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我一生心02:请别思念我-年慎,我们都向前看,从今往后,谁也不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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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医院出来,蒋波开车送娓娓回家,这一路两人都不怎么说话,蒋波太累,而娓娓太疲惫,他目送她下车,忽然开口:“娓娓。”

    “嗯?”她回过头。

    蒋波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不要怕,有我在。”

    第二天公司忙了一个上午,午饭之前娓娓想了一想,觉得还是有必要给年慎打个电话,电话响了几声他就接起,声音里参杂着浓浓的倦意:“你好。”

    娓娓呃了一下,不确定是否该要自我介绍。

    他主动叫她:“娓娓。”

    “年姣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受了点惊吓,检查过身体没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

    然后是一段长达十数秒的沉默,两人同时开口。

    “娓娓。”

    “年慎。”

    他应该是笑了下,语调清浅地上扬:“你先说,娓娓。”

    “我……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下,年姣她……怎么会生病?”

    还病得这么严重。

    年慎低声道:“姣姣……曾经自杀,在蒋波结婚当天,她穿着白婚纱在卫生间割腕,幸好及时发现。”

    她只觉得歉疚:“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

    “不能怪你,感情的事,怎么能强求?”

    道理人人都懂,真正设身处地,又有哪个可以做到豁达从容。

    年慎顿了一下,叫她:“娓娓。”

    “嗯?”

    “对不起,”他说,“娓娓,对不起,我为我在天台说的那些话跟你道歉。”

    “没关系,你着急让年姣下来,我能理解。”

    年慎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不是,不是因为着急,我之所以觉得抱歉是因为,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话。”年慎轻声道,“从我认识你第一天开始,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娓娓轻声道:“过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么?年慎,我们都向前看,从今往后,谁也不欠谁。”

    他暗了嗓子,声音喑哑:“我会努力……努力这么做。”

    并排的盥洗池有出水的声音,水流涓涓地流入下水道。娓娓抬起头,看见同面镜子中倒影出来的小任的身影,她笑着看着镜中的娓娓:“你的朋友么?”

    “嗯。”娓娓实在不想跟她多说什么,洗净了手,抽身要走。结果她问:“是年氏集团的CEO?”

    娓娓很耐心地说:“我想,这应该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小任撇了撇嘴:“好歹也是同事嘛,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娓娓只觉得这理由荒谬而且自作多情,于是笑了笑:“是,是他。”

    “听说他刚刚订婚。”

    “不太清楚。”

    小任的眼睛忽的一闪,像是捉住了某条惊天大八卦:“你跟他,在交往么?”

    “跟你有关么?”娓娓一样犀利地反问。

    小任扯了两张纸巾擦干手,慢条斯理道:“娓娓,你知道你哪点不好么?就是戒心太重,情商太低,总把别人想得太坏,就算我知道你跟年慎在交往,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不成?”

    娓娓气极反笑:“你能怎么样?你不就是想我走么?”

    小任瞅准了娓娓好性儿,向来都拿她当软柿子捏,没料到她会撕破脸,不由愣了一下,丢掉纸巾冷笑道:“没错啊,我就是想赶你走。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跟一个施舍过我的人共事,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你装腔作势的同情!”

    小任话锋转利,忽然变得咄咄逼人,冷眼打量着镜中的娓娓,只觉得恨意凛然:“你就从来没有反省自己?你接近我,不过是想用我的窘迫来衬托你过得多好。常娓娓你还记得么?我曾经跟你说过一款包,我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想买,可是几天以后,你就不动声色地拎着这只包来上班,还当着我的面故意显摆给我看,你就没有想过自己这么做有过分么?”

    她有很多包,这些包基本上都是蒋波买给她的,在送礼物这件事上,他真的很没有新意。

    所以娓娓是真的不知道,小任强烈在乎的,到底是哪一只。

    这世上从来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是有些恨当事人并不知情。

    小任眼中的怨怼倾巢而出,娓娓只觉得无力:“我会走的,等项目结束后我就会向赵总提出辞职。”

    过年之后百业待兴,四五月正是设计公司最忙的季节,因为很多情侣都会把婚礼定在春天,于是引发了无数在春季的纪念日,因此也带动了墙绘公司的蒸蒸日上,许多公司婚礼集体婚礼的单如雪花飞来。娓娓不敢立刻跟赵宇东提辞职,倒不是说娓娓有多热爱这家公司,而是如果她现在提出离职,赵宇东很有可能拿笔筒的钢笔当场戳死她。

    之后数日,她忙着加班,又忙着帮思念找房子落脚,思念一向洒脱,也是遗传自她画家父亲性格的一部分,离婚就当是翻过一页,从前恩怨情仇尽数吞入腹中,反倒是黄裕民裹足不前,时不时来娓娓家里找思念。

    听说最后他还是跟那个陈芳掰了,营养费孩子的抚养费他会出,但是他不会跟陈芳结婚。有一次陈芳还挺着大肚子找到娓娓小区,又是哭又是闹,非要见黄裕民一面,口口声声说就算黄裕民不管她,可他不能不管她肚里的孩子,动静太大,差不多把上下三层楼的住户都惊动,跑出来看怎么回事。

    当时娓娓跟思念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地在客厅看《孤儿怨》,配合外面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嚎,整个视听感受简直要了老命。

    最后是听到消息的黄裕民赶来拉走了陈芳,根据赶来的物业讲,两个人还在小区门口大吵了一架,男的气得脸色铁青,对着那哭哭啼啼的孕妇破口大骂:当我十三点拎伐清啊,孩子是不是我的还不一定,要我娶你?

    这一系列的闹剧促使思念萌发了搬家的念头。娓娓陪着她去找中介看房子,一口气看遍了附近十几家楼盘的小单间,最后挑中离娓娓还不算远的小区,坐南朝北,押一付一,出门就是地铁口,楼下还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一到春天,整个小区都是栀子花的香气。

    当天就签租房合同,因为还需要一个担保人,中介拿了娓娓的身份证去复印,拿在手上比照真人一看,顿时就乐了:“常娓娓啊,老同学,不记得我了?”那人见她一脸疑惑,于是手搭凉棚,做了个怪模怪样的瞭望的姿势,“猴子啊,我侯学滔啊。”

    娓娓灵光乍现,想起来了:“高中同学!”

    侯学滔双手捧心,仿佛不胜荣幸:“嘿,我这是什么运气,还能让高中班花记得在下。”

    做中介的口条果然各个了得,娓娓高中的时候又高又瘦,有一段时间还剪了短发,从背影看跟个男孩没两样。

    娓娓真的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你太客气了,我哪是什么班花?”

    “你就别谦虚了,当年暗恋你的人多了去了,还记得跟你告白那学长么?毕业多久了还来问我你有没有找男朋友。”

    娓娓笑得尴尬。侯学滔也看出来了,立刻识趣地换了个话题,说起这周五的高中校友会,热情地邀娓娓一道过来,娓娓却之不恭,只好应下。

    刚好这周五单子比较少,五点娓娓准时打卡下班,可是算上堵车的时间也不够她回家换套衣服,只得草草收拾了下直奔酒店。主办这场同学会的是T市比较出名的一个青年企业家,比娓娓高了七八届,娓娓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学长的风云事迹,大手笔包了一个最大的流云厅,全程还有VR全息投影,乐队伴奏助兴。

    娓娓去前台签到,在签到簿发现了好几个行业大牛的名字,不由感慨系之,同班同学到了大概十多个,平时关系都很好,现在异乡重逢,大家都显得特别激动。

    从前的同桌蕊蕊已经是一对龙凤胎的妈妈,给娓娓看她手机里存的两个小家伙的满月照,女儿像她,儿子像他爸爸,但是都是肉乎乎的一团,腕节如藕,别提多可爱了。蕊蕊说到高兴处忽然捅了捅娓娓,凑过去压低声音说:“你别往门口看。”

    她也放低声音问:“怎么了?”

    蕊蕊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见了有人由远走近,叫了声娓娓。她闻声回头,只见来人高大英挺,西服加身,穿过记忆的阴云,他有让娓娓觉得似曾相识的五官,对方却一眼认出了她来:“娓娓!”

    看清她眼中因陌生产生的疑惑,他好心提醒她:“那个,欺负过你同桌的男生……”

    当年她的同桌就是蕊蕊,娓娓转头看蕊蕊,蕊蕊却一脸坏笑。

    娓娓茫然地看着他,努力在记忆中搜索跟这个形象对应起来的脸孔。

    那男生苦笑了下:“那个,在你生日派对上跟你告白的男生,秦森,现在有印象了么?”

    她恍然大悟:“是你!欺负蕊蕊那个学长。”

    没想到她的记忆点都是自己的黑历史,秦森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失敬失敬,正是鄙人。”

    蕊蕊还记着当年的仇,故意戳他的痛脚,闲闲插了一句:“那你现在还喜欢娓娓么?”

    他眨了眨眼,风趣地反问:“那要问娓娓还有没有在喜欢她的小叔叔?”

    娓娓震惊了,瞪大双眼:“你知道?”

    他竟然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蕊蕊在心底叹了口气,这秘密都已经天下大白了好么,只有这傻妞还以为自己暗恋得天衣无缝吧。

    “用点心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你过生日那天,他从门口走进来,那之后你的眼睛就再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可怜我啊被你暴打了一顿,还换不回佳人的回眸。”秦森打趣她。

    娓娓不觉得感动,只觉得心酸,她从未想过隐藏自己的心,而该见的那人却从来视而不见。

    她强笑道:“贫嘴。”

    “哈哈,跟你开玩笑呢,我有女朋友了,刚刚去洗手间,”他朝门方向张望了一下,脸色忽一晴,眼底柔波荡漾,整个人都变得温婉起来,“晓晓,这里。”秦森大方拦住某个女人的腰,笑着道,“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两个学妹,宋蕊,常娓娓。”

    娓娓真没想到,世界能够这么小,秦森的女友竟然是年慎的秘书,范晓。

    她一袭短裙,配同色系丝巾,一指宽的红色腰带勒出细而窄的腰身,面上带着矜持得体的笑,掠过娓娓身上的目光明显一滞,依旧优雅地伸出手去:“好久不见,常小姐。”

    秦森奇道:“你们认识?”

    范晓浅笑不语。

    等吃过了饭谈性正浓,不知道谁又提议去楼上唱K,立刻被大部分人批评没有新意。还是侯学滔建议:“楼下新开了间清吧,大家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也别做什么激烈的事了,省得第二天起来就废了。”

    一呼百应,大家都觉得不错,收拾了包跟大衣,动身下楼,刚好秦森跟范晓也预备要走,出于礼貌娓娓招呼了他们一声。范晓挽着秦森的手臂,若有似无地看了秦森一眼。玩笑归玩笑,在娓娓面前秦森举止一向大方,他低头征询女友的意见:“要不我们也去坐坐?”

    范晓温柔道:“听你的。”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下楼,酒吧的前身其实是一家咖啡店,六点之后就改卖啤酒。众人落座,包厢服务生递上菜单,顺带送了一副狼人杀的牌,只有娓娓不会玩,在一旁默默地啜饮冰啤,她自持酒量出众,也没想过会不会喝醉,于是很快,蕊蕊就发现娓娓有些不对劲,一个人趴在吧台,对着几只空瓶静静地发笑。

    蕊蕊走过去看她怎么了:“我天呢,你这是喝了多少?”

    她乖巧地一只只去数:“1,2,3,4……好多只,数不清。”

    “都你喝的?”

    她摇头似拨浪鼓:“还有别人请我的。”

    “谁请你的?”

    娓娓指了指吧台另一侧的男子,那男人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有同伴,只以为是落单的流英,有便宜可占,陡然撞见蕊蕊如母老虎般恶狠狠的眼神,顿时惊恐地转开了脸。范晓刚好走过来:“那桌有人叫你,我来照顾娓娓吧。”

    蕊蕊知道二人认识,便也放心地去了。

    范晓在旁边高凳上坐下,让服务生给娓娓叫了一杯柠檬水,问她:“常小姐,晚上有人送你回去么?”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点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让小叔叔来接我。”

    范晓眼睛一闪,若无其事地问:“需要我帮你打电话么?”

    娓娓已经拨通了那个号码:“小叔叔……”

    再次听到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积蓄在心底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去,她追着一道风,从少年追到眼前,风仿若不觉,而花,而树,而鸟,而充斥世间的一切都了然地不发一言。

    范晓把自己的手机放回口袋里。

    蒋波的车准时出现在酒吧门口来接娓娓,他穿一身黑色风衣落拓地立在车前,与身后豪车相比,他显然才是视线的中心,岁月除了予他渐长的年纪,还赠他从容湛定的风度。比郁郁青松多的一点,是他永远年轻的视线。

    他凭什么说自己老,明明,明明连上帝都开恩,给了他这样一双年轻的眼。

    娓娓站在台阶最高一阶,眼中滚动着晶莹的泪珠,倾尽全力地俯瞰着蒋波。

    最爱她的男人。

    蒋波一如既往地伸出手,温和地说:“娓娓,下来吧,我带你回家。”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誓要将自己站成一面宣誓的墙壁,可她的眼前却一片模糊,她的鼻腔痛得要命,如烟往事涌过,让她变得格外脆弱,她固执地大声说:“你是爱我的,你就是爱我的,你怎么可能不爱我,你到底在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的娓娓也会累的。”

    蒋波眼底莫名一黯,仿佛有星光陨落其间。

    他一次次放开紧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他知不知道,他的娓娓也会感到疲倦。

    迟早有一天,她也会放弃追随的脚步,想要坐下来休息。

    街道对面泊着的车里坐着另一名男子,他面色阴翳,紧握着手机,那上面有一条微信的语音提醒,或许是因为来人误按的原因,语音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是能听清楚是一个女人在打电话,特别委屈又特别可怜,都最后竟然还哭了。

    发给他这条微信的人是范晓。虽然她想过撤回,但是已经过了时效,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立刻发信息同他道歉:“年先生,不好意思,刚刚是我误按了。”

    “你在哪里?”简简单单一句,却不容置疑。

    范晓愣了一下,不等他追问,就将酒吧的地址发给年慎,等放下手机,再看向娓娓的目光变得幽深复杂。

    终于年慎还是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跟执着站在台阶下被动等待娓娓的蒋波不同,他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娓娓跟前,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他伸手抓住娓娓,义无反顾踏入同一条命运的长河,她依旧被他捕获。

    “跟我走。”

    娓娓泪流满面,被年慎拖曳着跌跌撞撞走下台阶,脚步凌乱,她几次怀疑自己将要跌倒,而她却安然无恙地跟在他身旁。

    经过蒋波时,蒋波一把握住年慎的手臂,拦住他的去路,眼神转冷,低声喝道:“松手!”

    “如果我不松?”年慎冷眼看着蒋波,“你能怎么样?”

    “她不会跟你走的,你别逼她!”

    年慎冷冷一笑:“那么,你还不如我懂她。”

    蒋波并不理她,低头问娓娓,眉间有显然的担忧:“娓娓,我送你回去。”

    娓娓低着头,借垂下的发丝掩盖那一瞬她心碎表情,她忽然开口:“然后呢?”

    蒋波沉默。

    然后呢?他们可以有从前,有曾经,有回忆,可他们永远都不会有然后。

    娓娓声音低落:“然后你又变成我的小叔叔,对不对?”

    那久违的震撼重新激荡着蒋波心底,澎湃他本该静如深水的魂魄,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这个年近不惑的男人难过,除了娓娓,除了娓娓每一句爱而不得的困惑。

    为什么不能爱她,为什么要克制自己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

    蒋波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娓娓,为什么要爱我?我不值得……我只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娓娓眼睛通红,大声道:“那你就放手,不要爱我,不要对我好,也别给我希望,我的伤口我自己会舔,不要再管我了,你又不会对我负责!”

    蒋波心痛难当,有如利箭当胸穿过,痛得他几乎难以呼吸,从灵魂深处蹦出那句回答:“我爱你啊娓娓,我爱你的。”

    年慎脸色铁青,娓娓已经心灰意冷地转开了脸,对着空气低声说:“不一样的,不是爸爸的那种爱。”

    蒋波张了张嘴,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年慎冷眼看蒋波煞白的一张脸:“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他牵住娓娓的手,义无反顾将她带回自己车上,只留失魂落魄的蒋波一人在原地。

    而这一幕也落入范晓眼中,她站在众人背后,挽着身旁男友秦森的手,如果说那一秒钟没有羡慕带起的恨,那么这么多年来,她也骗得自己太苦。

    黯然低下头,看到的是跟过去四年一模一样的画面,脚底只有一条被街灯拉长的影子,她一个人的影子。

    公司前面就有一个公交站,每次下班她都会去那里等公交车,28路能直达她租房子的小区门口。年慎的车每逢周四限行,也会跟她一样,选择搭公交回家,她在站台遇到过他很多次,开始只觉得惊奇,他是大老板,她是小助理,平时只有在会议室端茶倒水时才有运气碰见的人,竟然会在公交站台这么接地气的地方偶遇。

    他大概是不认得她吧,范晓也不好贸贸然过去打招呼,隔着候车的人群远远看他一眼,也觉得他仿佛很疲惫。公司的效益并不景气,这在她刚刚进公司之前面试她的HR坦白地跟她讲过,因为她是名校,又是研究生,做一个小小的助理简直就像是屈才。对方也怕将来留不住这尊大佛。

    而她义无反顾,毕业之后就跟年氏签下三方合同。

    年慎搭316,跟28路只有几站交集,眼看着年慎上车,范晓不知哪来的勇气,拎着包跌跌撞撞也挤了上去。

    他真的很累,一上车就靠着车窗闭目休息,原本就是异常英俊的一个人,短短的黑色额发被车玻璃压扁,贴着微皱的眉心,眼下泛青,薄唇紧抿,可他熟睡的样子却那样无辜干净,仿佛一个打完球回家的高中男生,让看着的人都觉得无比温柔。

    那几年,范晓跟他同车过无数次,发现一个并不偶然的规律,当播音报到下一站东方红站时,年慎就会从睡梦中醒来,看着窗外发呆。

    范晓的目光顺着他视线追了出去,并排停在车道旁的是一家公司的班车,接送的员工三两成群从楼里出来,有说有笑地上车。

    只是一闪而过,也让范晓看清楚,车上打着一行花体广告:宏宇墙绘,让您的家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咨询请拨……

    巧合吧,范晓一笑,在心里跟自己说。

    她从秘书助理做起,因为本分,也因为前任秘书休产假,腾出一个空缺由她补上,正式交接的第一天,有些手续要年慎签,她拿了表格去总裁办公室,因为紧张,旋开钢笔笔帽的时候太用力,墨水管爆浆,溅了几滴在纸上,她整个昏了头,忙不迭用手去揩,幸好没有盖住字,只是污了纸面,余光处却见他眉头微微一皱,知道他有洁癖,心内訇然一声,只觉得完了。

    范晓连指尖都在发抖,垂下手,试图掩盖手指的脏污,不落入这个男人眼中。

    他签完字,她拿了文件转身要走,只听身后他清淡的一声:“请留步。”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包湿纸巾,递过去给她的时候连手指都没有碰到对方。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随身会带着一包心相印的湿纸巾。

    那一刻,范晓的心底怦然绽出一束名为爱慕的花朵。

    而范晓克制住了这种感情,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出入年慎左右,也渐渐让年慎感觉安全,他只是需要一个秘书,并不需要一个女伴,女伴生产麻烦,秘书带来安全感。范晓恪守着二者的界限,赢得了年慎的信任和尊重,可恰恰是这份看重,让范晓由心生出一种绝望来,只能是这样,只能到这里,雇主跟员工的关系,他亲自画出一条界河,不准她越雷池一步。

    绝望到了极点的同时又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年慎的前妻,公司不值一提的秘密,在流言里被妖魔化的贪慕虚荣的女子,在年慎最落魄时弃他而去,将他伤得很深。范晓听罢只觉得人言可畏,年慎怎么看都不像是受过情伤的人,他有固定的女友,有合理的作息,除非应酬绝不喝酒,亲密如范晓,也不曾见过他失态的时候。

    他就像一个走时精准的钟表,一分一秒都不会犯错。

    除了周四搭316公车回家,除了必在东方红站醒来,除了一直拖着不和安娜小姐订婚,除了那一次挑中某家名不见经传的墙绘公司合作游乐场项目……

    宏宇……常娓娓。

    指尖拂过名片那短短几个字,范晓只觉得荒唐,又觉得好笑。

    笑公司这帮人,到底是有多蠢,才会相信这个女人是贪慕虚荣才抛弃他。她只是不爱,而他却不能不爱,如果不是爱得无法自拔,又怎会被她伤得体无完肤。

    自始至终,她只是他们的一个观众。

    秦森紧握她的手,感觉出那异样的冰冷,问:“怎么了?手这么凉。”

    范晓低头掩饰眼角涌出的薄薄湿意,心底蠢蠢欲动的兽乖乖奄伏,一切不过梦一场罢了,能给与她足够安全感的,只有身边这个爱她的男人。

    “没事呀。”范晓仰头,笑着答他。

    年慎一路风驰电掣,他从来没有市区开过这么快的车,只是因为娓娓在哭,揪心的烦躁驱使他无数次踩下油门,载她回自己公寓。

    从来没有这么乱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心神不定过,经过门卫时值班的保安狐疑看了一眼车里,看见一个抱着他的西装外套啜泣的女人,再转向年慎的目光明显就有些不对劲,在那种如芒在背的注视下,年慎把车停在负一层的地下车库,迅速搭电梯回公寓。

    用指纹解锁按键开了门进去,她呆呆地立在玄关门厅,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样子就像迷了路的小鹿,鼻尖通红,两腮带泪,一脸的惶惑不安,让人心疼。

    他很努力,才克制住了自己的声音:“洗个澡吧。”

    娓娓哭得又累又倦,洗完澡出来,年慎把房间指给她看,床品都是新近换过的,散发出洗衣液的清爽香味,她一言不发,倒头就睡。

    她睡着了。床头他给她留了一盏小夜灯,静悄悄地掩上门,拿了包香烟去阳台,点烟的时候手都在抖。

    如果爱情能做成一个项目,会不会更加容易一些?

    年慎在露天阳台站了很久,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不是没想过,把她忘了吧,安娜是个好女人,跟她结婚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爱情并非必需品,他本就是凡人,凡人就应该选择庸常的感情,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可他做不到。

    烟已经燃尽,夜早已暗透,而这个城市的主干道上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明亮的街灯仿佛散掷的夜明珠,一颗串联着一颗,绵延至远处尽头。

    突然听见从房里传来的哭声,他摁灭烟头,快步走回房间,推开门,只见娓娓拥被而坐,将脸埋在两膝之间,哭得伤心。年慎以为她做噩梦魇着了,想要抱她起来安慰她,手才碰到她的人,她惊恐地抬头,看清是他的瞬间,竟然往后瑟缩了一下,仿佛是要避开他的碰触。

    年慎心一沉,手定在半空。

    他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这四年的教训还不够么?

    他眼眸暗了一暗,有风浪不动声色地在涌,最后不由分说抓住她胳膊,硬生生将她揽入怀中,按向自己胸口。她挣扎,反抗,含糊不清地让他走。

    年慎只觉得痛,痛不可遏,手背因为用力爆出青筋,徒劳地做着将她嵌入自己怀中的努力,他的下颌抵着娓娓的额头,双眼通红,咆哮着问:“走?我能走去哪里?我一直都在这里,娓娓,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我!为什么你不能回头看我一眼?”

    爱与被爱的关系,是上帝最恶趣味的游戏。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指甲深深陷入肌肤,掐得指尖都泛白。她只是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怎么都想不到这十年,暗恋蒋波的这整整十年,原来都是在准备跟他告别。

    她那么努力地想跟他在一起,她从来没有那么执着地跟谁要过什么东西,父亲再溺爱,她也知道分寸在哪儿,她唯一做过的没有分寸的一件事,就是为了蒋波离婚。

    嫁给年慎快半年的时候,娓娓刚好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迎风就要咳嗽,年慎劝她辞了工作在家静养,又怕她一个人寂寞,每晚都要准时回来陪她吃饭。等他们吃完饭洗完澡差不多已经九点,年慎顶多再让她看一个小时的韩剧,就要开始催她去睡觉。那时候是真觉得他好烦,比在大学里查宿舍的舍监阿姨还要啰嗦,韩剧每个礼拜就更新一集,她熬夜顶多也就熬个一宿,但在年慎看来那真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被说得烦了,娓娓嘴巴一撅,很不服气地顶他一句:“你还说我,是谁每晚熬到1、2点才睡?”

    年慎轻描淡写地驳回去:“我那是正事。”

    “追韩剧也是正事。”

    年慎法不徇私,坚决地没收她作案工具——大小ipad两只:“韩剧都是编出来骗小姑娘的。”

    “我知道呀,”娓娓一脸花痴,双手合十作捂心状,“可是演韩剧的欧巴这么帅,我愿意被他们骗啊。”

    他不动声色地问:“能有我帅?”

    说这句话的时候年慎正好低头来看她,ipad黑屏上倒影出他堪称艺术品的脸庞,这倒是真的,大部分韩国欧巴都没他长得帅,长得比他帅的都没他来得高。

    除了她的寅成欧巴。

    不过娓娓也只敢在心里这么想,年慎这个人幼稚起来连她都觉得不可理喻,追《那年冬天风在吹》的时候,她彻底拜倒在赵寅成的西装裤下,把手机桌面通通换成了寅成欧巴的剧照,于是年慎每天半夜都会爬起来,偷偷把她的手机桌面调成自己上的杂志封面,并且乐此不疲。

    她的作息就这么强硬地被年慎掰正,每天晚上十点就睡,早上七点就醒,中午还要加睡俩钟头。后来有一天她半夜醒转,发现床头夜灯亮着,身边的位置空着,梳妆台放着的手机不见了!

    顿时怒由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又去改她的桌面!

    蹑手蹑脚地下床,连拖鞋都没穿,偷偷地溜去门口,预备要逮个现行,看他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意外撞见他正在跟人打电话,大概是怕吵醒娓娓,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因为周围实在太静,他一边讲电话一边在走廊走来走去,连软拖陷在地毯内也近乎无声无息:“姣姣,你放心……蒋波离婚了……你没有后顾之忧,相信哥哥,尽管去追,我特意找人打听过,娓娓?你不用担心,娓娓不会跟他在一起的……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

    他挂了电话,动作很轻地回来床上,床垫微微陷下去一些,他在她身侧躺下,伸手按灭床头小夜灯,从背后将娓娓揽入自己怀中,吻了吻她额头。她闭着眼睛,她强迫自己紧紧闭上双眼,仿佛梦呓似的,喃喃说了声痒,将脸埋在枕间蹭了蹭,躲开了那个吻。

    “蒋波跟你如果真的有可能,早在四年前,我们就不会结婚。那个人可以是你的长辈、老师、朋友,甚至父亲,可他永远都不会成为你的伴侣……娓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件事?”

    有些人相遇再早,也未必会相伴到老。

    浸在灵魂深处的悲怆都浮了起来,年慎的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可我一直都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只要你肯回头看我一眼,我就在这里……”

    她渐渐停住啜泣,轻轻浅浅地倚在年慎怀中呼吸,薄带潮意的水汽穿透几层衣料,氤氲地他心底一片潮湿。

    他侧头,轻柔地吻着她鬓发,清浅地往下,额头,眼睛,鼻梁,再到她的唇,发生了这么多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又回到他身边,他再次以悲怆的态度,吻她。

    这一次并非出自占有的情绪,这一次,他要从她身上寻找一种名为慰藉的情感。

    如枯倦的草坪,寻找着雨水的滋润,如连日的阴雨,祈求阳光和煦的照映。

    很久,年慎才轻轻放开娓娓的肩,身后的夜灯发出浅黄色光晕,映亮他身后一小块区域,背光着他的脸失魂落魄,书写着这世上最惨痛的失意。

    她在他怀里动了动,手抵着他胸口,仿佛要推开他,年慎的手从她肩上滑落,听见她低声说:“你衣服没有换……”

    年慎愣了一下。

    “不要坐在床上……”

    他呆了好久——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那我先去洗澡。”说这句话的时候年慎眼巴巴地盯着她看。

    娓娓茫然地嗯了一声。

    ……她是这个意思么?

    他没头没脑地咻地一下站了起来,却还记得先去衣柜拿换洗衣物,进了浴室,站在喷头下冲了足足有大半个钟头,最后他头发都没吹干,随手往后一捋,滴滴答答地从浴室走出来,浴袍衣襟松垮地掩着,在他每次抬手用干毛巾擦头发的时候,马甲线若隐若现,胸肌壁垒分明,就这么出现在娓娓面前。

    娓娓都快看傻眼了。

    他却仿佛若无其事,随口问了她一句:“你饿不饿?”

    她本来就是去参加校友会,他却是刚刚从办公室里出来,饿到现在连胃都觉得疼,他也懒得再去煮夜宵,干脆拿手机点了两份外卖。她刚刚哭过,进卫生间冲了把脸,看了看腕表,已经凌晨快五点。

    在沉默中吃完这顿应该被称为早餐的宵夜,依然还是年慎开车把她送回了家,放她下车离开之前年慎看着她:“我们其实很像,对不对?我们爱上的,都是不爱我们的人。”说着那样无奈的话,嘴角却挂着若无其事的苦笑。

    他扶着方向盘低下头,自嘲道:“真是无药可救。”

    早上七点娓娓在自家门口遇到大包小包的思念,思念第一句话是:“你先让我躲一下。”

    娓娓眼皮一跳,第一反应是:“黄裕民又来骚扰你了?”

    思念张嘴打了个哈气,双眼水意迷离,一副累到不行的样子:“没有,就是躲个二百五。”

    她不肯说娓娓也不便追问,拿钥匙开了门,思念踢踢踏踏甩掉鞋子,大喊一声困死老娘了,直直地在沙发上栽下,一个转身,又把毯子裹在身上,头埋在抱枕之间,像个自欺欺人地鸵鸟一样,眼睛一闭就去会周公。

    思念有点不大对劲,娓娓多少看出来,但是她没问,把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拖到卧室放好,去厨房烧了点水,想到冰箱里还有两盒速冻饺子,她拆了一包韭菜的下锅。

    思念心里显然藏着事,睡了几十分钟就醒了,娓娓听到动静出去一看,思念正在卧室归置行李,把东西一件件从箱子里拿出来,衣服,洗面奶,牙刷,牙膏……还有床单,娓娓傻眼了:“你这打算住多久啊?”

    思念乜了她一眼:“怎么,不欢迎?”

    娓娓赔笑:“我怎么敢啊?”

    “哼。”

    娓娓走过来给她帮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感觉你……”

    现在的思念就像受潮了的烟花爆竹,碰一下就要爆炸,随时随地都会暴走,她抓住娓娓话里最后几个字,声音危险的降了一个调:“感觉我怎么了?”

    娓娓乖巧地拉上嘴巴的拉链,只敢在心里默默地想,感觉你一脸憋屈,郁闷到不行,整张脸就写了四个字:纵欲过度。

    “我还没说你呢,昨晚干嘛去了,浪到现在才回来,手机都关机。”

    娓娓沉默。

    思念果然冰雪聪明:“你是不是……”

    她难过地低声:“我碰到蒋波,又被拒绝了。”

    于娓娓而言,从此之后的人生清净崭新,落了茫茫一片大雪好不干净,未来是冷的,是静的,是她一个人的。

    思念放下手里的毛巾,过去紧紧抱了抱娓娓。

    娓娓拍了她一下,强笑道:“放手啦死鬼。”

    思念却不放,抱着她死也不放。下巴抵着她的肩膀,仿佛少年时那样相依相偎,她们并无相同的际遇,却总能感受到对方的孤独和无助,思念抚慰似地拍了拍她后背心,说:“娓娓,我们都不爱了好么,我们都不要去爱了,好不好?”

    谁能在感情世界里保持清明的理智,谁又能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表示,能够永不受伤,也觉不迷茫。去爱这件事,本来就是一场博弈。

    除非不去爱,否则怎么可能在感情的世界里独善其身?

    娓娓没有提起年慎,他对她近乎狂热的执着,就算结婚那几个月,娓娓都没有意识到他对她原来怀有这么深的感情。他们实在太过相似,面对所爱之人的孤掷一注的态度,会让任何一个凡人望而退步。

    所以他们相互理解,却不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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