑得背过气去,还拼命打手势,让娓娓别吵到隔壁会议室。初次遇到的那个人跟日后熟悉的那个人往往不尽相同,第一次娓娓见到的年慎衣装革履,喜怒不形于色,后来有一天娓娓在他车上玩yellow dog的游戏,他抓着方向盘连名带姓地大声尖叫:“常娓娓,你赖皮!”

    他讲一口倍儿清脆的北京话,音律起伏跌宕,叫娓娓的最后一个字是去音,轻柔地像是从舌尖送出的一个吻。

    让娓娓懵懵懂懂的,也觉得温柔。

    回来的路上去新世纪吃饭,很地道的苏菜,口味和醇,玲珑细巧,尤其是一道清炖蟹粉狮子头,甜而不腻,她一向嗜甜,吃得肚皮圆滚滚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年慎原本晚上还有应酬,看着她,不由看得胃口大开,也加多餐饭,出来的时候感慨道:“跟你在一起总要吃下很多东西。”

    娓娓笑嘻嘻:“因为秀色可餐的缘故么?”

    年慎忍不住跟着她一块儿笑:“要不要去楼上逛逛,买点东西。”

    他从前的女朋友都有这个习惯,吃完饭顺便买点东西,就当饭后消食。

    娓娓想了想:“逛街有什么意思啊?你以前来过这儿么?”

    他点点头,他从前的女伴们很爱来这里购物。

    她眨了眨眼,说:“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她牵着他的手,也没有坐电梯,直接从安全通道下去,走出大楼是一条透明走廊,连接着B座大楼墙体,因为没有灯,星光漫撒在脚底的玻璃上,月光下树影婆娑,她蹦跳着走在前方,时不时转头看他,让他恍惚只觉是山野中的精灵,稍不留神她就要不见踪影。

    年慎心头一紧,快步追上。

    直走到尽头才终于豁然开朗,被树茵隐蔽的是一家窄窄的复古门面,喷漆店名,朝外搭出一个立式麦克风,一把高脚椅,唱歌的男孩儿眼睛微闭,哼唱着一首民谣歌曲,周围十数听众,或站或立,安静地倾听。

    娓娓说:“以前放学,我经常来这里写作业,听他们唱歌,还有人念海子的诗,那时候真是什么都听不懂,却觉得动人。”

    年慎很喜欢听她说她小时候的事,握紧她的手,只觉心底一片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一个人?”他凝视着她问。

    她怅然地点头,那时候父亲常飞去国外开会,母亲身体又不好,蒋波也忙,他只有空下来才能陪她,大部分时间娓娓只有学着一个人打发。

    她推开半扇百叶门进去,掀动了叩匙处的牛角铃,声音清脆悦耳,惊动坐在吧台后的女人,极富风情的一张脸孔,抬起脸笑道:“娓娓呀,好久没来了。”

    “小赵姐姐。”

    她给年慎看自己曾经写作业的地方,推开窗竟然是一小面湖泊,虽然天色已晚,冷风习习,但也能想象盛夏之际的美丽风景,柔风轻拂,满湖碎金,一一风荷举。

    木桌木椅还有满架的书,娓娓的手指从那些书脊上一一划过,年慎弯腰,意外看见刻在书架上的一行字,很娟秀的幼圆,他轻声念出来:“Rock&Roll never die,just fade away.”

    娓娓难得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那时候比较叛逆,爱上了摇滚。但是爸爸非常不喜欢,觉得这帮唱歌的人衣冠不整带坏小孩儿,他越是不准我越是想听,偷偷买了很多磁带CD藏在书包里,有一回还求小叔叔带我去……”

    她噤声不往下说,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正在仔细端详书架上的书封,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

    其实不用多加提醒,也能敏感地意识到他不喜欢她频繁地提及小叔叔这件事,遂生硬地结束话题:“……带我去崔健的演唱会。”

    回去的这一路年慎都有些沉默,弄得娓娓也很忐忑,这段时间年慎陪着她玩,陪着她吃,陪着她到处的走,他待她的无微不至她能感觉到,在她不甚完善的道德体系里,施与受是对等的,她觉得她也应该做些什么来让年慎高兴。

    她小声问:“你……在想什么呀?”

    车停在红灯前,他解开安全带,转身过来抱住娓娓,把她的脸轻轻按向自己胸口,吁出一口闷在心底许久的气:“我在想,我怎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你,那样的话你想什么我都可以买给你,你要去哪里我都可以陪着你去。”

    大四下半学期就开始实习,她没去年慎给她安排的公司,自己另外找了一家银行做营销岗的实习生,每天跟excel和报表打交道,生活枯燥又充实,那是跟校园生活截然不同的体验,对关在象牙塔里太久的娓娓来说非常新奇,那时候年慎每天下班都亲自过来接她,在车上听她把遇到的事无巨细跟自己讲。他又很保护她,特意跟那家银行的行长打过招呼,让他多关照一下娓娓,实习那几个月过得顺风顺水。除了一件事她没跟年慎讲过,她所在部门直系领导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特别喜欢对小姑娘动手动脚。有次开券商内部会议,娓娓被拎去当服务生给领导们端茶倒水,给那人的时候那人故意没拿稳,捏住她的手虚晃了一下,洒了几滴在他裤裆上,娓娓见状立刻抽了纸巾递给他,那人嘿嘿笑道:“你把水弄撒了,应该你给我擦啊。”

    娓娓愣了,幸好这时候几个高管说着话走进会议室,那人也就作罢,娓娓迅速走开提了茶壶过去给他们倒水。

    后来也有过几次,娓娓去总部送资料,搭内部电梯下来的时候刚好就遇到那个领导,那人眼睛一亮,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拍着她手臂,还时不时捏一下:“小常啊,实习怎么样?怎么瘦了这么多?”

    娓娓抽身退后一些,不动声色道:“谢谢林总关心,一切都顺利。”

    “想不想留在这里啊?按你的大学来讲,想留在这里还是有点悬,我可以帮你一把,这样吧,我们私下聊一聊。”

    娓娓说:“谢谢领导,我毕业还早,暂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怎么能不考虑呢,现在大学生就业竞争很激烈的,光我们部门就有多少实习生挤破脑袋想留下来,小常啊,你还年轻,不知道社会多么残酷,有时候机会来了就要把握住。”

    这一番歪理听得娓娓怒极反笑,她这一笑反倒让那林总看出了一丝示好,他垂涎欲滴,一双眼就差长在娓娓身上:“怎么样?我们聊聊,下班后去附近酒店坐一坐?那里的下午茶很出名的,人均500一位,没去过吧,今天哥哥带你开开眼界,顺便再让秘书开个房间。”

    “可是林总,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娓娓“故作”为难地说。

    那林总一脸不屑:“大学找的男朋友又当不了真,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他能给你找工作还是能给你什么?不说别的,就说你跟了我,以后这里你横着走。”

    “您真的能让我留在这儿?”

    他笑得满脸起褶子,肥肉挤得眼睛都没边了:“那当然。”

    “那您去开个房间吧。”

    娓娓当然没去,还没下班年慎的车就停在楼下。从前她一直不肯让他停得太近,这一次故意让他开来一辆敞篷宾利跑车,她大大方方地拉开车门坐进去。看着追她出来的林总站在路边一脸惊疑羡恨的表情,娓娓好不解气,心想,难怪人人都爱钱,用钱打蠢货的脸真的不要太爽。

    不过这林总踢到的铁板也不止娓娓这一块。跟娓娓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实习生小姑娘,性格内向,平时话也不多,林总眼见吃不到娓娓这块天鹅肉,居心卜测地打起了她的主意,在没有人的会议室吃她豆腐,没想到第二天这小姑娘的父母直奔董事长办公室问这件事怎么处理。

    女孩的爸爸是首都机场最大持有股东,逼着对方将那姓林的开除。

    睡午觉的时候娓娓被辅导员的电话吵醒,因为她不是团委也不是班干部,基本上没什么要紧事辅导员都不会直接联系年级学生。

    电话里她的语气异常严肃,让娓娓快点来办公室一趟,等娓娓匆匆洗漱完赶到那里,发现除了辅导员还有一个女警察在,就问了她一些实习的情况,原来那小姑娘的爸爸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以刑事骚扰事件报警,警察搜检他办公室的抽屉,在他手机里发现无数音频视频和照片,其中有几张竟然是偷拍的娓娓,当时娓娓穿了一条粉色的小裙子,他拍的角度是从下往上,贴近大腿根,幸好她穿了安全裤。

    因为拘留需要取证,警察找上娓娓所在的学校,咄咄逼问姓林的有没有在实习期间骚扰过她。娓娓已经懵了,明明她就是受害者,而那女警察的态度仿佛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冷冷地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手心一径冒汗,呼吸逐渐加快,仅凭第六感也能觉察环境的不友善,她如实交代,是否能得到公正的对待?

    她迟迟不作声。

    女警察也不耐烦了,直接在一部手机上按了几按,放出一段音频,是电梯里她跟姓林的对白。

    娓娓脸色一白,惊惶地否认:“没有……我没有……”女警察依旧面无表情,辅导员见她脸都红破,遂放缓语气,向她求证:“真的没有?”

    娓娓不住摇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嗯,那你先回去吧。”

    娓娓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朝辅导员鞠了个躬,走出办公室时依稀听见那女警察向着门口冷冷道:“现在的大学生,一个比一个不得了!”

    娓娓只觉得双耳发热,心口发堵,好像自己真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回来只跟思念年姣两人说起过,思念素来比她老成,第一反应就是要娓娓联系年慎,请他出面解决。年姣在旁幽幽插了一句:“这几天我哥人在瑞典,最快也要下个月才能回来。”

    思念转念一想:“对了,还有你的小叔叔,他神通广大的,一定能摆平这件事。”

    年姣看着娓娓,娓娓压低声音:“他要结婚了……”

    就算结婚的对象不是年姣,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自己,奔向婚姻。他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小叔叔。

    思念私底下劝娓娓,让她宽心,她们学校虽然称不上名校,但好歹也是985,捕风捉影的事,学校也不能傻到大张旗鼓。幸好接下来几天都还风平浪静,很快大四准备论文开题,大家带着笔记本一蜂拥地去图书馆占位置。

    那天是礼拜六的傍晚,刚刚下过雨,从图书馆出来的地上水意淋漓,反射着街灯的光晕,好似天上碎裂的星子,闪烁着金色光斑。她在门口台阶下等还完书的思念一起去吃饭,等了不一会儿,只见思念跌跌撞撞地奔出来,脸色雪白,也不解释,拉着她直接回了宿舍,用笔记本登录自己的QQ邮箱,打开邮件,附件是一张照片,确切的讲,是娓娓的床照。

    她阖眼躺在一个男人怀里,毯子只遮到胸口以下,幸好关键部位被男人的手臂遮住,但也能看得出,她身无寸缕,睡得香甜。

    那男人只看得见半张侧脸,正低下头,吻在她额头。

    那是年慎。

    她不知道有这张照片,她也不知道年慎拍过这张照片,忽然就想起思念曾经叮嘱自己不要受他要挟,娓娓心头随之泛起一股寒意。

    他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

    如果她当初没有因为一时冲动提出结婚,他会不会就拿这张照片威胁自己?

    但他们已经领了证,年慎不可能做这种事。

    那到底是谁?

    发信人是个新注册的QQ,思念移动鼠标点开收件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对方将这张照片群发给她们年级所有老师同学。

    帖子可以删除,那邮件呢?

    娓娓心底发冷发虚,明明只是坐在椅子上,却仍感觉整个人要往下陷,她面前思念的脸忽远忽近,于是连她的声音也是飘忽不定,叫着她名字:“会不会是有人故意PS,回头我找个懂计算机的学长,帮忙恢复一下。”

    “不用了思思,他是年慎……”娓娓虚弱地解释,“我们已经结婚了。”

    思念的思维果然异于常人,第一反应就是问她:“他逼你的?”

    “我……自愿的。”

    年级群里几乎大部分人都收到了邮件,正讨论得热火朝天。有些人认得娓娓,有些并不认识,不认识的也很快知道了照片的女主是谁,不知道哪个神通广大的,竟然还拿到了姓林的手机里那段音频,群里顿时一片哗然,说什么难听的都有。

    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宿舍剩下三人吃完饭,陆陆续续从食堂回来,推门一见娓娓在,目光有些躲闪,却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年姣跟在最后进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娓娓:“你跟我哥……你们……”

    思念随手关了笔记本,慢条斯理地把数据线缠在一起,听见年姣这么说,惊讶地转头看她一眼,反问道:“你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娓娓跟你哥已经结婚了。”

    几个女生都呆住了,年姣也很震惊,脱口而出:“不可能,她怎么会跟我哥结婚?”

    思念嗤的一笑:“问你哥去呗。”

    年姣脸色一沉,冷冷地转开头,显然她并不知道这件事。

    第二天是双休日,思念特意陪着娓娓去了一趟辅导员的办公室,把事情都交代清楚,起初辅导员也将信将疑,这未免也太凑巧了些,口头教育她几句就让她先回宿舍。走出办公室娓娓特别内疚地问思念:“思念,你会不会生我的气,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

    “傻瓜,”思念笑得明朗,作势轻拍了她一下,“怎么会啊,别说我只是你的闺蜜,就算是你爸妈,也不能事事都要跟他们交代啊。”

    群里讨论得还是很激烈,连冠希哥的某照门都出来了,把娓娓说的别提有多难听,虽然连辅导员都出面澄清两人是合法夫妻,但也架不住有人不信,幸好同班同学都站在娓娓这一边,娓娓是个怎么样的人,大家都看在眼里。

    群里说得实在太难听,娓娓干脆退群,又被好事者指责是做贼心虚。那几天娓娓就像个受了惊的小仓鼠,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不知道自己还要遭受什么才能停止,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下去,每天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不敢见人,不敢开机,更加不敢走出去。思念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特意去酒店开了一间房陪她一起睡,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事情闹得这么大,当然没有瞒过父母。

    母亲这才明白为什么娓娓要急着让她把户口本寄到学校里去,还说是交换生要用,做母亲的一直被蒙在鼓里,气得在电话中哭,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养出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来。倒是父亲听说娓娓结婚,护女心切,连夜赶长途到她学校,带女儿去学校门口的咖啡厅吃饭,仔细地盘问那男生的家庭背景,听说他已经工作,又问他在哪里上班,是做什么的。娓娓低着头,两只手在围巾之间绕来绕去,老老实实把一切都向父亲交代清楚。

    娓娓的父亲老来才得这一女,前头只有前妻生的一个儿子,青春期的时候跟着前妻去了美国,多少年连电话都没给他打过一个。这些年都是小女儿陪在他身边,搂着他脖子贴着他的脸,甜甜地叫他爸爸,那时候才觉得啊,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有女儿才是这世间唯一的宝物,真正跟他血脉相连。

    做父亲的实在舍不得小女儿这么早就嫁了,轻叹了口气,用手摩挲着娓娓柔嫩侧脸:“下次把那个年慎带回家让爸爸看看,他要是对你不好,千万不要忍着,回来跟爸爸讲。爸爸是真的舍不得,你小时候爸爸太忙,陪你的时间很少,只想多留你在我身边几年。自从听说你结婚,爸爸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在爸爸眼里明明还是个扎头花的小姑娘啊,怎么说嫁人就嫁人了?”

    娓娓的眼睛通红,父亲上了年纪,原本直挺的腰板折了下来,两鬓染上白霜,殷殷地看着她,说话的神情像极了一头舐犊的老牛。

    因为第二天上午还有个会,父亲只过了一夜,一大早又匆匆让司机送回去。

    事情也不算彻底过去,娓娓走在学校里,还是有认出她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娓娓脸皮薄,那张照片让她感觉自己被扒光了衣服,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娓娓干脆躲进宿舍闭门不出,况且大四了,课本来就少,论文在宿舍照样可以写。

    舍友们两个准备考研,一个打算考公务员,每天一早就去图书馆自习,就剩她一人窝在宿舍,娓娓百无聊赖地在网上闲逛,无意间点进学校的官方贴吧,前几页都是关于那张照片的八卦,她草草扫过就觉得脸颊发烫,握着鼠标的手一直在抖,暗示了无数次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可还是会被心底漫溢的羞愧难堪击倒。明明知道自己身在宿舍,没有人能够伤害到她,却总觉得笔记本屏幕随时都会有手伸出来,狠狠地扇她一个耳光。

    鼠标滑过那些帖子,忽然顿在一个标题上。

    《床照女身份大起底,竟是贪官常叶文私生女!》

    帖子介绍了一些娓娓的身世,常娓娓的母亲是父亲第二任妻子,前妻因家庭不睦分居多年为由提出离婚,可在离婚之前母亲已被证实怀孕,为不影响父亲仕途两人很快扯证结婚。所以那时候很多人都认定母亲插足父亲婚姻,娓娓是私生女这件事,可当着父亲的面谁敢这么讲。娓娓还没生下来就是父亲的掌中宝心头肉,可背过人去,也被一些阿姨戳着脑门叫过丧门星。

    娓娓放下鼠标,拿起手机带给父亲的秘书霍刚,打了好几通都是忙音。她扔开手机跳下床,偏偏怎么都找不到鞋子在哪,她也不管,赤脚抽出行李箱,匆匆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拿好钱包直奔楼下。

    帖子里说纪检组接到群众匿名检举,已经入驻某市,重点对各省市常委班子进行突击检查,其中就有常叶文利用职务之便,以权谋私,通过虚开采购发票以及漏报销售额等形式,非法侵透资产近千万。帖子里还说事发后一日,常叶文所乘汽车在京津高速上遭遇几车追尾,伤势不明,令许多人猜测纷纷是不是出逃未遂。

    车祸发生的时间刚好就是父亲从学校回去的那个早晨。

    谁都没有跟娓娓说过这件事,谁都瞒着她父亲车祸这件事,当天下午她就买了动车票回老家,车上两个小时她一直在打霍刚的手机,没人接,打给母亲,接通之后很快挂掉,打到最后手机都没电,她才神色恍惚地放进口袋里。

    走出火车站打的回家,才发现家里的门竟然开着,母亲郁郁地坐在客厅沙发,看着她就跟看仇人一样。

    短短几天,她简直像是老了十几岁。

    如果不是因为娓娓,如果不是这些事,父亲不会发生车祸,也不会躺在病床上什么都做不了。母亲的两腮剧烈发抖,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指着她咬牙切齿地骂:“你生下来就是害人的,你出生差点害得我死,现在还要害死你爸爸,当初我就该狠下心把你打下来。”

    她出生的时候因为胎位不正险些难产,母亲受过顺产的苦头,辗转几个钟头后通过剖腹产才生下她,刚生下来的时候母亲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更别提亲自喂她,是父亲抱着出生几天的娓娓到处求人喂奶,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所以蒋波才那么心疼她。

    从小她就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嫌她是个女孩子,就连对前妻的儿子都比对她上心,指望着能从他手上多分点家产。

    可是娓娓不能明白,为什么母亲恨她。

    责难和流言蜚语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她躲在壳中,薄薄的一层承受不住那无形的巨压,濒临碎裂的边缘。

    她站的地方就是炼狱,她被灼烧,被炙烤,被反复责问,被无尽追究。

    录音,偷拍,床照……一件件都是她的罪证,她不能反驳,无从逃脱。

    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是这么任性,最起码父亲不会出车祸。

    娓娓无助地站在那里,母亲歇斯底里地咒骂,问她为什么丢人现眼地活着,为什么不去死?

    她模模糊糊地想:她不能待在这里,她要见爸爸一面,如果那是爸爸的最后一面,那她也不活了。

    医生不告诉她父亲的病房,也不让她见父亲一面,她一个小姑娘,也不闹也不吵,就拖着行李箱在医院等了两天天,晚上就在急症室前的长椅上凑合着过一夜,她几乎都没怎么睡着过,恍恍惚惚之间总听见好像有人在哭,半夜惊醒,她才发现哭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整个肺都在哧哧地响,身体颤栗似的发抖,衣襟袖子湿了一大片,整条走廊都回荡着她的哭声,像受了委屈无处倾诉的小动物,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哭到眼泪模糊的时候就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心里只残留着一个念头,她要见到她的爸爸。

    她在医院等到第三天,这三天她没有洗过澡没有洗过脸,连衣服都没有换过一件,整个人蓬头垢面,像个小流浪汉,走过的人都忍不住看她一眼,猜想这女的到底怎么回事,弄得这么落魄。最后护士长觉得影响不好,劝她走,她也不争,只说了一句:“我要见我爸爸。”

    护士长骗她:“你爸爸不在这家医院,你去楼下找找吧。”

    她像是没明白,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对方,因为涉及到保密政策,除了主治医生谁都不能跟父亲联络。她该怎么办?她什么都做不了,可她太饿又太累了,她走不动路,娓娓干脆蹲到地上,她就想见爸爸一面。

    “我要见我爸爸,”她喃喃着,眼泪一滴滴砸下来,砸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很快聚成一个小小浅滩,眼前模糊到看不清,她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抽噎着说,“我要见我爸爸。”

    护士长很为难,拉她也不是,不拉她也不能就让她在这里哭下去,正首鼠两端,打算叫保安的时候,旁边电梯打开,有个男人握着围巾快步从里面出来,神色焦虑地四下张望,站在走廊扫过此地,脸上顿时流露出英俊男子才配有的心碎表情,双眉痛心地揪起。

    他长得很好看,在护士长见过为数众多出现在医院的男人来说,他有一张被死神都独宠的俊朗脸孔,这种男人就不该出现在医院,他应该去拍电视剧。

    而他正大步朝着自己走来,走到距离她一米处,蹲了下去。

    他屈膝半蹲在那个伤心流泪的女生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用大拇指揩去她脸上斑斑泪痕,他的脸上随之闪过痛悔交错的神情,他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护士长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已经让公关公司挑酒店,回去我们立刻办酒宴。”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婚礼?中式还是西式?”

    娓娓抬起头,而年慎一直保持弯腰俯身的姿势,仿佛想要将她从绝境里面拉出来。

    都是他!都怪他!娓娓没人可以怪,除了年慎这个混蛋。

    她歇斯底里地拍打着他,推开他,让他滚。他不放,她张嘴狠狠咬在他手背上,直到口腔里蔓延开一股血腥味,他也不松开。她所有的难堪都是他带来的,要不是他,没人会知道他们结婚这件事,爸爸也不用大老远赶来学校看她,也不会发生车祸。年慎不躲不闪,任她捶打,大力箍紧她:“我是混蛋,对不起娓娓,对不起,让你受了委屈,那张照片我不是……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只是因为爱你,娓娓……”

    她太委屈也太累了,倒在年慎怀里放声哭泣。

    “我要见我的爸爸。”

    “我这就去安排。”

    娓娓突然意识到,她是沧海中的一根稻草,浮浮沉沉,一个浪头打过来,随时都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但恰是风起云涌之际,年慎将她抓牢,紧紧地捏住她的手,把她从死海里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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