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好孩子,她哪一点配不上你?”
“妈,我没有说她不好,可她是我妹妹呢!”
“你知道她是你妹妹,就不该把她往外推。她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她的命苦着呢!”
“妈——”向月跺着脚走人,留下母亲一个人抹眼泪。当天晚上,铁匠大憨让儿子站在面前,正式对婚事摊牌说:“你大了,我和你妈想把你的事给办了。”
“……”向月别着头站在那里,他生满绒毛的髭唇紧紧地闭着,一双眼睛盯着窗外。大憨抽着烟看着大儿子:他天生的卷发像无数的问号悬在头顶,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叛逆意味;他的皮肤有一种黄油的颜色,在暗淡的光线下闪耀着光泽;他的身骨架与自己的相仿,而个儿比他还高出一节。两年之前,向月就是队里的全劳力,这个沉默而温顺的小伙子长得相当帅气,村里村外的姑娘喜欢他的不少。可怎么样的姑娘也不好与琦琦比,琦琦是可怜的弃儿,琦琦是他们看着长大的,琦琦是没有身世依靠的孩子,他们说什么也得给她一个好归宿。铁匠大憨盘算着他的心事,抽着烟用低沉的语调说:“家里兄弟多,你早一点成家,早一点替我们分担呀!”
“我不结婚,我现在不想结婚!”
“家是穷点,可你的婚事我琢磨过了,该有的东西都会有的。”
“我不想结婚!”
“这算什么话?”大憨加重一点语调问,“你说,你不想结婚想干什么呀?”
“我不想结婚就是不想结婚,没有干什么。”
大憨叹了一口气,他又装一撮烟上烟筒,点火后抽出一口耐心地问:“是不是心里另有人了?”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心里有人你说出来,没有人——”大憨搁下烟筒沉着声音说,“你得听我的!”
儿子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茫然地看着老子。他毛茸茸的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闪着一道泪光:“我心里没有人,我也不想结婚,谁要结谁结!”
倔犟的儿子让大憨下不了台,大憨第一次听到这种叛逆的话,气得破口大骂起来。父子俩大吵了一顿。气头上的大憨出手扇了儿子。向月逃到户外的田地上,躺在黑暗中对着天上的星星发愣。那时候田野里安静极了,只有风的手在轻拨着甘蔗叶子,发出簌簌的声响。向月悄悄地流着眼泪,聆听黑暗中寂静的虫鸣。他的脸还火辣辣的,而身子渐渐冷了下来。他摸出一包烟和一盒火柴,他把最后两根烟吸完后,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玩。他看着火柴棍儿在黑暗里蹿着火苗,最后扑棱棱熄灭在田野里。他一根又一根地划着划着,眼睛里突然幻化出一只火炉。他想起小时候,他家祖传的打铁铺子。他在铁铺里拉风箱,用小小的手拉动风箱煽动炉火,听父亲和爷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爷爷是一个名铁匠,他最疼爱大孙子向月了。他常抱着向月到处玩,让向月骑在脖子上,在院子当中学马骑。他最想念他爷爷了。爷爷临终之前,还拉着他的小手,微笑着慢慢闭上眼睛。他看着爷爷的眼睛,爷爷的眼睛多像即将熄灭的炉火,星星点点,闪闪烁烁,若隐若现:他被炉火迷惑了,心里喃喃地说着话:“多么好听的打铁声呀,多么猛烈的燃烧呀,铁器在火炉里融化了!”“爷爷呀,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呢!”当向月把最后一根火柴划着,他点燃身旁的一堆干草,干草烧起来,顷刻间火就蔓延开了,火爬上甘蔗的枯叶子,一条条像飞舞的蛇腾空而起……
向月焚烧甘蔗当晚离开村庄,他在出走时叫醒弟弟向日:“我要出去打工,你先不要告诉爸妈。”向日搓揉着眼睛问:“为什么啊?”向月说:“不为什么,他们如果担心,你就多安慰点,我一到那边,就写信回来,你明白吗?”向日还是没醒过来:“哥哥,我不明白。”向月按着弟弟的肩膀说:“等我站稳脚跟,到时候你也一起去!”
“哥哥,我不去打工,我要去参军!”向日终于清醒过来。
不满十八岁的向日做梦都想参军,冬季征兵的时候,他瞒着父母悄悄到镇上报名,可体检的第一关就过不了。他腋窝里的狐臭有一股烂芦荟的味道,衣服刚脱光就被淘汰出局。向日回家把腋毛全剪掉了,变成一个举止古怪、闷声闷气的小伙子。让玉珠伤脑筋的是孩子从此染上一种洁癖。他总是不停地洗澡,一天要洗两三次,提着井水关在浴室里不出来。有一天,玉珠以为儿子在浴室睡着了,她拿着衣服从窗口悄悄地探头看,突然惊讶地合不拢嘴:孩子成熟得太惊人了!孩子的身体让她想起自己新婚的那些日子,她看见大憨身体时的慌乱和心跳。她害怕儿子会为这种早熟而犯起病来。她把她的担心,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向丈夫说起,并提出属于一个母亲的建议。铁匠大憨意会女人的想法,他说,那你去问他吧,我可不想到时说不拢,又跑了一个儿子。
向月离家出走不久有了消息,他到二郎的工地寄信回来,把好伙伴丰年也招去了。丰年是阿土猴的弟弟,脸上长满了青春疙瘩。他临走时找到琦琦,把信给琦琦看了。向月信里写有对琦琦的问候,还有让琦琦与向日结好的意思。琦琦看了信,抬起头对丰年说:“你帮我捎一句话给他: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们兄弟!”
从此以后,琦琦夜里老做梦,梦见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她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它们。她想呀想呀,终于想到与那张古怪的生辰图有关。她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她小时候的随身物。那是一张发黄的牛皮纸,上面有她的出身时辰和名字,它们被写在一扇花窗的空格里。很久以来,铁匠大憨和玉珠始终无法弄懂随身物的含义,他们把那颗骰子当作一个小玩具,把花窗里的一行字,看作是生身父母对琦琦的一种纪念。今天琦琦想起它们了,琦琦找呀找呀,终于找到荷包儿,她把它默默地攥在手里,倚在窗前望着窗外……
玉珠站在门口,看着养女的背影:“琦琦!”琦琦把荷包塞进口袋慢慢转过身来。玉珠看着琦琦的脸,吃惊地问:“孩子,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妈妈,”琦琦凄凉一笑,用手抹了抹红红的眼睛。
玉珠盯着她上下细看:“你看什么?来,拿给我看看。”琦琦从口袋里拿出小荷包,玉珠一看便愣住了:“你大了,还看从前的东西做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嘛——”琦琦从包里取出那张纸,把它放在桌面上。她看着上面的图案和文字,手里握着那粒骰子,神思渐渐变得恍惚起来。她觉得这些旧物有一股魔力,一接触上它们,心里便黏黏的直想哭。她的心一动,突然把骰子投了下去:骰子发出骨头的声响,翻滚着旋转着停在一点上。一点是红色的,四点也是红色的,其他四面的点数全是蓝色的。琦琦看了看骰子,在心中默念着她的事,又投了下去:骰子跳跃着、旋转着滚开来,最后停在四点上。琦琦连续投了几下,突然拍案惊叫起来:“妈妈,这粒骰子古怪,它跟我通心呢!我在心中默念几点,它就停在几点上。”
玉珠说:“听你瞎说,把它收起来吧。”琦琦说:“你不信吗,我试给你看——”琦琦嘴里念着三点,骰子就停在三点上;再念着五点,骰子就停在五点上。玉珠也感觉到古怪,但她不想让孩子陷在这上面。她说:“你别玩了,你收起来吧。”琦琦说:“说不定我能通过它,找到我出生的地方!”玉珠正色说:“你是命苦,可孩子呀,自从你到这个家,我们也没有亏待你。”琦琦拉着母亲的手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玉珠问:“你做什么梦?”琦琦说:“我梦见我走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路、一堵长长的墙,墙里面有香樟树、竹子、花窗和倾斜的屋顶……”
“孩子,你梦这些古怪的东西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可我老做这个梦,我想会不会跟我的出生有关?”
“你会做重梦?跟你的出生有关?”玉珠吃惊地问。
“我梦中的那扇花窗,跟这张图上画的一模一样!”琦琦扬着手中的纸张说,“这是生我的人画的吗?他们为什么生下我,又把我丢掉呢?我真想把它给烧掉呀!”
玉珠猛然愣了愣,突然抢过骰子和生辰图,把它们藏进荷包里。“这是你生身父母留下的唯一属于你的东西。你当留着它,它会保佑你平安的。”
“你做这种梦,也许是你看了图呢!”玉珠说。
“哐!哐!哐!”
锣声响起来,撞在石头墙上,回音尚未落定,锣声又来了,叠响缭绕,余音茫茫。
琦琦拉着小弟向星去队部看热闹,那天来了两个耍武艺的男人。土场上已聚满了人。琦琦找了一个空隙带向星挤进去。只见场子中央横着两张木凳子,两只木箱子打开着,一旁放着刀枪剑棒和零碎道具。一个后生上身赤膊,腰扎黑带,足蹬布鞋,绕着场子敲着铜锣:“哐!哐!哐!”锣声在人圈里反而暗了,失去远处的回响。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是当家的,身上披一件短褂,坐在长条木凳上吸纸烟。有人在人群里起哄,“黑头,是黑头!”中年人听了从木凳上站起来,他冲全场拱拱手,咧咧嘴大声说——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我黑头人丑人缘好,走到哪里熟到哪里,哪儿都会碰上朋友捧场……”
锣声停了。黑头脱了外褂,下身黑绸长裤,上身尽显肌肉棱子,后背宽厚,腰部熊实,好一副身架子。他从包里拿出一方白布铺在地上,上扣三只铁碗。那后生也在一旁伸拳踢腿练习架势。黑头摆好道具站起来介绍他自己。他的声音洪亮,句句押韵,声声入耳。他说方圆三百里五百姓,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就是城里南门大桥头地面,五虎、六将、十三煞神,也无人不敬他。他说一句,拍一下胸膛,话说多了,把胸膛拍出了一片红。他说江湖人瞧得起我黑头什么?凭一张好脸面?一手好功夫?不是,都不是!他摇着手嘲讽说,脸如黑锅底,功夫三脚猫,五短身材,一身横肉,婶娘们看见都会呕吐!大伙笑了,他偏不笑。话说到节骨眼,他总是给人留下悬念。他的话越说越多,话题越拉越远,竟然离了先前的话题。听的人不知道江湖人瞧得起他什么,只是一直跟他听下去。“哐!”突然一声锣响,人们醒过神来,表演开始了——
那是三只铁碗,后生一只一只翻过来让人看,又扣在白布上。有一只碗的下面扣着海绵球。铁碗换来换去,后生叫众人瞅准了猜碗,好多人都猜在中间碗。后生比画一下,往旁边一拨拉,吹一口气,喊一声“变”,铁碗翻开,球儿竟然跑到旁边的碗里。
“我操!”人群里发出了惊呼。琦琦大吃一惊,她一向眼儿尖,又站得近,却没有看出来白球换碗了。接下去几次反复,老是猜不中。黑头喊:“谁猜中的有奖喽,你们看好呢,三只铁碗,一方白布两双手,会跑到哪里去?”大伙嚷嚷起来,三只碗都有人猜,琦琦想,这回他们必输一回,哪想到铁碗翻开下面全是空的!黑头没有给人深思的时间,而是走上前来朗声唱道——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戏法是假,功夫是真。我这位小兄弟呀,小时候在少林寺拾柴舂米,扫地做饭,跟少林高僧学得一身武艺,现在给大家亮几招……”
那是一套拳路,闪转腾挪,刚猛有力,霍霍有声。琦琦的身前站着小弟向星,她把手搁在向星的肩膀上,搂着他看演出。向星头上长个疙瘩,前天她拉他上洪丹发屋理了个光光头。她抚摩着弟弟的光头,感觉好玩极了。这时,黑头转身在架子上取下一把长枪,发一喝声,那后生接了,又表演了一套枪法。枪法后又表演棒法,后生表演的棒法引起一片喝彩。轮到黑头上场了,他表演硬气功,只见他裸着上身,稳扎弓步,往胸部绑一条铁线,打牢结子,铁线深深地勒进他的肌肉里。黑头慢慢运气,身子往下蹲,右脚在地上一跺,又是一跺,发一声喝,铁线居然绷断了!黑头拾起地上的断铁线,拿给众人验看,人群里发出更大的喝彩声。
向星激动地跳了起来,光头撞上琦琦胸前肉乎乎的东西。向星转脸冲着姐姐笑,姐姐穿一身碎花衣衫,脸红红的,一双眼睛闪着乌光,她伸手在光头上打了一记栗暴,一只手按住肩头,向星便安静不动了。这时黑头停止了献艺,兜着圈子又卖起了嘴皮子。这回是双簧唱,黑头说一句,后生跟着重一句,好像那声音也有影子一样。两个人先是江湖套话,“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钱的帮个钱场子,没钱的帮个人场子。”接着是神吹海侃,宣扬他们的武艺、药品和功德,无非兜售一些跌打损伤药、蛔虫药、胃病药、壮阳药,都说是祖传秘方,单家独有,灵验无比。说得有棱有角,让人直想掏钱出来。可是村里人没有那么容易把钱掏出来,他们是经了世面的人,此类表演看过不少,没有一两个绝活,是不会轻易掏钱买药的。
终于等到了铁锤开顶。琦琦的手死按着向星的肩骨,把向星更紧地搂在怀里。这时村里人都来了,场子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有的人爬到高高的树上和墙头。人群里鸦雀无声。后生扎着马步,半蹲在地上,双手合十,头顶垒五块方砖;黑头叉开双腿,双手抡一只大铁锤,在空中挥了几下。向星的头顶在姐姐温软的胸部,他感觉姐姐的心跳怦然有声;铁锤抡起来,姐姐的心跳停了;铁锤砸下去,姐姐发出一声惊叫,按住他的手用力地掐着他的肌肉,使他感到无比疼痛。只见后生头顶的砖头裂了,碎块纷纷落在了地上。后生站起来,绕着圈子一路拱手。当他走到向星的面前,瞧了瞧向星身后的姐姐,向星看到姐姐的脸更红了。
人们开始买药,第一个掏钱的是阿土猴。黑头兄弟长、兄弟短的叫得亲热,把阿土猴拉了出来,站在场子中央。黑头在他面前做着姿势,提身吸气,下蹲马步,抡起右拳,在自个胸前霍霍打了两拳,叫阿土猴在他的身上试试。阿土猴憨憨地笑着,阿土猴不敢。人群一片哗然,黑头再叫时,阿土猴敢了。阿土猴在黑头身上打了两拳,不轻不重,有点试探虚实的样子。黑头佯装恼怒站了起来:“我说这位兄弟,你是早上没有吃饭,还是压根儿瞧不起我黑头?”黑头用激将法,阿土猴真干起来了。他捏紧拳头,比画一下,照准黑头的腹部猛力一记冲拳,只听“扑”的一声,黑头居然纹丝不动。阿土猴吹吹拳头回身又是一拳,紧接着飞腿力踹一脚,身子竟然往后反弹过来,摇摆晃动,站立不稳。阿土猴乍现羞恼之色,黑头站起来连忙拉着他说:“兄弟,不敢再打了,大哥会被你打伤的!”
阿土猴“嘿嘿”地笑,好像拾回一点脸面下了场。
“不过伤了有伤药啊……”黑头伺机又做起了广告。广告的时候,人们提着的心暂时放下来。后生用铜锣端出膏药,绕着圈子收钱卖药。琦琦也拿出钱,她不敢上前买药,而是怂恿弟弟帮她买。可人太多了,向星也不敢站出来,头上又吃了一记栗暴。后生见状站了过来,他接过琦琦的钱,递给了琦琦膏药。向星看见姐姐取药时,手背被后生抚摩了。
最后是金喉吞剑。琦琦搂着向星,胸部怦怦撞着,向星的胸膛也在怦怦跳着。只见黑头半蹲马步,仰脸缩脖,双手捧着短剑,将尺把长的剑,慢慢插进喉咙,徐徐直送下去。琦琦估摸着剑的长度,它会插到黑头的腹部呀!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只要她一动,黑头就会出事了。那剑越吞越短,黑头的喉咙发出咕咕响,她想到猪被宰时的情状,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看了……
退场的时候,向星跟几个孩子站在一旁不愿离开。黑头蹲在一边吸烟,身上湿湿的,后背发出一种光。后生在收拾道具,他看见向星招手叫:“小家伙,过来!”向星怯生生地走过去,帮他拾起地上的枪。后生拉着他的手问:“几岁了?想不想学功夫?”向星点点头,后生朝前一记长拳,差点打到他的脸面上。向星后退了一步。后生笑了,向星也笑了。后生突然在地上拿起大顶,头朝下冲向星扮鬼脸,之后就是两个空翻,身手之敏捷,是向星见都没有见过的。
“小家伙,方才站你身后的是你大姐吗?”
向星点点头又摇摇头,琦琦是妈从城里捡回来的,爸妈说要配给哥哥的。这些向星不会告诉这个陌生人。向星只是把眼睛盯住铁碗里的海绵球,说:“你能把那个球儿给我吗?”后生摸摸向星的光头,给了两个海绵球,一个蓝色,一个红色。向星接过球转身撒腿奔跑,他想跑回家拿三只铁碗,也学着变戏法呢!
“阿星,你疯了!”
向星在屋角转弯处撞上人,被姐姐一把捉住了。琦琦背着一只篓筐,手上拿着一把镰刀。向星见了姐姐伸出手掌让她看,琦琦用手指夹起海绵球,在弟弟的光头上又打了一记栗暴。那天晚上,两个艺人在场子上搭起帐篷,黑暗中有夜鸟飞行,留下扑棱棱的声音。后生坐在朦胧的月光下,轻轻地吹起笛子。笛声清脆悦耳,曲子委婉缠绵,吸引了好多纳凉的人。向星睡觉的时候,笛声还在夜晚的村庄飘荡着。第二天早上,向星被大憨从床上揪起来,那笛声还在梦乡里袅绕。他被父亲揪着耳朵,大声斥骂,还是说不清几时回的家,更不知道姐姐是几时离开他,离开这个家的……
琦琦失踪之后,玉珠又把一盆水倒在身上。
玉珠浑身湿漉漉地坐在门槛上哭泣。“我养只猫狗还会认人看家,养了个大活人想走就走,连个招呼也没有,这是什么世道人心!”她骂童养媳琦琦没有良心。“天哪,这家不留人,男人跑女人也跑,到底是咋回事呀?”大乳房穗儿等邻居女人劝她,她一把泪水、一把鼻涕地哭诉道:“你们说,你们看呐,这孩子我几时亏待过她?知道的说她跟人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受了我虐待呢!”
大憨差人追寻那两个江湖艺人,他们追查了十几个村落,可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呢?事情折腾到第三天,大憨父子泄了气,向日说:“我看别找了,她要回就回,不想回让她走算了!”玉珠从床上爬起来,她圆瞪着红眼睛问:“你们是说,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像空气一样蒸发了?”大憨说:“那有什么办法,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儿大不留人,何况她还是我们的养女。”玉珠说:“好呀,你们不找我找,我一个人找去!”她边气哼哼骂人,边换上新衣服带上包裹儿出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就是烧成灰,我也要把她给找回来!”
“你上哪儿找她?”向日问。
“我进城找她去!”玉珠气哼哼嚷道,“十八年前我能把她从城里捡回来,今天我也能把她从城里找回来,不信你们瞧。”玉珠娘家大伯在城里工作,进城找人是有歇脚的地方。只是偌大的城市,一个乡下女人上哪儿找去?大憨说:“要去老二跟你去。”玉珠看了看儿子向日,摇头说:“不用啦,她见了你的好儿子,说不定反而躲起来呢!”向日吐了吐舌头:“那你一个人去好了,只是妈呀,我提醒你到时候,别把自个弄丢了!”
此后的许多天里,铁匠大憨家上演了一出连环追人的戏剧:大憨在女人多日没有回来的情况下,差老二向日进城找去;向日去了也如泥牛入海,没了声音。铁匠大憨把祖宗三代都诅咒了。中秋节那一天,他丢下家里最小的两个儿子,叫上阿土猴、阿信一起上路。他们找到玉珠大伯家,大伯说玉珠几天前在他家住过,他也帮她找过,只是这种找法犹如大海捞针,他劝玉珠不如回去守株待兔好。“天哪!”大伯吃惊地看着他们说,“我以为她早回家了,她还没回家呀?”大憨说他的儿子也进城找人,大伯更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没有到我这里,我没有见过你儿子呀!”
大憨痛苦地抱着头蹲下身体……
三个人沿着护城河的石街走,石街通向南门的大桥头。桥面地摊上,摆满了卖种子的、卖药材的、卖针头线脑的,大憨在卖刀具的摊子前蹲下来,随手拿起两把刀看着。“这刀怎么卖?”卖刀的抢过他手中的刀,“哐当哐当”地敲了几下。大憨问:“这刀卖吗?”卖刀的不出声,只对敲着刀子。阿土猴看着卖刀的人,悄声对大憨说:“他是个哑巴呢!”卖刀的哐哐哐哐敲了四下。大憨说:“一把四块?太贵了!”卖刀的挥刀往地上砍去,刀子吃进垫木深处,刀叶片颤动不已。他见买家还不信服,举起另一把刀,又往一块石头砍去,火花溅起,石头上留下刀痕,那刀口居然丝毫不损。“唔,是把好刀,三块钱行不行?”卖刀的又哐哐哐哐敲了四下,一下比一下重,把要说的话,全敲在那刀上。大憨看了看阿土猴,伸手往怀里掏钱,阿土猴封住大憨的手,突然平伸出七个指头:“两把七块钱,七块钱!”
卖刀的举刀大声击了一下。
大憨把刀子分给他的两个随从:“这是南门大桥头地面,我空手还行,你们得有件防身的器件。”阿土猴笑说:“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打人的。”两个人把刀子掖进怀里,扭着身子过人。阿信喜欢人多,遇上女人家,他本性难改,混在人堆里乱挤,不时惹来愠脸白眼。大憨伸手在他的屁股上掐了一下,阿信身子往上一蹿,阿土猴大声笑说:“你把他的裤子脱下来,他才会老实呀!”
“我肚子饿了,我要在这儿歇呢。”
在卖蒸包的车摊前,阿信吸着鼻子不肯走人。大憨掏钱买了几个,三个人坐在桥头的老榕树下吃了起来。他们坐的是凸出的树瘤子,那树丛披覆的地方,足有村庄小半个场子大。“真是邪门了,城里的榕树也比乡下的大!”话音未落,只见前面不远处一阵骚动,有人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阿信瞪着眼睛站起来,被阿土猴一把攥了下来:“别多事,小心你胯下的蛋!”可前面的人圈子越围越大,好像打斗进入高潮。大憨一口吞下大半个包子,哑着喉咙说:“瞧去,我们瞧瞧去!”他们走近人群,踮脚也看不见里面的人。有围观的人退出来嘀咕道:“那孩子真是犟种,瞧他被人打的。”大憨听见心里一动,他大喊一声吆喝同伴挤了进来,只见地上扭着两个人,看上去打得都没有力气了。
“向日!向日呀!”
大憨上前拉起儿子,另一个见势不妙就要走人,阿土猴一把扭住他,阿信照准那人的腹部就是两个拳头。“他偷我的钱包,我寻他两天了!”向日嘴角溢着血,他把一口血沫吐出来。大憨扶儿子起来,看一眼被阿信刀架脖子的人,叫儿子动一动身子。向日稍微动一下身体说:“我没事的,只是饿得慌呀!”
四个人进了临河的小店,点了几个家常菜,闷头闷脑地吃起来。向日边吃边说起被扒窃的事,原来他进城时被人偷了钱,身无分文不能行动。“我认得那家伙,如果不是饿了两天,他哪是我的对手?”阿信说:“你慢慢吃,吃饱了长大了还可找他打,我已帮你把他的脸做了记号。”大憨说:“吃了饭我们得快撤走,这里可不是久待的地方。”阿土猴说:“我们得找人呀,还有两个女人在城里呢。”
正说着,一团黑影把门口的光挡住了。向日他们抬头看,大门外站着一拨人,足有七八个,个个手上都掖着家伙。那个与向日打架的人捂着脸,尖着声音叫道:“就是他们!他们的手上有刀!”阿土猴他们全站起来,只有大憨还端坐在那里,他的手抓住方桌的两只脚,微侧着一张脸,眼睛瞧都不瞧那帮人。他只对他的儿子发话:“儿子,把事情向这帮小兄弟说个明白!”向日听从父亲的话,上前直指那人说:“你在车上偷了我的钱,还好意思带人来!”那人说:“我偷你的钱?你有证据?”向日说:“做了事还敢抵赖,哼,你就是烧成灰,我也会认得你,我在车站和大桥头找你两天了!”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店主拱手告饶,“打架到外面打去,到外面打呀!”
大憨站起来大手一撸,把店主放在身旁的椅子上。“你给我坐下来,不会打架的!”他沉着声音说,“你们谁是说事的,请站出来!”
一个光头后生站出来,挠着没有头发的头哈哈大笑说:“这位大叔是个说理的。好呀,那你说说看,我们好好听;只是我得先告你一声,在这大桥头地面,我们是习惯用拳头说话的!”一伙人轰然大笑,偷钱的人跳着叫道:“兄弟们,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大憨依然端坐在椅子上,他用目光巡视着那帮人,最后罩住光头后生说:“小兄弟,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是个打铁的,一生除了打铁就是打架,可我今天不会跟你们动手。我家里人丢了,我们是来找人的。”大憨说着站了起来,大声一喝:“阿信,取刀来!”大憨接过刀,突然伸出左胳膊,露出粗壮结实的手臂,他捏紧拳头说:“小兄弟,把你的手移开让我看看,我照你脸上的刀痕双倍赔你!”说时慢,那时快,大憨右手执刀直划入左手的肌肉,刀锋过处一道鲜血往外溢出,从他的手腕上流了下来。大憨捧着手臂向门口走去,那帮人脸上吓出土灰色,有两个见状撒腿走人,待在那里的人下意识闪开一条过道,眼睁睁地看他们从身边走过。
四个人紧贴着过了大桥,阿信走路有点跛落在最后面。他一只手攥着刀,一对眼睛不时回头张望。向日护着父亲,用手捏着父亲的胳膊止血。大憨说:“不碍事的,我们到后街上一点白药,用纱布包扎一下就好了。”
后街是城市的古城区,那里有旧县衙、道观、街巷和牌坊,后街的中药铺新中国成立前都出了名。小巷里有字画店、花鸟店、打棉店和瓷器店,看命和算卦的,把招牌贴在电线杆上。大憨在一家中药店处理完刀伤后,在后街小巷随意溜达着。他们走到一个门洞前,大憨突然停住脚步说:“走,我们进去看看。”三个人跟他进入一处有天井的厅堂,站在一个飘浮着檀香的厢房门前。大憨说:“你们在外面候着,我来找人问路。”
大憨进入那个厢房,案子后坐着一位中年人,头发稀疏,身体猴瘦,目光明澈。大憨上前打招呼,他按照中年人的吩咐,焚香祷告过后,接过三片古铜币卜卦,每卜一下,中年人在纸上做一个记号;卜了六下,中年人抬头看着大憨问:“兄弟你问什么?”大憨说:“我找人,我家人丢了。”那人问:“大人,小孩?”大憨不知道该不该说,只是含糊地答道:“请你算算看,到哪里可找到她们?”中年人口中念念有词,沉吟半晌后说,“照这卦看,你得往东走,你要找的人在东边。”
“我要找的人在东边?”
“是在东边,你这卦阴气重,如果我这卦书没有出岔,你丢的人该是女人吧!”大憨忙掏出五元钱压在桌子上:“请你算算看,她们现在还好吗?”
“这个我可不能给你保证。”中年人收了钱,从案头拾起一棵纸烟塞在嘴上,他悬着火柴久久没有擦亮,当他划着火柴时,眯着眼睛看着火花说:“身上见红无大碍,不见红倒费思量。”大憨下意识地摸了摸长袖子,刀伤在里面还在隐隐作痛……
县城的东边是平原,平原上沟河纵横,一张四通八达的水网。东边河沟水上,游弋着一只只小船,它们运载水乡的物产,穿过堤岸边茂盛的荔枝林,停泊在城市边的码头和渡口上。大憨一行四人站在岸边,眯着眼睛看船上船下,人来人往,那样子与其说是在找人,毋宁说是在看风景。在码头的人群中,阿信挥手叫着琦琦的名字,抢前把一位少女的肩膀按住,少女回头时冲着阿信笑。阿信忙拱手道歉,惹得阿土猴捂着肚子笑蹲下来。
“我们这样会找得着吗?”
转眼间城市夕阳西下,华灯初上,然而那晚的灯光好像朦胧斑驳,抬头望处,天空高悬一轮明月,月光倾泻在城市上。“天哪,我看到月亮了!她们一定也看到月亮了!”阿信随口道出的一句话,给阿土猴的头脑开了一点窍。“我们坐下来,好好琢磨一下。”阿土猴说,“有时候想比做好,闲比忙好哩!”大憨吁嘘一口气说:“走得够远了,我们是该找个地方歇息。”
几个人进了车站,候车室里面的长条凳空着。大憨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分散给阿土猴和阿信吃。向日站在大门外看进站的车子。阿土猴说:“你们想想,这事情咋想都有点怪异,琦琦跟人走倒还罢了,怪就怪在玉珠也失踪了。”
“是呀,她到城里两天之后,会遇上什么事?”
“她能遇上什么事。”大憨吐出一口烟说,“身上没有钱,年纪那么大,谁会害她呀!”
“按理说如果没有找着,她该回家去。”阿土猴用会计的头脑分析道,“如果找着了,事情可能就不一样。”
“是呀!为什么不往找着处想,她找着琦琦了,母子俩在一起,一时回不去,还是说得通的。”阿信说。
“找着了?!”大憨瞪着眼睛,头脑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不能找着了?”阿土猴进一步运用他的推理分析,“你想想,咱琦琦又不是一个傻孩子,她是喜欢上那个卖艺后生,才离家跟他走的,说不定这会儿在一起呢!”
“有没有这种可能?那些江湖人靠得稳吗?”大憨还是半信半疑。
“江湖人也有仗义侠气的,你能说他们全是骗子?”
“可算卦的说她们在东边呀?”
“那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说他的,我们找我们的。反正今晚我们在这里凑合,明天再看吧。”阿土猴说着脱下鞋子,垫在脑后做枕头躺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一行人又在车站、南门大街小巷走。然而,这种找法只有越来越泄气。街道上人车如流,四个人八只眼睛睃来睃去,也没有发现一点迹象。阿土猴突然停住脚步,拍着脑袋说:“哎哟,我们为什么不找卖艺的,向他们打听打听?他黑头是个老江湖,说不定有人认得他。”几个人齐声叫好,他们在卖艺人常出没的后街、大桥头几处走,没有见一个卖艺摊子。直到太阳直了影子,才在荔枝渡口见到一圈人。几个人站过去看,圈子里有一个老头和三只猴,老头当当当敲着铜锣,三只猴在地上串猴戏:能打开箱子盖,自己穿衣衫,戴胡子,走人步;还能爬旗杆,跳圈子。当老头用铜锣收硬币零角钱时,大憨手上夹着一张五元纸币,对耍猴人说:“师傅,打听个人。”
老头看了看大憨和他手中的钱,突然发出一声呼哨,只见一只猴蹿上了大憨的肩膀,在大憨伸手抵挡的当儿,另一只猴从地上飞跃而起,恍然间把大憨手中的钱抢走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呼,那老头呵呵大笑起来,他朝大憨拱拱手,说:“得罪老哥了,有事还请老哥示下。”
大憨还了礼,向耍猴人打听起黑头。耍猴人在地上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的箱子示意大憨坐。大憨坐下来,阿土猴忙递上一支烟,老头接过烟,努着嘴点燃了吸着。“我们走江湖的,没有个准名呀,你得说他人是啥模样。”大憨描述了黑头的形象,以及他们表演的功夫,老头听了默默地点头:“你说的人,八成是黑石狮吧?”大憨说:“他是黑头呀!”老头说:“黑头就是黑石狮,黑石狮就是黑头呀!”
“真的?那他在哪里呢?”大憨急着追问。
“他在走江湖呀。”老头诡秘地笑着说,“我们这些人,天天都在江湖流浪,你问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呀!”
“一人总得有一地,怎么会没有个去处?”
“这是兄弟您的说法,你们生在村里,长大后没有离开村庄,当然可这样说。”老头转向大憨说,“可是像我这样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呀!”
大憨说:“听师傅的口音像是北方人?”
耍猴人说他是河南开封人,家住黄河边。自从四岁那年家乡发水灾,他被人从树杈上救下来,他就不知道家在哪里。他跟着救他的师傅走江湖,一走就是几十年,其间也曾结婚成家,可后来又没有了家。“我生来就是流浪命,猴子和我是一家人呀!”老头说着把猴子搂进自己的怀里。
大憨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站起来。他们走不远,耍猴人在后面叫:“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他们能让你找,在家里就能找着;不让你们找,怎么样都没用!”
傍晚时分,四个人回到了村庄。大憨家的狗在村口迎上主人,兀立有一人高,摇着尾巴往前蹿。快到家时,只见院里院外站满了人,院里人声哗然。大憨快步走来,只见玉珠坐在大厅上,琦琦和卖艺后生站在那儿。大憨见状立在地上,双脚无法移动,他愣愣地站在地上,抽出一支烟吸着,看着发生的一切。两个年轻人见状,突然走到大憨跟前齐声跪下:“爸爸!”琦琦才出声,泪水就下来了:“阿爸呀……”大憨抱拳冷冷地看着,他的目光从琦琦身上移开,停在那位后生脸上。后生低着头,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大伯……”大憨转脸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可他们还是跪地不起。
琦琦“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抱着父亲的大腿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我求阿爸开恩呢……”琦琦抹着眼泪,拉拉后生的衣袖,示意他快说话。那后生急得说不清话,只伏地不停地叩头。大憨上前扶他起来,他盯着大憨的脸说:“求大伯开恩,成全我们吧!”
“有话站起来说,站起来说!”
两个人还是跪在地上。大憨望着琦琦,琦琦泪眼闪烁默然点头。大憨想了想说:“好,我答应你们,起来吧——”
大憨扶起后生说:“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想娶她,就得留在我们村庄,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大哥,他要跟我走江湖呢!”一直站在旁边瞧热闹的黑头说。
大憨看见黑头,朝着他咧嘴笑笑:“你要我家琦琦跟你们走,这怎么能行?”
“我的女儿怎么能跟你们去呢?这可要说清楚!”玉珠搂着琦琦的身子,生怕她被一阵风卷走似的。黑头把眼睛转向他的同伴,摇了摇头说:“兄弟,我们可是江湖人,不是庄稼人呀!”
“江湖人庄稼人都是人,是人都有人情味,你们说是不是啊?”
不知什么时候,花枝挽着水南婆婆来了。水南婆婆手里拿着两双鞋垫,她把鞋垫交给琦琦说:“你回来就好,我还怕这鞋垫送不上呢!”
“谢谢阿婆,”琦琦接过鞋垫红着脸赞叹,“这鞋垫真漂亮!”
“你该谢你的父母,”水南婆婆环视一下四周笑着说,“是他们把你拉扯大的,是这个村庄给你生命,你没有一走了之,算是还有良心呐!”
“她还有良心?哼——”玉珠突然愤愤地说,“如果不是我截住他们,这会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妈妈啊!”琦琦拉着母亲的手摇摆说,“我要走早跟他们走远,我知道你会找我,故意不让他们走的。”
黑头和后生到外面说话去了,留下一屋子的人在那里叽叽喳喳。
大憨问:“他们是哪里人?”琦琦说:“我不知道呀,他们说是山里人,翻过平原就到了。”大憨说:“你跟人家走,连哪里人都不清楚,就想跑呀?”大厅里笑声哗然。琦琦正要说话,被后生叫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黑头进来了。
“我们是山里人,小兄弟名叫飞歌,是一个苦孩子。他十二岁开始跟我学艺走江湖,算来也有十多年了。现在他跟你们村的姑娘好,算是一种缘分吧。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我表示尊重,也表示祝贺!”
黑头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对大家拱拱手又说道:
“只是有一句话我想说出来,我们长年流浪走四方,自由飘零惯了。现在他要留下来学做农人,难免跟你们不一样,如果日后呀,我兄弟有什么不好的,请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看在我黑头的薄面上,多多包涵、多多关照!”
黑头说完话,突然朝众人弯腰鞠躬。
飞歌和琦琦进来的时候,黑头拉着飞歌又给大家弯腰鞠躬。
飞歌送黑头到村口,回身成了大憨家的上门女婿。他在湖耿湾住下来,成为一个异乡人。这个异乡人生性游手好闲,喜欢侃大山说大话,他跟在琦琦身旁混日子,村里人有点看不惯,可他以独特的智慧和创造,给村庄带来了新事物。“异乡人飞歌是个能人,他还是个发明家呢!”湖耿湾人在过去了许多年,谈论起飞歌时,还是会发出这样的感慨。相对于村里的农人,飞歌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还是一名灵巧的匠人。他在村庄推广沼气技术,还修理水车、犁耙和小型农机具。有一天,飞歌在井台边磨刀子,突然问琦琦说:“你家大树下那间耳房,为什么从不打开呢?”
飞歌触碰到大憨家的秘密:那是一间打铁铺子呀!
许多年以前,铁匠大憨失去打铁权力后,就把那间铁铺关闭了。那时候大憨他爸去世不久,大憨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里。大憨响应上级政策,把铺子里剩余的铁器统统集中起来,分成几次挑到供销社收购。他让铁炉子里的火悄然熄灭,最后才把这间铺子永久锁了起来。长期以来,铁匠大憨对自个的身份转变随遇而安,他在田间劳动时比谁都肯下力气,只是他在触摸到铁器农具时,心里会隐隐作痛。村庄在推广沼气使用之后,对农业生产的机械化开始重视,打谷机、抽水机、手扶拖拉机从外村传到村庄,逐渐进入人们的生产劳动中。与此同时,传统的农具突然间变得又笨又钝了。队长在水塘边的石头上敲打那把砍山锄,他对会计阿土猴说,明天把这些钝家伙收起来,垫点钱到镇上去置换新的。队长从来没有想到,这种以旧换新的农具置换方式,其实在本村也能进行。队长更没有想到,站在不远处低头锄地的大憨,就是一名好铁匠。他家还有一间废弃多时的铁铺子。队长只有等村庄来了异乡人飞歌,发现不爱干农活的飞歌,可为村庄修理农业机械时,才同意了铁匠大憨的请求。
铁匠大憨找出开门的钥匙,发现铁锁早已锈蚀,房门已经打不开了。大憨用铁锤子砸开了锁,铺子里的灰尘一下子醒了过来。这是一个密封多时的房间,沉睡多年的灰尘见到主人突然飞起来。它们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发出微妙的声音围绕在主人的身旁。飞歌跟进铺子里,他从地上拾起一把八镑锤,把锤子举起来扬了扬,锤子从高处突然跌落差点砸到脚背上。飞歌手里抓着长长的锤柄,脸上现出惊慌的神情。大憨拾起八镑锤子,说,多少年了,这铁器也生厚厚一层锈衣呀!
火炉子是在冬至那天点燃的,它是铁匠大憨生命复活的标志!
整个冬天,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在院子里密集地响起。人们看到,铁匠大憨和他的上门女婿飞歌俨然成为一对天生的搭档。他们父子俩腰间各系一条土布裙子,露出浑圆结实的臂膀,挥锤敲打着火红的铁块。铁砧子上的铁块被两把锤子轮番敲击,发出节奏明朗的敲击的声音。两个男人随着这种节奏发出轻轻的喝声。喝声时慢时疾、忽高忽低,代表敲打时的速度和力量。队长从仓库里找出一堆当年来不及上缴的铁器,统统送到铁铺子里烧炼。阿土猴对公家的铁器进行统计,把它们记在固定资产的账簿里。那是一些废弃的农具、锈迹斑斑的旧锚、撬石头的钢钎和伐树的砍刀,这些旧铁器投入炉子里,冒出一缕缕青烟,在炉子上方形成各自的形状,最后虚化在顶篷的烟尘里。
铁匠大憨突然变得满脸发光,他头上的白发也变黑了。人们在惊讶的发现中齐声叫道:“你的白发不见了!你吃仙药了,你还老返童了!”大憨用钢铁一般的声音说:“这都是炉子薰的,这都是烟尘染的啊!”他在回答人们的疑问时,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他用力的敲打铁器,夜以继日地加工农具、各种家用刀具和特殊铁器具。他一遍又一遍地烧炼、煅打、淬火、打磨,最后把器件举高放下,用十分赞赏的语气说:“过去的铁实在好,打出来的家伙多么锃亮呀!”
在村庄这间冶炼房里,铁匠大憨承接了祖传功夫,也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他把打铁手艺手把手教给飞歌,让这个异乡人成为家庭一员。飞歌在敲敲打打的锤击声中,摆脱了寄身村庄的孤独,还找回他浪迹江湖的某种激情。可说句实在话,对异乡人飞歌来说,产生这种激情的不是敲敲打打的农具,而是一种充满侠骨情怀的梦想。那是冬日夕阳殷红的一个傍晚,飞歌把队长送来的旧铁器投入炉子,他往炉子里新添了几铲煤炭,叫阿三向星使劲拉风箱烧炼。向星额头上沁出汗水,炉子里烧得火红的煤炭,迅速融化了所有的铁器,只有一把尖而短的家伙久烧不毁。飞歌在炉子里拨弄着,把那家伙压在底层煅烧。一袋烟功夫过去了,那家伙还是老样子。
“这是什么玩意儿?”飞歌用铁钳子夹出来看,那家伙像一把匕首,可又比匕首长一点,看上去黑黝黝、乌沉沉的,算是一把短刀吧。大憨叫飞歌把刀深埋下去再烧,他亲自蹲下来拉风箱,把祖传的冶炼术说给向星听:“越耐烧的铁器,质地越好呀!你爷爷那时候打铁,淬火的功夫远近闻名……”向星没有听进父亲的话,他只探头看炉子,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尖声叫道:“这家伙烧不坏的,瞧它把别的铁都吸住了!”
飞歌把短刀取出来,让它在地上自然冷却。在大憨家祖传的冶炼术里,只有传说中的上等兵器才久烧不毁。这真的是一把神奇的兵器吗?它怎么会来到村庄的?过了许久,他握住它抚摩察看,他握刀在手比画着说:“这是一把短刀,可看上去刀口老钝。”大憨说:“你怎么知道它不锋利?你运气使它一下看看。”于是,武艺在身的飞歌运足力气挥舞短刀往树上砍去,只听“咔嚓”一声,一根手腕粗的枝干被它斫断了。向星发出一声惊呼,飞歌也吃惊不小:“这真是一把神器,我有这么大的力气吗?”大憨叫道:“你再使看看,你砍几下石头!”飞歌看看刀子,看看面前的石头疙瘩。用刀尖猛扎石头疙瘩,石头上留下豌豆大的坑,而手中的刀子居然丝毫无损。
“好铁器!好铁器呀!”大憨接过短刀左看右看,自言自语走进铺子。他用短刀的刀刃与农具对砍,只见刀子砍向哪里,哪里就是一个缺口,而短刀的刀口完好无损。大憨怔怔地放下短刀,坐在凳子上抽起烟来,脸庞笼罩在一层烟云里。向星好奇地拾起刀子细瞧,突然被父亲大声地喝断了:“别碰它!别碰这种来历不明的刀子!”
在大憨家祖传的冶炼术里,有一条规矩是乡村铁匠代代相传的。这条规矩从大憨祖辈传到他爹,从他爹传到大憨这里,最后想不到还真派上用场。当年大憨他爹说到这门祖传手艺,老人家用和缓的语调说,还有一条你当记住:“我们是打农具和农家用的刀具,我们不打任何的兵器。即使是饿死了,也不打兵器!”大憨他爹进一步开导大憨说,“兵器是用来杀人的,一把兵器打出后,不知道会杀死多少人,让人流多少血,它的罪恶从打制开始算起。那种来历不明、久烧不毁的兵器,它有一股看不见的血光和魔力呢!”
大憨没有把这条祖训说出来,只是还不到说的时候。飞歌是刚入门的女婿,他还没有将打铁秘密全传给他。向星是个小孩子,现在还不懂什么。他只对他们说:“做个庄稼人当守本分,这种奇里古怪的刀子,你们别管它。”飞歌跟着大憨干活,他表面上没有说什么话,但心底里留下了这把刀子。他一边默然干活,一边悄悄想着刀子。他想到古代传说中那些削铁如泥、吹发即断的宝剑宝刀,想到荆轲刺秦王的故事,那柄留名史册的匕首,想到流传在江湖中的一种名叫“月光斩”的利器,冶炼它的人须用人血来淬火,它生发出来的玄光具有蛊惑人心的诡奇色彩……
在地震来临前的无数个夜晚,飞歌在冶炼房里烧制各种铁器,他用非凡的想象力更新村庄的传统农具,使它们更贴近人和牲畜的运动特性。他打造一种捕鼠的笼子,捕杀了村庄一半的老鼠。他打造铁锚、钢叉和铁勾,用于渔民从事海上捕捞。他还生产一种特殊的铁铲子。这种铁铲子是淘沙时用的:铲子可以铲沙,也可以刮沙。村庄有绵长广阔的海岸线,海水从湖耿湾退潮的时候,沙滩上蕴藏着丰富的铁矿沙子。每当台风过后,巨大的海浪在滩边隐退下去,沙滩上就留下一层黑色的沙子。邻近几个村庄的人,肩扛铁铲子到海边去,先轻轻地在沙滩上刮沙,再淘洗这种铁沙子。他们用铁铲子铲沙子,用一架七尺长的木制淘沙槽床,在水边用水洗法,一遍又一遍地洗沙,把黑沙和白沙分离出来。
然而,村里没有人知道,飞歌在冶炼房里悄悄琢磨神奇兵器。他想烧出一种上等钢铁铸造刀剑和匕首。他在无人的夜晚,偷偷拿出短刀在院子里练武,借着月光对它喃喃细语。短刀在月光下发出奇异的寒光,它在飞歌手中展示魔力,飞歌挥舞着短刀,仿佛看到它穿破漫长的时空,发出低沉尖锐的啸音。飞歌在这种啸音里热血沸腾!飞歌不安于现状的脾性被铁匠大憨瞧在眼里,急在心里。大憨说飞歌呀,我们是乡下铁匠,正如农人种地,图的是土里翻滚,心里踏实。你天天想七想八做什么?飞歌白了大憨一眼,用忧郁的眼神说,你让我一辈子跟你打锄头呀?大憨说,这门手艺屡遭风波无法传承,好不容易盼到今天重新开业,你可不敢给我惹是生非呀!飞歌没有接茬大憨的话,只是狠狠地敲打手中的铁件。那是一把镰刀坯子,飞歌打过一轮,夹起来往水槽走去。他把镰刀往水中淬火,铁器接触到水的瞬间,发出“嗞嗞”的声音,一阵轻烟白茫茫地腾空而起……
琦琦婚后不久有了身孕,这位身份不明的姑娘,在给家里带来飞歌之后,很快又新添了小生命。玉珠获悉这个消息后,竟然做出一个重大决策:她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住,并且跟男人宣布断绝关系。大憨为此而深感困惑不解,大憨说,这是怎么啦?咱们夫妻不做了,你是不是嫌我老了?玉珠说,不是你老了,是孩子们大了!大憨还是不明白事理,他问孩子大了怎么啦?玉珠说,你还不知道吧?琦琦已经有身孕了,如果我跟你还住在一起,也怀上孩子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被女人突然宣布断绝关系的男人,把全部心思放在冶炼术上。铁铺里生产的钢刀以无与伦比的锋利行销天下,并且很快在同行中有了名号。异乡人飞歌在冶炼术改良中,也有了一种新的发现:他把那柄不明来历的短刀悬挂在炉子上,每天开炉前,必烧上一炷香供奉着。炉子烧开的时候,铁锭在炉子里熔解为铁水,然后倒入模子,冷却后形成各种铁器坯子。这种翻模技术使旧铁器改变它的原来形态,迅速赋予新的生命和质量。飞歌发现在所有打制的铁器里,只有钢刀独得了短刀的锋芒。飞歌雕刻一枚铁印子,在每一把钢刀上都烙上椭圆形的印记,使它们与别的刀区分开来。
铁印子起用了大憨父亲的名号。老铁匠从前被称为“羊铁匠”,他的名字最后有个“羊”字。大憨与飞歌商量多日,就给铁印子雕刻了两个字“羊羊”。羊羊钢刀是大憨家的传承,也是湖耿湾的招牌,它给村庄带来品质的同时,也给铁匠大憨带来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成就感。可羊羊钢刀没有给飞歌带来多少满足。异乡人飞歌总是偷空研制理想中的刀剑。他到处寻找炼制刀剑的秘籍,在冶炼房里琢磨多日,最后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铸造刀剑的最上等的钢铁,必须在柔软和坚硬之间,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就像一个奇迹,它产生于反复的煅烧和淬火之中。异乡人飞歌不停地做试验,他把打造出的刀剑拿到案板上检测。那些刀剑白光闪闪,不可一世,可刀口的硬度永远不够,它们最多只能砍断三块垫板,无法达到神器的标准。一个多月过去了,当他终于攻克了大刀的硬度,他在院子当中的木桩上砍断五块垫板,他把大刀悬空架在两张方凳中间,叫向星爬上方凳,先踩上一只脚在刀上,再把双脚都踩上去晃动,以此检测大刀的柔韧性。大刀在向星的脚下上下弹动,可居然没有被压断。飞歌把向星抱下来,得意地发出欢呼。大憨站在一旁,一声不响,他只往大刀瞧上一眼,便摇着头说:“别高兴太早,你把刀拿下来瞧瞧!”
飞歌拿刀在眼前一瞄:刀身变形了,大刀无法恢复到原来的形状。
大憨说,这刀坚硬有余,柔韧不足,它缺乏足够的弹性。
异乡人飞歌耐着性子重新煅烧,他在冶炼房里又进行了无数次试验,最后还是无法打造出最理想的刀剑,他变得异常烦躁不安。他跟大憨争吵了多次,最后一次吵架,飞歌竟然当着大憨的面,把左手按在大刀上,冶炼房里弥漫着一股烤肉味,铁匠大憨一拳把飞歌打翻在地,他抱着这个上门女婿失声叫道——
“在坚硬和柔软之间,只有神能找到那个点呀!”
失败的飞歌无法烧制寻常刀具,他捧着一只烧伤的手,又过上他游手好闲的日子。他经常带阿三向星到海边闲逛。向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飞歌成了他姐夫之后,他便成了飞歌的忠实的影子。孩子遗传了满头的卷发,像无数的问号悬挂在头上。孩子跟姐夫学习武术,变得敏捷灵活,野性戾张,天地不怕。向星在学校当孩子王,经常聚众惹事打群架,还会欺负女同学,不知道被老师告了多少次。最后一次,向星把告他的老师也打了,用的是飞歌教的招数。向星被学校勒令退学,由家长领回来管教反思。铁匠大憨一气之下把他关了禁闭,并宣布不许给他吃的和喝的。玉珠偷偷送饭进去,向星居然丝毫不动。三天时间,向星和父亲始终较着劲儿。第四天他被母亲解救出来后,便再也不肯去上学。
向星拖着磁铁锭在村子里游来荡去,口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子。向星有一手绝技:他用手指把下唇捏起,发出一种尖尖的哨声。他虽然辍学在家,可村庄的孩子还是听他的。他的唿哨声一响,他们便来到他身旁,听从他的调遣。有一天,向星说,你们得给我找几圈磁铁,我要用磁铁做事呢。孩子们乖乖把磁铁给他。他把磁铁圈串起来,做成一个足有三斤重的大磁铁锭。他拖着磁铁锭到处游走,他把磁铁锭吸回来的铁钉、刀片和埋在土里生锈的铁器,统统交到铁铺里,以此表示对父亲的忏悔。飞歌起先不知道弟弟的创举,他问向星说,你哪来这么多破铜烂铁?向星说我捡的呀,你没见村庄到处都有旧铁器?地底下还有很多铁矿!飞歌不相信孩子的话,他悄悄地跟在孩子身后,看他拖着磁铁锭,把磁铁锭丢进人家的院落,从中吸出许多意外的东西。飞歌对孩子说,你这样偷铁器,不怕被你爸用刀砍断手指?向星把吸出来的铁钉装进袋子,抬起小脸对姐夫说:“全村人都在淘铁沙子,咱们家有打铁铺子,为什么没人去淘沙呀?”
飞歌跟着向星到了海边,退潮的水边排满了淘沙床。周围几个村庄的人都在淘洗铁沙子,他们把黑白掺杂的沙子装进木槽,用海水一遍一遍地淘洗着。这种原始的劳动效率极低,飞歌站在边上看了半晌,他们才淘洗出来一点点。飞歌回到岸边,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沙地上睡觉,向星拖着磁铁锭走来走去。向星走了几圈又回到姐夫边上,他提起磁铁锭让姐夫看:“你看,它吸的像一只黑胖羊子!”飞歌看孩子手中的磁铁锭吸饱了铁沙子,一大团黑沙的边缘,一丝丝如毛发一般飘坠。飞歌眼睛一亮,突然坐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欢叫,他站起来把向星高高地往上举,孩子在他的手里旋转着身子,飞歌脱手的时候,向星居然在沙地翻出几个跟头儿。
此后的许多日子,异乡人飞歌干脆停止了打铁,他在另一个房间做起了木匠活。他在纸上画了一张草图,按照草图的设计方案不停地工作着。几天过去,家里人看到他打出一张木架子,以为年轻人在做属于父亲的事。琦琦看着男人,抚摩着大肚子,笑嘻嘻地说:“摇篮哪有这么大?你让我生一个还是两个?”男人抬头看了看女人,一边锯着木头,一边埋头说:“这个不是摇篮,这是一部淘沙机器!”琦琦吃惊地瞪着眼睛,如何也揣摩不透男人的心思。玉珠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嘴里发出嘟嘟囔囔的牢骚。飞歌不理会女人的唠叨,他以非凡的想象力,夜以继日地制造他的淘沙机器。他从镇上买回几十个磁铁圈子,把它们全套在一根轴承上。轴承连接着橡胶驱动带子,通过两个齿轮,用摇柄驱动输送带和磁铁圈子。在磁铁圈子和挡板之间,架设着宽宽的输送带子。沙子就是通过输送带,被输送到磁铁圈上并被磁铁分离出来:大量的白沙掉在地上,黑沙被磁铁吸住并被后刮板刮掉,一层又一层,通过一个下泄通道输流出来。
飞歌研制淘沙机器前后进行了十三次试验,他叫阿信和琦琦把机器抬到海边去。前三次试验,飞歌就把黑白沙子分离出来,后十次实验全花在沙子的纯度上。沙贩子洪丹站在机器旁赞赏不已,他摇着头说:“这种机器也只有异乡人你才想得出来。异乡人跟魔鬼接近,而智慧就在魔鬼那里!”洪丹俯下身子,用手捧起一把沙子,他把沙子放在阳光下照看,又摇起了他的头颅:“异乡人啊,我看这种沙子还不行。不到九成以上的沙子,炼铁厂是不收购的!”飞歌放下手头的活验看沙子,黑沙里确实掺杂着不少白沙子。飞歌说:“你放心好了,过两天你再来,我会让白沙子全变成黑沙子。”
接下来几天,飞歌每天都在机器上试验多次。他把机器装装卸卸,卸卸装装,以更高的精密度力求更高的纯度。他以异乎寻常的耐心完善他的淘沙机器。他飞身到魔鬼家里把智慧全偷出来,还是不能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第四天下午,飞歌开始泄气了,他坐在沙地上愣愣地看着淘沙机器。琦琦跟他说话,他居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琦琦用手在男人眼睛前晃晃,发现男人没有了反应。“我的天哪,他魂儿丢了!他魂儿丢了!!”琦琦边哭边跑回家去,搬出了铁匠父亲。大憨摇摇晃晃跑到海边,看见飞歌呆若木鸡坐在地上,他的眼珠子闪着蓝光,那是一种跟天空一样澄蓝的颜色呀!
“飞歌,吸一口烟吧!”
大憨坐在飞歌的身边,从身上摸出纸烟塞到飞歌嘴里:“吸烟长智慧呢,烟是魔鬼的化身,吸一口通窍门呢!”飞歌迷迷瞪瞪地吸着烟,慢慢地吞进去吐出来,他的眼睛马上恢复了颜色。恢复了黑眼珠的飞歌慢悠悠地说:“该想的我都想了,该做的我都做了。他妈妈的,这又不是土炉子炼剑,为什么就闹不成呢?”飞歌好像一个人说话,“而且几天来,每天都是上午不行,下午还行,同一个机器,不同时间淘出来的沙为什么会不同呢?”
大憨听了话站起来,他围绕着机器转来转去,摸摸看看,摇动手柄驱动它淘起沙子。一会儿功夫,大憨停止了实验,他从地上捧起一大把沙子,把它们从高处轻轻扬撒下来。沙子落地时大憨说:“有时候,最复杂的事情要从最简单处解决:你没有看这沙子,它还没有干透嘛。潮湿的沙子带水分,磁铁吸它不沾上白沙才怪呢!”
第十三次试验终于成功了!沙子晒干后,机器淘出来的铁沙子达到一级标准。这一天,飞歌打造的机器旁围满了淘沙的人。他们完全被这个神奇的机器迷住了。他们轮流铲沙子放在传送带上,摇动手柄驱动磁铁,白沙子从底下落下来,黑沙子被磁铁吸住,转了个圈,从另一边被刮了下来,通过管道装到地上的袋子里。村里人不停地夸飞歌,他们称飞歌为发明家,求飞歌帮他们做淘沙机器,问他从哪里学来的技术。飞歌起先不肯作答,村里人哪肯罢休,当他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他指着沙地上玩磁铁锭的向星说——
“是他教我做的,你们问他从哪里学来的。”
村里人看了看满头卷发的向星,瞪大眼睛喝道:
“你说那个鸟蛋?那个打老师的混世魔头!”
“龙凤鼓来啦!龙凤鼓来啦!”
有一天向星拖着磁铁锭在村庄里呼喊,人们探头看时,陈郭二瞎忽然出现了。他们背着搭囊手挽着手,拖着一串影子慢慢地走着。水南婆婆听到风声,赶忙到大树下去迎接他们。她拉着郭凤歌的手,共同回忆起多年之前的那场相会——那是一个刮着寒风的冬天呀,陈郭二瞎住在水南婆婆家,帮她治好了不会哭泣的病,还医好了花枝的失眠症。他们在院子里举行了一个换种仪式,从此村庄里才有了龙凤豆。那天水南婆婆又把两人请回家来。老人见到花枝时,突然用手掩着鼻子大笑起来。“孩子,你这是从哪里偷来的香气?”郭凤歌用拐杖敲敲地面说,“你这样的姑娘走到哪里,都会生麻烦呀!”陈郭二瞎即使看不见,但他们能从嗅觉上判断花枝的相貌。“大姐,你家的幺妹长得俏呀!可她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水南婆婆说:“她天天放牛呀,亲近野花杂草,身上是有一股花草气息。”陈模眨一眨凹眼睛,坐在石头上唱道——
春季花草香,花香人也香。
人香三五载,花香春夏间。
花枝说:“奶奶,他们在唱什么呀?”水南婆婆说:“他们这是在说你呢,你身上有一股香气,人家一闻就出来。”花枝身上的香气古怪,那香气谁都闻得到,偏她自个闻不到。她曾不止一次两次听人说到身上的香气,以为是野外采集那些花草,身上沾上了香气。想不到这种香气来自她的体香。花枝关在房里洗澡时,身上的香还会通过水流到户外,淹死正在搬家的蚂蚁。花枝是个大姑娘了,这种越来越浓郁的香味,在许多公共场合,让可怜的姑娘受尽了苦恼。女人们当着她的面询问她用了何种香料,当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时心生嫉妒,冷嘲热讽。男人们起初以为她是一种花惑,当热情遭遇到无情的冷遇之后,也少不了说她几句。而更糟糕的是,听到话的男人会跟说话的人争吵起来,有时不得不为话语的冲突而大打出手。
当陈郭二瞎笑着说出花枝的香气时,花枝突然对两位老人说,当年你们治好我的失眠症,现在请为我除去身上的香气。郭凤歌伸出枯瘦的手,她拉着花枝用无限爱怜的口气说,姑娘家身有异香不是坏事,如果你想去掉身上的异香,除非找一个人嫁了,有了男人的女人,身上就不会再香了!
郭凤歌的话触到水南婆婆的伤心处。老人一说起这个孙女的婚姻,止不住不停地叹息。花枝是个长相漂亮的姑娘,上门提亲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花枝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对谁都无动于衷。水南婆婆说,我家这个小祖宗,头脑缺了一根弦,三年过去了,提亲的人不少,可她一个也没有看上。郭凤歌说,那是她缘分未到呢,你只好耐心等待吧!水南婆婆说,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我这把年纪了,哪一天天亮了,我的眼睛睁不开走了。可她的亲事没有着落,到死我都闭不了这眼睛!
花枝的婚姻让水南婆婆操碎了心。她把孙女托付给媒婆阿映。阿映是个老寡妇,她有一张鹦鹉巧嘴,更有一双鸬鹚长脚。阿映起先拍着胸脯说话:“给我三个月,我保准给你家找到一个如意郎君!”阿映说过话,串通了邻近几个村庄的媒婆共同做媒,她们用连环保媒法给花枝做媒。用十八种比喻来形容花枝的好,可没有一个比喻,能够准确表达姑娘的善良和美丽。她们带了十八个小伙子来相亲,可没有一个打动花枝的心。一百日过去了,阿映无法兑现她的诺言,她把“冷香姑娘”的名号挂在花枝头上。“你家花枝长相俏丽,可是个冷香姑娘,你叫我有什么办法!”阿映摇着头对老人说,“她的心不在这里,她的心在天上呢!”
邻近村庄的媒婆,在付出了最初的热情之后,也对花枝死了心。她们一提到水南婆婆家的孙女,无不摇头咂舌、连连叹息。她们相约着说,谁能保准冷香姑娘的媒,当她出嫁的那一天,她就是大家的总媒头。“她要嫁的人还没有出生呢,我们谁也当不了这个总媒头。”媒婆们说过话便散开了。她们把话散布到各自的村庄,于是,花枝就成为方圆十里的名人了。“冷香姑娘”的名号越传越广,最后难免有了失真的版本。有人说,湖耿湾的老婆婆是柳树精化生的,她养着一对蝴蝶孙女。那大的名叫花朵,为一个石匠殉情而去,死的时候身发异香,招引蜜蜂如雨而骤;那小的名叫花枝,是一个不会说话只会笑的姑娘。她的微笑如同一种迷药,谁碰到了谁就得被迷而死。
这样的传说弄到后来,竟然与陈郭二瞎搭上了干系。听到传播的人在追问传说来源时,有人竟然把龙凤鼓夫妇搬出来。“她家跟龙凤鼓夫妇是亲戚,你问他们就知道了。”“那姑娘身上有种异香,小伙子靠近她全变痴呆。”“她虽然长得漂亮,可那颗心已经冰冷!”阿郭二瞎百村走动,流浪四方,他们听到这种话时,为消息的虚妄性而讪然发笑。然而笑过之后,他们更为水南婆婆担忧。他们来到村庄探望,见了花枝便明白了一切。花枝身上的异香冰冷,花枝冰冷的异香让人迷惑。水南婆婆对两位老人说:“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可自从她姐死后,她变了一个人,模样还好好的,可那颗心已经冰冷!”
陈郭二瞎在水南婆婆家住了两宿,这是他们走过的村庄唯一多住一宿的人家。夜晚来临的时候,陈郭二瞎在土场上摆开阵营,他们唱出无数伤感而动听的歌。老两口比前些年衰老了许多,但歌声还是充满了魔力。它们打动了所有听歌的人,使他们暂且忘却生活的苦恼而生出一种圣洁的情感。童养媳琦琦被这种歌声所吸引,她在土场上痴痴地听着,歌声打动了她的心,勾起她不明身世的伤愁。歌声使她泪雨涟涟,泣不成声。当老两口回到水南婆婆家歇息,琦琦竟然从家里拿出那只小荷包。琦琦从包里拿出骰子和那张描绘着古怪图案的生辰图给老人看,老人看不清生辰图,她摸着那粒骰子大惊失色:“天哪,这是一粒血骰子!血骰子听说过吗?”
陈郭二瞎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了血骰子的故事:那骨头做的骰子是持有人的血亲留下来的,死者想通过他的血缘之亲,洗白他的天冤,了却他的心愿,血骰子和生辰图,这是一桩冤案的标志!
“你说这粒骰子是我死去的亲人骨头做成的?我的天哪,怪不得我玩骰子的时候,心里念着几点,它就会转出几点。跟我心灵相通似的。”琦琦看着老人说。
郭凤歌伸手抚摩着琦琦的脸,把手放到琦琦的肩膀上。“你是个有福之人。虽然从小家庭遭遇变故,但你有上等的出身血统,且到了另一户好人家。他们疼爱你顺着你,你现在都快做母亲了,过上了称心的日子,按说你的亲人也该放心了。”
琦琦说:“那你说,我到哪里去找我的亲人?他们有什么冤屈?我该为他们申冤吗?”郭凤歌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能够医治所有的创伤,到现在还有什么冤不冤的!”琦琦突然跪在老人面前,她含泪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就伤心,我一看到这个小荷包就掉眼泪!”老人把琦琦扶起来,在屋子里昂着头说:“孩子,活着是最重要的,你好好地活着,就是对亲人的最大安慰。你的亲人在九泉之下,也该眠目安心了。”
陈郭二瞎在水南婆婆的家,为琦琦做了一种法事。他们把血骰子和生辰图摆在案子上,点上三炷香,叫琦琦跪下来拜拜。琦琦跪在地上叩首,听陈郭二瞎唱道——
愿死者安息,愿生者安生;
让贫者得食,让病者得医。
乌鲁玛布拉——
乌鲁玛布拉——
陈郭二瞎跳着唱着做好法事,叫琦琦再试投血骰子。琦琦顿时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她拿起那只骰子,往桌面上投下去,骰子在桌面上翻滚着、旋转着,琦琦投了三次,对两位老人说:“它现在不跟我通心了。我心里默念几点,它不会停在几点上。”郭凤歌说:“往后你就不用再为身世伤心了。我们已经帮你了断从前的血缘,这个村庄就是你的家。当你生下孩子时,你就在村庄里扎下了根。”
第三天早上,陈郭二瞎告别水南婆婆。天刚蒙蒙亮,水南婆婆就听见客人起身了。他们拄着拐杖背着包袱,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我们已经多歇一宿了,还得起早赶路呢!”两个人作揖答谢水南婆婆。水南婆婆拉着郭凤歌的手,未语先咽:“你们这么走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郭凤歌说:“听我说,大姐,别看咱们像风中的蜡烛墙头的草,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好好地活着,就是村庄的福分呀!”水南婆婆说:“我早就到处寻找死神了,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孩子,他躲哪里我都要去找!”郭凤歌说:“大姐,日子过得再凄凉,还得活出点气来。当你做好该做的事,死神自然会找你,而不是你找死神呀!”
在村头的大树下,陈郭二瞎停住脚步。他们站在树下说话。郭凤歌回头用瞎眼睛看着村庄和田野,对水南婆婆说:“我们走过很多村子,见过很多人,你可知道,你们村有多美吗!多好的村庄,多好的人呀,只可惜……只可惜,我们得走了。”水南婆婆听见她的话里有另一种意思,但老人已经迈开步子走了。陈郭二瞎越走越远,始终没有回过头来。水南婆婆心里一阵难舍,她冲着他们的背影呼喊,赶过去,又把他们给拦住了:“你们这一走呀,我这心里有多难受!”郭凤歌拉着水南婆婆的手,也流下了眼泪:“我心里也难受,大姐!可我不能回头,一回头我就想再留下来。”水南婆婆硬攥住郭凤歌的手,挽留她再住下来。郭凤歌好言安慰一番最后还是走了:“以后你想我们,来找我们呀!”她随口说出一个地址,邀请水南婆婆到时候与她相会。她们又说了好多话,最后还是到了告别的时候。陈郭二瞎走出村口,水南婆婆看大路尽头两人小小的影点,她的脸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水南婆婆回到家里,花枝从她的房间起来。花枝用慵懒的声音说:“奶奶,一大早去哪里啦?哎唷唷——”花枝伸了长长一个懒腰,“真是困死人了,这样的天气,怎么睡都不够呀!”水南婆婆把路上采回来的鲜草放到羊圈里,她回过头来对懒洋洋的孙女说:“看你睡到哪里去,两个老人走了,也不起来送行。”花枝吃惊地说:“他们走了?你怎么不把我叫起来,我昨晚还梦见他们呢!”花枝又说:“不过走了也好,看他们妖里怪气的,包袱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古怪物什,还有一股古怪味道呢!”水南婆婆大声骂道:“你的身上才有古怪味道呢!你看你走到哪里,哪里都生闲话呀!”花枝笑说:“奶奶,我才不管那些闲话,只要我吃得香睡得长,有奶奶你疼我,比什么都好。”水南婆婆说:“你这个没有脑子的人!奶奶疼你能疼一辈子吗?下去的日子,你得给我清醒点,不要老大不小的人,还像猪一样浑浑噩噩,像疯子一样嘻嘻哈哈!”
花枝听奶奶骂她,偏拉住她的手跳着叫着:“我就是要像疯子一样嘻嘻哈哈,像猪一样浑浑噩噩。我在奶奶身边一辈子,也少不了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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