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人头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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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文化服务公司在北京路一家私营旅馆租了五间房子:总经理室、财会室、业务室、会客室,还有就是杨海峰的这间。这间房原来是仓库,所以除了那张吱呀唱歌的沙发和一张只有两个抽屉的写字台对他有用外,别的与他毫无关系:六个绿漆斑驳的边边角角生着紫锈的铁皮箱,一直摞到房顶;一个废弃了的虎牌金柜,灰色柜门上嵌着一只龇牙咧嘴的金色老虎;两张马口铁包边的豆绿色桌子,上面放着一台坏了无法修好的复印机、一台闲置起来的电脑和一堆过期杂志;三把黑绒面的被总经理拣便宜买来后马上又淘汰了的转椅;一些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的纸盒;还有一台拆除了压缩机的日立冰箱。这么些东西,大部分是糖酒副食品公司送给他们的破烂货,拥挤在不到十四个平方米的面积中,使人不由地想到压迫,想到物质对空间的可怕的侵略,想到这大概就是城市的象征。

    房间的窗户很小,因为是一楼,便用钢筋条堵起来,四块沾染了白漆的玻璃上蒙了一层黑纱帘,窗沿高出他的头顶,他无法望到窗外,窗外的人也无法望进来。

    昏暗,燥热,窒闷,尤其是今天。今天总经理没来上班,他不知应该干什么。不干什么时心里就苦苦的,想波波,想那个遥远的地方,尽管那个遥远的地方未必不会拒绝他的牵挂。他打不起精神来,觉得太阳死去了,阴云高高在上,房间里有色彩的东西失去了色彩,有光亮的失去了光亮,他置身其中的仿佛是一座古旧的牢狱。

    一想到牢狱他就听到一阵哨音从窗外传来,急促尖亮得让人紧张,让人心里酸酸的蓦然升起一种远漠的空幻和悲哀。什么哨音?难道是放风的信号?又一次响起来。他多少有点发怵,下意识地往外走。

    热气扑面而来,云雾低低地堆积在上空,旅馆外的街边,就像车流汹涌的岸头。他惊诧地望着那些活动的物体,扬起脑袋四下寻找吹铁哨的人。蓦地,就在他身边,哨音骤然响起。他吓了一跳,愣愣,明白了。

    一辆三轮车,车厢里堆满了垃圾,有人正在将一桶瓜皮、纸屑提起来倒进车厢。一个光脊背的小伙子骑在车座上,侧身把汗津津的脸转向后面,嘴里噙一只银闪闪的铁哨,嘟嘟地响。苍蝇围绕着三轮车,伴唱似的嗡嗡嗡。

    哨音是收集垃圾的信号。

    他看到垃圾就想起他和波波常走的那些街道——干净的街面上,阳光的铺盖就像柔纱在飘飞远逝。行道树银白的枝杈不断抖下一些絮粉,抖久了树下就堆起一座座不规则的小絮丘。有时会抖在人身上,抖进人的脖子,那是什么滋味?痒,一直痒到脚底,痒到第二天还觉得痒。幸福那么悠长,从三月直到来年。又是三月了,树枝的枯焦不情愿地褪去了,绿芽悄悄冒出,霎时就是铺天盖地的春天的暖风了,而波波却不在了。

    他不记得当他和波波在一起时,他会因为垃圾和臭味而像现在这样皱起眉头。那些街道似乎没有垃圾,那些街道的气味一年中足有一半时间带着鲜土的清芬。而北京路就不同了,垃圾触眼即是——装得满满当当的绿色垃圾筒——盖儿总是被顶得斜立起来,周围总是有一堆堆没装进去或露出来的秽物;正在运行的垃圾箱;食品店门前永远都不会清理干净的垃圾筐;下水道口正缓慢蠕动的垃圾泥;因拆除或修建而出现在街边的垃圾堆;饭馆门口、各种小店门口的垃圾水——当心,人行道上不定哪块方砖是不平稳的,一旦踩上去,哔唧一声,一股贮藏了很长时间的黑污水就会遏止不住地迸溅而出,将鞋袜和裤角喷洒得淋漓尽致。你徒然惊跳而起,落地时心里恨恨的,恨什么呢?到处是肆无忌惮的苍蝇,到处是弥漫不散的臭味:饭臭、水臭、汗臭、尿臭。而且每一条胡同的臭味都各具特色,有的酸臭,有的腐臭,有的恶臭,有的臊臭。那风,那呼呼作响着摇撼树木的风,怎么也吹不走这些臭味,好像它从塞外吹来,一到这里,便失去了强劲。

    收垃圾的三轮车伴随着烦躁的哨音吃力地走了。他回到房间里,坐下,起来,无所事事的时间真让人难受。以往,这个时候他大都在外面:给某单位送去酒类广告设计图样,去出版社商谈合作出版酒文化丛书的事宜,到激光照排中心校对宣传材料,去厂家代表住宿的地方联系客户。他的双腿按照总经理的吩咐机械地迈动,很忙,但会有一种放弃脑力劳动的轻松愉快。智慧的大脑已经用不着为智慧的激情而焦灼而苦闷了。

    可是今天,他作为一个被人家用钱雇来的马仔,没有理由走到外面去,走到一个不会产生思念也不会心烦意乱的环境中去。他得等待总经理以及她的明确干练的吩咐。情绪就因为这等待而一路低落。

    他耐不住来到隔壁房间问出纳小姐。出纳小姐极力睁大一对狡猾的小眼睛说:“人家是领导,行动自由,我哪能知道。”她笑起来,“开玩笑,可别告诉她。其实啊,我还想问您呢,是吧,姚姨?”

    会计姚奇月把头埋在几摞账本里,嗓音尖尖地说:“对,你别装模做样,老实说,你是怎么把总经理逼走的?”她把算盘哗啦一抖,抬起头来,“要是总经理明天还不来上班,我这个月就不给你开工资。别忘了你是干什么的。”

    出纳小姐依然笑着:“姚姨的意思是您的地位很重要。公司里,我们听总经理的,总经理听您的。可您太老实了。”

    会计啪地合上账本,仰头望着天花板:“俗话说,男人坏,女人爱。”

    “姚姨,点到为止。”出纳小姐撕下一张空白的记账凭据,在背后写了几个数字递给他,“总经理家的电话号码。”然后冲他诡秘地眨眨眼。

    他怏怏不快,逃遁似的离开了那里。

    总经理说过,在他刚来公司的第二天就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过,虽然不漂亮却很风流的出纳小姐几乎等于黑暗的陷阱。你要是敢于用富有情致的眼光多望她几眼,就会有人告诉她丈夫。她丈夫是个地道的“胡同串子”,是个地头蛇,是挖掘这陷阱的猎手。他只要讹你一下,你的所有钱财非光不可。“你一介书生,小心啊。”

    至于会计姚奇月,这个瘦小孱弱的老女人,则是公司的门神。她独身一人,无依无靠,只好以公司为家,只好像忠于丈夫那样忠于总经理。只要她在,公司以及总经理就永远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总经理说到她时满足得直咂舌头。他附合道:“我一直很佩服那些能够给自己培植死党的人。”她说:“岂只是死党,我们简直就是一个人,我是头脑,她是手脚。”他于是明白,在公司里,他应该服从的,不仅仅是总经理;他应该回避的,也不仅仅是总经理。

    电话铃响了。他按下免提键,听到一个又脆又亮的女人的声音:

    “假如你是杨海峰你就听着……”

    “不错,我是杨海峰,我听着呢,你是谁?”

    “你是雇来的不是?你想挣钱不是?你想在公司呆下去不是?”

    “是的是的……”

    “那你的使命就是,懂么?就是看脸色行事,尤其是那种对你表示不满的脸色。”

    他把拳头在桌面上一支,坐上去俯视着电话机大声说:“我本来想看脸色行事,可我看到的却是屁股。”

    “要想发展你自己,就什么都得看,尤其是要看那些不该看的。”

    声音变得异常神秘,突然断了。他绝望地大喊;“喂,留下你的姓名。”蓦地,他一巴掌拍哑了免提键,跳起来直扑门外。

    “谁在给我打电话?你们,谁在给我打电话?”

    他怒不可遏,指着电话机,指着姚奇月和出纳小姐,眼睛大得要吃人。她们面面相觑:小心啊,这人,怒发冲冠,狂暴的狮子。出纳小姐站起来,把屁股从这头扭到那头,然后转过身来,离他远远地问道:

    “打什么电话呀?”

    “打什么电话你知道。”他大声喊叫。

    不知道,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知道。她们疑惑的神情就像水一样在房间里荡来荡去。他觉得她们似乎是诚实的,又觉得她们在演戏,她们的演技高超得没有丝毫做作的痕迹。女人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不想罗嗦,旋风一样回身就走。惊愣得不知所措的姚奇月这时把不知不觉攥紧的手伸开,一巴掌拍到硬纸皮的账本上,用滑溜溜的十分难听的土里土气的北京腔说:

    “你他妈笨蛋,大笨蛋,天下头一号笨蛋,笨得出奇了。”

    他听到了,在心里骂着,丑陋的你这个丑陋的老女人,难道你词汇贫乏得就知道骂别人笨蛋?我不笨,一点不。我只不过是太聪明了,聪明得失去了和一个阔绰的老板小姐接触的兴趣。他知道他自己,在过去的时光里,女人只有爱他或被他爱时,才是一种可能的存在,才是可以占有他的时间和精力的。

    有人敲门,没等他喊进来,就推开了门。是个胖乎乎的矮个子年轻警察。他从床上坐起,心想此人这么没礼貌大概是把他的房间当成了自己的房间。他打量着对方,神色黯然地等他出去。警察抬起下巴,冲他哈哈腰。

    “我是派儿所的。”

    “什么?”

    “派儿所的。”

    警察舌头朝上卷起,吐字不清地说着话,似乎想以此证明他是地道的北京人。可杨海峰并不认为北京土话和地道的北京人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他给警察让座。两个人聊起来。

    这里是北京路。北京路的来历你知道么?杨海峰笑笑,我也是北京人我怎么不知道。五六十年代响应政府号召来哈那腾支援建设的几千北京人,要求回到北京去。他们去找将军,将军说,这事我办不了,因为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北京。除此以外,别的要求我会尽量满足。于是这些人提出要在这座城市建设一条北京路。北京路上,住的都应该是北京人,卖的都应该是北京货,吃的都应该具有北京风味,一切设施都要有北京特色,同时也要用北京的方法来管理北京路。将军答应了,这条路也就建起来了。警察问他,你是北京人怎么不搬来住?他说没兴趣,他当初就极力反对建一条这样的妄自尊大的路。你反对也罢不反对也罢,你在这里工作是不是?你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章制度是不是?那当然,他连连点头,不断回答警察的问题。他是一个下海文人,来北京路已有两个多月了,目前受聘于公司为老板做一点不怎么令人鼓舞的事情。他有过家庭,现已破裂,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重建。虽然文人思想敏锐,但现在一心想赚钱,对时局没有任何看法。北京路无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马路,只是卫生……不算脏,但也不够好,垃圾太多了。他没去过大学演讲,没去过工厂串联,甚至都没去参观过名胜古迹,那玩意都是假的,没什么看头,再说眼下忙于生存,其它一丁点雅兴也没有。还要呆多久,他不知道,或许会一直呆下去。这年头事业已经不重要了,挣钱吃饭才是第一性的。一寸免冠照,他这里就有。还要公司介绍信?今天下午就去派出所办临时路证?不行,总经理不在,介绍信开不出来。什么?以后不办了?没有临时路证的都不能在北京路上班。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的联合规定?这规定好像是冲他一个人来的。

    警察说声“回见”起身告辞。他站起来握握那只僵硬的手,眼光却扫向桌面那张由出纳小姐交给他的记帐凭证。走吧,警察,不送你了,既然我不喜欢你,既然你带给我的并不是好消息。门被他重重地关上,似乎他习惯于在手上用劲。房间里一片寂静。他用嘴皮轻轻碰出那个不吉祥的电话号码;“为爱情要死要死要死(527141414)。”

    不是为了爱情,绝对不是。他犹豫着拿起话筒。电话线那边的林佩漩,你知道我实在不愿意给你打电话么?

    “喂,你好。”纯粹是习惯,是机械运动。本想问她今天为什么没来上班,是不是病了,又不想让对方误解为自己在关心她,便直截了当地提到了介绍信。她打着哈欠,似乎正在睡觉时被他吵醒了。她说:“你自个开,章子在我抽屉里,找姚奇月。”他怕她把话题转到别的上,赶紧说声谢谢,扣死了电话。

    姚奇月提着一只黑包正要下班。他几乎是讨好地假笑着堵住她。她说她这儿没有总经理办公室和抽屉的钥匙。再说,章子总经理随身带着,要开介绍信,得到她家去。

    他望着她,不说话。他说什么好呢?你们到底谁在说假话?他要验证,然后,然后大骂出口,泄泄胸中这股子恶气。

    “好吧,我去她家。”

    “谢我。”出纳小姐冲到门口,把又一张记帐凭证递给他,“她搬了新家你知道不?”他仔细瞅瞅上面的字,还给她。她不放心:“记住啦?”他不回答。他要让她永远不放心。

    他骑上早晨上班时骑来的单车,直奔城西白尻蛋地区。

    这地方凌凌乱乱的一片狼藉。旧有的建筑正在倒下,残砖剩瓦坟包似的堆积着,就像一只碎尸万段的鱼或龙,把鳞甲丢弃得到处都是。废墟很辽阔,绕了半天才绕过去。路很窄,坎坷不平,一辆拉砟土的卡车挟带飞扬的尘土,轰轰轰地大幅度颠簸着朝他驰来。他下车贴着路边让它过去,顿时把他染得灰白。飞扬的尘土渐渐沉落,一幢青绿色的高层建筑出现在不远处。他知道他到了。

    她家在八楼,很吉利的层次。摁响门铃,进去,一股凉津津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泼来一盆凉水,浑身顿时爽透了。空调真伟大,它竟能制造季节——于夏造秋,于冬造春。

    她把他带到阔亮的客厅,望着他弯腰咯咯咯地笑。傻笑什么呀?她把他拉到镜子前,瞧你这张脸。他看到自己蒙灰的脸上汗渍就像远古的蝌蚪文疏松地排列着,难看极了。他没笑,也不喜欢她笑。他觉得他这张脸是旱季的证明:燥热无比又尘土飞扬。她让他去卫生间洗一洗。他说不必,他马上就走。

    他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态参观她的新家,心想她真是富有,这么一套高级住宅,想有就有了。

    “急什么?你得吃饭。”

    “吃过了。”他赶快撒谎。

    “那就陪我吃。”

    “我还要去办……”

    “这点小事用不着你去。我已经给派出所打过电话了。”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不是滋味。他去卫生间洗过脸,又去厨房陪她吃饭。可他实际上是空着肚子的。望着饭桌上一大盆酸菜鱼和一大盘炸猪排,望着她慢慢腾腾的吃相,嘴里一阵一阵地湿润着。为了不让她觉察他在不断往下送唾沫,他说他想喝点什么,最好是败火的绿茶。她去客厅给他端过来。他嗅嗅,好茶,整个城市都要清香了。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想到他还有验证谁在骗他的使命,便问她公章是不是她随身带着。她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姚奇月还不是想让你到这里来?他说来干么?她说姚奇月没告诉你?他摇头,把饥饿都摇没了。

    林佩漩拥有奢侈的住宅空间,从这里望去,远远近近六道门,门大都关着,不知门内有多大,也不知门内是否还有门。她的新家十分讲究摆设,仅从客厅和厨房看,都是很古典自然也是最新潮的家具;发白光的紫檀色,用直线和棱角组合成的高雅得不能再高雅的式样——一种静态的仿佛悠深久远的背景。遗憾的是,这背景上却活跃着一个一脸艳俗的女人。她穿着没有主色调的花裙子,她不知做怎样的发式才得体,只好让它像茅草堆一样蓬松着,以为那就是时髦。她没穿袜子的脚上指甲长而浊黄,她有一双大而空洞的杏仁眼,时常像搜寻什么似的瞟来瞟去,她那抹得红艳艳的地方似乎是翕动的伤口而不是嘴。

    她吃饭时不停地说着,东拉西扯,没话找话,连这里的酒腌豆腐和她有一个北京的男朋友是国务院的秘书这类事都提到了。如此说下去这顿饭就永远吃不完,而他的茶已经喝得寡淡无味了。他忍不住又要告辞。

    “别别别。”她喝进去一口鱼汤,随着这声音,那汤从嘴角喷溅出来。他躲闪着,身体一晃,椅子便在地上划出一阵刺耳的响声。“我们还没谈正事呢。”她起身在他的茶杯里续水。那就谈吧,快点。他在心里命令她。可她不,她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他心里烦烦的,感觉到屁股下面的这把椅子很硬,他这个瘦人坐上去极不舒服。他来回扭动着身体:唉,椅子,唉,生活,我今天一整天都不舒服。

    不舒服的原因是他仍然处在过去的心态中,他以为自己具有孤傲的人格,他还没有学会逢场作戏。但是他能在极不舒服、极不情愿的状态中强迫自己继续呆在这里,说明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所改变了。或者,他的灵魂本来就是卑微与高贵的混合物,他只能容忍自己等她以最慢的速度吃完酸菜鱼、吃净炸猪排。

    她的嘴唇油光闪亮,一部分红艳随食物进入了胃囊,显得红紫不匀。由于饱足,她的漂亮一下子没有了,杏仁眼朝上翻着,绷紧了的吓人的双眼皮似乎马上要将眼球挤出来。她歪着嘴,用舌头使劲抵着右边的牙齿,想抵出夹在牙缝里的东西。这动作真难看,她为什么不用牙签?她弄了好半天才把嘴正过来,冷不丁问他这房子怎么样?当然不错。他只能这样回答。他发现她的神态突然飞扬起来。

    “搬来住,你搬来住。”

    “什么?”

    “是这样,你搬进,我搬出。”

    他相信他听错了。

    “我的意思是你在公司不必再干其他了。你应该继续当你的作家,一天到晚写呀写。”她用手笨拙地比划着写字的样子。

    “写什么?没什么可写的。”

    “写一本书。”她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厚度来。他睁大了眼睛:老天爷,那至少是一百万字的著作。“写一本关于我的书。我还没有给你谈过我,我的经历非常……”他大声咳嗽,不想听她说下去。

    “对作家来说,没有欲望,没有冲动,就没有文字。没有文字,他就不算作家了。”

    “会有的,你一定会有的。”

    “打住,就此打住。作家不是机器。”

    “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至于报酬……”

    “行啦,我不感兴趣。”

    “你先听听,怎么样?我的经历是全中国最有色彩,不,最有深度的。”

    “我也不想听。”

    “那么,你就看,看我的全部日记和有关的一切。”

    她怎么这么难缠?真累。他什么也不想说了。以前,他认为她对他来说,仅仅是不讨厌而己。现在他明白,不讨厌是我们这个时代对女人的一个很高的评价和衡量她们是否可交的标准。她令人讨厌。她是不可交的。而一切令人讨厌的女人都是厚脸皮的女人。一个厚脸皮的女人会做出什么来?瞧瞧,她那因为情绪高涨而赤红的脸颊,她那咄咄逼人又殷殷以待的眸子,她那忙坏了的身影:匆匆过去,冲破一扇紧闭的门,又急急而来,把日记,一大摞,各种不同的本子,放到他面前。花花绿绿,从遥远到如今。这比他极力提防的那种她勾引他时的赤身裸体更近了一步,她要裸露灵魂了。

    “等你看完了,你就会来找我。好了,不打搅你了,你看日记,我去上班,晚上不回来。冰箱里有吃的,自己做。记住,日记不准带出这个家,否则……你去客厅看吧,那儿舒服。”

    她把日记搬向客厅。他跟在她后面,无奈得就像裸原上一棵被毒日头晒蔫了的草。

    看可以,但他是不会写她的。在他因钟情而激动的文学视野里,决没有她的位置。

    “咱得先把话说清楚,你可以雇我的双手给你干活,雇我的双腿给你跑路,但你无法雇用我的大脑。我不写,绝对不会写。我宁可做受雇于人的最卑贱的马仔,也不会去做因受雇于人而变得高贵起来的作家。”

    “你会改变的。”

    “不会。”

    “别太固执了。我看你有点心神不定,喝酒么?对,你应该先喝酒,再工作,这样你就不会急着走了。”

    她从酒柜中拿出一瓶人头马。

    “坐下,听我说说我自己。”

    “你不是要去上班么?”

    “很简单,说完了就走。”

    她打开酒瓶,递给他,自己坐在他对面,沉思了片刻,就絮絮叨叨说开了。

    有一个真正的下流坯,他在两年之内连续强奸或轮奸了五十一个妇女,平均每月两个还要多。可他迄今为止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抓起来,一再地叫嚷:“我是人,不是狗,别把我锁在房子里。”提到强奸,他说:“只要是放进去的,就都是她们愿意的,要是不愿意,你就是有牛大的力气也弄不成。那又不是山洞,大敞着门,你想进就进呀?不信你试试。”法律以及形成已久的观念决不会通过试验来随时纠正自己。他的申诉只用紧锁的铁门来回答:无效。

    “她们会后悔的,那些诬告我的人会后悔的。”他在牢房里,对着一个诱奸了女儿的父亲激愤地说。据他自己的回顾,同样的话、同样的情绪曾经出现在许多场合。腊月底,市政府小礼堂里的迎新春舞会刚刚结束,他和他新结识的舞伴在鱼贯而出的人群中窃窃调情,路过太平门时,闪出两个高大的警察一左一右钳住了他的胳膊。一阵简短的低声交谈。之后他突然大声喊起来:“告了我的女人,你会后悔的。”这时,象征结束的《友谊地久天长》还在大厅里回荡,设备的先进使它具有了最佳音响效果。

    还有一次,在朋友家中,他遇到了异乎寻常的反抗。正如他申诉的,要是不愿意,你就是牛大的力气也弄不成。仓皇离开时他激愤地紫胀了脸:“你会后悔的,女人。”他叫她“女人”是因为他甚至不知道朋友的妻子姓什么。这位他不知道姓什么的女人果然后悔了。第二次,当朋友去西藏出差,当他闯进去把她压倒在客厅茶几上撕拽她的衣服时,她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很有风度地为她叫好,还邀请她再来一巴掌。她又扇了他一下,就开始哭泣,浑身顿时软弱无力了。他相信她已经后悔:女人如果不是因后悔而哭,就应该取缔她流泪的资格。是的,他的判断没有错,她真的后悔了。

    这下流坯从进看守所的第一天起,就顽强地要求出去。就因为这要求一天比一天强烈,在许多人看来,他压根就不该进来,尽管他有罪——五十一个妇女的贞操在他的强暴面前已经荡然无存,但更大的罪恶应该由失去贞操的女人来承担。中国人,从来都是以失去和得到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女人,你失去了,你不再富有,就跟一台失去了显像管的电视机、一台失去了压缩机的电冰箱,提供给人们思考的仅仅是:收废品的会给多少钱?

    我妹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被这个下流坯夺去了贞操,我告发了他,但是我后悔了。尤其是后来我想做一个夺走所有男人贞操的女人的时候,我甚至盼望自己遇到他。因为我发现,只有真正的下流坯才会让女人成为真正的女人,相反,女人也可以使男人成为真正的男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一个男人,但对于我,你是可以想象的。

    他瞪着眼睛望她,机械地摇头:我无法想象。

    “喝酒吧。好像你很吃惊。”

    “我吃惊你的坦率。”

    “坦率是会打动人的。”

    “这么说你是想打动我,然后让我听从你的吩咐?”

    “对。我与众不同。”

    “我也与众不同。”

    我可以保证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被人亲过。我极度敏感于不同男人的气息和他们之间细微的差别。这差别就跟冬天与夏天的差别一样,只有走过四季并热爱四季的人才会深有感触。感触的要点便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决不会独独钟情于一个季节。献身冬天的人同样会把一切送给夏天,热爱春天的人并非一定要忽视秋天的美色。我就是这样,迷醉在差别之间,渴望于酷暑热得眩晕。渴望于严冬冻得僵死,渴望陌生,渴望新奇的经历,渴望一切极端的折磨与极端的幸福。

    我因此保证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这保证的前提是我以为世界上的女人百分之八十不是女人。就是说,我是一个所有男人想象中的那种女人,我代表了女人的普遍性,代表了男人理想中所共有的那些风韵或者叫女人味。同时我又是独特甚至是唯一的,我对待他们不分彼此,没有亲疏,但每一次,对不同的男人,我都会让他感到:我仅仅适合于他,我是为了他的需要才生就了感情生就了肉体的。

    我向他们撒娇,向全世界的男性公民撒娇——都来啊都来。

    他们来了极小极小的一部分,来后就遍体亲我。不对,我感觉到他们没来之前就已经亲过我了。我们彼此很熟悉,熟悉面孔,熟悉语言,甚至熟悉每一个动作,每一种暗示。在那一种瞬间里,我和他们中的每一人都是天生的一对,仿佛在上一辈子我和他们的关系就已经确定在一张床上了。

    男人爱我,我爱男人。我们彼此给予对方享受的乐趣以及千姿百态的生活体验。我们过得很好很好。我要和他们继续过下去,如果你能加入他们的行列的话,我不胜荣幸。我爱你,也迫切希望你爱我。但是你知道,我的全部生活不等于是性生活,我也不能整天呆在床上。我得做生意,得赚钱。你知道生意怎么做么?你不知道,尽管你在我的公司里已经呆了有两个月了。生意靠本钱去做,本钱是什么?千万别认为它是钞票。我会告诉你,只要你愿意听。别愣着,喝酒吧,人头马你一次能喝几瓶?

    “不知道,没有喝过。”

    “那你为什么不尝试一次呢?”她起身又取来两瓶放到他面前,“打开,都打开。”

    他犹豫着。

    “打开呀,反正今天你得呆在这,慢慢喝。”

    他腹内空空,知道这时候喝酒没多少酒量。但又禁不住诱惑:人头马不是很昂贵的饮品吗?他从来没畅饮过。试试吧,对他来说,喝这种酒的机会并不多。他打开,和最先的那瓶一起摆在自已面前。

    “你肯定不需要杯子。”

    “需要。”

    她又取来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在小杯子里给自已倒了半杯。

    “你说说,你对我刚才的表白是怎么看的?我很想知道。因为你是作家,你观察了解的人跟别人不一样。”

    “是么?有没有下酒的东西,花生米,或者酱豆腐。”

    “有炸好的腰果,还有美国牛肉干。”她取来,“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我。”

    “为什么你非要让别人理解你呢。”

    “也许是孤独吧。其实我也不理解你。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到你很色,感觉到你是敢于为女人付出一切的,可后来发现你很保守,你不敢和女人接触?为什么?”

    “不知道。”

    “别深沉,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她笑笑,抿嘴不答。

    “男人是什么?是藏在云里的山,山上是什么?是草,是岩石,是一股一股的泉水。”

    “不错,是这样。那女人是什么?”

    她说,女人身上有个黑洞,很深很深的,通向无垠。就在这个空间里,在最黑暗的地方,藏匿着灵魂最真实的部分。他不同意。他觉得她给真理披上了一层虚幻的面纱,使其变得遥远而难以琢磨。那黑洞不就是阴道么?它通往子宫。子宫创造一切。世界有多大,子宫就有多大。换句话说,女人身上有个黑洞,那就是性。性是创造的动力,是太阳升起落下的动力,是地球公转与自转的动力,是宇宙运行的动力,是一切荣夭盛衰的动力。见鬼去吧,动力。他怎么也虚幻起来了。

    她坐在他面前。她实实在在的:姹紫嫣红的脸,因思考而板滞起来的神情,光赤的白桦树杆一样的脖子,不发达的胸脯,黑色休闲文化衫,黑色一步裙,黑色长筒袜,黑色的近乎严肃的她的诱惑。刹那间,他感到客厅无比黑暗,仿佛他走进了黑洞,仿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所有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仿佛一切恼人的顾虑都烟消云散。仿佛他在不断地往下咽东西,是刺激的流液,是酒。不,他真的在喝酒。金子一样耀眼的人头马正在浇灌他的肝胃脾肾。晕晕乎乎的,他在谴责人生:软弱的太阳躲到地下去了,人很虚伪道路很虚伪,欲望,无尽的长河,干枯吧,生命之树。她好像站了起来,他好像拉住了她。

    “你是女人,对不?”

    “对。”

    “你有阴道么?”

    “有。”

    “让我看看。”

    “不准看。”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呀?”他语重心长。

    “人人都不喜欢眼睛对准它。”

    “同志,请你回答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应该用什么对准它?说呀,同志。”

    她回答了,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她扑过来,压倒他。他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她把手伸过去,想捡起酒杯,却一把攥住了他的那个东西。干什么?干什么?想打架怎么着?你的手,哎哟,放错地方了。他躲闪着,似乎清醒了,悲愤地喊叫:

    “我不喜欢,不喜欢。”

    “为什么?为什么?”她焦急地瞪起眼睛,那样子像是要把他吃了。

    “太窄,你这个东西,太窄。”

    她没听懂他的话,没看清他手拍沙发的举动,气急败环地用身体夯撞着他。

    “你不是男人,原来你不是男人。”

    他想她的脑子大概出了毛病——她一边宝贝似的攥着他那个东西,一边说他不是男人。那么男人的根据到底应该是什么呢?傻瓜女人,别这样压我,快快起来,让我们共同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在他的推搡下,她起来了。她站在古色古香的茶几和沙发之间,一脸愠色,两团绯红就像旗帜一样在双颊飘舞。他感到四壁顶棚,满房的家具以及空气都在对他横眉竖眼。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他欠起腰,朝她摆摆手,又去攥酒瓶。

    “别喝了。”她跺着脚一声断喝。

    “干什么?人生不喝干什么?”

    她双手叉腰,把拇指塞进一步裙的松紧里,瞟着他,用那种鄙夷的挑衅的目光瞟着他。突然,她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便把裙子朝下一脱,哇,白色的肉光滚滚而来,好大一片——那屁股,就像月亮掉下来,照耀得他就要晕过去。

    “不行,坚决不行。”

    他闭上眼,挥动着拳头。他发现他的脑子突然变得十分明白:他正在拒绝诱惑,他已经高傲起来,他的意志的大树如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枝如铁,杆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他于是变得十分得意,傲慢地扭转脸去。

    “别这样,我宁肯不是男人。”

    一阵脚步声,就像从远途跑来的疲马的挣扎,那边的门砰然一响。之后便是肃静。她走了。不知她走时提没提起那黑色一步裙。她去干什么?去哭泣?去咀嚼失落?去发狂地仇恨?她会的。

    人头马不喝了,日记也不看了,赶快走人。

    他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就感到十分沉重,这沉重是酒与后悔带来的:为什么要让她失望?她有欲望,他也有欲望;她时时想挥洒自己的欲望,而他却在禁锢自己。他放不开。他想拥有真正的爱情。是的,他又一次想到了波波,想到了林佩滢,想到他应该离开这个公司了,去过原来那种生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继续做一个无聊的作家?或者回到当作家以前的生活中去,做一个忙忙碌碌的报纸副刊编辑?不、不,不必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在一个结束了一切的城市里,他能干什么呢?

    他来到楼外,骑着单车朝公司走去,走到半路上又改变了主意,拐了个弯想回家,快到家时又畏缩不前了。他害怕家中的寂寞,害怕无所事事。他想去找林佩滢,又觉得还是不去找为好。他推着单车朝前走,最后走进了一家门脸很小很幽静很神秘的酒吧。

    他似乎已经无处可去了。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能像许多人那样,离开这座城市呢?

    是啊,为什么不?

    他一时想不通。想不通就不去想了。拿酒来吧,他渴望酩酊大醉……

    人头马,我要喝人头马。他坐下来,看看四周,只觉得暗淡的灯光下,人影憧憧,像是风中的植物摇曳不定。人头马,都是人头马。有成双成对的,也有单枪匹马的。但不管是谁,他相信都和他一样,是带着某种失落的心情来到这里的。失落大概是一件好事情,不然对面那一对男女也许就不会来到这个神秘而伤感的场合里,像现在这样肃穆地搂抱到一起;旁边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也不会如同一堆无用的肉,仰倒在沙发上,一边喝着五粮液,一边把进口香烟一根一根地毫不在乎地往肺里吸去;自己更不会坐到这个幽暗的位置上,心里一个劲地想着人头马。

    潇洒了,人一失落就不管不顾地走向潇洒了。管他多少钱呢,喝一回。

    侍者用托盘端来的果然是一瓶人头马。

    他启封后把酒倒进一只样子奇特的高脚杯里,喝了一口,噙了一会,咕的一声咽了下去。好像跟他在林佩漩家喝过的味道不一样。怎么回事?他又喝了一口,咂咂嘴,又喝了一口,感觉愈发肯定了:味道就是不一样。他拿起酒瓶研究了半天,无奈地摇摇头:假的,面前这一瓶肯定是假的。他朝侍者招招手。这酒多少钱一瓶?五十?这么便宜?你们倒挺诚实的,不敢像真酒那样标价不是?不过依我看,连五十也不值。侍者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听着,然后说,我们一直卖这个价,我们卖的比别处便宜。他指着酒瓶说,这是假的你知道不?不知道?去叫你们老板,卖假酒是犯法的。

    他的嗓门不高,但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有个声音恶狠狠地传来:

    “嚷什么?嚷什么?讨厌。”

    音乐声起,轻柔缓慢得就像奶汁一样荡来荡去。侍者似乎是想让音乐回答他的问题,一手扶着音响默默望他。那个仰倒在沙发上的衣冠楚楚的男人这时直起腰将喝空了的五粮液酒瓶蹾到桌面上,粗闷地喊一声,结账。侍者用盘子托着账单走过去,弯腰立在旁边。那人没看账单,朝盘子里扔了十几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起身就要走,侍者的腰一下子又弯了许多,连声说谢谢、谢谢。杨海峰望着,顿时有些不自然,摸摸自己的衣袋,突然清醒过来,幸亏这人头马是假的,不然自己怎么离开这里?他端起酒杯喝酒,忽见一个三十上下的妖艳女人迈着模特儿的步伐一扭一摆朝自己走来。

    “先生,你叫我?”

    “?”

    “我是这儿的老板,你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这儿的人头马怎么这么便宜。”

    “这是石油城人头马,当然便宜,先生要是喝正宗人头马,我给你拿来就是啦。”

    “行啦,我就尝尝这个。怎么还有石油城人头马?”

    “新产品啦。我们这儿专门试销新产品。这年头新产品层出不穷。”

    “该不会有石油城茅台、石油城荷兰香槟吧?”

    “有啊,早就有过啦。”

    “还有什么?”

    “还有九粮液、乞丐酒、巴黎白干、大富豪二锅头、销魂大曲、神雀春、神曲……”

    “慢慢,《神曲》?”

    “神仙曲酒。”

    “那么神雀春呢?”

    “一种补酒,很好卖的。”

    “哪儿产的?”

    “本地。”

    “劳驾,拿一瓶过来。”

    美丽的女老板迈着模特儿的步伐,走过去又走回来,把一瓶贴着复印商标的酒放到他面前。商标上有神雀春三个草体字。没有厂址,没有注册商标,也没有注明配料、标准、酒精度和净容量。马口铁的瓶盖上贴着一只黑色的鸟儿。老板用随身带着的起子打开,一股似曾相识的酒味顿时冒出来。杨海峰撮撮鼻子,喝干了剩在酒杯里的人头马,将这神雀春倒进去,抿了一口,笑了,这酒不错,我喝过,很管用的。老板也笑笑,别人喝了都说好。他问多少钱一瓶。她说六十。他摇摇头,太贵了,这是用一块钱一斤的大激荡炮制的。老板说不贵,我们还打算提价呢。他苦苦一笑,兀自喝酒。女老板离开了。他一直目送着她走进了酒吧柜台后面那间更加幽暗的房子。

    还是那种轻柔缓慢的音乐,还是那种奶汁一样荡来荡去的感觉,好像是《迷人的玫瑰》,又好像不是,他对音乐总是似是而非。

    看样子叶五洲要发财了。他发明了一种酒,他在制造酒,他是否还打算修建一座酒厂呢?如果没有酒厂,那他的行为就只能是非法的。等着瞧,他要栽了。利润越大,栽得越狠。

    不过,不过,叶五洲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关键的时候,将军会保护他,一定会的。所以他有恃无恐。他会把他的酒倾销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有人群的地方,甚至会摆上国营商店富丽堂皇的柜台。因为他本人就是活广告:一个人人皆知的性无能,自从喝了神雀春酒,瞧瞧吧,无敌区的住宅里,一个满面春风的老婆进进出出。

    叶五洲很神秘,他一辈子都很神秘。不同的是,现在,他是运气抬头、幸福到来时的神秘,而过去的他的神秘仅仅是由于工作、由于倒楣,由于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毁坏了他的肉体和灵魂。人们说,那是什么东西?那东西把他怎么了?他废了,娶不上媳妇了,断了后了。很多人都在猜测,越猜测就越神秘了。

    但是杨海峰不感到神秘,他知道那是为什么,他也曾经接触过叶五洲工作的那个倒楣环境。他由此想到叶五洲是万分可怜的,所有在那里工作的人和狗都是可怜的。而这种可怜意味着人的最伟大的能耐和最彻底的无奈。

    巴斯库巴油田。站在油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远眺巍峨的昆仑山西缘。晴日里,那绵亘不绝的山脉戴着四季不消的雪冠,漂浮在茫茫云海之上,就像参差错落的仙山琼阁,遥遥在望。山前云下,是一望无际的巴斯库巴湖,浩渺的银白色的闪烁使荒原一下子秀美起来。湖边是谁也不敢去的沼泽地。一群一群的鸥鸟像被风吹动的白云,潇潇洒洒地飞来飞去。离沼泽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就是油田了,到处都是采油树,到处都是磕头机,在更远的地方,耸立着几座井架,就像劈腿而立的巨人。那儿正在钻探新油井。

    他们在一座井架前停下车,问一个正准备抬着钻杆上井台的工人,喂,中子源库在哪儿?由于钻机的轰鸣,那工人没听清,放下钻杆热情地凑过来,你说什么?杨海峰从吉普车里跳下来,站到那工人面前。

    “中子源库,中子源库在哪儿?”

    “什么?”

    他又放大嗓门喊了一遍。

    “干什么的?没听说过。”

    “什么?”

    “你去问我们队长。”

    工人跑过去,站到井台下,知道喊话上面的人听不清,就用手势比划着。一个头戴黄色安全帽,浑身油腻的中年人沿着铁梯走下来。杨海峰迎过去。中年人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到离钻机远一点的地方去讲话。他们来到吉普车旁边。中年人和刚才那个工人一样摇起了头,不知道,什么中子源库?不知道。杨海峰问道,你刚来这儿?中年人说,我和我的井队在这儿干了八年啦,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单位。

    他们离开了那里,驱车来到另一座井架前,得到的回答是同样的。这儿有钻井队、采油队、修井队,有水站、雷达通讯站、管子站,有运输队、材料库、后勤部,还有三十五号信箱。唯独没有中子源库。那么,三十五号信箱是干什么的?有人说是养狗的,有人说是存放钻井灌浆用的水泥的,也有人说是预报气象的。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们没去过呀?没有,被问到的所有人都说没去过。杨海峰寻思,那可能就是它了。

    吉普车按照钻井工人的指点,驰向坐落在沼泽边沿的三十五号信箱。

    远远望去,那是个很大的带围墙的院落。院落四周什么也没有,甚至也没有沼泽边沿司空见惯的芦苇。荒阒吞食着一切,一片死寂,连风也回避到别处去了。敞开着大铁门的院内很静,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灰蒙蒙的房舍,没有炊烟,没有音乐,也没有在油田随处可闻的机器的轰鸣,好像是废墟,被人遗弃已经很久了。

    吉普车打着喇叭驶进了院内,一拐弯看见一只凶悍高大的黑色长毛狗堵在前面。车停下,狗漫不经心地朝前走两步。它不叫,它好像很累,它的凶悍的头颅不时地耷拉下去。但它也不让开,横挡在那里做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像是说,来啊,咱不怕。杨海峰为难了,想下车又不敢下。司机使劲打着喇叭。这时,突然出现了一阵群狗的狂吠。吠声从前头一排瓦房后面传来,越来越大。一群二十多只大小不等的狗赫然出现了。它们跑到那只黑色长毛狗的前面,停下来此起彼伏地冲吉普车嚷嚷。

    “它们会吃了我们。”

    司机将车朝后倒去。群狗扑过来。有人出现了,他的出现如狗群的出现一样也是令人吃惊的。他穿着一身铅制的盔甲,如同古代的武士,威威武武地沿着狗的路线走来。杨海峰想,他要是拿根丈八长矛就是张飞了。

    那人走到跟前,叮叮当当地用盔甲碰撞着车身,从司机放下玻璃的窗口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杨海峰亮出证件,我是来采访的。那人翻来覆去地看着证件,作家?采访什么?杨海峰说,想了解一下你们的生活,想知道你们在干什么。那人说了声什么也不干,就把证件还给他,扭身走了。

    “喂,这里就你一个?”

    那人不回答,滞重地朝狗群挥动着胳膊,叽哩咕哝说了几句。狗群散了,互相碰撞着朝瓦房后面走去。而最先挡住吉普车的那只黑色长毛狗却无精打采地卧在了那里。那人站在狗边朝他们挥手。杨海峰下去,警惕地望着那只狗,跟着穿盔甲的人朝后面走去。

    后面是几排带铁门的大房子,没有窗户,也没有间隔,一看就知道是仓库。仓库旁边还有两排矮小的瓦房,大概是住人的。就在仓库与瓦房之间,立着一块两人高的铁牌子,在阳光下明闪闪的白漆的底色上,画着一个偌大的黑色骷髅,骷髅下面照例用两根粗大的骨头打了一个很有力量的叉。那骷髅山一样地崛起,令人毛骨悚然地环视着院落,环视着墙外的荒原。好像它便是荒原的主宰,洞穴似的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埋伏着恐怖与仇恨。它的旁边是另一块涂白漆的铁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剧毒——核辐射;右下角贴着一张纸,上面标明库房里的部分物资:

    中子源(中子射线)

    伽玛源(伽玛射线)

    (美国产)

    镅铍源/环铍源

    油建温度源

    刻度源

    射孔弹:文革弹美国弹

    不远处,有一座比库房高约二十多米的避雷塔,塔前放着几个大小不等的放射性保护筒,有注明一吨的、有注明三吨和五吨的,样子像锅炉,全是用铅铸成,涂着刺眼的白色。紧挨着保护筒,是一道用铁栅栏隔起来的敞棚,那是狗窝,现在那些狗都到里面去了。它们默不作声地盯着杨海峰,使他在观察四周的时候很不放心。

    “你就住在这?”

    他嗯一声又说,不光是我。

    “你有什么感觉?”

    “请问,你到这里来是谁批准的?”

    “将军。”

    “有条子么?”

    “没有。他只是说,你应该写写他们,他们是奉献最多的人。”

    “将军还记得我们?他肯定还提到过狗。”

    “对。他说你们这儿的狗很凶,但很快就老了、病了、死了。”

    “人和狗是一样的。我们的奉献就是狗的奉献、就是生命。这种东西写出来可只能起到消极作用。还有,这里的狗是不能生育的。我们呢?老天知道,将军知道,你大概也知道。但是大多数人、大多数女人并不知道。求求你,别写啦,别让我们丢脸啦。回去告诉将军,我们领情啦,我们需要的不是宣传,而是叫我们快点离开这里。我叫马虎,请调报告已经打了十几份啦,将军知道我。”

    “可是将军说,你们都是自愿的。”

    “开始是自愿的,后来,发现不对劲啦,头发一撮一撮地往下掉,眼睛肿起来了,就像吃了死人一样红得吓人,干疼干疼的。头疼头晕,一不小心就要栽跟斗。我们这才知道坏啦,不得了啦,伤人伤得太狠啦。这时候想走,可谁也不理睬我们的请求。一年以后,该掉的头发都掉啦,头也不疼不晕啦,眼睛变黑变青啦,我们主任说是适应啦,可以长期干下去啦。适应个屁,我的毬胀不起来啦……”

    “你们主任是谁?”

    “叶五洲,呶,就是他。”

    杨海峰扭头看到,在一间矮小的瓦房前,一个戴着头盔似的铅帽但没穿铅衣的人站在门口。他显然已经站了一会,而且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冷峻的眼光十分不满地扫视着他的部下。杨海峰走过去,和他握手。

    “你是个耍笔杆子的,要一分为二喽,不要听他胡说八道。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和那些死在荒原的人比,我们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我是中子源库的元老,迄今为止我们这儿还没死过一个人嘛。而在油田,别的单位,哪一年不死一二十个人。来啊,屋里坐。”

    杨海峰随他进去。一看就知道这是他的办公室兼宿舍。杨海峰坐到椅子上,看他要给自己倒水,忙说不渴。他说,你怕什么,又不是长期喝这种污染过的水。他把一杯开水放到桌上,用双手托着脱下了自己的铅帽,扔到床上,轻松地喘口气,活动活动脖子。杨海峰伸手拿起铅帽,掂掂,觉得足有五公斤重。

    “整天都戴着?”

    “其实不戴也没啥。这是将军专门派人去国外给我们买来的,花了几十万美元呢。戴它是为了对得起美元和将军。将军很关心我们,去年特地把我们每年的休假由三个月改为半年,还增加了营养费,并且亲口对我说,中子源库的人,只要不杀人,别的错误,一概不追究法律责任。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我们想办法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这就够了,我们已经很知足了。过不过都没关系,反正,这个世界上,总得有我们这种人,不是我们,就是他们。将军也明白,那次一再对我说,他完全可以派人代替我们,但既然我们已经无可挽救了,何苦要再找几个人来变得和我们一样呢。将军说,一直干下去吧,我代表荒原感谢你们。我说,将军,没问题。你对我恩重如山,我豁出命来也要报答你。至于我的部下,我不离开,他们也不走,我们是患难兄弟。”

    “你们这一共几个人?”

    “十个人,轮换着休假,在岗的一般是五个人。很忙,除了看守仓库,每天至少有三个人要带着中子源去各个测井队当班。就是说测井队要测量油井气井时,必须由我们的人把黄豆一样大的辐射源安装到测井仪器上。这是最危险的。你得打开铅筒,用手拿着辐射能量为五百公里的源进行安装,快了一分钟就能干完,要是仪器出点毛病,半个小时也搞不好。别说我们的人受不了,就连躲到一公里以外的地坑里的人,也马上就会有头疼脑胀、眼睛红肿、白血球急剧下降的辐射反应。可还得干下去,测井是地质的眼睛,没有核辐射就得不到数据,就没法分析地层深处岩层的性质和油气的情况。和发现大油田相比,我们这几个人的身体好坏有什么要紧呢?”

    “可是,我想,你们总不会单单是为了这个才这样玩命的吧?”

    “那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没有了。人活着不讲奉献就不是人。将军说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这不是将军说的,是毛主席说的。”

    “一样,都一样。”

    杨海峰笑笑,起身来到门外,发现马虎站在窗口偷听,就又回过头去说,其实啊,只要是了解你们的,都会同情你们。因为在他们看来,你们内心是非常悲凉的。叶五洲气派地挥挥手,不悲凉,人们没有必要同情我们,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准备好要为荒原而死的人。杨海峰轻轻摇摇头。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听取豪言壮语的。他感到很累,感到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看看狗。他提到狗,提到狗在这里和人具有同样的使命、也具有同样的命运。叶五洲又开始滔滔不绝了。

    他说他养过许多狗,大致上是两年换一茬,一茬死了,一茬来了。来了的都很凶,都是忠于职守的好狗。有一年,一伙强盗不知从哪里听说我们仓库里放着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半夜三更翻墙进来,连仓库门都没找见,就叫狗咬上了。一个也没有逃出去。咬死了四个,咬伤了三个。那三个幸亏我们搭救。大概狗也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来到这里后变得格外凶残,夜里逮住陌生人就往死里咬。咬上一年多就咬不动了,牙也掉了,眼也瞎了,反应迟钝,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不中用了,就得换岗,好比人老了要退休。不过狗是要带到没人的地方去,打死后埋掉。它们被辐射久了,就成了污染源,谁吃了谁倒楣。

    他们来到门外。马虎已经不见了。一群狗走出了敞棚,散落在院子里。杨海峰仔细观察着,发现所有的狗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眼角都挂着鼻涕一样的粘液,清莹的眼泪就从这粘液上一滴滴往下掉。

    “这些狗来了多长时间?”

    “半年不多。”

    “真可怜,就像判了死刑的囚犯。”

    “还有更可怜的。那只,卧在墙角不合群的那只,我保证它不出三天就要死了。有一次,它跟我去测井,不小心装伽玛源的铅盒滚到山坡下去了,它跑去给我用嘴叼回来。从那以后,它就一天不如一天。你看它的眼睛,老是朝上翻,它其实已经瞎了。从前天开始,它不吃东西,把肉扔给它,它闻都不闻。畜生毕竟不如人。人是有精神、有意志的……”

    杨海峰认出这只狗就是那只最先迎接他们的黑色长毛狗,连忙打断他的话,是啊,这畜生就是跟人不一样,说完就完了。可人呢?总得说点好听的吧。瓦房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杨海峰看看表,意识到这是司机在催他赶快离开这里,便向叶五洲伸出手去,再见了。我们什么时候再好好谈谈,谈点心里话。

    当杨海峰来到吉普车前时,看到穿着铅制盔甲的马虎坐在里面。他已经给司机诉说了很多很多。

    灯光暗淡的酒吧里,来了一些新客,去了一些旧客。杨海峰依然坐着,依然在喝酒。神雀春已经喝完,他正在把最后几口人头马咕进嘴里。音乐好像变了,没有那种奶汁一样荡来荡去的感觉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一百五十元钱,扔到桌上,朝侍者招招手。

    “再来瓶二锅头,正宗的北京二锅头。”

    “先生,我们这里不卖低档酒。”

    “没有啊?连北京二锅头都没有,算鸡巴酒吧。”

    “你怎么这么粗鲁……”

    “我知道了,只要是真的你们都没有,有的全是假的,去吧,随便给我拿一瓶来,要真的,真的。”

    侍者去了。可等他把一瓶金塔头曲放到桌子上时,杨海峰已经靠在沙发上,呼呼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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