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一寸寸展现,缓冲的那短短几秒,对她而言像有一个世纪漫长,她轻轻吸了口气,隔了多少年的一记巴掌,终于还是扇在她脸上。
荒诞的过去,任性的曾经,在命运的激流处只是拐了一个小弯,又迎头将她撞上。
毫不遮拦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看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与从前不期的邂逅,而她无法否认。
嘉嘉关心她,给她出主意:“娓娓,你别生气,你可以报警告他们损毁你名誉。”
她笑了笑:“没事。”
她移动鼠标删了那张照片,清空了回收箱,等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又打开了另一个word,远见的案子有了变动,龙文团队主干纷纷跳槽,需要娓娓重新递交方案,进入下一轮的候选,虽然连赵宇东都认为是把人当猴耍,但是事已至此,也不可不为之一试。
旋转的模拟图看得头昏眼乱,娓娓叹了一口气,拿了马克杯去茶水间倒咖啡,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议论:“看不出,平时挺文静的女的,原来在大学玩得这么开……”“那怎么都得装一下呗,要不然怎么嫁人?”
她静在那里,茶水间外一扇磨砂的隔断门,隐隐绰绰能看见自己的脸倒影在上面,没有一点表情。
“这种女人,离过婚,还有这种事,哪个敢追?”
“追”她的人下午五点已经等在公司门口。娓娓开始没留意,朝车站走了几米,开车的人也默默在后跟了几米,直到踏上人行道,那人降下车窗,探身出来不确定地叫了她一声:“常小姐。”
她闻声回头,也愣了一下:“赵医生。”
“好巧,您在这里上班?”
“是啊。”
“我送您一程吧。”
“不用不用,”她指了指站台,“我坐公交车也很近。”
一同从公司出来的同事有几个正朝着他们看过来。
因为这里不好停车,赵庆朝前开了一段路,挂挡停下,从车里下来,也不关门,走到娓娓面前,很诚恳地说:“我有事想请您帮个忙。”
“什么事?”
“关于周思念。”
她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脱口就问:“她把你怎么了?”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栗色墨镜,也能看清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当然不是因为娓娓这句话,而是他想到了什么。
他说:“要不,我请您吃个饭吧,我们边吃边聊。”
娓娓犹豫了几秒钟。
一个动不动就把您放在嘴上的异性,他会对娓娓有企图么?
可能性比他其实是个女孩子都要低吧。
赵庆载着娓娓去了附近一家西餐馆,随便点了两客简餐把菜单还给服务生后,他就直奔主题:“常小姐,我想追求思念,请问可以么?”
娓娓差点被水呛到,这种未来女婿问丈母娘的语气算怎么回事?
“那你该去问思念啊。”
赵庆语气有些落寞:“我找不到她,她不回我微信,也不接我电话。我去过她家,房东也不知道她在哪。”说到这里他用力搓了几搓脸颊,很精疲力竭的模样。
“她现在我家,”娓娓话音未落,赵庆眼睛一亮,紧跟上一句,“我要见她。”顿了顿,又补充,“抱歉,我只是很担心她。”
娓娓用自己的手机给思念拨了一通电话,把目前的局面跟她简单陈述了一下,赵庆坐在对面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她,思念沉默了一会儿:“你让他过来吧。”
娓娓这样一说,赵庆不由大喜,立刻召来服务生买单,又问他要了一张纸巾跟一支笔,刷刷写了一行字,服务生领命而去,娓娓以为他是在签账单,也没留意。赵庆起身拿起大衣搭在手臂,真诚地同她道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大步出店。
对面的座位才仅仅空了几秒钟,就有人在对面坐下。娓娓愕然抬头,看见年慎。
她不知道他也在店里,她更加不会知道,从公司出来,他的车就跟了他们一路,他却只字不提:“慢慢吃,吃完我送你回去。”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只能听见刀叉碰撞碗壁的声音,中途他接了个电话,是安娜打来的,他走开去一旁接听,安娜问他人在哪。他答:“在外面吃饭。”想了想,又补充,“跟娓娓。”
安娜默了一默:“想好了?”
年慎却说:“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从来没有变过。”
她仿佛是叹了口气,也并不是为自己,轻轻地挂断了手机。
他收线回来,路过垃圾桶,想到口袋里还有一张餐巾纸,拿出来揉了几揉送进去,落下的正面有一行遒劲字体,因为仓促写就,所以字迹有些潦草:先生,我没有在追她,请你冷静一下。
是赵庆写的,托服务生转交,他一早注意到了这个男人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幸好赵庆识趣,否则年慎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当场失控,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一股气憋在胸口,太久。
咽不下,吁不出,人生就像一条死路。
年慎走回去的时候娓娓已经吃完,站在餐厅的门口等她,墨色长发微卷,穿一件烟青色大衣,黑色百褶裙的裙摆在膝盖处轻拂,显得小腿笔直纤细,她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中,用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墙壁。
让人的心莫名一柔,软了下来。
他记得刚结婚那会儿,她放学早,到公司来找他,正赶上年慎在开会,她也是这么等在门口,他一次一次地透过会议室的窗户望见她的背影,又忧心又忡忡,当时的秘书很会察言观色,悄悄走出会议室领她去总裁办吃点心。
他温柔地叫她:“娓娓。”
最后一个字是去音,仿佛从唇间送出的一个吻。
然后又叫了一声,好似梦呓:“娓娓。”
娓娓到家的时候赵庆不见踪影,客厅整齐干净,东西都照原先摆放,不像是大闹过一场的样子,思念盘腿窝在沙发里,腰杆笔挺,脸色沉郁。娓娓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怎么样?”
话未出口,思念先叹了口气:“孽债啊……”
说的是自己跟赵庆。
这事儿还得从加了微信以后开始说起,他约她出去吃饭,有一次喝高了,醒来发现两人浑身赤裸,躺在一家酒店的床上,这也就算了,思念不当自己吃亏,也没想让赵庆负责,毕竟都是成年人了,感官上的享受骗不了人,赵庆是个gentleman,无论在床下还是床上,都将思念照顾得无微不至。重要的是,赵庆很坦诚,把性和爱分得一清二楚。不在感情上做出索取的人,都让思念倍感安心。
在那之后,纯粹出于生理上的需要,两人又出去过几次,最后一次云雨之后,她像只餍足的小猫一样躺在他怀中,任他轻抚,他抚去她赤裸腰背上的薄汗,毫无征兆地就跟她求婚。
娓娓睁大眼睛:“what the fuck?”
思念看了她一眼:“对,当时我也是这个反应。”
思念顿时有种恩客上青楼被逼婚的错觉,一个激灵冷汗都要下来,趁他去卫生间冲澡的功夫,麻溜地滚了。
谁能想到这哥哥来真的,戒指都他特么的买好了,捧着一束玫瑰上她家堵她,无论思念怎么抵死反抗,他就一句话:“你可以躲我,但是你不可以拒绝我追求你。”
多么经典的一句台词。
思念真要疯了,谁能想到他会来这一出,要是知道赵庆原来有结婚的打算,就算剥光衣服装进礼盒系着蝴蝶结送到她面前,思念也不会去碰他啊。
思念口不择言:“可我离过婚了。”
赵庆伶牙俐齿地反驳:“这是你所有用来拒绝我的条件里最不值一提的一个,我娶的是你,又不是你的前夫,你的过去没有我的参与,是离婚还是丧偶,都跟我没有关系,但是你的未来,我想跟你一起走下去。”
思念冷道:“我流过一个孩子,你也不介意?”
赵庆愣了一下。
思念看着他,心莫名黯了黯。
这世道,总会对女性诸多挑剔,要找到一个能把她一切伤痛都包容的伴侣,或许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赵庆看着她的眼神又痛又深,沉声问:“你把我们的孩子给流了么……”
“……不是。”
他脸色一霁:“流的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介意什么?”
一旁娓娓脱口赞道:“纯爷们。”
思念道:“要不你嫁给他?替我挡了这一灾。”
娓娓施施然拿出手机:“赵庆微信给我。”
赵庆套着红色袖套,胶皮手套,戴着口罩举着一柄马桶刷从卫生间出来:“谁叫我?”看见娓娓就笑,“常小姐诶。”
娓娓目瞪口呆地看向思念:他怎么在这儿呢啊?
她怡然往沙发一靠,双手慵懒地搭在扶手,杏眼微闭,樱口亲启:“看我干嘛,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现在找人通个马桶有多贵。”
赵庆隔三差五就上娓娓家报道,每次还不是空手来,一来粗活重活抢着干,可怜娓娓才二十五,就已经享受到了丈母娘的待遇。她也识趣,只要赵庆一过来,她就借口出去散步,留出空间给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五月中旬,她终于接到蒋波的电话,这是校友会一别他第一次联系她,打电话却是为了通知她,母亲病了,现在住在T城中心医院。等娓娓火急火燎赶到,蒋波已经把住院所有手续都办妥,连护工都请好。
她惧怕母亲,在房外做了无数次深呼吸,才屏声静气地走进病房,恭恭敬敬地问母亲身体怎么样。
母亲一向不大待见她,淡淡道:“这次多亏小蒋。”
娓娓鼻尖莫名一酸,以意志生生泯去眼底湿意。
蒋波笑着给她解围:“主要还是怪我,娓娓工作太忙,我怕她着急,心想着等把您安顿好了再通知她。”
她双眼微红,是担心,也有委屈,一切都落入蒋波眼中,他很用力克制自己,才没伸手去抚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对她。
娓娓陪着母亲晒了会儿太阳,最后母亲倦了,让护工扶着回床上休息,最后又看了娓娓一眼:“你跟小蒋有事先去忙吧,我都是小毛病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她唯唯地应着,在母亲面前,她一直有种敬畏的心态,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唯恐说错什么为自己召来一顿呵斥。母亲见她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心里也并不少受,这种生疏并非一蹴而就,母女中间隔着太多的误解跟岁月,常母当然也知道有些地方是她苛刻不公,可女儿绝口不提,藏下委屈,当母亲的又不好拉下脸主动道歉。蒋波拿了钥匙跟大衣,临出门前又被常母叫住:“娓娓……就拜托你,多上点心。”
蒋波垂手,恭谨地答:“您放心。”
常母轻叹了口气:“她是个好孩子,怕我伤心,这些年连家都不敢回,我……我当妈妈的,心里也难受,这孩子性子太懦弱,容易受人摆布,你,多看着她些,别让她被人欺负……”
“我知道,我会照顾她的。”
娓娓忐忑地等在病房门口,见蒋波迁延许久才出来,不由惴惴地问:“小叔叔,我妈妈跟你说了什么?”
这是他见到她第一次听见她称呼自己小叔叔,像是被一根极细极软的针冷不丁扎了一下心口,不知是该觉得欣慰,还是酸苦。
“没什么,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她嗯了一声,楚楚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垂下,长发无依地滑下她的肩膀。
上一回的见面轻轻浅浅地带起了彼此关于尴尬的感受。
似乎有人在他心底轻叹了口气,让他觉得莫名烦躁,像是有把火在烧,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讲:“我送你回去吧。”
娓娓摇了摇头,说:“不了,小叔叔,我们不顺路。”
蒋波愣了一下,但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
回来的路上思念发给她一条信息,麻烦她去药店一趟买一样东西,看清那东西的名字,她眼皮一跳,顿时加快回家的脚步。
推开门,不光思念在,赵庆也在,两人分别坐在沙发两端。
思念一脸杀气。
赵庆一脸无辜。
思念拉着娓娓的手,一个闪身就进了卫生间。娓娓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也没用过这种东西,剥了塑料壳一边还看说明书。
思念跟入定了似的,呆坐在马桶盖上:“例假迟了三天了。”
“你确定?”
“我不确定才叫你买这玩意儿的,”思念的声音都在发抖,“要不然买它干哈?”
她一着急连东北口音都出来了。
娓娓也给她着急,上次那事她想起来就后怕:“你们都不做措施的啊?”
都怪他!
思念真是越想越恨,他懒,开始的时候还肯带套,后来就说麻烦,自己会control,他还信誓旦旦地跟思念保证,男人都会control这种事的。
思念心想赵庆还是个医生,说话有科学依据,也就信了。
可是等验孕棒清楚显示两条红杠的时候,娓娓冷汗都下来了,思念简直怒火中烧,夺过验孕棒,推开卫生间的门,当头就把验孕棒朝赵庆砸了过去:“你说你会control,你他妈control一个我看看!”
可把赵庆给高兴坏了,捡起验孕棒都能当个宝,笑都不知道该怎么笑了,跑过来搂着思念乐呵呵地叫老婆。
思念哗的一声就哭了:“我不要嫁给你。”
赵庆一下就把她打横抱起,雀跃地像个孩子,抱着她在客厅转了好几个圈:“我要当爸爸了。”
思念大喊:“你放我下来!”
“说你嫁给我!”
“不说!”
“说你爱我!”
“不爱。”
他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没关系,我爱你,思念,我爱你,爱了好多好多年,在你还不知道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爱你,嫁给我好么,思念?”
思念双手捧着他的脸,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可真像个傻瓜,像一对陷入爱情不能自拔的傻瓜,说着肉麻到不行的甜言蜜语,讲着别人听不懂的悄悄话,却看得娓娓几乎动容,双手紧紧捂住嘴,眼泪湿润了眼眶。
多么幸运,哪怕饱受过爱情的伤痛,她们却没有因此丧失爱人的能力,和被爱的勇气。
她为思念觉得侥幸,她为这对俗世男女的爱情感到动心。
晚上睡觉前,思念跟娓娓头并头躲在被子里,讲了一夜的悄悄话,有很多事不光娓娓,连思念也并不知情,比如很早很早之前,有个叫赵庆的高中男生,暗恋了一个叫周思念的女孩整整三年,可惜高三的时候思念转学,他旷了两节课,偷偷跑去火车站送她,世界原来那么大,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思念说:“他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幸好他说了,我才没有错过他。”
娓娓咬着被子一角,为了忍住那些粉红泡泡的尖叫:“思念,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替你高兴么?我现在幸福地想大叫,告诉所有人,我现在到底有多幸福。”
思念伸出一只手,抓紧被子下娓娓的手,两人五指交扣,心有灵犀,枕在枕上相视一笑。女孩子们的友情经时间洗涤,往往更显晶莹透彻。
娓娓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诉思念,她其实在华润百家碰到过黄裕民一次,他胖了,也憔悴了,推着购物车在置办婴儿用品,他应该还是跟陈芳结婚了吧,娓娓特意瞄了一眼他无名指,没有婚戒。最后还是排队买单的时候,黄裕民过来跟她打了声招呼,问到思念的近况,她告诉黄裕民思念开了家瑜伽馆,自己当老板,黄裕民笑了笑,看着挺寂寥的:“她一直就很有做生意的头脑,现在开成了,真好。替我恭喜她。”
“你跟陈芳……”
“结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仪式暂时还不办,等孩子生下来就回她老家办酒。”
娓娓只有说:“恭喜。”
结账的队伍刚好轮到她,黄裕民主动要替她买单,被她婉拒,在他踌躇离开之前,问了娓娓一句:“思念她,有对象了么?”
娓娓明快地一笑:“有个医生在追她。”
他木然地点头:“真好。”
娓娓不知道他说的真好到底是什么意思,心中存着疑窦,等到付完钱拎着袋子走出柜台,再回头的时候就见他弓着腰蹲在地上,捡起一包滚落地上的纸尿片,赫然就见发顶心一圈白色。
他也就跟思念一般大吧。
娓娓叹了口气,不是为他,也不是为思念,而是为他们脚下正在走的路。
所有转念之间做出的选择,对命运而言都是巨变,而我们站在三岔路口之前,却还以为那不过是命运中风和日丽晴朗的一天。
“娓娓,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幸福。”思念也清楚接下来的话或许会伤到娓娓,可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娓娓一直去撞南墙,“我知道你喜欢蒋波,我也努力想要撮合你们在一起,可是娓娓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们并不合适。”
“并不是因为他大你十五岁,而是因为,他是你的小叔叔,人生的四季可以迎头赶上,那么心里那条鸿沟呢,如果你们在一起,那就意味着你们要纠正从前所有的相处方式,你们……会接吻,会上床,那是不道德的,在蒋波心里,那甚至是不应该发生的……”
“可是思念,”娓娓轻声道,“我还想,再试一次。”
思念错愕地盯着她,月光下她的脸庞清润皎洁,宛如冰玉,眼中静无声息地流转着一道脉脉水光。
思念差点大叫起来:“你在想什么?”
“思念,我想再问他一次,在他心里,娓娓到底该是什么?”
“你是傻瓜么?”
娓娓浅浅一笑:“是呀。”
思念一声声的骂,傻子,傻瓜,白痴,娓娓一声声的应她,对呀,我就是啊,我就是傻瓜,死都不死心的大傻瓜。
思念眼眶微湿,哽咽道:“将来你要受苦的,你知道么!你要吃苦头的这样下去。”
娓娓泪眼怔忡:“思念,你不会知道,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遇过蒋波。”
没有见过他,她还可以去爱任何人,可是见过他以后,让她怎么有能力去爱其他人?
思念踌躇着,还是问了出来:“那,年慎呢?你该怎么交代?”
娓娓低下头,将大半张脸藏在被子里,仿佛想要借此躲避这避无可避的问题。
她被蒋波误了终生,那年慎呢?
他岂不是更可怜,蒋波是她找来的,可年慎呢,是他自己主动碰上来的,他碰到的就是娓娓,根本没的选。
“年慎爱你,连我对他最有成见的人都能看出来,他爱你,你对他,就真的一点都没有……动心么?娓娓,你再仔细想想,作为你的朋友,我不会拿年慎爱你这件事来劝你回心转意,我只是怕你被蒙蔽了双眼,看不清心里你真正爱的是谁。”
“你想没有想过,或许你并不是爱蒋波,你只是习惯有他的照顾,你这样肆无忌惮,只不过仗着年慎他一直在那里等你……你追着蒋波一路跑一路追,年慎也跟在你身后,一路跑一路追……你们两个都是傻瓜。”
思念轻轻叹了口气:“迟早有一天,再傻的人都会转身走开,再执着的人也会感到疲惫,等你回头的时候,身后可能已经没有人在等你,你却发现他才是你真正爱着的人,你该怎么办?”
娓娓上班的时候,照片的阴云还未彻底落幕,大家私底下讨论的话题当中多了上次在公司楼下等她的赵庆,所有人议论纷纷,话里语里把娓娓说得不要太难听。娓娓听见了也只做没听见,心平气和地做完手头上的事,然后打开一个年前就已经保存的文档,改了改日期,点了打印,拿着打印出来的文件走去敲赵宇东的办公室门。
赵宇东眼睛只管盯着屏幕,十指翻飞敲打着键盘,腾出空一偏下颌,示意她坐。
她没坐,只是把那两页纸展开,端端正正地推到赵宇东面前。
“辞职信?”他眉一挑,却并不感到怎么意外,“你要辞职?”
她点点头。
“因为照片的事,”赵宇东嘁了一声,觉得娓娓小题大做,“为这种事也犯得着离职?”
“不是这样子的,赵总。”
赵宇东想了想,拉开办公室最上面一格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光碟,压在那张辞职信上面:“远见案子的PPT遗失后,我叫人查了你们那层的监控,这件事,确实是你受委屈了,我希望你看了以后,重新再考虑离职这件事。”
娓娓很真诚地向他道谢:“谢谢您,赵总。”
赵宇东看着她:“还是想走?就不看看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没关系,不重要了赵总,”那句话出口,像是荡尽心底所有浑浊的淤气,阴云散尽,心也变得开阔清明,娓娓认真道,“赵总,您以前总跟我说不要把人想的太好,我也一直以为,好人是得不到好报的。可现在我见过太多太多美好的故事,我终于相信,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善良的人,有情深意重的丈夫,有相濡以沫的恋人,有肝胆相照的挚友,他们最终被人温柔以待,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努力做着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自己。”
赵宇东看了她很久,才轻轻叹气:“那么,等远见的案子结束再走,这项目本来一直是你负责,我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人来接手。”
从赵宇东办公室出来的娓娓心境平和,像是挣脱了重重束缚的壳,原先笼罩着她的阴云一层层揭去,连她的脚步都变得轻盈无比。
她经过小任的工位,却见她正低头收拾东西,她叫住娓娓,把文件往箱子里重重一摔,冷笑道:“常娓娓,我还真是小看你了,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原来早就查过监控。”
又该跟她说些什么呢?因果循环罢了,或许她永远都不会懂吧。
娓娓想了想,最后只有沉默,跟小任擦肩而过。
母亲这周六安排出院,蒋波一道过来给她帮忙,收拾完行李,又去办出院手续,最后送走母亲,只剩下蒋波跟娓娓站在花坛前,他温和的注视中浸透着一如既往的关心:“娓娓,最近好么?”
她仰起头,暖风吹拂过她长发,有些黏在她脸颊,黑的发,白的肤,截然分明的动人……抑制心底那声怅惘的叹息,和那不敢与人知晓的苦涩,蒋波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已出落成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而他竟已开始惧怕面对她的眼神,他更加惧怕面对自己的心……
娓娓看着他的眼:“小叔叔,娓娓的心没有变,一直没有改变,现在的她就站在你面前,只问你最后一遍,你,愿意接受她么?”
愿意!
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的愿意,这个问题的诱惑如此巨大,让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脏猛地缩紧,灵魂颤栗。天知道他多么渴望她,渴望拥抱她亲吻她,他曾经那样渴望得到娓娓,渴望到光是想想,就会觉得自己卑鄙下流,光是想一想,就会发现连碰娓娓一下,都是他做出来的最龌龊的事情。
他怎么敢!他又怎么配?
呈现给娓娓的,仍是蒋波一贯的平和的笑意,纵然内心思绪如暴风雨席卷了他四肢百骸,游走在血管里的,不是血液,而是锋利的钢针。让他每一次的呼吸,都痛入肺腑。
“对不起,娓娓,”他说,“铛铛需要母亲的照顾,我已经决定跟沈倩复婚。”
预料之中的拒绝,却不是预料之中的理由,教会娓娓在最绝望的时候抬起头,那些眼泪就会倒流入心中。蒋波几乎没有勇气面对娓娓的脸,他宁可自己死掉,也不要看到娓娓那样的笑。
娓娓轻轻地说:“这样啊……”
蒋波的心已经碎了。
娓娓在心里跟自己说:快跑,快逃,给自己一条活路吧。而她转身回头,看见年慎站在背后,这个向来注重风度的男子,这个一贯傲慢的王子,他的脸上带着惨痛的静笑……
如果爱一个人只有痛苦,为什么不在这痛苦加倍以前,松手放掉。年慎,把铺在她面前的那些仅剩的尊严捡起来,带着这些尊严,从她面前滚开。
年慎闭上眼,又睁开,娓娓恍惚立在风中,秀发被风吹乱,她的身影从清晰至模糊,与他记忆中十几岁少女的身影静静重合在一起,而他不能碰。
最美的,他都不能碰。
吹拂的裙摆最后一次拂过他心头,带来柔软的悸动——在那些情绪决堤之前,年慎转身就走。
无论怎么去爱,尊贵,低贱,卑微,讨好,低三下四,低声下气,这都是他们的选择。不能因为他们犯贱,却来抱怨别人不对他们的犯贱负责。
既然无法得偿所愿,那么从现在开始,只能多爱自己一些。
娓娓筹备离职之前的工作,关于远见项目的竞选,他们整个小组赶工赶点,完善上次的缺陷不足,制作了另外一份更加完美的策划。因事先精心筹备,最后一次展示会进行地特别顺利。
结束之后,娓娓跟多多几个人正在拆设备,嘉嘉接了一个电话,说是远见项目负责人想要谈一谈宇东公司给出的策划的细节,留了一个号码给嘉嘉。嘉嘉快要生产,多多大力又兼着其他项目,只有娓娓出面去跟他们谈,对方跟她约在一家酒店餐厅,娓娓虽然觉得不舒服,但是转念想到自己快要离职,也努力想要给赵宇东揽下这个大单来。
她特意穿一身正装,又化了淡妆,还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几分钟赶到目的地,由服务生领着到了指定的餐桌入座,趁着对方没来,将准备好的介绍词又默默温习了好几遍,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酝酿了一个得体端正的表情,抬起头,嘴角扬起的笑纹僵在嘴角。
沈倩向着对面心不在焉的男人呈出一个温柔大方的笑,又看看了桌上他只抿了几口的咖啡:“是不是这里的咖啡不合口味,要不要给你换一杯?”
蒋波也不看她,冷淡道:“有什么话就说,如果你想见女儿,随时欢迎。”
“女儿?”她嫣然一笑,“我干嘛去见她,又不是我生的。”
蒋波冷冷地掠了她一眼:“这些话我听过就放在这里,你要是敢当着铛铛的面这么讲,我不会放过你。”
沈倩摇头轻叹:“你这人也蛮有趣的,从孤儿院抱了一个弃婴过来,把她当作自己亲姑娘养不说,还让她入了你们蒋家的族谱,不就是长得有点像娓娓嘛,至于么?你这身体,连常娓娓都不敢睡,养着一个女儿干什么?要我说,你就让我带着她出国,二十年后,我保管给你带个尤物回来。”
光是听着这番话,蒋波已经厌恶到极点,光是想到铛铛将来要叫她妈妈,就从心底衍生出一股恶心,他说:“我出来见你,不是为了听你这些疯言疯语的。”
“这些话你要是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不过还有件事,你一定有兴趣,是关于常娓娓的。”
蒋波从街灯的光影里侧过脸来,眼神锐利如刀:“什么?”
沈倩轻叹:“我就知道,能上你蒋先生心的,也就只有那个小丫头,还枉我一直以为你们真的只是叔侄,想想也是可笑。”
蒋波的语气已经相当不耐烦:“有话快说。”
“你知道,常娓娓现在在谁床上么?”沈倩放下杯子,悠然自得地晃着鞋尖,轻笑道,“一个人,一个比你完整……的人。”
蒋波没有听懂沈倩话里的意思,蹙眉看她,刚好有服务生过来收拾他们旁边一桌的餐具,失手将一只玻璃杯跌落在地,那声脆响在他心底轰然炸裂,碎片一瞬折射过来的强光刺痛他的眼,让他整个人有如毛骨悚然般颤栗。
他豁然起身,捏住沈倩拿咖啡那只手的手腕,不顾泼翻的液体是怎么弄脏他的西装他的衬衣,他目眦欲裂,冲着她咆哮:“她在哪里?娓娓现在在哪里?”
沈倩被他拽得站立不稳,只是冷笑:“你不能碰她,总有人可以。”
蒋波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扇得沈倩整个人因惯性往旁边一偏,脸上迅速浮起五指红痕,他拎起她的衣襟,眼睛死死着她,说话的声音仿佛从地狱的深处碾出来:“我再问你一遍,娓娓在哪?”
“四季酒店。”沈倩的眼中有愤恨一闪而过,牙齿深深咬入下唇。
“如果娓娓有什么意外,我不会放过你。”松开她衣襟,阔步离开之前,蒋波扔下这样一句。
沈倩跌坐在椅子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翘起一个凄切的惨笑,弯下腰,两只手捂住脸,有眼泪顺着指缝蜿蜒而下。
这个男人,从遇到他开始,沈倩根本没有想过他会爱上自己。
而他也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爱上过自己。
直到巴黎的那场车祸,彻底扭转了她和他的命运,他伤得很重,而她缺钱缺得更加严重。
他主动找上她,说:“我可以娶你,给你一个合法的身份,但是我要你记住一件事。”
后来沈倩才明白过来,比不爱更加残酷的是,他根本看不起自己,所以,他才会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
年慎与几人从酒店会议室出来,刚出电梯,就看见大卫扶着娓娓从门口进来,远见跟年氏合作过几次。大卫认得年慎,笑着上前打了声招呼,他在中国待了数年,将商场上的规矩学了个精透:“年总。”
他颔首,目光漠然地滑过娓娓,这是医院一别后他第一次见她,懊恼地发现,明明已经发誓不再去关注她的动向,心却总是违背自己大脑的意愿,越权命令他的眼睛去追逐她所在的方向。
她倚着大卫而立,双颊嫣红,与此刻她艳若桃花的面色不相宜的,是她此刻身上这套中规中矩的正装。
她仿佛也只是冷淡地扫过他,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讲。
年慎心中微异,但是同行数人的脚步并未因此止住,他只好继续往前,而刚刚那一眼却像电影画面一样一次次闪回他面前,她微红的眼尾,额头薄薄虚汗,还有她看他时这样冷漠的注视,这并不是娓娓往常看他的眼神……
她想跟自己说什么?
这个疑惑仅仅只是掠过他心头,就让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没有给自己任何迟疑的机会,年慎回过头,大步上前,电梯刚好回到他们所在的一层,在大卫扶着娓娓进去以前,年慎从背后一把捏住娓娓的手臂,猛一用力,她踉跄着扑向自己怀里,大卫脸色骤变,年慎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额头,然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直接越过大卫进了电梯。
气喘吁吁赶到酒店的蒋波刚好看见这一幕。
眼见着到手的天鹅肉这样不翼而飞,大卫怎会罢休,上前一步搭在年慎的肩上,故作正经地问:“您想对我的生意伙伴做什么?”
年慎微微侧脸,双眼中的光几可杀人,他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大卫,见大卫不放,便松开娓娓,让她倚着大理石壁站直,回身揪住大卫西装领带,一拳挥出,正中他颧骨,大卫看似壮硕,却被声色掏空内中,整个人就好似柴火支撑的骨架,直直软趴在地上,嘴角淌血。一拳并不足以解此刻年慎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咆哮,在怂恿自己弄死这个烂人。他眼神冰冷,解开手腕两粒纽扣,慢条斯理挽高袖子,走上前来,举起的第二拳的阴影落入大卫眼中,相对于被这个男人弄死的恐惧,大卫更怕的是被揍的疼痛。他瑟缩着后退了几寸,面对并不想要善罢甘休的年慎,低声说了一个英文单词。
年慎一怔,悚然色变。
以最快的速度抱起娓娓,直奔他在这间酒店长居的客房。用身体撞开房门,冲向浴室,打开花洒,调到冷水档位,冲着娓娓的脸直冲,一边冲一边用大拇指猛压她舌根,迫得她伏在马桶大吐特吐,她又冷又难受,一边咳嗽一边发抖,眼泪汪汪地看着年慎。
年慎自己也在发抖,衬衫湿透了粘在他身上,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嘴上说着:“吐了就没事了,吐了就没事……”
可是娓娓难受,他要捉她,她本能地要躲,年慎干脆抱起她,箍在自己怀里,左手掐着她腮帮,右手继续猛按舌根,手劲太大,疼得她下意识咬紧牙关,咬住他手指,他一声不吭忍着痛,逼她催吐。
“他给你打过针么?”
吐了一会儿,胃里的东西就吐光了,没什么东西好吐,她趴在那里只是干呕,听见年慎这样问,便摇了摇头。
差不多半个小时左右,家庭医生也赶到,给娓娓做了全方位检查,确认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又被年慎叫到一边交代了什么,回来后医生就让护士给她抽血。娓娓从小到大最怕打针,护士一亮出针筒,她就开始发晕:“干什么……我不要打针……”
年慎伸手盖住她眼睛,抱她在怀里,轻声道:“别怕,很快就好,他们在给你做检查。”
“什么检查要抽血?”
年慎习惯性地吻了吻她额头,安抚她:“小检查,不碍事。”他喃喃着重复了好几遍不碍事。
不知道是安慰娓娓,还是说给自己听。
护士虽然年纪轻,但是经验老道,手法熟练,只是拍了两拍就找到血管,不一会儿就抽齐两小玻璃罐,让医生带走。
娓娓吃过药,睡了一小会儿,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发现年慎一直来回地在走,从床尾到沙发,又从沙发踱回客厅,他湿透的衬衫换都没有换,现在已经差不多快干了,娓娓从来没有见过年慎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娓娓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又酸又痛,胳膊重得都抬不起来,最难受的是喉咙,好像被砂纸磨过,年慎没发现她已经醒了,刚好他的手机震动,他连忙接起,娓娓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也不知道对方跟年慎说了什么,只听他连声道谢,松懈地跌坐在沙发里,垂手放下手机,仰脸,左手手背遮住额头,他闭上眼,对着天,长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她想问怎么了,想问年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几个字已经排在了唇内齿边,又生生被娓娓咽入腹中。
莫明的眼泪一粒接着一粒,滚下眼眶。
他一定不会说的,他害怕。
他怕她会害怕。
记得娓娓提出离婚的时候,年氏集团正陷入贷款危机,周转不灵,他每天在外忙得焦头烂额,回家后却只字不提,照常陪着她吃饭、看剧、休息,娓娓知道了年姣追蒋波的事,也不当着面问年慎,暗地里却使劲的作,她的脾气坏起来,只能用人神共愤四个字形容。思念跟她再好,也有好几次差点被她气得跳脚。她的坏,她的别扭,她的脾气,她的小性子,年慎照单全收,被气到了顶多也只是无奈地说一句:“不要这样子了娓娓。”唯一一次把他气急了,是她不肯吃药,人家姑娘是撒着娇不肯吃药,她是彪,偷偷把药倒进洗手间,被他撞见,气得他额头青筋乱跳,一双眼好似要喷火:“好,我不管你,随你生病随你去。”说罢拿了车钥匙就走。事后保姆阿姨提起来还是忍不住要笑,没有小两口吵架是这样子的,丈夫被气跑了,还顺带去了趟厨房,把刀啊剪刀所有锋利的东西都装袋子里一起带走。
他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出来。
娓娓要离婚,他是怎么都不肯离,她就每天跟他吵,只差把他往绝路里逼,他也一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所以离婚后母亲反倒最生娓娓的气,她觉得娓娓的娇纵就是让她爸和年慎给惯的,惯成这幅德性。
所以娓娓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会对年慎这么坏?
不爱他……也可能是因为,他太爱她。
心明明这么软,受一点点伤就要疼得掉眼泪,却总会在面对年慎的时候变成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将他拒之千里。
为什么,娓娓,你凭什么?这么作践一个男人的心,就因为他跟你一样,都陷在爱情食物链的最底端。
他移开手,低下头,看着娓娓。
娓娓泪眼怔忡也在看他。
年慎说:“娓娓,我刚刚很害怕,我怕你是不是……怕得浑身发抖,可是在我最害怕的时候,你知道我想起了谁么?”
“我想到了安娜,很奇怪是不是?我那么爱你,我甚至以为我不会再爱任何一个女人,像爱你那么深,我甚至怀疑在你之后,我是不是已经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可是那一刻,就在我最绝望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安娜,我竟然在想,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伤心,她会不会难过?我想,如果我死了,她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办?我真的很害怕……我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
“对不起,娓娓,我累了,想坐下来休息,请原谅我,不能再等你。”
等候的人陆陆续续散尽,看戏的人也终于走远,戏台上空无一人,而亘古的明月依旧升起,向人间洒向清辉点点。
“我跟安娜决定结婚,就在这个月末,娓娓,我希望你会来。”
她没有去。
她发了一条短信,在年慎婚礼的当天上午,她祝他幸福。
没有谁活该等谁一辈子,幸好,他们都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
在赵庆坚持要求下,思念搬出去跟他一道住,由他照顾,家里一下子少了很多东西,需要娓娓添置。她带了钱包去超市,才走到小区门口,靠街边停着的一部面包车降下车窗,有人从驾驶座探脑袋出来,叫她姑娘,跟她打听一个地方怎么去。
娓娓刚好熟,把路指给他,明明已经说得很详细,那人还是摇头听不明白,想让她上车,领着他们过去。
娓娓立时警觉,退后几步说:“我给你们叫警察吧。”说着转身就朝门岗那里走,没走几步,从车上一下子蹿下来好几个人,二话没说按住她脑袋捂住她嘴巴,一气呵成塞她进了车后厢。
娓娓挣扎不开,张口咬在他手背。对方啊了一声,骂了声臭娘们,一个手刀砍在她颈后,司机在这时候转过头来问:“是这娘们么?别弄错了。”
娓娓眼前一黑,靠了一声,昏过去了。
醒来也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嘴上贴着胶布,黑布蒙着眼睛,双手反剪在背后,绑在一条桌子腿上,她一动不能动,心里的恐惧渐渐过去,只是想不明白他们绑她来做什么。
门嘎吱一声从外面打开,有人过来解开她绳子,薅她起来,把她推到外头,虽然蒙着黑布,也能感觉到出门一瞬间的刺目光线,目前应该是白天。她被推上一部车,开了有一个半钟头停下,她又被人拽下来,关进了一个小房间。
吃的、喝的倒是没有虐待她,可就是不摘她眼睛上的黑布,她做什么都有人在旁边看着,她试图想跟看她的人搭话,如果他是要钱的话,多少钱她都可以去想办法,只要能放了她。那人哧的一笑:“不是钱,是人。你这个人。”
她强自镇定:“为什么?”
“那就得问你得罪过谁?”
再问,那人就怎么也不肯多说。
幸好他们没打她,也没有对她动粗,只是把她关到晚上,娓娓万念俱灰,一个失业的单身女子在礼拜六的上午失踪,不知道要多久警察才能发现这件事。这样想着的同时,只听哐当一声,锁门的链条滑下来,有人进来摘掉蒙着她眼的布条,仓库上方吊着一只晃悠悠的白炽灯,刺得她眼睛有些难受,等适应了光线以后她慢慢抬起头,看见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娓娓。”
“祝你幸福。”
“你会来么?”
年慎站在窗边,看着一楼草坪上正在为婚宴忙碌的服务生,跑来跑去在主台两侧摆放玫瑰,放置干冰,通向拱门的通道上铺上红地毯,装饰鲜花和彩纱。
今天是个晴天,万里无云,温度适宜,适合举办婚礼的日子。
很像跟娓娓结婚那天的天气,但比现在要热一点,年慎记得特别清楚,他抱着娓娓从楼上下来,低头看见她额头一点点晶莹的汗,两颊稚气地红着,像刚刚上完体育课的女孩子,他知道她其实是紧张。
他比她还要紧张。伴娘想出来的问题各个刁钻,把他跟伴郎关在门外,塞钱都不放他们进来,年慎差点以为就要娶不到娓娓,手心里满满都是汗。
年慎觉得好笑,到了今天到了这一刻,想到的还是从前跟娓娓的点点滴滴,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跟安娜在一起,却还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如果娓娓出现,如果她出现在自己面前,要阻止这场婚礼,要是她跑过来,跑到他们面前说,年慎,你该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做,才能掩饰自己那一刻的欣喜若狂。
他一定会跟她走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些话,在酒店房间跟娓娓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别扭与独角戏,他用仅剩的尊严给自己建了一座漏洞百出的牢笼,只要娓娓一个指头,就能推倒,她只要碰一碰,就会知道。
手机叮的一声短信提醒,像是给年慎快要失血的心脏注入了一剂强心剂,他用最快的速度打开手机,看到上面一行字。
“她来不了了。”
所有血液往脑袋涌,他立即拨回去,接通又挂掉,再打,手机提示关机。
安娜说:“娓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她穿着白色婚纱,头发高高盘起,妆容得体,举止优雅,仿佛是来这里举办婚礼。
娓娓心一凛:怎么是她。
安娜身后走出一个西装男人,就是跟娓娓说不是为了钱的男人,从背后狠狠推了安娜一下,安娜踉跄着扑到娓娓身旁,娓娓才看见她的手跟自己一样,也被反剪在背后。
两人又被塞进面包车里,趁着天黑送走。
车还是之前那辆,车上的人少了,就一个开车的司机,其他人不知道去哪里,但是在捆她们这件事却没少下功夫,安娜跟娓娓以被丢进来的姿势蜷在座位上,不一会儿四肢发酸发胀,而且路况还不好,车子往郊区开,一路都在颠簸,一动就针扎一样的疼。
娓娓受不了,这一路生理心理上的压迫冲破她理智的上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是因为疼,是因为害怕。她觉得自己会死在这荒郊野岭。
安娜一直在安慰她,给她鼓劲:“不要怕,娓娓,年慎会来救你的。”
她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娓娓没注意这一点,她只觉得恐惧,对死的惧怕由来已久,深陷绝境时她想到了爸爸妈妈,想到了蒋波,想到了铛铛,最后在安娜的这些话里,她想到了年慎。
她宁肯他不要来。
她宁肯他不要为自己来。
她欠他的已经很多,打小借人一块橡皮,娓娓就心心念念要用一支铅笔来抵清。
并不仅仅是因为恩情太大,她怕,她怕年慎出事。
安娜看着娓娓,像是能看透她在想什么,歉疚道:“娓娓,对不起,我要跟你道歉,这次婚礼是我麻烦年慎举行,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招惹了一个大人物,我惹不起也躲不起,只好来求年慎假装是我的未婚夫,年慎对我没有感情,之所以会帮这个忙,是因为年氏最困难的时候我爸爸帮过他一把。”
娓娓怔了怔:“所以,是那个男人绑架我们的么?”
她淡淡道:“不确定,但是那个男人确实有蛮多仇家。”
车子停在山后一块空地,几部越野车的前兆灯都亮着,还有两部摩托车引擎躁动不安地在响,油门踩得很紧,蓄足了马力,时刻都准备着前窜好几米。她跟安娜从车上推下来,推到空地中间,背靠背坐着。
绑架娓娓的几个男人站在摩托车边抽烟。
“人来了么?”
“在路上,非要先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才肯打钱。”
“格老子的。”为首那人朝地上狠狠吐了口痰,“把手机给她。”
一个左脸颊有道疤的男人握着手机走过来,先撕了娓娓口上的胶带,手机放到她耳边,年慎声音急切,像是就在身边:“娓娓!”
她许久不说话,刚开腔的时候嗓子哑得要命,仿佛带着哭腔:“年慎……”
他的心被刀狠狠捅了一刀,整个人也跟着哆嗦了一下:“娓娓,别怕,你别怕……我在……”
没听到娓娓回答,手机又被拿走了。
年慎不知道又说了句什么,就听到那刀疤难操了一声:“你他妈有完没完,再他妈废话我现在就把那女的脸划花。”他不过拿刀比划了几下,从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各个西装革履,跟挟持娓娓的人的打扮都不一样,明显更有组织有纪律。个最高的那人挡在刀疤男跟安娜中间:“这个女人是我们老板要来做交易的,弄伤弄残不好交差。”
说话那人也不见得多有气势,刀疤男反倒对他颇为忌惮,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还是把手机放到安娜耳下。
“安娜,你怎么样?”
“年慎,你不用管我,绑匪是两帮人……其中一帮人是……”
刀疤男暴怒,干脆利落扇了安娜一巴掌,手劲奇大,扇得她朝右狠狠一偏,扑到地上,磕破唇角,嘴角有血淌下,安娜伏在地上静静调匀呼吸,发丝掩乱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古怪的笑:“你们幕后老板没告诉过你们,知道自己是在跟谁做生意么?周辉怎么样一个人,趁现在出去打听打听,敢威胁他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这里。”
周辉。
娓娓听父亲说起过这个名字,这人社会背景复杂,十几年里无声无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物,黑白两道都混得很开,据说市里曾经专门成立专案组调查过这个男人,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他就是安娜惹不起又躲不起的人么?
“我操!这娘们威胁我们!”刀疤男气得跳脚,踢腿狠踹安娜几下,踹在她身上头上腿上,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娓娓尖叫着让他住手。
个高的那男的脸色好像也变了变,伸手拦住他,抬头看了看山路尽头,有一道笔直的车灯碾倒乱草,飞快地朝这里靠近:“人来了。”
几人用胶布重新封起二人嘴巴。
一部车胡乱地被抛在野地,年慎快步下车,跟绑匪要求的一样,孤身一人,带了一箱现钞。
他还穿着婚宴上的白色礼服,现在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从来都最修边幅的一个人,此刻胡髭拉擦,满头大汗,他从车上下来就在找娓娓在哪,很冷静地打量她,上上下下检视她身上有可能带伤的地方,确定她没事后打开手提保险箱,面朝绑匪,把里面的百元大钞展示给对方,然后阖上盖子踢过去,接钱那人翻了几翻,确定无误朝刀疤男点了点头。
刀疤男大笑:“爽快。”指着娓娓跟安娜说,“这两个女人你挑一个带走。”
年慎色变:“你什么意思?”
“你这些钱不够,只够赎她们中间一个。”
“钱不够我再去凑,我会立刻把钱凑足。”
“来不及了,挑,挑一个,否则两个你都别想活着带走。”
年慎看了看娓娓,她在摩托车强光照射下瑟瑟发抖,此刻也抬起头,看向年慎。
他冷静地问:“剩下那个你们要对她做什么?”
“那你就管不着了。”
他沉默了两三秒,也没有等对方催促,冷静道:“这个。”
手指延长线的尽头是安娜。
选择的过程中,他再也没有多看娓娓一眼。
而这一刻,娓娓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地看清这个男人的心。眼角滑下一滴带笑的眼泪,她懂他,生死一线的境地,她却这样真切读懂年慎的心,两个人离得这么远,贴得这么近,就像彼此住在对方心底。
这仅仅一瞬间的恍悟已叫娓娓泪满盈睫。
他的选择竟让刀疤男有一瞬间的迟疑,看了看一旁穿西装的男子,他一言不发,拿了一柄刀割断绑着娓娓的绳子,冷冷道:“这个女的你带走,那个女人不是用来做这笔交易的。”
夜风吹来,乱草伏奄,西装男嗅到空气中隐约浮动的汽油味道,屈膝半蹲,耳朵贴着地,屏息静听,大声道:“不好,有人开车过来。”
刀疤男操了一声,拿刀指着年慎:“你他妈报警。”心知自己要是身份暴露,也活不了多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杀了这个女的,安娜见他起了杀心,娓娓躲闪不及,自己纵身扑去,扑得他往一侧倒,挡在娓娓之间,刀疤男抬脚踹在安娜胸口,生生用脚将她踢出数米。
西装男一面命人撤退,一面还想着把安娜带回车上。年慎见状冲上前来,一臂勒住西装男,抬腿扣在他膝盖外侧,只听咔嚓一声,清楚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余光处有一道亮光闪过,西装男从袖中抖落另一把小刀,右手举高,年慎抬腿踹在他后背,顺势一偏,那刀却狠狠从他西装袖口滑过,当下血流如注。
警笛声响彻山野,蒋波从第一辆警车冲下来。
年慎忍痛上前,西装男见势不对,翻身要逃,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一记枪响,他后脑勺赫然一个血窟窿,正面朝前扑在地上。
安娜失声惊叫:“娓娓。”
年慎闻声回头,所见一切让他目眦欲裂。刀疤男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两手合抱着一柄砍刀,对着娓娓正要栽下。
蒋波冲上来扑倒他,那刀从他后背心贯穿,当胸穿过……
血不停地从他胸口,从他嘴角留下,他像一片轻盈的雪花,重重地坠落在地面上……
他朝娓娓伸出手,冲着娓娓微笑,仿佛害怕她受到惊吓,想要安慰她。
很多年前蒋波第一次见到小小的娓娓,也是这样对着她笑。
经年的画面在娓娓眼前闪现,她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十八岁的蒋波,大人们起哄让她叫哥哥……七岁那年,她骑着脚踏车跌倒在他家门口,摔得膝盖流血,为了哄她不哭,他吻在她鼻尖……九岁他给她系上红领巾,送她去学钢琴……十四岁月经初潮,他连夜买好卫生巾,送到她寄宿所在的学校……
上帝用爱在蒋波身上做了一个长达十多年的实验,他亘古地爱着一个少女,斗转星移,日升月落,即便从垂髫幼儿再到耄耋老者,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年何月,他仍愿意拱手,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
用最虔诚的姿态。
用最坚毅的心。
娓娓,很多时候,死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解脱。
照顾好铛铛。
请别思念我。
“小叔叔……”
不要丢下我。
这个世界太冷了。
让我握住你的手,好不好?
数个礼拜之后,娓娓在看守所见到沈倩,她剃了短发,身着囚服,警察从绑匪的口供中顺藤摸瓜找到了幕后策划的主使。她来找沈倩也不是为了问清她之所以想要绑架自己的动机,而是因为铛铛,蒋波死后,她是孩子唯一一个直系亲属,倘若想要变更监护权,需要她主动签字放弃。
两人静坐两端,目光穿过透明玻璃,无声地交错。
即便沦为阶下囚,沈倩衣服仍旧整洁,眼中带着倨傲和疯狂的残影,静静地听着娓娓劝她放弃抚养权的话。
铛铛?
她在心里冷笑,也只有蒋波跟常娓娓这两个傻子才会相信,她会来争夺那无异于累赘的抚养权。
一个傻子死了。
为了另一个傻子好好活下去。
她又何必苦苦纠缠。
三页纸,一式两份,她很快签完,由狱警转交给娓娓。
娓娓诚恳道:“谢谢你,愿意把铛铛交给我。”
沈倩拿笔的手莫名地在抖,不知缘由。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想过弄死你,因为只要你出点什么事,蒋波一定不会让我活着离开中国。”她冷冷道,“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你,你跟蒋波,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在你们眼里,只有对方的感情是高贵的,别人都是蝼蚁,可以被你们任意践踏。”
“可蒋波死了,”沈倩语气淡漠,扫过娓娓忽然失血的脸颊,“他其实可以不死。是你,你把他逼死的。”
“他可以不死,是你逼他去死,常娓娓,你知道么,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爱,把他逼到悬崖,他不能得到你,就只好去死!”
娓娓摇头,不停地摇头,仿佛试图劝服自己,不要听信她的一面之词:“我不信,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沈倩冷笑:“他是个疯子,你是个傻子。他宁愿去死,也不肯让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他就算死,也要自己的形象在你心里永远完美无瑕、风华无双。你说常娓娓,这个人是不是变态?”
娓娓刷得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难以控制自己扑向玻璃,激烈地捶打镜面,歇斯底里地问:“你说,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小叔叔不能接受我,你说啊!你怎么不说?”
沈倩笑得怡然:“我怕我说了,他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娓娓几乎崩溃:“为什么?你告诉我!”
她还敢问为什么?
就是面前这个女人,应有尽有,连死去的蒋波的爱,也被她带走。
他不敢娶她,可他爱她,甚至于他的不敢娶,也是基于爱,对沈倩来说,公平么?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究竟错过了什么。常娓娓,这才是我对你们两人最完美的报复。”
年慎的车停在看守所大楼门口的路边,看着娓娓抱着一叠资料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阶。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摘下眼镜,司机眼疾手快降下车窗玻璃。他右臂伤势未愈,无法开车,因此都由司机来去接送,这一次本来说好了让司机送娓娓过来,但是他还是不放心,因此亲自陪同。
从蒋波死去后,所有人都刻意不当着娓娓的面提起山上发生的事。
身体的伤有确定时间能够痊愈,那么心灵上的伤痕何时愈合,是否又有确凿的期限?
蒋波的尸体在火化后被运往老家凤城,吊唁当日见到了蒋波的父母。娓娓不敢走近,只远远地看了二老一眼,背过身去,在年慎的怀里泪如雨下。从北京到凤城,再从凤城回到北京,年慎一直陪在她身边。
伤心欲绝痛失幼子的二老无暇抽出时间精力照顾孙女铛铛,为了让沈倩放弃监护权,也为了让娓娓有更大的筹码拿到铛铛的监护权,年慎在周思念孩子出生当天,顺势向提出复婚的请求,如果谁想收养一个孩子,那么夫妻会是最合适的对象。
跟思念期望的那样,是个六斤半,健康又漂亮的小姑娘。
娓娓是第二个抱她的人,肉乎乎的一小团,攥紧小拳头,张嘴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让抱着她的娓娓几乎泪流满面。
树枯草荣是自然规律,万物生长永远不会停止。
娓娓很快同意,年慎相信,这时候不管他提出任何意见,只有与蒋波有关,她一定会答应。
算是趁虚而入么?有一瞬间他也这样问过自己,是不是过于卑鄙恶劣,是不是太过趁火打劫?这些念头仅仅只是转过脑间,就被他一笑摈却,在我们所居住的星球,每一个瞬时都有万物生,万物灭,生和灭之间,能够存在多少过程正确的生灭。他想要娓娓,而他最终也得到了娓娓,中间一切交由时间来裁决。
“怎么了娓娓?”
她默然不语,而后展开手臂,伏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和体温,真实又鲜活地围绕着自己。
这是真的。
他的爱是真的。
自从两人复婚后,她鲜少有这样主动亲密的举动。年慎但觉心底细腻温柔,俯身低头,吻她额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谈得不顺利么?”
她摇了摇头,只是说:“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脉脉如秋水,睫毛轻颤了几颤:“很多很多,困扰我的问题太多,我甚至不知道,我该保持困惑,还是积极寻找这些困惑的答案?我也想知道,如果小叔叔在天有灵的话,哪一种选择会让他的灵魂安息,他如果在这里,他会让我继续找下去么?”
“没有谁生来就通晓一切难题,有时候并非我们去寻找,而是命运让答案主动碰上我们,生活不是解代数题,穷追猛打或许会让我们错过很多东西。是不是娓娓?”他轻吻着她鬓角,“幸好我们都没有错过对方。”
她在他怀里闭上眼。
她不会知道。
那一刻,年慎也选择让娓娓永远都不要知道。
他找人调查蒋波在巴黎的过去,他在娓娓大三那年发生过一场严重车祸,这场车祸让他险些丧命,也从此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权利。
年慎低下头,吻了吻娓娓的发顶心。
上帝的每一个安排,残忍而又奇巧,煽情同时绝情。
幸好在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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