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耿湾-文风和弯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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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村医文风呀,他有一个死对头叫弯勾。两人围绕体温而进行的较量持续了许多年。文风药箱里有一支体温计,他诊治病人时总是拿出来甩了又甩,然后让病人插在腋窝下或是含在嘴里,其间的温差刚好半度。文风读度数可谓玄之又玄,村里的女人好奇地拿过那支玻璃棒针瞧,也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文风说,你的身体正烧呢,等烧退了我教你看度数。女人说,我现在就想看度数,我要知道我有多烧呢。文风往往不理会她们的请求,他翻着药箱破瓶举针抽药水,抬高对空喷射出一丝水线,只叫病人:“脱呀,快脱呀。”女人扭捏着露出白屁股,文风用棉球擦拭几下,便不由分说地猛扎下去。女人对文风的不满心理,随着药水进入体内而渐渐消失,因为那时候文风的小指头,会在她们的皮肤上轻轻地挠着,其中所蕴含的体贴让人久久难忘。文风抽针时还说一两句调皮话:“你的身体太久没有扎大针,所以这火呀烧得旺旺的!”女人们哆嗦着嘴唇骂医生。医生说,你可不要骂我,到时候看是你骂得狠,还是我扎得狠!

    弯勾是一个打棉花的,他的作坊四时都铮儿铮儿地响。他背着棉弹挥着棉锤的形象是村庄最古老最温暖的意象。冬天来临的时候,村里人谁都得盖弯勾打的棉被。他用弹弓弹开又用枣木棉盘碾压的棉被具有一种再生的功能:一张旧的棉被拆开后,弹弓铮儿铮儿地打,棉花一层一层地长,棉絮一丝一丝地白,最后添加适当分量的新棉花一起打,便可打一床白白软软的好棉被。弯勾打棉絮时,只捂着一个大白口罩,身体一点点地消失了,直到成为一个“隐身”的人。人们看到的是满屋飘扬的棉花絮,听到的是铮儿的弹弓响,却看不到弯勾了。当弯勾现身的时候,他的头发胡子全白了。“我的天哪,你从哪里变出来?恍然间变成全村最老的人!”弯勾不大搭理他们的问话,他从窗台上取下一支水烟袋,从哪里弄出一块烟盒般大小的乌石,用一片生铁,就着纸媒“劈扑”、“劈扑”地打。火花飞溅在他的虎口上,一星星一点点地落在纸媒上。纸媒点着后就着嘴巴“扑”一声吹出火苗——这种方法据说是他的打棉师傅传授给他的,与他们的职业禁忌有关。

    可是“石器生火”即使是在“火柴年代”也遭人笑话,弯勾担了一个小气鬼的名声。对弯勾不屑的人中有村医文风。文风行医多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全村有一户人家居然从不看病,前后跨度达六年之久。弯勾一家老小七口人吃五谷杂粮,从来不在他那里问医用药。最为惊异的是去年村庄蔓延流行性感冒,全村有几十个人感染上,文风留心观察他家也感染上这种感冒,可最后居然生生挺了过去。“他家连火柴都舍不得用,哪里还舍得花钱看病呀?”文风的话传入了隐身人弯勾的耳朵,激起弯勾好大的愤怒。当文风骑着自行车从病人家出来,弯勾突然丢下锄头把车绊倒了。文风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车看到弯勾横着锄头说:“我家得的病用不着你医治,你的体温计还不如我的棉被好呢!”

    文风乍听有点糊涂,可仔细琢磨才知道话的意思。弯勾家里人平时碰上头疼脑热,多采用喝水、刮背、捂被子的办法,再烧的体温发了汗也会好。夏天常喝一种草根煮的青汤,碰上肚子毛病喝酸梅露,腰酸背疼用火罐拔,再缠的病熬过时间总会好。村医的体温计抗菌素药片儿对他统统没有派上用场,这对于村医文风来说实在是一桩异常事件。文风站在那里对弯勾说:“你想打人呀?”弯勾说:“我打你又怎样?你那些针水药片全是骗人的东西,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常在女病人身上摸来摸去。”文风按理说不应该怕弯勾,可弯勾说到女人,他的小白脸就红了。他扶着车子咬着牙恨恨说,好好好,你有种到时候可别找我,我要等着你家的人倒下去,看你到时候跪下来求我呢!

    “我求个×,没有你我会死人呀?”

    弯勾挥着锄头赶跑文风后踅到金彪家里喝茶。金彪老害胃病,肚子胀爱呕气,冷食热食都不宜,药片大把大把地吃下去,却总是不见好转。弯勾说:“你别信光脚医生,你犯的是胃病,药片吃多了伤胃哩。我告诉你一个祖传秘方,可望药到病除。”秘方是找一只陈年的尿壶淘洗干净,往里装喂了砂仁的猪肚,用文火慢煨烧熟,打破尿壶取出猪肚吃下去。这种以形补形的食物疗法金彪不是不知道,可金彪一想到尿壶当砂锅心里难免犯嘀咕。弯勾说:“人活一口气,病来气受阻,你的病得用男人的尿气冲开动脉才好呀!尿气也是精气呢!”金彪是个耳朵软的人,他久病乱投医,真的照他说的做了。

    那天他从哪里弄来一只旧尿壶,从屠宰手九吉家买到一个大猪肚,在院子里架火烧尿壶,引来了好多人来看新鲜。尿壶一会儿吐出香味,白白的烟气在院子上空飘飘袅袅,一条青蛇爬到屋顶倒挂在屋檐下向着尿壶吐着信子,吓得观看的人大叫起来。

    许多日子过去,金彪吃尿壶烧猪肚吃上了瘾,他老是跟屠宰手九吉定购猪肚,隔三差五到处收陈年的尿壶,在院子里架火烧呀烧呀,把银锁气得头脑发昏似的。银锁找隐形人弯勾发牢骚,她说她受不了丈夫身上散发的尿臊味,再吃下去她要分居了。“你说说看,到底吃几只才是头呀?”银锁问该死的出秘方的人。弯勾当时正在弹棉花,他放下手中的活儿朝着女人诡秘地笑:“你说吃几只好就几只,我怕吃多了,他变生龙活虎了,你还经不住他的折腾呢!”女人红着脸打了弯勾一个拳头。弯勾说:“你敢打男人呀!”银锁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打你又怎样!这个坏点子不是你出的吗?”银锁再打弯勾的时候,弯勾突然在房间里隐身了。弯勾往后一闪躲到她背后,突然抱住她的身子,一双大手捂住她的胸脯。银锁还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身子竟然被弯勾给放倒了。那时候银锁仿佛中了魔道,神情迷迷糊糊的,身体麻酥酥、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地躺在棉堆里。弯勾搂抱着银锁,口鼻喷着棉絮一般的白气,呵得她的脖子痒痒的。弯勾用梦呓一般的语调对她喃喃说道:“我看你呀——回去叫他到我这里来提尿壶,吃我用的尿壶只要一只就够了。”银锁突然醒转过来,她一把推开弯勾,爬起来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弯勾家。

    隐身人弯勾是一个嗜茶如命的人,他的耳房里有一套陈年的茶具,每只杯子都结满老厚的茶碱,看上去像镀了一层黄铜似的。他从来不肯清洗茶具,不愿像村里的人用草木灰或牙膏擦亮它们。他端着杯子得意地在人前晃了晃:“这才是稀罕物呢,几十年的功夫全在里边。”金彪笑说:“你这是好茶歹茶一个茶,有茶无茶全是茶。”弯勾说:“是呀,我只往里倒沸水,冲出来也茶色浓茶味香呢!”金彪自从吃了尿壶猪肚后,胃病好像比以前好了许多,他与隐身人弯勾的关系变得更好了,他们两家又挨得近,农闲雨天,有事没事,两人总爱晃着膀子互相串门喝茶聊天,金彪的老婆银锁也特别照顾弯勾家瘦瘦小小的女人。碰上个农忙季节,银锁还帮弯勾家干地里的农活。弯勾的女人过意不去,晚上跟男人唠叨道:“你总不下田,咱老欠人家的情如何是好。”弯勾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用拖沓的语音说:“邻里乡亲互相帮衬一下有什么呀,我也帮她家金彪治老毛病呀。”

    金彪早上起来与弯勾一起喝早茶,弯勾还教给他一个养身之道。“你知道我天天窝在作坊里打棉花,吃了多少棉花的絮丝灰尘,不生病身体好,医药费没有花一分,依靠的是什么?”弯勾喝了一口茶竖起两根手指细说出个中奥妙:一靠茶水清洗我的身子肠胃,二靠洁身自爱绝了欲望呀!我家的女人瘦瘦小小好对付,你家的女人壮壮硕硕阴盛阳衰呀!

    可怜的金彪在女人身上向来缺乏自信,他被弯勾还真说中了心。他竖着耳朵听隐身人弯勾胡吹,吹得天花乱坠的。隐身人从阿兰家酿制的酒说开来,隐身人说,你知道她家的地瓜烧为什么特别醇香吗?那是封口之前抱着孩子往酒瓮里撒尿呢——童尿如金哪,撒上一泡就是一瓮好酒呢!他从童子尿说到童子鸡、小羊羔、处女的体香和少男的精液,赞叹这些劳什儿都是这个世间的稀罕宝贝。“比如说这泡茶呀,头泡女儿香,二泡少妇红,三泡就是半老娘了。”隐身人弯勾好像真的喝到头泡好茶似的咂了咂嘴巴,捋一捋他那两撇山羊胡子,拉长声音随口道出了几句顺口溜来:青春年少一朵花,上了岁数豆腐渣;要多追命多追命,能少沾身少沾身。

    弯勾意味深远的话给金彪留下无穷的回味,使他坠入一种想入非非的境地。晚上睡觉的时候,女人的手拨弄男人的身子,男人把胯下夹得紧紧的。那时候队部夜晚轮流值班守场,金彪常与男人睡在晒场上。夏天看晒场是谁都知道微妙之处的一个差事。天黑了,男人扛着一张竹床,往场子中央的地上一放,睡在上面数天上的星星。有时候两三个人凑在一起说话,上半夜吃晒场上的花生,乘黑摸一只谁家的公鸡下酒;下半夜说不定还能逮上一个偷场的人。村有村规,队长在多年之前就下了一条规定:逮着一个奖给三十个工分。那时看场的人酒气上脸,鸡汤往肚子底下蹿,浑身生一股莫名的燥热。他们借着酒气侃大山说话,一个说,这看场呐也是个草人吓鸟的活,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只要有人睡在这里,谁还吃了熊肝豹子胆呀?另一个递上一根烟给对方,划亮火柴先点着自己的烟,后帮对方对接点燃,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后说,是呀,只要有人睡在这儿,谁还知道几张竹床!前面说话的人沉吟一下叨唠道,今晚我走时忘了给老婆说清楚,这会儿还真不知道大门关了没有;后面说话的人说,那你回去吧,你如果不想来我一个也行呀。

    彼此心照不宣最后留下一个人看场。那个说回去看老婆关门的人离开了土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天上的星星知道,他那会儿哪里是回家看老婆,而是像一只夜游的狗一样踅到一处院落,提着劲儿爬树翻墙,进了哪道虚掩的门,与一个暗中的相好厢会,消磨被鸡汤和烧酒骚扰的夜晚;另一个呢,在黑暗之中发出如雷的鼾声。夜静极了,场子上不时发出老鼠偷食的声音。有胆大手长的竟然摸上来了,他正要得手的时候,被打鼾的人从后腰抱住了。偷场的人挣扎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男人一惊:发现抱着的是个女人!他松了一下手本想让女人走,可下意识又不由地抱紧了女人。他突然低声喝道:“你给我老实点,你如果再叫唤我可要挣三十个工分了!”女人被他吓得不敢叫了。男人伺机摸上了她的身子,男人感觉女人的乳房手感好,摸了一边又换一边,呼吸越来越粗重浑浊,像风箱一样喷着气息。夜太黑了,男人看不清女人的脸蛋,可他的身体认得女人,他的心得寸进尺:“老实点,我们一起做成了好事,我就让你带走东西。”女人还要挣扎,可她的乳房像把柄一样被人攥住,半推半就之间,只好一任风箱煽动体内或炽热或阴郁的火种。于是那个夜晚呀,浓烈得像陈年的老酒化不开,有时酒醒后,那男人还分不清那个女人是谁。

    关于看场的故事像章回小说一样,在男人的胡子间流传着,其中有真实的也有夸张的,有亲身经历的也有道听途说的。金彪看场的那些夜晚,村里竟然生出另外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半夜里梦乡中有鬼魅作祟,常化作美女妖妇,附在人的身上吮吸血液。许多年轻后生遭遇上这种鬼魅,往往陷入梦魇之中不能自拔。他们在私下里说到金彪又隐瞒了金彪的名字,彼此发出或邪恶或得意的笑声,好像有金彪在的地方就有那种鬼魅出现。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把这种暧昧事件叙说清楚,更没有人会把此类事情当真的,鬼魅作祟的事由于缺少人证物证,谁也不敢妄加揣测,姑且当作一桩疑案留存待考。

    村庄的陈年旧账芝麻琐事纷纭复杂,好些个关系牵扯说有就有,说没有也没有。日子像一股穿堂的风儿,来无影去无踪,只留下一片絮絮叨叨的声音。隐身人弯勾在公共场合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人,他那长期戴着口罩的嘴总不出声,他猫儿一般安静的个性和狐狸一般狡猾的本性,使他在危险的场合全身而退,热闹的场合子虚乌有。好几次村庄集体裁决重大事情,在清点人数时人们忘掉了弯勾的存在。“他刚才来开会了吗?”“我看他坐在边上,一晃之间人就没了。”“快去把他找来,还差他一票呢。”“他怎么像影子一样?到底是人还是鬼?”人们议论着并怀疑上弯勾存在的真实性,心头不由地飘过一片阴影。

    村庄在大地震来临之前,私下里做出了重大决定。比如把田地分成四大片,每一片十几、二十户耕作。新的生产组合产生新的社会关系,队长要求每个人在协议书上签字画押。队长说田地分片耕作,提留分摊负责,该出的工按劳力摊,该收的款项按人口出,这样最公平合理。隐身人弯勾被人从茅厕里找出来,他没有看一下就在空白处画上他的名字。左撇子阿土猴的账目越做越细,由原来的一本变成四本,工作量增加了四倍。他找队长说要提高报酬,队长说村庄还是原来的村庄,我要的是总账你能增加什么呢?

    女人们对这种改革持否定态度,她们嘲笑这种分片是换汤不换药。第二年秋天,队长管理的那一片总产量增长了两成,洪丹管理的片总产持平,大憨管理的片减产一成,阿土猴管理的片减产半成。阿土猴用加权平均法,算出全村粮食总产量竟然基本上与去年持平。可是洪丹说今年的年景怎么能与去年比呀,如果不是田地分片出工劳动,不知道还会减产多少。大家想也是。春天来了,洪丹说服十几户人家,把下湖一半的田地都打上甘蔗秧子。他还与糖厂挂上了钩,为村民领来了蔗苗补助款和相当数量的平价化肥。冬天乌云在天空上飘荡的时候,甘蔗地里已是一片茂密簌簌作响。洪丹率领他的村民开始砍伐甘蔗,一捆一捆的甘蔗砍倒后被装上大型拖拉机运走,给村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骚动和刺激。队长、大憨、阿土猴等人聚集在队部,他们头勾着头议论种蔗的事情。阿土猴说:“我已经算过了,如果照糖厂的收购价格,一亩田地种甘蔗可以买到三亩的粮食,还不包括蔗苗补助款和平价化肥等优惠政策。”大憨说:“田地种甘蔗好是好,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糖厂方面变了卦,我们全都喝西北风去。”队长说:“我们这样瞎猜摸没有用呀,等洪丹回来再说吧。”

    傍晚时分,洪丹回来了。他左手提着两瓶白酒,右手吊着一串猪腿肉,他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说:“队长呀,一路上我马不停蹄赶回来,就是给你汇报种植甘蔗的事情。今年我大着胆子在下湖种上一茬,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好运还真让咱们给撞上了。今天我在糖厂你说怎么着,人家给咱们的甘蔗过磅化验,湖耿湾甘蔗的含糖率全县第一呀!”洪丹顿一下又说:“今天我还见到了糖厂的李副厂长,他们说今年要在湖耿湾扩大种植面积,跟队里签订正式的产销合同,你们说怎么样?”队长说:“我们正为这事嘀咕呢,大家好好讨论一下。”

    村庄大面积种植甘蔗持续了好多年。甘蔗给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种植效益,也带来了一系列的矛盾纠葛和烦恼不安。湖耿湾的田地与大机器搭上钩,怪事、烦心的事一桩桩地来。糖厂的烟囱在遥远的天空下吐着白白的浓烟,它排泄出的污水污染了下游的河道,给水域里的鱼儿带来了灾难。糖厂把小铁路修铺到村庄的边缘,这条运输甘蔗的通道因为矛盾冲突几度被摧毁,过后又几度被修复。洪丹两次当上湖耿湾的副队长,两次都因为涉嫌经济问题而被罢免。每一次罢免之后,他只好重新操起他的理发刀。他在理发的时候,把心中的苦水往外倾倒,把委屈和不满对顾客细细倾诉:“你说我们与糖厂打交道,人家是工业,我们是农业,大头握在人家那里,我们得求人家是不是?哪一道关卡不都得我去疏通打点,钱花在别人的身上,罪却让我一个人扛,他妈的没有道理呀!”洪丹说到痛恨时手抖抖的,弯柄剃刀在脸面上发出呼呼的风声,吓得躺在转椅上的人一迭声求饶:“你别说了,你下了刀再说吧。”洪丹转身取了一块热毛巾,捂住客人嘴巴不让那人发出声音,又接着往下说,“糖厂这样对待咱乡下人,它迟早有一天会倒的……”

    村庄种植甘蔗之后,开始使用化学农药,不断发生鸟类中毒事件。有一天傍晚,花枝在大树下被一群麻雀吓呆了:无数的麻雀像土疙瘩一样从天而降,它们从大榕树上跌落下来,纷纷打在花枝的身上。花枝用篮子装了死鸟找队长投诉,队长抚摩着余温尚存的鸟大笑起来:“你给我们送下酒菜吗?谢谢你呀!”队长接过花枝的篮子,转身对阿信说:“你弄野物最见长,你把它们一只一只剖开,掏出肚子用水洗干净,用热锅慢火椒盐炒才香呢!”花枝的话队长没听进去,鸟儿却被队长没收了,她气得大声地发出诅咒:“毒死你们!毒死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人!”花枝的骂声激起一阵更大的笑声。

    那天晚上,队长和阿土猴吃了鸟到了半夜,肚子突然全痛了起来。他们抚着肚子找阿信算账,却不见了阿信的影子。阿信的娘提着灯到户外找人,阿信从土场边的碉堡厕所里站起来。阿信提着裤子皱着眉头痛苦地叫道:“唉哟哟,我们吃了花枝的死鸟,中咒了!中咒了!”阿土猴说:“他妈的,什么中咒啦?你没有清洗干净,我们这是中毒了!”阿信说:“你们不知道花枝也会施咒吗?那回我在屋顶上掏鸟窝,她在梯子下叫倒了倒了,梯子突然荡开,我从高空跌落下来,差点摔死了。她发出的咒语非常可怕,我们吃了她诅咒的鸟,全都中咒了!”队长说:“你如何证明大伙不是中毒而是中咒?”阿信说:“这还不容易吗?你们找赤脚医生用药,我找花枝解咒,看谁好得快呀。”文风连夜被人从被窝里拉起来,他给每个人开了相同的药。只有阿信没有吃药。阿信捂着肚子离开众人,一小时之后,竟然笑嘻嘻地回来了。他见大伙还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指着他们笑说:“我就知道中咒了,哈哈哈,我的话应验吧,水南婆婆的孙女也有诅咒的法力!”

    几个人到了天亮肚子还是疼痛,只好跟着阿信到水南婆婆家里。花枝一大早见这么多人来,吓得连声辩解:“你们是中毒了,不是中咒了。”队长说:“是中毒还是中咒暂且不管,你怎么医好阿信的,也医好我们吧!”花枝在桌子上摆上几只大海碗,她在每只碗里注满水,往水里撒一把像盐巴一样的白色粉末,叫他们喝了一碗再添一碗。花枝说:“你们吃了死鸟是不是?那死鸟吃小麦种子,小麦种子拌六六粉,不疼肚子才怪呢!”

    一群人走后,水南婆婆对花枝说:“你诅咒过他们,跟我年轻时一样,不知道自个有咒人的法力!”花枝吃惊地说:“奶奶,你说他们肚子疼是遭我诅咒?”水南婆婆说:“当然喽,你不信自个的能力吗?当奇迹一件件出现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花枝说:“我不要这种咒人的法力!我不要像奶奶你一样,让全村人都害怕你。”水南婆婆笑说:“所以你要小心呀,善恶只在一念间!”

    那天下午,天边突然响起了雷声。雷声时隐时现,在天空中滚动,听上去像车轮在高空行走。队长吹起哨子抢收花生,大雨从东南方卷扫而来,雨点像爆豆子一般打在村里人的身上。女人们浑身淌着水,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露出了各自的身材;男人们脱去上衣,裸露出他们的胸部和后背。大乳房穗儿对隐身人弯勾说:“你怎么像婶娘一样,大伙都脱光了,你还包着身做什么?”弯勾笑说:“嘿嘿,我脱你也脱呀?”穗儿说:“如果我是男人我早脱了!你看场子上有谁像你这样捂着身子,你的身上莫非有稀罕物不成?”弯勾说:“稀罕物倒没有,其实你我呀——上下都一样,只有中间不一样。”阿土猴说:“我看这话不对呀,她的上面有两个大馒头,你上面光光的什么都没有!”弯勾说:“她上面有两个大馒头,我下面也有一只大鸟呢!”众人发出一阵大笑。穗儿杏眼圆瞪吃惊地看着弯勾,她遭受了男人的色嘴污辱哪肯干休。只见她冲前大叫一声:“你个狗娘养的!老娘就要看你的王八蛋大鸟!”她突然抱住弯勾狠命一摔,弯勾猝不及防,他倒地的瞬间,穗儿两下子就把他的衣服扒拉下来。弯勾现身在众人的目光下,人群里突然呼啦一下发出一阵惊叫——

    天哪!他身上盘着青龙呢!他身上盘着青龙呢!

    隐身人弯勾的身上长满了黑毛,胸脯中间异常浓密茂盛,像一条辫子从两乳间往下延伸,看上去像挂着一条青龙。青龙白虎,这是男女身上的异象,历来是个难言之隐。弯勾从地上站起来,他抚摩着胸脯,盯着穗儿一步步逼近:“嘿嘿,我是青龙,你是白虎吗?你也脱下来呀!”大乳房穗儿尖叫一声慌忙跑路。弯勾待要追她时被阿土猴拦住了。“好男不跟女斗,”阿土猴说,“她怎么知道你身上盘着青龙呢?况且女人怕白虎,男人还怕青龙吗?”阿土猴说的是传播在乡村民间的事,上身长黑毛的男人是青龙,下身光秃秃的女子是白虎。听说白虎女子她生性放荡,命里带刀,克死男人,谁遇见都会害怕的;而身着青龙的男子是猛男,他性事威猛,可同时驾驭几个女人。因此民间流传一句口头禅是“高山配流水,青龙配白虎”,只有他守得住白虎女子呀!

    弯勾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脱光衣服蹲在地上不停地拔身上的毛。不知多少年以前的痼疾如今复发了。他异常痛苦地抓挠着身上的皮肤,龇牙咧嘴不让嘴巴发出声响。多年以前,隐身人弯勾因为身上长满了毛发,心里犯了一种怪毛病。他总是不停地拔身上的毛,害怕在人前露出身子,他的性格从此也变得越来越孤僻。他是个打棉师傅,使他这种孤僻越发成为一种性格。在人多的场合,他是个会随时失踪的人,他隐身的本领惊人。

    可新婚的那会儿,这种本领没有一点用处。弯勾的女人是个苍白女子,新婚之夜她抱着被子窝在床角,不让新郎弯勾碰她的身子。“你哪里是人?你分明是野兽嘛!”女人哭哭啼啼不肯睡眠,弯勾只好睡到外间去。弯勾在外间睡觉,心里想着白生生的女子,任他如何克制也睡不好觉。几个夜晚过去,弯勾心情烦躁痛苦不堪,宽厚的嘴唇被烟丝烧起了泡泡。他拼命地拔身上的毛,用力捶打多毛的胸膛,发出一阵阵狼嚎。第七个夜晚,弯勾把半瓶煤油全泼在多毛的身上,他竟然不顾死活放火烧了起来。当女人从隔壁赶过来时,弯勾像一只烤羊倒在地上,浑身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女人抱着弯勾失声痛哭,她为死心眼的男人流下了眼泪:“你这头野兽呀,什么事你都干得出来!”弯勾望着自己的女人,说:“你不让我上床,我宁愿去死!”女人说:“你的毛好怕人呢,我一碰上这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弯勾的脸上露出微笑:“现在毛全烧了,嘿嘿,你该让我碰碰你的身子。”当女人用白白的小手抚摩弯勾时,他完全忘记了皮肤的疼痛。他伸手轻轻地拉着女人,女人竟然依偎在他身上。这个用火烧换来的幸福时光,带有一阵灼人的光芒,迅速地蔓延到他的脚尖。

    三个月过去,当弯勾痊愈的皮肤又长出碜碜黑毛时,女人已经适应了他的身子。女人开始离不开他的身子。“你这片野草丛呀,野鸟飞,狐狸跑,风吹起来,一波又一波。”女人用小手轻挠多毛的胸部,用如歌的声调吟唱着,激起弯勾无限的爱欲。他们完全受制于原始本能的摆布,不停地啜饮造化赐予的佳酿,夜晚不停地做爱,稀里糊涂地生孩子。弯勾和女人总共生了十二个孩子,创下了村庄生育的纪录!

    隐身人弯勾被发现身上盘着青龙后,过几天突然病倒了。他躺在床上叫妻子用老法子治病。女人用瓷碗给男人刮背,她的手触上男人的身子,不禁失声叫道:“你烧得好厉害哟!这后背好烫人呀!”男人伏在枕头上含糊地叫:“你快刮呀,用力刮呀,我这是那天被雨淋受了伤寒,你刮好了再去给我烧碗姜汤来。”女人在男人的后背上刮出两片红斑,皮肤外微微渗出血丝才停下来。弯勾喝了姜汤捂在被子里,一会儿他爬出来说:“这病来得蹊跷!我怎么不出汗呀?”

    弯勾这次的病果然如其所言,高烧始终没有退下来。他用了多种土方秘方医治,还是无法把病魔驱赶出去。到了第三天,弯勾开始撑不住了,他躺在床上不停地哼哼着。弯勾的女人跑到医疗站找文风。文风说:“哈哈!这太阳从西边出了,你家男人也请我看病呀?”女人知道弯勾与医生文风不和,她用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你快点呀,他都烧得昏头昏脑的,我求你快点呀!”文风故意在药房里磨磨蹭蹭,他头也不抬地对女人说:“你急什么,你没看我正给人抓药呀!”文风边抓药边问女人说:“是你做主请我看病,还是你家男人叫你来请我看病?”可怜的女人答不上来,她搓着手在地上转来转去。文风叹了一口气,对她挥挥手:“你先走吧,我骑车快,你到家我也到了。”

    女人到家时文风后脚果然到了。他抽出体温计用力甩甩,放眼前瞄一下递给弯勾说:“病几天了?感觉怎么样?”弯勾支支吾吾作答。文风站在病床前,看了看房间说:“我从来没有到过你家,今天总算到了。”文风说着坦然无比地坐下来,女人倒了一杯茶给他,文风说:“我不喝茶,你给我倒一碗白开水,再撒点盐巴进去。”

    女人撤了茶,换上了半碗温水。测体温的时间到了,文风抽过体温计看,突然把正喝的水喷了出来:“天哪!你怎么这么烧呀?你的体温超过40度!”文风顾不得喝水,开始望闻问切。他拉过病人的手切脉,又是摸头又是翻眼皮,还叫弯勾张嘴看舌苔。“发烧只有孩子才超过40度,大人怎么会烧得这么厉害呀?”文风给弯勾扎了针配了几包药,用自己没有喝的那碗水,立即给病人弯勾服药。文风边收拾药箱边说:“先这样对付着,中午观察看烧是否退下去,下午准备挂瓶打点滴!”

    当天下午文风到弯勾家挂瓶,他没有离开病人一步。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阳台上,每隔半小时给病人测一次体温。下午四时许,弯勾的体温下降少许,可人的神志迷糊不清。文风跟弯勾说:“你这人就是怪异,不病则已,一病就是破纪录。你几十年不看病,是不是把病积攒起来,病不惊人死不休呀!”文风本想逗弯勾说话,可弯勾哪里还能跟他搭腔,他闭着眼睛哼哼着,额头上搭着湿毛巾,热气在毛巾上蒸腾着。

    当晚弯勾的烧总在三十九度徘徊,而且出现了呕吐症状。文风又给病人做了全身检查,发现病人的脖子僵硬,人完全处在昏迷状态。文风彻底慌了神,他对弯勾的女人说:“这病不是我能治的,你快叫人把他送到医院去。”女人说:“这么晚了,是不是用完你的药,明天再送去呢?”文风大声喝道:“我救不了他!这病不能等!赶快送医院!!”文风突然拔掉正在滴的半瓶药水,叫女人把阿土猴等人找来。金彪拉来一辆运土石的板车,文风说:“不能用板车拉,他经不起土路颠簸!”文风叫人用大箩筐抬弯勾,他们把弯勾抱起来,用被子像包粽子装在箩筐里。一路上文风扶在箩筐边侍候,好不容易抬到镇医院,已经是半夜时分。

    弯勾得了急性乙型脑膜炎,他在镇医院住了两周多时间,其中有一周时间处于昏迷状态,一周时间处于清醒状态。当弯勾从死亡线上挣扎着醒过来,周围站着好几个医生和护士。他们不停地跟弯勾说话,做着种种测试和记录。医生说:“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家住哪里?”弯勾眨了眨眼睛,一一作答。护士问:“这个是什么人?”弯勾看了看女人,张开嘴笑说:“这个还问呀?你把我当傻瓜啦!”医生高兴起来,握着弯勾的手说:“你不是傻瓜!你不是傻瓜!”

    医生和护士全退出来,他们到了走廊外,站在那里议论开了:“真是奇迹!高烧这么多天脑子还好,这在我们医院还没有先例呢!”弯勾没有听进他们的话,他头脑清醒之后,最关心的事情是医药费。他不停地问女人医药费开支情况,女人半懂半不懂地回答。到了他能够喝粥下床,到地上走几步时,他就叫女人打听详细的住院费。半个月过去了,得了脑膜炎的隐身人弯勾,竟然从医院里逃了出来。这事是在医生护士眼皮底下发生的。他们哪里想到,大病初愈的病人,突然隐身逃跑了!

    弯勾回家养病的第七天,一辆白色车子开到湖耿湾,车上走下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在队长的陪同下找上门来。当时弯勾正在家里喝茶,他见穿白大褂的人心慌了。“家里实在穷呀,我欠医院的医药费,只能等秋后还给你们。”镇医院的主治医师是个中年人,他笑着对弯勾说:“我们不是来讨医药费的,你欠医院的医疗费,我们就当送给你买营养品。我们今天是特地下来观察你的恢复情况。”他指着另一个年长的医生说,“这位是县医院的马副院长,他听了我们的汇报后,特地从县医院赶下来看你。”马副院长拉着弯勾的手,把手翻起来上看下看,亲切地与他聊天。他跟弯勾仔细解说乙型脑膜炎的危险性,表扬镇医院创造了一项成功治愈的奇迹。“这在十个病人中,还找不到一例呢。”马副院长说,“我们要好好总结一下你的经验,将治疗你的经验推广出去。”

    弯勾日后才知道这病的可怕。每当他看到因脑膜炎痴呆残疾的人,他就会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村医文风,曾经的冤家对头,第一时间把他送到医院。“你的成功治愈在于时间。你在脑膜炎初期就对症下药,几乎没有延误把病情控制住。”马副院长最后总结说,“当然这跟你的体质好有关,听说你从来没有看过医生?”弯勾说:“实话实说呀医生,不是我不生病,而是孩子多家里实在穷,头疼脑热的小病,我总是自己对付着挺过去。”马副院长说:“再穷有病还得看呀,你看你这回多危险。如果不是村医连夜送诊及时,你恐怕早没命啦!”

    冬天来了,大病不死的弯勾又操起旧业,他的作坊发出铮儿铮儿的响。隐身人弯勾在打棉时,因为大病痊愈之后有了超常敏感的微妙发现。他能够从那一张张旧棉被里,辨识出主人留下的各种不同的味道:孩子多的家庭,旧棉被散发出一股尿躁味;老人睡的棉被有一股淤泥味;老光棍的棉被浸透着斑驳的气息;死人睡过的棉被,还有一种神秘的薄荷甜味。弯勾在加工棉被时,依靠超人的敏感性可以琢磨到村里人的种种生活。尽管他对他们的生活了如指掌,但他总是守口如瓶。他挥舞着棉锤一如既往地弹打着,让黑沓沓的旧棉被重新开花,就如让尘封的记忆恢复一样。让乳香、汗味、脚臭,梦魇与病邪,追忆和疯狂,连同黏结在一起的泥污,在他的弹弓下化为烟尘灰末。弯勾似乎从这种劳作中,体验到一种创造的喜悦,它有点像村医文风战胜病魔给病人带来健康的身体一样。这年冬天,弯弓除了替别人家打棉外,还暗地里精心打制了一床特殊的棉被。他给新棉被牵线时用红毛线写了几行字,描上吉祥图案并记录了打制时间,然后用枣木盘不停地碾压着。女人站在边上看着男人说:“这是谁家的棉被?你这么细心给它描花写字。”弯勾说:“这是送人用的,咱们还欠人家一个恩情呢!”

    女人立刻明白男人的心思。当弯勾终于碾好那床棉被,女人抱着它到了文风家。那时候,文风正在吃晚饭,女人把棉被放下,说:“你救了我家男人,我们不知道怎么答谢你!”文风放下筷子站起来,他把棉被抱起塞回到女人怀里:“这事使不得,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棉被你还得拿回去。”女人又把棉被放下,态度诚恳地说:“这是我家男人手上打的,如果没有你尽心尽力救他,他这会儿哪里还打棉呀!”女人说着话哽咽着抹眼泪,可她并没有打动村医文风。文风又把棉被塞到她怀里:“我说不能收就是不能收,你还是拿回去吧!”文风的女人也出来劝说,可弯勾的女人铁了心,她发出诅咒把那床棉被强留了下来。

    村医文风收了棉被心里不是滋味,夫妇俩商量两天后,竟然又把棉被抱还给弯勾家。当时弯勾正在打棉,他见文风的女人抱着棉被到他家,他一句话也不说,活也没有停下来,让女人放下棉被走了。弯勾的女人回来后,看到棉被说:“你怎么让她抱还棉被呢?”弯勾说:“他家不领情,我有什么办法?”女人说:“这事都怪你脾性犟,你以前跟人家结下仇疙瘩,现在要表示一下谢意都不得!”女人叫弯勾亲自上门道谢,女人说,你病的时候他一直守护着,你没有他早发现病情,连夜一路送到医院,早就变成痴呆症了。

    过几天,弯勾跟着女人上了村医家。他们抱着那床棉被,提着两瓶酒上门。村医文风见到弯勾无限惊讶,他连忙给弯勾让座倒茶,仔细询问病愈后的身体情况。可当弯勾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文风先发制人,以坚决的口吻说:“你别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你的心意,可这东西无论如何不能收!”弯勾的女人刚要说话,又被文风制住了。文风说:“你们千万别送礼!我若收你家的礼,我是狗!”文风边诅咒自己边把客人往外请,文风决绝的态度让弯勾夫妇无法应对。他们怏怏不快离开文风家,抱着送不出手的礼物,一路一言不发地走着。弯勾到家时,突然悲伤地叹道:“做人连礼都送不出去,活着有多窝囊呢!”女人愤愤地说:“他不收算了,你不用想那么多!”

    隐身人弯勾脑膜炎痊愈之后,性格显得更加沉默内向。这事只有身旁的女人知道。弯勾女人发现男人不停打棉花,一天没有说一句话,有时候居然几天不说话。女人为了让男人说话,在他歇息和吃饭的时候,故意找出各种话题唠叨,可是男人始终保持沉默不语。女人说,你为什么总不开口,是不是心里不舒服?男人摇了摇头。女人说,那你多少总得说点什么,你老不说话,舌苔下汪着水,有一天会变哑巴啦!男人嘿嘿地傻笑着。夜晚休息之前,女人叫孩子们汇报学习成绩,想以此吸引他多说话。弯勾只是默默地听着,高兴了打孩子两下屁股,不高兴也打孩子两下屁股。当然挨打的孩子知道,哪是奖励哪是惩罚。弯勾生有十二个孩子,除了送人和夭折之外,身边还有七个孩子。他经常叫错他们的名字,特别是双胞胎老三和老四兄弟,弯勾似乎永远无法把他们区分开来。弯勾翘着屁股蹲在门槛上用火石击火点燃纸媒,扑扑地抽着水烟筒,脸庞弥漫在腾腾的烟雾里。他板着脸抽烟咳嗽,喘着气把稠痰吐在地上。他的女人看到这种情状,不止一次私下里对人说,我家男人得了脑膜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是你们不知道,他现在脑筋出了问题,不但整天不吭声,而且连孩子也无法认清呀!

    弯勾的记忆力衰退日见明显,慢慢演变成为一种失忆症,最后弄得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弯勾的女人从男人无法认清孩子开始,发现男人的记性越变越差了。男人在作坊里打棉经常把人家的棉被弄错。冬天的棉被重量一般在六至八斤,除了利用拆旧棉外,需要添加三四斤新棉花,才能打好一床棉被。弯勾根据各家交来的旧棉和新棉,按照一定的损耗率折算,最后总能打出相应重量的棉被。可是记忆力衰退的弯勾,总是记错人家定做的棉被。他经常把六斤棉被交给八斤人家,又把八斤棉被交给六斤人家。当人家提醒他我是八斤棉被时,弯勾只好找另一家置换,往往弄得两家都不高兴。女人在帮助男人记下各家棉被的同时,发现男人记性越变越短。原来还能记住几天前的事,现在只能记前一天的事,最后只能记住当天的事情。最后连当天的事情都记不了。刚才说过一个事,转眼间他就忘记了。男人沉默寡言表情阴郁,神色沉闷,夜晚还出现了失眠症状。女人唠叨道:“你到底怎么啦?原来睡得像死猪一样,现在怎么变成生鱼片?”弯勾说:“自从大病痊愈之后,睡眠好像离开了我,这可能都是脑膜炎害的。”女人说:“你要好好睡呀,不然你的记性越变越差,最后什么都记不起来。”

    弯勾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他在路上跟熟人打招呼,居然叫不出对方名字。女人交代他到店里买酱油,他走到店里就忘了。好不容易把酱油买回来,到了炒菜的时候又找不到。女人发动孩子们找也找不到。第二天,弯勾的大儿子竟然在茅厕墙上找到。原来弯勾买酱油回来时尿急,他在解手时把酱油瓶搁在墙上,解手出来后就遗忘了。弯勾发现了自己的病症,常因想不起事情,急得团团转,痛苦地抱头蹲下身子。女人把他揽在怀里。女人不停地安慰男人,她抚摩着男人的头发说:“你现在记性这么差,不要到时候连我和孩子都忘记了!”

    在弯勾逐渐模糊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位置还保持着清醒。那个位置里贮存着一个人。那个人经常骑着车飞来飞去。那个人背着药箱走家串户,他经过的地方带着一股酒精味。弯勾站在门前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脸上现出一种茫然的神情。女人知道男人的心思,她故意问道:“你看什么呀?”弯勾说:“我……我想请他到咱家喝茶。”女人说:“那你跟他打招呼呀,你看你病好后,越来越不会说话,你开口请他呀!”弯勾看着文风骑着车经过家门口,他直到文风消失了还未能开口,他茫然地看了看女人,转身走回屋子。女人想说什么时,他已经铮儿铮儿地打起棉花了。

    弯勾与文风一生的瓜葛止于那次台风事件。

    文风清楚地知道这个患脑膜炎的人,在对全村人几乎都失忆的时候,还是记得他文风的。文风经过弯勾家时,弯勾的女人请文风进家喝茶,可被文风婉言谢绝了。文风始终保持对弯勾家不冷不热,使隐身人长期处在一种悲观之中。那次强台风袭击村庄时,文风住在医疗站。半夜时分,文风被撼天动地的风雨声惊醒。当他赶回家时,他家的房屋全塌了。他的女人和孩子抱头哭泣。女人见到他指着倒塌的墙呼喊:“弯勾被压在下面!孩子也被压在下面!”文风召集村里人挖掘房屋,女人说她是被弯勾叫醒的。弯勾在风雨肆虐时,拼命地在外面擂门,在房屋即将倒塌前救了他们。文风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儿睡在另一间。当女人和两个孩子撤出来时,弯勾冲进另一个房间,那一间房也倒塌了。

    黎明时分,村里人从废墟下挖出弯勾,他蜷缩在眠床的边上。他的身体上压着一堵墙,身体下压着那个孩子。弯勾身受重伤无法动弹,可他身下的孩子毫发无损。弯勾醒来时看着被救的孩子,咧了咧嘴,笑着对文风说:“你救过我的命,我……这下子还给你。”文风抱起弯勾紧急施救,他满脸泪水,无法言语。弯勾在他手下说:“我不行了……你不用费力,我什么都记不住了,这样死了也好!”

    隐身人弯勾临终的时候,记忆力奇迹般恢复了原样。当时全村人聚集在他身旁,弯勾突然从昏死中醒了过来。弥留之际,弯勾疲惫地看着人们,最后看着他的女人。女人把七个孩子拉到他面前,弯勾一个也没有认错。他一个一个叫着孩子的名字,孩子出声应答一下,他的脸上便露出一下欣慰的神情。老三和老四一人拉着父亲的一只手,眼看父亲慢慢闭上眼睛。父亲的手慢慢变冷变硬。父亲紧紧地攥住他们,传递给孪生兄弟的感觉犹如某次电影退场。

    女人在埋葬弯勾回家路上,突然把文风的脸抓破了。女人尖叫一声揪住文风:“你还我男人!他是为你死的……他是为了报答你,才冲到你家的!”文风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女人抓扯着:“你打吧,最好杀了我,我心里才好受呢!”女人大声喊道:“你这个坏心肠的人!你如果早点肯收下我家的礼,我的男人不至于死得这么惨呀!”

    隐身人弯勾走了,带走了他的打棉手艺,也带走了他的独特性格。铁匠大憨、理发匠洪丹、屠宰手九吉、酿酒师阿兰、夜校老师水瑛,几乎同时都得了焦虑症。他们围坐在弯勾女人的家里,为这个家庭失去顶梁柱而叹息。弯勾的女人躺在床上,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可正是这样一个女人,在男人死后要独自抚养七个孩子!水南婆婆在花枝的陪伴下,也到了弯勾家里。她安慰了女人之后,走进弯勾的打棉作坊。水南婆婆从墙上取下那把棉弹,在手里轻轻地抚摩着。“多可惜呀,现在这门手艺无人传承。”老人用手指拨着弓弦,仿佛拨弄着一把古老的乐器。“棉弹没用了,我看由我收藏它吧。”

    水南婆婆把棉弹和棉锤拿回家里,她对花枝说:“咱们家最早有两件宝贝,一件是男人用的藤丝斗笠,一件是女人用的古瓦罐。这么多年来,我又收藏了许多物件,弯勾的棉弹和棉锤,算是其中一个。”花枝说:“你收藏这些物件做什么?又老又没有用,看上去让人心里发慌。”水南婆婆叹了一口气,说:“这个你们年轻人就不懂了,我收藏的东西都是快没有用的东西。可哪样不在村庄流传千百年?”

    水南婆婆把棉弹挂在大厅的墙上,与蓑衣、鸟铳等老物件排在一起。那件蓑衣打扎得相当结实,它在傍晚的墙上发出盔甲的光芒。那支鸟铳年代不远,枪管上还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水南婆婆经常擦拭着枪管,跟花枝说到战争年代的事情。那些故事花枝听了多少遍,她还能够帮助老人提醒她:“奶奶你说颠倒了,上回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水南婆婆眯着眼睛笑说:“你以为奶奶老糊涂?奶奶这是看你有没有听呢!”大厅里还有一架做工精细的龙骨水车,一辆葳了腿脚的栲木织机。大厅的正中间,竖立着一方八扇寿屏。寿屏的左右上下皆镶嵌着鎏金寿桃花鸟雕刻花板,一扇还配一幅镂空人物。中间六扇雕刻着一幅字,文字记录这幅寿屏的祝寿内容。水南婆婆喜欢这方寿屏,她常站着观看人物雕刻,神思总在往昔岁月里飘浮,她喃喃自语——

    “我最近老想龙凤鼓,什么时候我去找他们。”

    弯勾死后不久,文风把明环送到镇卫生院学医。明环是弯勾的大儿子,他学了三个月回来当了文风的助手。他在医疗站替病人抓药、打针,充当半护士半医生的角色。文风手把手教明环,可这个明环文化低,心气高,又遗传父亲不爱说话。多年以来,他的医术都没有被认可。村里人生病总要文风看,不爱找明环看。明环得不到实践锻炼,文风心里干着急。文风说,这样下去你何时才能独立行医?看来我们得想些办法。两个人私下商量好,文风故意离开村庄,一段时间病人只能找明环看。可文风回来了,病人还是找文风看。文风没有办法,对明环说,看来你在我身边永远被我遮掩,只有离开我才有出路。明环说,其实我不喜欢当这个村医,家里弟妹多,我想出外打工,多挣些钱回来。

    那时候二郎在外做包工头,工程越揽越大,大憨的大儿子向月、阿土猴的弟弟丰年,还有村里好多年轻人都在外打工。明环很容易找到他们,当了工地上的学徒。工地上打工的人多,有人还拖家带口的,很像一个小村落。明环在老家没有派上用场的医术,在工地上正好派上用场。明环一边做工一边给人看病,看的病人多了,名声渐渐鹊起。有了名声的明环,看病渐渐由工地看到当地的村庄。村民生了病挨不下去,找工地上的明环看。他们叫他“环医生”,收费便宜医效良好,还善于诊治一种名叫“起滚蛇”的湿热病。这种病打针挂瓶均无效果,弄不好还会死人呢。明环使用一种刮痧针疗:先用酒精沾湿手指,在病人脖子上、胸前、肋下等部位抓出蝴蝶红斑,在十个手指头上用针扎血,喝下三大碗浓浓的草药汤,禁生水五日,忌油盐一周,大病便可望痊愈。

    明环日后创造了村庄的奇迹,名声大大超过包工头二郎。他从乡村行医开始,随着国家医疗政策的改革,先是承包起乡医院的内科,再承包整个乡镇医院,承包到县医院和市医院。到了明环五十一岁,他在全国经营了五十多家医院,旗下有一万多名员工。当他在县长的陪同下,回乡出席一个公益项目,他特地驱车到了湖耿湾的医疗站。文风当时已经六十八岁了,他见到弯勾的这个大儿子,曾经的副手医士开着豪车,气宇轩昂地站在他面前,他突然问:“你知道你为什么暴发?”明环说了好几种道理,文风只是不停地摇头。当明环再也无法回答这位乡村医生的提问时,文风无限感慨地说:“你有一个好父亲!”明环“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说我那一辈子打棉的父亲?”文风说:“你的父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把做人的功德留给你,你难道可以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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