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停止了,怎么可能呢?”
“是呀,我们的呼吸不能停止,所以时间也不会停止。”
水南婆婆笑哈哈地说,“你知道,村里最近有人结婚,他们的呼吸太短了,所以把夜晚也弄短了!”花枝红着脸说:“奶奶,你胡说什么呀?”水南婆婆说:“奶奶在教你做人,做一个好女人呢!”
天暗下来,水南婆婆不愿意再抬起她的眼皮,这种多年形成的习惯使她成为村庄每天醒得最早的人。可是,当那个可怜的异乡人——水南婆婆这么称呼大憨家的上门女婿飞歌——与琦琦拜堂成亲之后,她异常敏锐的感觉发现他们居然整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觉。凌晨时分,水南婆婆借着天窗的光坐在床上听老鼠磨牙,琦琦的尖叫声划破夜空越过田野,扰乱了村庄的平静。他们不知疲倦的折腾使报晓的鸡弄错了时辰,也使夜晚显得异常美妙而短暂。寡妇阿兰又犯起她的夜游症,她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爬起来,把水缸里的水打满了,又悄悄地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水南婆婆不得不在牛贩子阿万的央求下,用他家井壁上的藻泥配制一种药让她吃下去。阿兰起先愤愤辩白她的病,可是当她看到满满一缸清水时,又为夜里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你这个病有危险,你犯夜游的时候,还好没有被人撞见。”水南婆婆在石臼里捣制药丸子,她抬头对阿兰说,“撞见了可不好,轻则受惊受吓,重则六神无主!”阿兰失神地说:“六神无主才好,省得活着烦人呐!”
让寡妇烦恼的事情实在也是多呀,自从那次蔗田失火,有人在村口撞上“贼一样用三条腿走路”的劁猪人黄清之后,她的名声可谓是越来越坏了。那人在传播消息时用一种猥亵的神态形容他的所见,惹来了一阵放浪的大笑。光棍阿信在笑声里变了脸,他突然冲上去抱住那人又打又咬,被人又绑在牛圈子的木柱上。这一次,为阿信松绑的人竟然是队长本人,他用和蔼的目光看了看蓬头垢面的光棍和他后面的牛,走上去为他松了绑,并拍拍他身上的尘土。阿信看着队长,未语先咽,泪光闪烁。
第二天中午,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刻,阿兰在有树阴笼罩下的水塘洗衣服,水里突然翻滚着巨大的浪花,有人从浪花里冒出头来,一口水喷射在她的身上。阿兰失声叫道:“阿信,你要死啦!”阿信用手抹了一把脸,对女人发出憨拙的笑意。女人看了看周围,对游水的阿信说:“听说你又被人打了,为什么?”阿信在水里说:“还不是为了你。”女人笑说:“为我?为我什么?”阿信说:“他们在背后损你的名声,我听了气愤呀。”女人说:“我的名声?我的名声跟你可有干系?”女人的话音刚落,她的肥皂突然滑落水中,阿信还没有等女人出声,一个鲤鱼打滚沉了下去。阿信把肥皂摸了上来,他踩着水说:“我已经为你死过一回了,你的名声就是我的命呀!”女人痴痴地看着水中的人,浸在水里的手一动不动。阿信趁机靠上前去,拉住女人的手,呵呵地笑起来。他边笑边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的苦,你守着你的清苦呢!”女人摸了摸阿信脸上的伤痕,眼睛突然湿润了。这时候,大路上传来人的声音,女人惊叫一声慌忙脱手,当她目送来人走过时,阿信不见了。
“阿信,阿信。”女人对着平静的水面轻声叫着。
阿信从水里钻出来,他朝女人又喷出一口水。“我是村庄里憋气最长的人,这点儿时间还是应付得过去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阿信,别玩了,你起来吧。”阿信在水里说:“我在看你洗衣服呢,你洗好了我就起来。”女人说:“洗衣服有什么看的,你快起来吧!”阿信说:“好看呀,你在岸上我动不得,你留在水里的人影儿可是我的啦!”女人看着阿信,心里想:“想不到他还会说这种上心的话。人说他痴他呆,我看他不痴也不呆呀!”女人操起木杵往水里的阿信打去,嘴里说:“你再胡说,我打死你!”阿信不躲不避,他挨了两棒子,发出一个叫声沉了下去。
女人继续捣杵洗衣,心想过会儿阿信会冒上来。时间像流水一般过去,水里的人还是没有露出身来。女人开始呼唤阿信,阿信沉没的水面只浮上一串气泡。女人失神地对着水面:她突然记起阿信的头是动不得的,那回他深夜偷人,被公公从背后打一棒子,他就昏死过去。这下阿信他在水里挨的棒子,看来是凶多吉少!她顿时乱了手脚,她越想越怕,她吓得都快哭了。正当她要喊救人,才看见阿信坐在对面的塘边擦身子,对着她憨拙地笑着……
屠宰手九吉有一张瘦长的黄瓜脸,那脸上只有一只眼睛。他五岁时在门缝里看人,被小叔用树枝捅去一只眼珠子。九吉长大后学会杀猪,一个椭圆形大猪桶,六把大小不等杀猪刀,就是他的劳动工具。逢年过节,九吉在庭院里还真忙乎不已。凌晨时分,猪的嚎叫声传遍村庄,在人们的梦乡尽处袅绕,带来了节庆的气氛。九吉杀猪行的是上门服务,称的是猪的胴体重,图的是猪的内脏——那些肠胃呀、肝脏呀、心肺呀,都归他独得专卖。猪的胴体解开后,红红白白一团团,分门别类陈放在案板上。那时候,九吉便把卖肉的活交给八弟,到旁边歇息去了。八弟是九吉的助手,他有两只眼睛,可看人急时会翻出一双白眼,让人心里老不舒服。八弟的父亲听算命的说,这种眼睛叫“向刀眼”,是死囚临刑瞬间对刀上翻的眼睛。八弟是死囚托生的,从小父亲犯忌讳。九吉招收帮手时,父亲把八弟给了他,心里说:“我儿跟你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以毒攻毒,以凶克凶,可望避免遭厄。”八弟呢,有活儿干,有大肉吃,跟上九吉,两个人三只眼睛,也还管用。
那天早上,黄清吹着笛声来了,九吉用猪的内脏请他吃酒。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头勾着头,吆三喝五,称兄道弟,各自述说起职业的自豪感。九吉喝到点,脖根隆起,瞎眼窝里溢着泪水,另一只眼睛却红红的。他用异常感慨的语调述说内心的某种快感:“我这人命定是个操刀的,我五岁的时候,两只眼睛看见的全是人;五岁过后,一只眼睛看见的全是猪!你知道,我最快活的事是睁着一只眼睛杀猪,闭着一只眼睛想人,想男人,也想女人,呵呵!”黄清搂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指着屠宰手的脸说:“你这天杀的,你闭着眼睛想女人,还不是胯下有一串铃铛吗?看我把你的铃铛摘去,你还想不想你的女人!”九吉说:“你干的是缺德的营生,我如果入阴做了阎罗王,将报应你下辈子做个无能者,以偿还你的罪恶!”黄清说:“我干的是好事呢。人说万恶淫为首,铃铛摘去,六根清净,牲畜才长膘快呢。你干的才是杀生要命的活!”九吉说:“村庄还离不了我的屠宰活呢,没有我,一年到头谁吃得上好肉!你这丫屁这会儿还有这下酒的菜?”黄清嘴里正嚼着一节小肠,他感觉那节肠子有一股没有洗净的臊味,听了话突然吐出来,说:“我不吃了如何,我现在酒眼昏花,看见满地的猪跪在那里对着你嚎呢!”九吉红着脸悬着他的杯子说:“兄弟,我爱听它们嚎呢!我这人别的不爱,还只爱听猪嚎,看猪血像花一样喷出来。哪天我听到猪嚎,我就自在了。哪天我听不到猪嚎,我还不自在呢!你知道前天我宰的是谁家的猪?我在猪肚里拾到一把你留下的铁钩子呢!”
屠宰手一口干了酒,看着白面书生黄清,一只眼睛发出暧昧的邪笑。黄清问:“你杀的是谁家的猪?我的钩子怎么会留在猪身上?”九吉笑着说:“我杀的是阿万家的猪,你劁猪的时候,把钩子留在猪肚里。”黄清红着脸说:“我胡说什么,你要损人也得找好点的事说呀!”九吉当场从怀里掏出一把钩子,他把钩子搁在桌上:“你自己看看吧!”黄清吃惊地看着钩子,他要伸手去拿,被九吉拦住了。“你说这是不是你的工具?”黄清说:“不是我的还是谁的?你还给我吧。”九吉说:“罚酒三杯!罚你三杯长记性,这个物证交还你;你若不喝,我便把这种破事捅出去!”黄清想了想,端起杯子唱道:“好咧,三杯就三杯——三杯通大道!我喝它三杯!”黄清喝了酒,九吉凑近他的耳朵说道:“你再想想——看还把什么留在人家的肚里?”黄清一个胳膊揣过去,九吉“哎呀”一声弯下身子,两个人打着骂着扭成一团坐在地上……
八弟卖完肉,从围裙肚兜里掏出大把乱糟糟的毛票,把它们全摊在案板上。案板上只剩下几块肉骨头。几只苍蝇嗡嗡叫着在上面盘旋。八弟边清点毛票边挥手赶苍蝇。苍蝇走了又来,八弟用塑料布盖骨头,有两只竟然在上面交配起来。八弟看见骑身交配的苍蝇形象猥琐,突然“他妈的”一扬手,那对苍蝇便被他收入掌中。八弟往地上狠命甩手,苍蝇撞在石头上晕死过去。八弟这手活捉苍蝇的“飞手”绝技,曾经让村里人感叹不已。他曾当着众人的面,对飞过面前的苍蝇耍“飞手”,一抓一个准,抓到了苍蝇还让孩子用瓶子装起来。那时候,民办教师老王站在案板前,八弟翻了翻他那双白眼说:“肉卖完了。”老王指着案板说:“那下面是什么?”八弟低着头,手指沾一下口水继续清点毛票:“几块骨头,留着我家大马啃。”大马是一只狼狗,老王翻开塑料布看了看下面的骨头说:“我看给我吧,我用它炖海带。”八弟没有出声,老王自个抓了骨头包起来。老王喜欢买肉骨头,骨头便宜,用文火慢慢炖,能炖出高汤来。
八弟本来对这个民办教师还算尊敬,每次他买骨头,八弟刀下留情,刀尖混沌过去,留下的肉多。可买的次数多了,八弟心里有些腻烦:“我说过留给我家大马啃,你若硬要随你,不用称,你拿去吧!”老王架了架黑框眼镜说:“这怎么成?你还是称好,我可不贪这点小便宜。”八弟忽然扇了一下耳朵,抬起他的向刀眼说:“你不贪便宜,就别老买猪骨头,我说过留给我家大马啃,你怎么还纠缠?”老王被他的话给噎住了,吃吃地说:“你……你怎么这样说话?”八弟说:“还怎么说话?我书没有念好,被你这一搅乎,这钱都点错了。”老王听出八弟的话里有骨头,气哼哼丢下骨头转身走了。
老王前脚刚走,队长后脚来了。八弟看见队长,站起来打着招呼。队长问:“八弟,还有肉吗?”八弟从案板下拉出一团肉,笑着说:“你看,这不给您留着?”队长笑呵呵地翻着肉,嘴里不停地说好肉好肉,看八弟把秤杆子抬得翘翘的。“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师傅死哪里去?”八弟看了看门里说,“他们在里面喝酒,这会儿恐怕都倒了。”队长问:“他们是谁?”八弟说:“还不是些猪朋狗友?杀猪的,阉猪的,搭上了没完没了。”队长一听阉猪的,黑脸上便挂了霜。八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不高兴,顺手把那包骨头也搭上去。队长离开时,还是没有给他一个笑脸。
队长说:“等会儿你到队部来,我有话对你说。”
黄清跟九吉喝了一通豪酒,摇摇晃晃离开村庄。那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放学回家的孩子赶着铁圈子走。黄清看见有人围在地头打架,他走上去发一声喝,孩子走兽一般哗然散开。地上坐着一个孩子,衣服被撕裂了,嘴边溢着血,眼睛闪着泪光。“阿牛,你怎么啦?”黄清蹲下身子,孩子看着黄清撇了撇嘴角,可他还是没有哭出来。孩子的身旁只有一杆钩子,铁圈子被人抢走了。黄清放下箱子把孩子扶了起来。孩子的泪水终于还是滴在他的手上。黄清对跑开不远的伙伴大声喝道:“给我站住!你们给我站住!”孩子们被他的凶相镇住了,他们撒不开腿脚,木木等黄清走近。黄清要还铁圈子,指着他们吓唬道:“再看见你们欺负阿牛,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孩子们等黄清走近阿牛,突然飞鸟一样跑了。他们边跑边喊:“阿牛爹来了!阿牛爹来了!”阿牛呆呆地看着黄清,他在黄清递给他铁圈子的时候,身子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黄清拍打他身上的尘土:“回去别跟你妈说,省得她操心。你是男子汉,要多为你妈着想,知道吗?”孩子还是没有作声。黄清站着看孩子走开,他突然心里一动又把孩子叫住了:“我这里有点钱,送给你买书好吗?”孩子看了看黄清手里的钱,伸手一推背起书包走了。
黄清在路旁的甘蔗地里撒尿,右眼突然跳得厉害。左眼跳吉,右眼跳灾,不是个好兆头。黄清用手沾上一滴口水抹在眼皮上,口里默念着消灾口诀又上路了。突然,一辆自行车从斜坡上冲下来,黄清和车主都看到对方了,都想躲开对方的路线,结果跳来跳去撞个正着。药箱子从黄清的手中飞去,车上的人也摔了个嘴啃地。黄清从地上爬起来,待要开口骂人,突然“哎呀”一声叫起来:“小高师傅,是你呀!”嘴上吃土的人啐了一口土,身子还是坐在地面上。自行车前轮子朝天飞转,后轮子落下几箱铁盒子。小高慢慢站起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你这个猪清,你……你的眼睛是不是塞了猪屎?”黄清连声赔罪,小高扶起车子说:“拷贝箱摔坏了,不知影带子放不放得出来。”小高是镇电影队的放映员,黄清掏出烟递上,点火后问他:“今晚演什么片?好看吗?”小高嘴里吸着烟,双腿夹着前轮,边摆正车把子,边含糊不清地说:“战斗片,爱情片,你们爱看哪片,我放哪片。”黄清说:“我刚才眼皮子直跳,这么快你帮我解了灾,我该谢你撞我呢!”小高虎着眼睛说:“我撞你?!”黄清笑说:“不是你撞我,是我撞你。”小高说:“那还差不多。”
晚上月亮在云层里出没,弯弯的身子像一只波浪中的小船。土场前面坐满着人,后面也站着人,白幕布上剧情正浓。人影通过高音喇叭吆喝打杀,他们揪住观众的心。可是有两个人好像处在剧情之外,他们从人群里走出来,慢慢绕过亮着煤油灯的小摊前,走到悬挂的白幕布的背面。他们坐在幕背看电影,图像的左边变成了右边,看上去怪怪的。看了一会儿,离开人群消失在黑暗之中。他们伏在一处沟渠下边,让身子隐蔽在杂草中,让眼睛渐渐适应无边的黑暗。月光时隐时现,远处的喇叭还在响着,道路上不时传来走路声。“阿信,我们到底要等多久?”阿信像一只卧地的狼,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灵光。他没有回答伙伴的问话,只用胳臂撞了他一下,同伴便不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他们从沟渠里跃出身子,猫着腰向前直蹿,到了甘蔗地又隐藏下来。“你刚才看电影,片子里的人都是这样夜行的。”阿信开始说话,他显得沉着老练,随手折甘蔗分与同伴吃。他们在黑暗中“咔嚓”、“咔嚓”咬着甘蔗,咝咝地吸着甜汁,竖着耳朵听风声。突然,阿信“嘘”的一声:“你听,有人来了!好戏上演啦!”
甘蔗地里果然来了人,接着又来了一个人。阿信的同伴是八弟,他认出那是一男一女。他们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直走进甘蔗地的深处。甘蔗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可是茂盛的叶子还是把人掩蔽了。阿信和八弟慢慢靠上前去,他们卧着身子,不远处传来了笑声。那笑声黏糊压抑扰人。八弟听见笑声无端地喘得厉害,阿信揪住他的头发往下按:“人喘你也喘,你喘个屁!你的声音会吓跑人了!”八弟挣扎着小声叫:“你也喘呀,你喘得比我还大声呢!”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两个人都喘不过来。他们听到了声音,男人的呼声和女人的叫声,他们听得入了戏,各自停止了呼吸。阿信突然一跃而起,大声喊叫:“抓人啦!快来抓人啦!”八弟毫不含糊,他冲上前去,揪住地上的人打了起来。
甘蔗地里一片混乱。队长和牛贩子阿万出现在地头时,地里跑出一个影儿。阿万朝着人影儿大骂,追上去用石块砸,被队长拉住了。老实人阿万被怒火烧得哇哇叫着,他冲进甘蔗地的深处,甘蔗地里发出更大声的惨叫。队长过了许久才走进去,他用电筒照着地上说:“好了,让他穿上衣服,给我带到队部来。”可是地上的人动不了,那人脸上流着血,弓着身子用手捂住下腹,两只脚不停地抽搐着。电光移到阿信的身上,阿信没有动;队长把电光移到他脸上,阿信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阿信号啕大哭跑开,疯了的阿信跑开时,居然把队长撞倒了……
牛贩子阿万也离开了现场。那时候电影正好散场,村道上走满了人,他们听到牛贩子趔趄着走在道路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阿万,你怎么啦?是不是家里着火了?”牛贩子不理他们的问话,急急地往家里赶去。牛贩子到家时,孙子阿牛正在摇门喊人。牛贩子问:“阿牛,你妈回来了吗?”阿牛说:“她先回来了,这会儿恐怕睡死了。”牛贩子开了门,家里没有儿媳妇。牛贩子问床上的病婆子,病婆子什么都不知道。牛贩子呆住了。
“我家媳妇不见了!”
牛贩子阿万找到队部,队长和八弟两人正在吃夜宵,他们同时抬起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们跟着牛贩子在村里找,哪里还有阿兰的影子。队长打着电筒在水塘里晃,往黑咕隆咚的井里照,没有看到一点踪影。八弟说:“我们到出事的地方看去。”三个人往甘蔗地走去,可那里也没有人,地上躺着的人走了,甘蔗叶片上沾着血迹。“不好,要出大事了!”八弟说。这时候,牛贩子阿万全身抖得厉害,他突然蹲在地上,牛一样地号啕大哭起来:“你们害了她呀,她这会儿是想不开!如果她有个长短,你们得给我负责……”队长说:“你瞎嚷嚷做什么?她一时性子拗不过,躲起来也是有的。”阿万说:“她能躲到哪里去?我儿媳妇是苦命的人,家里如果没有了她,我们可怎么活呀?”
那时候夜已深了,星星在高处闪耀着冷冷的光。牛贩子的身子还是抖得厉害,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他跟在队长和八弟的后面,双脚不停地打着摆子。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一颗流星从星际间脱轨,在天上划一条白线,落在南方的湖耿湾上。牛贩子突然想到海边看去。他们跑到海边,在礁石边呼唤着阿兰,听海潮在滩边轻轻地拍打着。这时候,风中传来男人的哭声,他们循着声音寻去,一个人影从不远处走来,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人,木呆呆地向前走着。
“阿信!她怎么啦?”
阿信没有听进他们的声音,他在手电光下浑身淌着水,哇哇地哭着。阿兰躺在阿信的怀抱里,她的长发在夜风中像网一样撒开。牛贩子阿万冲上前去,可在碰到阿兰的瞬间停住了。他看到阿兰的手吊在光棍的脖子上,昏迷的女人全身湿透,始终保持她最后的姿势,看上去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似的……
牛贩子阿万养一圈子牛,他做牛的买卖,小牛养了一两年,就牵着它到集镇上卖。碰到牙口好的牛仔,他就买回来养,这样买来卖去,就是他的营生。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他成了队长的上客,常被队长请去吃喝,喝得摇摇晃晃而回。队长用人之长,叫他帮队里买牛仔,他就买了两头回来;队长信任他,让他处理一头老牛。那头牛太老了,耕不了地,身体松松垮垮,队长说宰掉分肉吃。牛贩子阿万不同意。他说老牛耕田一辈子,不能宰它吃!队长说,你不吃牛肉,也不让我们吃呀?牛贩子阿万说,我帮你把它卖了。牛贩子阿万牵着牛到了集镇,他一连去了三天,三天都把牛牵了回来:“这头牛太老,没人要呀!”
“那你不会卖给宰牛的?你不让我们宰它,卖给别人你看不见。”
“我看得见的,队长。”牛贩子阿万说,“杀牛的人走过来,我马上就知道。”
“你这个人也真是的!”队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让阿万离开那头牛。他私下里交找阿土猴说,卖得掉就卖,卖不掉杀掉它。阿土猴牵着牛离开村子,被阿万拦住了。他们在半路上纠缠不休,最后一起到了队长面前。
“不行!”牛贩子阿万说,“队长你知道,这牛跟人相近,它们十月怀胎,就差不说人话,你怎么下得了手?”
队长大笑起来:“那你说怎么办呀?老牛不会耕田,又不准宰杀,你说——”他指着牛贩子阿万的鼻子说:“这头牛怎么处理?总不至于给它养老吧!”
“是该给它养老,”牛贩子阿万缓缓说道,“它最多再活两年,你不能杀它!”
队长生气了,大声地说:“这个村是我说话算数,还是你说话算数?”
阿万说:“当然是你说话算数。”
队长摊开双手说:“那不就得了,我要杀便杀,你敢不听我的话?”
牛贩子阿万看了看队长说:“我听你的话,可不听你这个话,我说不能杀这头牛!”
“那我要杀它,哼!你有鸟法子!”
牛贩子阿万又看了看队长,突然站起来牵着牛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牵着另一头牛回来。队长一看那头牛,笑着问:“以牛换牛,那要队里贴你多少钱?”
“我一分钱都不要!”牛贩子阿万丢下牛走了。
队长拗不过牛贩子阿万,叫阿土猴把牛牵还给他,对阿万说老牛不杀了,就寄在他家养老算了。牛贩子感激队长,逢人便说队长的好话,他跟队长贴得更近了。队长叫他干什么,他都心领神会,且做起来不打折扣。有一天队长说,这做人呀,明的不怕,最怕暗地里飞刀,风言风语伤人。你可知道,自从那件事情后,村里人在背后没少嚼舌头呀!牛贩子知道队长说什么,对光棍阿信有了忌惮之心。阿信要跟他家套近乎,他不理不睬,且扬言说要打死阿信。两个人关系逐渐恶化,有一次还厮打起来,由队长出面调停了事。
湖耿湾春季大雾弥漫,海水退潮的时候,淘沙人迅速地分布在海滩上。这是一个很壮观的场面,村里人抬着淘沙槽,槽里搁着必要的工具,肩上扛着铁铲子,成群结队到海边淘沙去。在村庄百年历史上,淘沙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收入,也是除了产盐之外,第二个非农收入。队长从当初打击产盐中醒悟过来,他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允许村民开采铁沙子。他叫飞歌制作那种淘沙机器,可这种机器太难做了,且不适宜在湿地开采沙子。他躺在床铺上叫人把洪丹招来,微眯着眼睛问了几句话,又让他跟村里人忙去。这时候,理发匠洪丹关起他的发屋,他以非凡的才能当起沙贩子。他的声望回升到当年种蔗的位置。他在炼铁厂和农民之间,架起了一道购销桥梁。他把村民开采的铁沙子收购起来,集中装到船上卖到远方的厂家去。他以当年分发甘蔗款的方式,分发铁沙子的钱款。人们在接钱的时候,看到洪丹的手上闪闪发光,那是一只金戒指,套在他夹着香烟的手指上。
阿信又在淘沙浪潮中,过上他的野地生活。他被洪丹雇佣为一个看夜的人。洪丹在海边大量地收购囤积铁沙子,他和老婆秀娥无论如何照料不来,他便叫阿信来看管。那是一些喧嚣而安静的夜晚,光棍阿信卷着铺盖,睡到海水荡漾的海边去,守着身旁黑乎乎的铁沙子。洪丹找阿信时说:“你是光棍,睡哪里都是一样的,你帮我看紧沙子,我给你票子,你想睡女人还不容易?别像疯狗一样在夜晚游荡。”阿信抬起他发眵的眼睑说:“海边到处都是铁沙子,谁像你洪丹这样守夜?”洪丹说:“他们只有一点沙子,当然不怕被人偷了。”阿信说:“你派我看就不怕被人偷吗?我可是一睡就死的人。”洪丹出手重重地捶在光棍的肩膀上:“阿信你少来这一套!你没有把我的铁沙看好,看我怎么收拾你!”阿信嘻嘻笑说:“我最近手头紧,你给我钱吧,先给我一百元,我给我娘买药去。”
洪丹看了看光棍,从钱夹子里掏钱。阿信看他慢吞吞的样子,干脆出手抢了钱,在沙地上跳着跑了:“哈哈,我有钱了,我有钱了!”秀娥看着男人摇着头说:“疯疯癫癫的人,他哪里可靠呢?”男人说:“你别看他疯癫,他再疯癫也比一条狗好。”洪丹用悠悠的声音看着跑远的光棍说:“况且,谁也拿不准他真疯假疯呢。”
阿信当晚睡到沙地上。海边有一股潮湿的咸涩味道,它们通过风钻到他的鼻腔里,穿透他的身体和五脏六腑。阿信觉得一股骚动的血液正在身体上奔驰,无数的鱼儿在血液里吐着气泡儿。多么难挨的春日呀,阿信翻来覆去,久久不能睡去。他侧着耳朵听海潮的声音,仿佛听到水边有人在呼唤他。那是不久前发生的事,那是一个充满激动和忧伤的夜晚,阿信在海边上救出一个人。那人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站着,既不敢往前走,又没有往后退。阿信听到女人的哭泣,听到涛声中哭泣的声音如歌如诉。阿信扑上去把她救下来。阿信清楚地记得女人被救时,发出揪人心肝的叹息。女人无限依赖地搂住阿信。女人把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让阿信一步一步地抱回家去……
许多日子过去,阿信总是冲着女人笑,他想在女人眼里找到当晚的依赖和亲密,可是他看到女人脸上神情茫然,女人对他没有一丝回应。不久前,阿信在女人家的牛圈外挖坑建沼气池,他本来有很好机会亲近她,可被一连串的怪事搅乱了。牛贩子阿万的后院是一片菜园子,园子里种满了大头菜。他们在地里挖下去,不想挖到一只黑绿色的瓦罐,打开瓦罐一看,里面居然装着一具骷髅。老实人阿万当场吓绿了脸,他慌慌张张把罐子盖上,飞速把瓦罐移到山上去。那晚半夜阿万发烧不止,不停地说着胡话。村医文风扎针施药,也没有把烧退下去。黎明时分,阿兰不得不叫醒水南婆婆。水南婆婆到了阿万家,看了看菜园子,对阿兰说:“从哪里挖出来的,给它放回到哪里去。”
阿兰看了一眼阿信,阿信心领神会,主动帮寡妇去取回罐子。一路上,阿信抱着骷髅罐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在心里想着寡妇,他想,寡妇暗里还是有我的,这不你看,有事时最先想到的人还是我!突然,他听到罐子里咯咯地响着,阿信没有被骨头的响声吓着,而是被自己居然从前面听到声音而惊呆了——多少年了,光棍阿信是一个半聋的人,一个听后不听前的人。他竖起耳朵细听,居然听见罐子里的骨头声:“咯咯”,“咯咯”,“咯咯”。这是骷髅的笑声呢!也是阿信的笑声呢!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用力地扯着耳朵,在确信不是一种幻听后,他大声地叫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他想把这种奇迹告诉任何人,可当时路上没有一个人。他呆呆地坐在地上很久,突然想到不要告诉别人。他不想把这种奇迹说出去给人听。因为他觉得作为一名穷光棍,当个半聋的人也不是坏事:他想听时就听得见,不想听时就听不见,装聋作哑比什么都好!
他紧紧地抱着骨头瓦罐下山,怀里揣着一股快乐的秘密。当他回到阿兰家,他对怀里的骨头产生了亲切感。他想是骷髅治好了他的耳疾,是骷髅恢复他正常的听觉,这个无名的骷髅是他的恩人呢!阿信痴痴呆呆地站着,以致人们催促他下埋瓦罐时,他心里生出万分不舍,他紧紧地抱着瓦罐,眼泪扑籁籁地流下来。当别人从他怀里抢下瓦罐时,他看着瓦罐被黄土掩埋不见了,他像埋下亲人一样哇哇大哭起来。谁也不懂阿信的哭声,人们不停地摇头骂道:“这个疯阿信,这有什么好哭的!”
第三天牛贩子阿万病愈之后,沼气池被移了方位,他们在阿兰的窗外挖坑建池子。阿万家的沼气池比谁家都大,因为阿万是牛贩子,牛圈里拴着几头牛,牛粪发酵需要大池子。阿信光着上身挥锄挖坑,挖着挖着竟然又挖到一只陶罐。阿信丢下锄头转身要跑,被飞歌一把揪住身子。飞歌说:“你打开看装着什么?”阿信疑疑惑惑动手,他打开陶罐的封口,一股异常的香气扑鼻而来。那是一坛芬芳四溢的好酒呀!
“天哪,这是一坛酒呀,阿兰把酒埋在地底下!不知道这缸酒有多少年了?”
阿信从土坑里抱出那缸酒时,寡妇按住脑门叫苦不迭:“天呐,我什么时候埋下去的?我怎么记不得呢!”阿万说:“你老犯夜游症,水缸里打满水,你都不知道,这坛酒什么时候埋地底下,你怎么会记得呢?”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陈年的酒香迅速飘荡出去,弥漫在整个村庄,引来了队长、金彪、大憨等好酒的人。他们围拢到阿万家,用地下的陈年老酒开了庆功会。他们杀了两只鸡,把陶罐里的美酒喝个精光,热闹非凡的气氛,迅速地将阿万家挖到骷髅的晦气掩盖过去。
在许多个公共场合,阿信发现队长和寡妇在一起,不管人少人多,他都感受到胸部堵着一条鱼似的。这种心理反应没有任何事实迹象。阿信没有发现队长与寡妇什么事,可他又隐隐约约发觉有不对的事物存在。阿信像一条狗一样,隐约嗅到队长和寡妇身上两种异样的味道。阿信把鼻子凑向气味传来的方向嗅闻时,他正常的呼吸进程就中断了。阿信在鼻腔上部解读空气中的成分,他仿佛能感受到这两个人,两种不同气味的颜色。显然,飘荡在空气中的队长的气味属暗红色,它像傍晚的霞光一般璀璨;而寡妇阿兰的气味是浓绿色的,它像田野里的花草吐发着芬芳。两股不同颜色的气味,在人群的缝隙间飘荡游弋,在阿信的头顶上空盘旋飞扬,最后在某个角落里盘缠交织、如胶似漆。阿信被这种意外发现几乎快逼疯了!他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队长,队长的嘴里正塞着一大块鸡肉,喉咙下咽时发出动物的声响。阿信寻找阿兰的影子,听见她跟几个女人大声说笑,笑声吓飞了几只觅食的鸡儿。
阿信从沙地里坐起来。夜晚海面上闪耀着淡淡的星光。一条狗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嗅闻着。阿信静静地坐在那里。那狗离阿信越来越近了。狗在阿信的前方停住脚步,抬起绿眼睛看着阿信。阿信认出那是阿万家的狗,狗早已认出熟悉的阿信。阿信吆喝一声,狗便在他的面前卧下身子。狗的乖模样让寂寞的阿信受用。阿信说:“狗呀,你不在家里待着,这会儿跑来做什么?”狗发出嘤嘤的轻叫。阿信说:“狗呀,你这个可怜的东西,你知道阿信我比你更可怜吗?你有吃有喝,天天在女主人身旁蹭来蹭去,好歹还能得到她的爱护,而我呢——”阿信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半截香烟,点上火慢慢地吸着,“我把她从水里救上来,她居然连正眼都不看一下。好狠心的人呐!”狗好像听懂阿信的话,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向他摇了摇尾巴。阿信心里明白狗这是邀请他上它家去。阿信站起身子,那狗果然在前面带路,把他一路带到那座院子前。
那时候夜深了,村子里的人已睡去。阿信见狗进了院子,他模仿壁虎贴墙往前移动着。正当他靠近那扇梦中的窗户前,黑暗的屋内突然有火光亮了。火光亮了又暗了。阿信知道那是一根火柴的亮光,它亮了又暗估摸才烧一半。阿信敛住声息贴在窗外,他意外痊愈的耳朵听到窗内的对话。“我想看你嘛。”是男人的声音,“我想看你的身子。”女人显然在制止某种举动,女人轻声喝道:“这么多回了,哪一回不让你玩个够?看鬼呀看……”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黑灯瞎火,偷偷摸摸的,哎啊啊,这受用的是身子,可怜的是眼目呀!”黑暗中两个说话的人,这时候显然点着了各自的火,他们以一种和缓的节奏发出声响。阿信整个人在窗外呆住了:他想跑开又挪不动步子,他想叫喊又发不出声音。
阿信不知道自己也发出声音。他听到了男人的叫声,听到女人的叫声,两种声音在隔墙之内吟哦,透过低矮破旧的窗户,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点燃了阿信身上的火。光棍阿信在这种火里迅速熔化了,他与他们难以自拔地融为一体了。他下意识地攥住胯下的家伙,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喘息。他没有料到喉咙深处的“咕咕”声,还是被窗内的人听到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村庄的夜晚。阿信贴着墙壁屏住呼吸。他知道这时候他要屏住呼吸才不会让人听到。过了一会儿,窗户内又发出声音。女人说:“刚才窗外好像有响声。”男人说:“没有呀,你放心好了,这时候窗外没有任何活物。自从那回大病之后,我的听觉是全村最好的。我会听到最细微的声音。比如这时隔壁阿牛磨牙的扎扎声,狗在屋檐下咻咻的哈嘴声。除此之外,只有蚂蚁搬家的声音。”
女人说:“最近这些日子,我好害怕哟,自从骨头瓦罐被挖出来,我总听到窗外有叫声似的。”男人说:“生人还怕死人!哼,我出去把那瓦罐端了!帮你出这口恶气。”女人说:“你还是别动那罐骨头。你如果心中有我,多来陪我好了。”男人说:“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我不回去了。”
女人显然被男人所感动,她痴痴地笑着说:“你不回家,家里的那位半夜出来找你。”男人说:“她老了,不会关心这类事情。”女人幽幽地说:“她是管不了你,可不是不知道你。你以为我们俩的事情,她不知道吗?她找过我呢!”男人说:“她找你做什么?真有这回事?”女人说:“你别以为我们女人都是傻瓜!我告诉你,她不但知道我们的事,还特别交代我疼你呢!”男人被女人的话吸引了,他骨叽一下,从床铺上坐起来:“你不要瞎说话,她交代你什么?你说,你说呀。”女人慢吞吞地说话,她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她找我,掴了我一下。她掴了我一下,我没有回手,她见我没有回手,人先哭了。她哭过之后,求我事呢——”男人急猴猴地问:“她求你什么?”女人说:“她说你身体不好,让我省着使你。她说人老了犯疯劲,容易早死!”
比死更深的寂静笼罩了村庄的夜晚。男人好像被女人的话吓住了。窗户内半晌没有一点声息。阿信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他想是他该走的时候。正当他迈步走人的瞬间,窗内又发出了对话声音。“哎啊,我看我还是回去好,你说呢?”女人大声地笑起来,“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们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吃着锅里掂着碗里。”男人嗫嚅着声音说:“你若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女人笑过后,声音开始变了,她用一种怪异的声调说:“你回吧,你滚回你老婆那里去!我阿兰是个寡妇,是男人我都能用,不信你等着瞧,我可以跟光棍阿信睡觉,也可以把我家的狗抱上床!”男人这时显然处于尴尬之境,他在黑暗中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他的话语有点混乱,听上去诚恳之极,可又没有多少底气。他起先哄着女人,后来反被女人哄着走了。他出门的时候,听到女人在门里说:“别让她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不然你以后怎么办呢?”
队长从院墙上翻过去,他没有马上离开阿万家,他站在香蕉树旁撒腿尿尿。月光下,阿信看到队长把裤子蹬到脚底下,双手捧着胯下的家伙使劲摇着。阿信手里攥着一块石头,他想照准队长的老家伙打过去。队长咳嗽了一下,队长突然说:“阿信,你出来吧。”队长平静的声音吓了阿信一大跳。“你过来,阿信——”队长撒尿完了,还没有把裤子拉上去。队长说:“你过来把裤子脱下来,我们比比看,如果你的大,女人归你了;如果我的大,往后我做事的时候,不许站在外面瞎掺和。”
躲在暗处的可怜的阿信,仿佛被队长施了魔咒,他迷迷瞪瞪地走出来,走到了队长的面前。队长摇着他的老家伙说:“来呀,阿信!来呀,我们比比看!”阿信被队长的行为吓得双腿发软,他知道在双腿发软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比不过队长的。比不过队长的光棍阿信,像一个犯错的人站在地上,任凭队长用粗言谩骂。当他终于从迷茫状态下醒过来,队长早已不见了。月光下,只有狗站在身旁可怜地看着光棍。
几天来,阿信胸腔里的鱼开始发臭。它像一大朵稠痰,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夜晚来临的时候,阿信拼命地捶打他的胸脯。他睡沙地上,如何也摆脱不了队长的影子。一会儿,梦见队长发出沙哑的声音;一会儿,梦见队长摇着他的老家伙。在这许多乱糟糟的梦里,队长的老家伙始终塞在胸口上。阿信在沙地上坐起来,双手抓挠着胸膛“哇哇”叫着。他像一个被线牵着魂儿的人,又回到了村子里。他躺在大路旁的沟渠下,等待队长的出现。只要队长出现,就可寻到摆脱影子的办法。阿信躺在沟渠里,借着微弱的光看天,看队长又到阿万家去。阿信跟在后面,像一条鬼影子。他想他得做点事,又想不出该怎么做。他像一个白痴一样,又回到女人的窗下。
这一晚,女人的窗内亮着灯火。队长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女人终于肯在灯下亮出身子。队长“嘿嘿嘿”地笑着,笑声里有一股被痰黏住的咕噜。阿信隔着窗扇缝隙偷窥,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他又仿佛看见女人白晃晃的身子,他趴在窗外不住地发抖。他强忍住身子的抖动,一任涎水从嘴角滑落。过了一会儿,窗户内终于安静下来,窗户内的灯光也暗下来。黑暗中只有女人的声音,没有男人的声音,男人就像失踪了一样。好长一段时间,阿信只听见女人的自言自语:她问男人话,男人没有搭腔,又替男人回了话。那样子像母亲逗弄不会说话的婴儿。女人的声音里有一股子满足和欣喜。阿信汲溜一下涎水,离开了寡妇的院子。
阿信在田野上游荡着,此起彼落的蛙声渲染着夜的阒寂与孤独。他循着蛙声走到一个水塘口,蹲下身子洗濯他满脸的泪水。阿信洗了脸,头脑还是乱糟糟的。他晃了晃头颅索性把头埋下去。春天的塘水呀冰冷,春天的池塘呀清澈,阿信在池塘里憋了长长一口气。阿信坐在石头上,用衣服擦拭湿漉漉的头。当阿信终于平静下来,一只青蛙扑地一声跌落池塘里……
第二天早上,阿信在草地上捉到几只大青蛙。他把它们用网兜起来,悄悄地放在一个地方。傍晚时分,阿信看见队长提着尿壶在菜园里浇菜,之后把尿壶搁在墙根下。阿信瞅准机会,靠上去把网兜里的青蛙全装进尿壶里。过一会儿,他看见队长提着尿壶进了院子。那天晚上,阿信守在队长家的墙头上。院墙上有一棵大树,遮住了他的身子。他蹲在墙头上,可看到队长的卧室。他等呀等呀,等到了半夜时分,等待一种奇迹出现。
半夜过后,队长咳嗽着起来了。队长摸黑下了床铺,提起尿壶尿尿,他把那个硕大无比的家伙塞进去。显然,滚烫的尿水把青蛙冲得乱撞起来,它们的反应是撞向探进来的物件。队长大叫一声回手护裆,手中的尿壶跌落地上摔个破碎。“蛇!蛇!我被蛇咬了!”队长大叫着坐在地上。当老婆开灯照看时,队长的脸吓成了土灰色。
几只青蛙在混乱之中趁机逃遁,跟着青蛙逃跑的还有阿信。村医文风连夜赶到时,颤抖不休的队长已经不行了。文风好不容易救醒队长,他在查看裆部时,居然没有发现任何伤痕。“蛇在哪里?你们看见蛇吗?”他掩着鼻子挡不住尿骚味,他问队长的家人,队长的家人只是摇头。他问队长,队长只是捂着胯下。文风屏退队长家人,用手电再次照看队长,队长的家伙疲软不堪,看上去如同一把抹布……
此后许多个夜晚,阿信再也不见队长到阿万家。阿信也没有听到队长的消息。阿信在田头遇上队长老婆,看见女人的脸上伤痕斑驳。阿信知道队长打了女人。阿信不清楚队长为何打女人。阿信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停下脚步,想跟女人说句什么,想不到女人看了看他,先说:“阿信,最近晚上都睡沙地?”阿信“唔”了一声算作回答。女人笑着对阿信说:“一个人在野地里睡觉,可睡得进去喔?”阿信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警觉地看着女人,生怕女人知道他的底细。
女人靠近阿信的身子,突然翻开鬓发,露出一处樱唇般的伤口。“阿信你看,我不小心被石头砸了,你能帮我弄点草消毒?”田野上到处生长着止血的草,阿信寻着几株采了,放在手心用劲搓揉,把浓绿色的草汁涂在她的额头上。女人仰脸让阿信涂抹着伤口,阿信看女人的嘴唇哆嗦,眼窝里溢满了泪水。阿信安慰了几句走了。女人在背后叫他,他转过头去,女人却没有说出什么话。
当晚阿信很早就睡着了。他躺在沙地上舒服极了,既没有做噩梦又没有窝心口。原来堵在喉咙的鱼快乐地游开了。半夜时分,阿信后背触碰到暖呼呼的身子。他想阿万家的狗又窝在身旁跟他亲热。正当他要出手赶狗,狗却嘤嘤地哭泣起来。阿信背对着狗听着,他怀疑是在梦乡里。他用力地掐着胳膊,胳膊发出刺心的疼痛。阿信呼啦一声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地上居然躺着个大活人!这个大活人还是女人!
“你是谁?”阿信喝道。
队长的女人用手抱着阿信的腿脚,发出伤心欲绝的哭泣。阿信慌了手脚,他动了动身子,不知道拿女人怎么办。多少年了,光棍阿信梦里都想有个女人,现在女人躺在他的身旁,女人抱住他的腿脚,他却拿不准如何对待她。好在阿信是个善良的人,他知道做个善良的男人,是不该让女人哭泣的。他伸出手轻轻地摸女人的头发。阿信抚摩女人的头,女人哭得更厉害了;阿信拿开自己的手,女人还是照样哭着。阿信呆呆地坐着,心里慌乱极了。无数生的委屈回到他的痴心里。他想既然劝不住女人,就陪女人哭好了。他坐在女人身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阿信的哭声真实而感人,它迅速把女人的哭声比下去。女人突然噤了声,从地上坐起来。女人伸出手,抚摩着阿信的泪脸。当女人轻声呼唤阿信的时候,阿信一下子把她抱住了。
长年光棍的阿信不懂善待女人。他抱住女人按住她的身子,胡乱地扯拉她的衣服。女人的前襟被打开,露出了两只丰硕的乳房,阿信扑上去咬住不放。阿信拉扯女人的裤子,女人猛然把他掀翻了。可这时的阿信哪里刹得住呢?他反身骑在女人身上,拼命撕扯女人的裤子。女人挟住双腿不放,阿信把她的裤子全撕了。阿信想到队长在寡妇家的表演,想到队长硕大无朋的家伙,和摇着家伙的那股得意劲儿,多日来憋在胸部的气“嗡”的一声腾开了。那气化成一股子猛力,他重重地掳住女人,把她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阿信进入女人的身体,女人再也不叫了。女人张开自己的身体,用嘴咬住阿信的胳膊,任凭他在上面狂风肆虐。
黑暗中女人哭了笑了,笑了哭了,又哭又笑的女人,对阿信来说既陌生又害怕。阿信拉着女人说:“他打了你?他妈的,下手真狠!”女人呜呜地哭着说:“你不是也打我呀,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阿信问女人为什么被队长打,女人说他被蛇咬了,以为是她做的勾当。队长打她就像打一头牲畜。女人说完笑起来:“哈哈,报应!”女人挣脱阿信的手说,“他现在恐怕是不行了,真是老天报应呀!”她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她在整理衣服时,再也不对阿信说半句话。阿信想到女人的委屈,他想这种委屈是他造成的。阿信不知道如何表达这份歉疚。阿信实在想不出如何答谢女人,他从身上摸出两张票子,把它们塞在女人手里。女人借着微光看了看,突然出手“啪”的一声打了阿信。阿信的脸火辣辣地痛着,当他俯身拾起票子时,女人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里……
那年夏天,队长死了。
出殡的那天上午,全村人都来了。他们排成长龙跟在灵柩后面。队长的亲人组成一队哭丧的合唱团,领唱的人是队长的女人。她穿着麻衣,头上扎着一条白色布带子,跟在灵柩后面顿足捶胸、哀哀哭泣。褐红色的灵柩在绿色的田野上徐徐穿过,闪耀着一层夺目的光芒。队长的女人呼唤着男人的名字,诉说着队长充满辛劳的一生,同时倾泻她对男人的牢骚和不满。村里人听到女人口口声声倾诉她的委屈。她说,男人呀你当你的队长,可你知道我在队里是如何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你在人前,我在人后,有人说你闲话我当没有听见,有人恨你怨你我还笑脸相陪,有人捧你哄你我不时给你提醒,可你从来不在乎我的苦心,你把我给你的一切都当作是应该的,你把我当成是你家的一条狗一头牛。可你到死都不会明白呀,你也是村庄的一条狗和一头牛!你把所有的忠诚和力气都给了村庄,你为村庄操心,替村庄卖命,一心扑在公家上,可你几时顾了咱们这个家呀?你看你的老婆孩子吃什么穿什么?你最后居然还染上了毒瘾樟脑酊。有钱你打,没钱你也打;有命你打,没了命你也打!你把身上的血管都打没有了!你把自己打成了一个大肚子!你把家也打毁了!现在你两手拍拍一走了事,可你得告诉我,我该怎么活呀?你得给我说说,我们孤儿寡妇该怎么活啊……
女人的哭诉吐音清晰、表达清楚、声声入耳,全村的人听到了都流下了泪水。他们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的辛酸和苦恼。第一次想到原来队长也是人,队长也有一个家呀!当女人最后拼命地用头撞击灵柩时,全村的人哭成一片。这种哭泣声波涛汹涌,推波助澜,本来不哭的人也哭了,哭哭样子的人真哭了,真哭的人越哭越伤心,泪水稀里哗啦落下,就像下了一场小雨,把地上都洒湿了。
傍晚时分,花枝从山上回来,她把牛拴在牛栏里,走回家对奶奶说:“您说怪不怪,队长死了,几头牛今天不吃草,好像也充满了哀伤!”水南婆婆说:“牛通人性,它们受了哭声的惊吓,过两天就会好的。”花枝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种事。队长死了,那头暴烈的火牛,还流下了泪水!”水南婆婆说:“动物和人本性相通,有时候是会有奇迹发生,当年花朵死的时候,蜜蜂在院子上空盘旋,乌云一般把天空都遮住了。”花枝说:“姐姐死的时候,院子里飘荡着异香,那种香气至今我还记得。”水南婆婆说:“你姐姐长得花骨朵似的,她心地纯洁守身如玉,临终才发出那种异香呢!”
两个人正说话间,花枝突然跳起来,几只大蛤蟆竟然卧在地上。花枝叫着跳到一边去,水沟旁的地上还有更多蛤蟆。“奶奶!这地上全是蛤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蛤蟆?”水南婆婆拉着花枝探寻蛤蟆,数不清的大小蛤蟆跳跃向前,全都向着大水塘进发。她们到水塘边查看,水塘里的蛤蟆更多。一路上,蛤蟆争先恐后往前爬,它们全跳进水塘里,看上去黑压压一片。花枝失声叫:“真吓人!我好害怕呢!”
水南婆婆拉着花枝离开池塘,到家时神色疲倦,早早上床睡觉了。
当晚,水南婆婆一直坐着不睡觉。她不睡觉的时候,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不睡觉的时候,连花枝也不知道。早上花枝起床时,看到奶奶正在收拾东西,她把随身带的物件打成一个包袱。花枝惊讶地叫道:“奶奶,你这是做什么?”水南婆婆说:“最近我老想龙凤鼓,我要去找他们!”
“您想去找那两个瞎子?到哪里找他们呀?”
“我跟他们有个约会,现在约会时间到了!”水南婆婆说。
水南婆婆不理花枝的劝说,她差遣花枝把水瑛叫过来:“我和花枝要进城走亲戚,这门户交给你看管。”水瑛一听水南婆婆这话,她非常惊讶。水瑛问:“你们在城里有亲戚?那……什么时候动身?”水南婆婆说:“我还没算准动身时间,我走的时候,你送我一程好吗?”水瑛从来没见老人出远门,她抬起眼睛看花枝,花枝眼睛含着泪水。
水瑛说:“阿婆,您有什么事吗?”
“我要去找龙凤鼓,多年之前,我跟龙凤鼓有个约定。”水南婆婆淡然说道,“现在约定时间到了!”
村里人听到这个消息,纷纷都赶过来。水南婆婆家围着很多人,夜校扫盲班的学员,陆陆续续都来了。这些村庄的女人,听说老人要离开村子,突然都哭了起来。哭声连成一片,听起来让人动心!水南婆婆起先还会说话,后来一句话都不说。她木然地坐在屏风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她闭着眼睛不看人,好像是睡着了。女人们开始说挽留的话,她们说老人想走,明天走也不迟呀!不知过了多久,女人们看到老人流泪了。那眼泪像两条黄色的爬虫,从她凹陷的眼窝流下来,慢慢地流到她的下巴。水南婆婆任凭泪水流下来,她闭着眼睛发出了叹息——
“你们这样子,耽误了我动身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水南婆婆睁开眼睛说——
“你们这样子,也耽误了我跟龙凤鼓的约定!”
那时候天黑下来了,风寂静得没有了的影子。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硫黄的味道。它们代替了队长死的时候的樟脑酊味。人们开始吃晚饭,公鸡竟然叫了起来。起先只有几只鸡叫,后来所有的鸡都参与黄昏过后的打鸣。它们扰乱了村里人的安静生活。女人们拿起扫帚打鸡,鸡们纷纷逃离窝巢,飞纵到院墙上,飞到了屋顶上。它们站在高处啼叫,声音听上去亢奋而急切……
那时候有人走在一起了。自从埋葬了队长之后,阿信被所有人所嫌弃,他的身上散发一股恼人的樟脑酊味,还有一股神秘的腐烂气息。黄昏过后,阿信一跛一跛地走在乡村的道路上,他看见阿兰迎面走来,避到一边给她让路。阿兰低着头向前踯躅着,她抬头看见阿信,反而停下脚步。阿兰吸了吸鼻子,笑着对光棍说:“我原来只知道你是村庄憋气最长的人,现在我才知道,你还是最有情义的人。”阿信“呵呵呵”摸着头傻笑,他知道寡妇说什么。他还知道队长死的时候,全村只有寡妇一个人没有给他送终。他故意对寡妇说:“我有情义有什么用,人家队长临死之前,惦念的人可不是我呀!”
阿兰看着光棍阿信:“他临死前说什么?”阿信迟疑一下说:“他……他最后声音微弱,可我听到他说什么,他念叨你的名字呢!”阿兰吃惊地看着阿信,她攥住阿信的胳膊,想听更多的话,可是阿信不说了。阿信只对阿兰说,队长他有时候脾气大点,可为人还是不赖的。脾气大点有什么,因为他是队长嘛!我阿信人傻可心不傻,这么多年以来,我和娘住在队部,没有队长怎么活呀?做人总得讲点良心是不是?没良心的人不如一条狗是不是?你知道昨天在山上,全村人都哭成一片呢!大家都怀念队长啊!现在队长死了,村里没有了主心骨,接下去的日子不知如何过呢!
阿信这番话正好说到寡妇心坎上,阿兰勾头耸肩哭了起来。阿兰说:“这几天我心里好凄惶呀,是我没有良心,他病倒住院以后,我一次也没有去看他。到死没有见他一面,我真不是人啊!”阿兰蹲下身体抱着头,一副痛苦不堪的形状。阿信突然可怜起这个女人,阿信同时也痛恨这个女人。他站在寡妇面前,让她尽情忏悔哭泣,他等寡妇终于哭好了,突然冷冷地说:“你本来就是没有心肝的人!我阿信还救过你的命,你不但没有一声道谢,而且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女人听到阿信的话,慢慢站了起来,她上下打量着阿信,撇了撇嘴说:“谁要你救我呀?我没有心肝,死了才好!”阿信说:“你想死?你真想死,我陪你!”女人说:“你说的是真话?我去死你也去死呀?”阿信说:“我们男人说话算数,不像你们女人!”女人打了阿信一下:“我们女人怎么啦?我现在就想死,你跟我吗?”阿信胆子大了起来,他上前抱住女人不放。“你让我抱,我死了都好。”女人让他抱着亲着,她轻声地对阿信说:“你救我的命我记得呀,我们到海边去说,我把命还给你。”
女人前脚走阿信后脚跟着,到了海边女人竟然走到水里。“我现在就去死,你跟我吗?”女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朝着阿信笑。“那回你救我,是在这儿吗?”女人边说边往深水蹚,阿信看她蹚到胸部的水深,紧跟着踩水过去,又把女人抱住了。“你死我也死,我阿信说到做到!”女人站在海水里摇晃着,任凭阿信搂抱抚摩,阿信抱着女人哭起来:“你真想死呀!你好狠心呀!呜呜——”女人吸吸鼻子,用手拍着他说:“你这一身的樟脑酊味,你身上有队长的魂儿,今晚我把命还给你!”
女人说着动手抚摩阿信,她把阿信的衣服解开了,用海水扑打他的身体:“让我用海水洗去你的樟脑酊味,也洗去你的死人气息!”阿信也把女人解开了。他们站在齐胸深的海水里,紧紧搂在一起不能分开。海水拍打着他们的身体,他们相互拥抱着抵抗海浪摇荡。女人说:“阿信呀,你不是做梦都想我,我们就要死了,在临死前,你不想要我吗?我现在是你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阿信哪里听得清她说什么。他站在水里就想要女人。他把女人抱起来,女人像一根长藤吊在他身上。阿信抱着女人慢慢往浅水走,他把女人平放在沙滩上。夜晚的沙滩温暖柔软,夜晚的沙滩也催发激情。阿信趴在女人身上,感觉到一阵摇晃动荡,身下的女人也感到摇晃动荡。
阿信感觉到下面的大地正在摇晃,这大地摇晃得厉害,可阿信只把它当作高潮时的头脑晃荡,他随着摇晃的大地上下起伏着,他只想让女人叫得更欢一点,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红晕。那片红晕越变越大,越大越亮,最后把阿信的整个意识都笼罩住。阿信哪里知道,这时候的村庄,大地摇荡,房屋倒塌,人畜呼叫,一片混乱——
一场百年不遇的地震已经来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