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了我们的行装,
爬上那层层的山岗,
我们是一群矫健的大雁,
翱翔在祖国蔚蓝的天空上。
现在是中午,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他心情有多好,就像三十年前,只要一唱起这首歌,人们,荒原,荒原上的草与石头,都显得那么亢奋。那是有理想的人生,人们不在乎什么,只要劳动,奉献,一个劲地奉献青春,奉献生命。等到应该索取的时候,才发现奉献得太久、太多了,自己已是枯槁一片,如同一棵没有绿荫的树,谁会来这里乘凉呢?失去了索取的资格,人生就没有什么了。女人,从未有过女人的生活,那么漫长,漫长得令人恐怖、绝望。可现在,中午,亮亮堂堂的大热天里,他已经不绝望了,他很好,他要去见见自己的女人,一个长期以来在偏僻的商店里等待着自己的好女人。
女人这会闲着,商店里没有顾客。他可以一直呆到下午四点。一到四点,女人就会撵他走,别碍事了,快回去,你站在这里让我分心,再说,来了熟悉的司机,问我你是谁,我咋解释?你知道我脸皮薄,不好意思指着你说,我的男人,你们没见过呀?今儿认识认识。四点以后,从荒原各地驶来的汽车陆续到了,有的司机会停下来,走进商店买一包烟喝一瓶啤酒,再和熟悉的老板娘寒暄几句。还有的司机给她带着货,她验货交钱,敲定下一次的买卖。总之这儿人很多,他不便呆着,就走了。走时她总是往他手里塞一包东西。除了必不可少的雁鸣牌啤酒,还有吃的:猎获的野兔子、野鸭子、黄羊肉、野牦牛肉等。都是司机送给她或卖给她的。最近几次,她总是让他带走一些狗肉罐头。这罐头是巴斯库巴养殖肉联场出品的,给城里一家大食品店送货的司机给她卸下了十几箱,这玩意,大补,好卖得很,就算寄销,什么时候卖完什么时候结账。价格多少你自己定,反正我给你是一瓶三块。果然好出手,六块钱一瓶,一个星期就卖掉了一大半。剩下的她不卖了,一次次让罗汉石往回带,这玩意,大补。你好喝酒,多贮存点当下酒菜。她让他下次把自行车骑来,多带点回去,包括啤酒。但每次他都不骑车。他觉得骑上自行车一路蹬来,好像他和过去一样是来买啤酒的,再说,骑在车上,他就不会唱歌了。因为他学歌的时候是在地上,是在走路,是按照进行曲的节奏接受音乐启蒙的。
他在商店里和女人说话,亲热,激激动动、甜甜蜜蜜的,时间飞似的过去了。正在忘乎所以、沉入温情之际,总是女人先提醒他,四点了,你走吧。他就恋恋不舍地走了。回到家里,把东西放下,休息一会就喝酒吃饭。雁鸣牌啤酒越来越有滋味了,还有那些野味和狗肉罐头,越咀嚼越有情意。尤其是后者,那真是天上龙肉,地上狗肉,不仅香,而且补。关键就在于补,她说了,这是大补,你多吃点。她为什么要让他补,他补什么?仔细想想,就有深意了。他吃了很多,也请别人吃。熟人来家,没有一次不是酒肉招待的。
“尝尝,好肉,她给的。”
“她是谁?”
“对象。”
“稀罕,你也有对象啦?”
“我咋不能有?”
别人一想,也是,对象本没有年龄区分,人人都可以有。而且对罗汉石,这是等了几十年才等来的对象,自然应该喜形于色、卖弄卖弄的。爱情会使所有人变得年轻开朗。
渐渐地,罗汉石有了对象并且餐餐是啤酒狗肉的佳话,在相识者之间传开了。如此便不断有人来骚扰他,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别忘了叫我。我可是给你准备了一份厚礼:一箱神雀春。他大手一挥,拿出当初干钻井队长时的气派,那算个毬,我有狗肉,她给的,瞧,这么多。每一箱二十瓶狗肉罐头里,必然有一瓶是装了狗鞭的。吃了那玩意,别的,你就想都不用想。对方笑着,你这是不是经验之谈?他说,那当然。那人又道,看来时代真是变了,连老罗这样正统的人也会心甘情愿犯错误。别急,我是说,你得赶快结婚,不然乱七八糟吃了不少肉,到头来还是名不正言不顺。他琢磨,人家说的没错,可结婚好像还挺远的。远不远,在自己,干么憋在心里?谈去。于是,在一个中午的亲热中,他谈到结婚。她仿佛异常吃惊,好像亲热的结果并不应该是那样的。
“结婚?你和我结婚?和我这种人结婚?我觉得你怪怪的。”
“你怪还是我怪?”
“结婚干什么?”
他愣了,反问道:“你说干什么?”
“不知道。”
“连过日子都不知道。”
“不结婚就不能过日子啦?”
他无言以对,觉得这个女人突然之间不可思议起来。心想,她要是不打算结婚,难道我这后半辈子天天中午要往这里跑?这算什么?谈恋爱?可谈来谈去总得有个目标吧?这天回家去,他只喝啤酒不吃狗肉,闷闷地想心事,想不通就希望跟人聊聊,便提了两瓶狗肉罐头出门去。
贺大民正在家里准备酒菜,过去常到他这儿来喝酒的几个人今晚又想来聚一聚。一见罗汉石,他就喊起来,见鬼了。罗汉石心里一沉,我是鬼么?他把罐头放到桌上。拿的什么?狗肉。太好了。贺大民让他坐下,又说如果他不来,待会肯定会派人去请他。想曹操曹操就到,你是人还是鬼?他又提到了鬼。罗汉石一脸不高兴,心想,他妈的,不如别来。他起身,立马要走。贺大民拦住,不能,决不能。你一脸心事,说呀。贺大民解下围裙,扔到沙发上,让他们来了自已动手,我才不伺候呢。我陪伴老哥你,有啥,说,我能帮的决不推辞。罗汉石又坐下,嗫嚅着不好意思开口。贺大民说,我知道,是你那对象的事?看他点头,又说,像你这个岁数的人可不能拖延,拿定了就结婚,免得夜长梦多。他叹口气,是啊,我跟你想的一样。可她不这么想。他就把今天中午她的话原原本本摆了出来。贺大民琢磨着,这就不好说了,你得了解她,看她是不是还有别的牵扯。罗汉石点头,我也这么想,她在那里开了这么久的商店,又是一个那么好的女人,她不牵扯别人,别人也会牵扯她呀。贺大民说,既然你已经想到了,就去问清楚,闷在心里七猜八想有什么用,问去,你不肯,我替你去。她要是耍你,我就给她一梭子。罗汉石忙道,别别,还是我去。我就是想叫你拿个主意,该问不该问。罗汉石要走。贺大民不让,还剩最后一点野骆驼肉了,你打下的,尝一口吧。说到野骆驼肉,罗汉石就不走了。他问贺大民将军吃了效果怎么样?贺大民说,很好、很好啊,你没见将军的灯光夜夜都是灭着的。罗汉石笑笑,他其实早看见了,心里很满意。
在城市的东北方向,有一处玉石砌墙、玉石盖顶的古老公馆,将军就住在这里。罗汉石的家离公馆不远,他只要愿意,两分钟就能立到公馆北墙跟前,抬头仰望,墙内的二层楼上就是将军的卧室和办公室。他常常去那里,尤其是天黑以后,有事没事总要路过一下。他看到,最近一段时间那儿再也没有彻夜不灭的灯光了。
他捕获到野骆驼那天,贺大民扛到自己家里,开膛,扒皮,再剁成小块,浸在凉水里。第二天,他把野地丸草和蜜罐罐草拿到贺大民家。两个男人忙了一天,才熬煮妥当。下来就是给将军送去了。罗汉石要去,贺大民说,人家不认识你,你连大门都进不去。我给将军当过保镖,我人熟。罗汉石不以为然,说他认识将军,曾是将军亲手圈定的硬骨头钻井队长,将军一听他的名字,就会让他进去。两个人争了半天,还是罗汉石去了。哼,我想出来的办法,我打来的野骆驼,他想揽功,我一眼就看透了。他双手端着一只铝锅,边走边得意地想。到了公馆大门口,门卫既没有盘问他什么,也没有通报将军,就将铝锅收下了。
“你找个盆儿倒下,锅,我还是带走吧?”
“以后再说,先回去吧。”
“一天三顿,当饭吃,吃完就有效了。”
“知道了。”
“对将军说我是硬骨头钻井队长罗汉石,他肯定记得……”
“知道了。”
送肉送汤、治病救人的事儿几分钟就结束了,他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做。怎么连将军的面也没见一见呢?早知如此,应该把贺大民叫上,两个人一起来。应该进到大门里头去,走近将军,对他说,将军,可不能不睡觉啊,这是专治神经衰弱的,绝对的好东西,你吃,多多的吃。过一阵子,我再去打一只野骆驼……他有点后悔,有点不甘心,又安慰自己,既然目的已经达到,见不见将军有什么要紧?还有机会,还有机会。譬如,我可以借口去要那只铝锅。要铝锅时一定把贺大民叫上,进去,进到将军的办公室里去。
这会,他想,过两天,等是否结婚有了眉目,就去要铝锅。他要当面说,将军,其实一只铝锅算什么。
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罗汉石扭头一看,是个他不认识的女人:白白胖胖的,一双杏仁眼圆得就像玻璃球。女人不理他们,径直走进厨房,贺大民跟进去。两个人叽哩咕哝说着什么。罗汉石听着,大概是谁来烧菜的争执,女人非要干,贺大民不让,说是待会有的是人手。女人说她吃不惯别人做的菜,就动起手来。好像是他抓住了她或者抱住了她。她嗲嗲的,嗲得就像猫叫。趁这机会,罗汉石起身悄悄朝门外溜去。
罗汉石耐不住了,他想着自己的女人,想得心里七上八下直抽搐。得去问个明白,现在,马上,不然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别人?对,就这样问,直截了当。她的回答也一定是直截了当的——是的,我有,早就有了。或者,不是,我跟你耍笑呢。我不跟你结婚跟谁结?都有过那事了。他就这样反复想着,踏上公共汽车朝北赶去。
将军来商店在微黑的夜色里灯火通明,远远地就能看到灯光下有人影晃动。门敞开着,朝他敞开着。他大步走进去,像往常那样瞅着老板娘笑笑,就往柜台后面走。老板娘这会正在和两个司机模样的男人说话,她和他们之间隔着柜台,隔着几瓶酒。三个人都在喝。
“哎,你这人,买东西怎么往里走?”
他愣住了,惊奇地望着老板娘——他的女人周美林。
“出去。”
他听话地退出来,看她朝两个男人眨眨眼。一个男人用大拇指指着门外说,全是狗肉罐头,你要多少都可以。他这才看到门外路边停了一辆绷着帆布的卡车。她说,有几箱就成,多了我这放不下。她和他们喝酒,喝的是神雀春。
“哎,买什么买了就走,别老听我们说话。”一个男人撇着难听的京腔说。
“我不买什么。”
“那干么来这里?去,一边玩去,我们还有事。”
罗汉石有点恼了:
“这又不是你的地方,主人没发话,你叫唤什么?”
“你嫌我叫唤啦?我是这儿的半个主人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没听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强?敢情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
“他一定是喝醉了,谁见过他。”女人说。
“怎么样?快滚吧。”
他盯着女人,见鬼了,真正是见鬼了,莫非又遇到了鬼风?她不是真的,是假的,一直是假的,不,过去是真的,现在是假的。不不,总之,他现在是真假难辨了。那么这商店呢?粉墙,女明星挂历,玻璃柜台,红松木的货架,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各式各样的香烟白酒,将军的打火机。对呀,没变哪,原来就这样。可是这能说明什么?越没变就越是假的?鬼风的作用就在于以假乱真。他害怕了,畏怯地望着女人。
“哎,傻啦,快走啊。”
“这人准是出了毛病。”女人道。
一个男人过来,撕住他的肩膀朝外拖去。他本能地反抗着,一挥手将那人打了一下。男人火了,双手揪住他,使劲朝外搡,直到他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强盗。”他骂道。
“你既然知道干么还惹我?”
女人从柜台里面冷眼望着罗汉石一声不吭。他爬起来,还要骂,一看那女人,又恐怖地吸口凉气。她不是周美林,绝对不是。周美林脸上从未有过如此寒心的表情。她很甜、很蜜、很温柔。她是那种叫男人一看就疼爱的女人。她不像面前这个女人,肉是横的,眼是吊的,嘴是撇着的,鼻子是歪的。她不在这里,在这里的不是她,是鬼风,没问题,他又遇到鬼风了。他朝后退去,退了几步就转身往前走,头也不敢回,一直走到一百米以外。
他站住了,惊慌地回身,看到将军来商店的门已经关上了,静悄悄的,好像那儿刚才就没有人,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他摇摇头,摸着身上的泥土,困惑地想,我不回家我在这里干什么?这儿有鬼风,回到家里就没有了。赶快回,别呆着。小心再给迷住。他急转身,大步往回走去。城市里五颜六色、迷乱人眼的霓虹灯迎接着他。他松了口气,带着新奇的目光瞧着熟悉的一切,手不停地举起来,摸摸沾了泥土的头发。一辆招手停从后面驰来,吱地刹住。
“喂,去哪里?”
我去哪里干他什么事?但他还是回答了:“去家里。”
“你家在什么地方?”
“老公馆附近。”
“上车。”
“上车?干什么?”
“你不去老公馆啦?”
他思谋着。车就要开走,他喊起来:
“去,等一等,我去。”
这时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又大又亮的白铝锅。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要铝锅,见将军,怎么鬼迷心窍到了这里?见鬼,挨打,生气,害怕,逃之夭夭,唉,我这个人哪,昔日的硬骨头钻井队长,总是自找没趣。
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到车上,正在买票。汽车无声地奔驰。窗外的灯光荧荧烨烨,人在灯下变成了无数闪烁的碎块。沿街的商店都用最明亮的灯帘炫耀着自己。一片繁华色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高兴起来,小声地哼着歌,脚在下面就像走路那样活动着。
是那山谷的风,
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还没哼得尽兴,车就停了。他不太高兴,怎么又停了?眼睛眯着朝窗外一瞄,那不是老公馆的大门么。他赶紧下去。
现在,他庄严地面对着玉砌公馆的大门,双手朝下抻抻衣服,平静了片刻,然后走过去,笔直地挺立在门卫面前。
“我叫罗汉石,硬骨头钻井队队长。”
“你有什么事?”
“我来要铝锅……”
“什么?”
“没你的事,我要见将军。”
“你是干什么的?”
“你别管。”
“那我怎么能让你进去。”
“可是我要见将军,要当面问他吃了野骆驼肉后是不是瞌睡多啦。”
门卫一听,仔细瞅瞅他。
“好,你等着,我去打个电话。”
门卫走进收发室,很快就出来,又向他问这问那。一会,从里面跑出来两个人,到了跟前,其中一个一把攥住罗汉石。
“就是他,没错。胆子真不小,还敢来要铝锅。”
他们扭住了罗汉石的胳膊,推着朝里走去。他质问别人,我怎么啦?我见鬼了是不是?没有人回答。他被抓起来了。他突然想起,首先攥住自己的那个人就是那天他来送肉时的门卫。
罗汉石被关了两天。等他走出老公馆大门时,心里已不再惦记那只铝锅,也不再惦记将军了。他只觉得所有的惦记都是虚幻的,尤其是当你惦记什么就出现什么的时候,那就一定要警惕,假的就在前面。譬如你惦记着你的女人,走过去一看,那女人根本就不是你的。你惦记着将军,给他煮了一锅野骆驼肉,结果吃肉喝汤的不是将军而是一只狼狗。据说那铝锅就放在收发室的墙根边整整一个星期无人问津。一个星期后来了一只狼狗,它用嘴揭掉锅盖,把头伸进去大吃大喝。完了它就睡着了,一睡就睡到阴曹地府去了。人们寻找狼狗死去的原因时,才注意到那锅已经腐败了的野骆驼肉,认为这肉里下了毒药,而下毒者的目的是想毒死将军。接着就是报案,查找下毒者,毫无结果,因为那门卫甚至忘了端着锅走来的人的名字,只依稀记得那人曾经叮嘱:“一天三顿,当饭吃。”没想到,有人试图谋害将军的秘密刚刚在厅级以上干部中传开,谋害者居然大步走来,神经兮兮地要讨回铝锅,还要见将军。审问的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只好把他放了。有人对他说,你呀,去看看病,你脑子有问题。什么野地丸、蜜罐罐草的,这是乡村地畔上的猪草,怎么给将军端来了?
他来到街上,很想喝酒,但是哪儿也没有雁鸣牌啤酒。他想,果然如此,心里惦记着啤酒,你就不会碰到要喝的啤酒。以此类推,就是你想回家,前面就没有家;你想去将军来商店,到达的就不是真正的将军来商店;你想找朋友吐吐心事,可找到的决不是能够理解你和帮助你的朋友,而是唆使你去见鬼的假朋友;你想往西去找落下去的太阳,可是你走了整整一夜也找不到,猛回头,太阳却在你的背后升起来了。都是叫鬼风给闹的。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走出了城市,走到将军来商店门前了。门开着,里面有人,有女人也有男人。女人看见了他,但没有理睬他。假的,商店和女人都是假的。他毫不犹豫地离开那里继续往前走。他想找到真正的将军来商店,找到那个属于他的真正的周美林。
他走到沙漠里去。沙漠的黄昏迎接了他。一股股燥风扑面而来,沙尘不断弥起不断落下。太阳躲到红云后面去了,散漫的余晖里,他没有看到真正的将军来商店。但他相信,有的就没有,没有的就肯定有。他坚定地迈动着步子,义无反顾地背离了城市。
几天后,一峰野骆驼在沙漠中发现了罗汉石的尸体,惊异地怪叫一声,这不是用枪打死了我妻子的那个坏蛋么?怎么躺在这里?和野骆驼一起发现这具尸体的还有一支公私合营狩猎队。他们在扣动扳机之后,将死人和死骆驼一起运回城市了。城市里,几个认识罗汉石的人顿时陷入了悲哀。他去干什么了,跑那么远?唉,人哪,活着有什么不肯的。
贺大民负责安葬了他。环绕城市的沙漠里又升起一座寂寞的坟丘。不久,他来到了将军来商店,对那女人说,你不去坟前烧点纸?女人凄恻地摇摇头,我找不到他的坟。贺大民说,我领你去。她还是摇摇头说,不就是死了么,人人都会死,我也会死。我死了谁来给我烧纸?死了的人,就别对活人抱太大的希望啦。
贺大民从将军来商店出来,心里十分悒郁,径直来到张秋浓家,对她说,今晚上心里难受,想和你一起呆着,在这儿还是在我那儿?张秋浓说,去你那儿吧。把你的那几个酒朋友都找来,一起说说话,就不难受了。我给你们做菜。于是两个人又出来,一个去了贺大民家,一个去通知朋友。
九点钟,该来的人都来了。手脚麻利的张秋浓已经把菜做好,客厅的大圆桌上,雄伟壮丽地摆了四个大陶盆,一盆是红烧胡萝卜、土豆和猪肉,一盆是麻辣羊杂碎,一盘是手抓羊肉,一盆是四个清炖整鸡。人们坐下来。开喝之前,贺大民提议,今天晚上,别的乌七八糟的酒都不喝,只喝纯正的大激荡。杨海峰不赞成,他希望能喝到神雀春。纪冈则表示应该在大激荡和神雀春之外任选一种酒,因为大激荡容易让人怀旧、让人不堪于往事,神雀春则容易让人兴奋亢进、心潮澎湃。这两种现象都是坏现象。贺大民说,由不得你们挑,我这里只有大激荡。杨海峰站起来,我就不信,你贺大民会这么老实。他四处寻找,果然从五斗柜里拿出几瓶昆仑泉酒厂生产的神雀春来。贺大民很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不是不想让大家喝,我是想老罗死了,咱们心里都不好受,那方面就收敛一点。马虎说,你真是狗逮老鼠,什么都管。你把你自己管住就行了。说着,瞅瞅张秋浓。张秋浓和林佩滢挨着坐,她的另一边是闷头抽烟的高语水。高语水这时抬起头,谁爱喝什么就喝什么,各取所需,我申请神雀春。活着已经够不容易了,干么还要为死人守节。大家都觉得他说得对,但没有谁公开表示赞同。
吃喝开始了。
两个女人会心一笑,都把手伸向神雀春。马虎赶紧递过酒杯去。张秋浓要了。林佩滢不要,她打算直接用瓶子喝。
“别急着喝,先填填肚子。秋浓的手艺,蛮不错的。”贺大民说。
“是不错,上次领教过一回了,但我是吃过饭来的。”纪冈说着就呷了一口酒。
“我也吃过饭了,但贺嫂的手艺我是不会放过的。”马虎说。
“谁是贺嫂?”高语水明知故问。
“应该是楼嫂,我说错啦。”
“没错,今天属于谁,嫂子就应该跟谁的姓。”高语水又道。
“那明天呢?”马虎问。
“行了行了,人家才来几次你们就开涮啦?秋浓,别跟这伙不啃骨头的狗计较。”
张秋浓笑笑:“我不计较。我觉得挺好玩的。”
在这种场合,林佩滢一般是只喝酒不说话,偶然抿嘴笑笑,那也只是为了回答一双偶然盯住自己的眼睛。所以,虽然她参与着吃喝的全过程,却始终和大家、和那种浓浓烈烈的酒场气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大家也很少拿她开玩笑,就像粗俗不愿面对高雅那样。这局面使张秋浓很满意,因为在她看来,大家愿意和她开玩笑是由于喜欢她,所以她也很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聚会。她低头喝酒,不时将眼皮撩起来,轮番瞅着几个男人。
男人也在瞅她,尤其是马虎,那双眼就像两道黑暗的阴沟,不怀好意地吸引着她。
大家已经喝进去不少,贺大民这才提议碰杯。
“算了,碰杯的酒是最没有味道的。”纪冈说。
“那不一定,就看你和谁碰了。”马虎说着端起酒杯,“来,两位女士,我们先碰了。”
他和张秋浓碰了一下。轮到林佩滢,她摆摆手说,算了,我这是酒瓶子,和你的不般配。
一直在认真吃菜的杨海峰这时攥起酒瓶子说:“酒杯和酒杯碰,酒瓶和酒瓶碰。”于是他先和林佩滢碰了一下,又和纪冈碰了。三个人一起美美地咕了一口。
马虎说:“你倒会拉帮结派的。这算什么?一个酒场上喝两摊子酒。”
“来来来,碰了。”贺大民端着酒杯碰一下马虎,又碰一下高语水,扬起脖子干了。“吃菜,待会凉了就不好吃了。佩滢,吃啊。”
“你别管我。”
马虎提议,为了求得统一,所有人都应该用酒瓶喝酒。
“别别,我不行。”贺大民说。
“嫂子在这,你说这种丧气话干么?你要是不行,嫂子能跟你?”
“她还没跟我呢。”
“快了。嫂子,干脆跟姓楼的离了。”
“别听他挑拨,楼宇人这人不错,离不得。”高语水说。
纪冈大声道:“干么非要求统一?你们要是用瓶子喝,我就使杯子。”
“这菜真的不错,你尝尝啊。”杨海峰说。
林佩滢摇头:“酒是粮食的精华。又是精华又是肉,吃下去准发胖。”
“其实女人还是胖一点好。”
“你嫌我瘦啦?”她笑着瞟一眼张秋浓。张秋浓盯着高语水。她发现他很帅。
杨海峰小声道:“别醋,她算什么?”
马虎和高语水吵起来。
“你这人没良心,喝了老贺的,却替姓楼的说话。”
“那又怎么样?老贺明白,我到底是在为谁着想。这事要是挑明了,楼宇人会怎么想?好吧,老婆,你想跟谁就跟谁,没那么容易。你让她说说,是不是?”
“我要提醒大家,万一哪天楼宇人知道了,那就一定是他告的密。”
“王八蛋才会告密。”
“行啦,你们,别操心太多了。”贺大民说,“秋浓,你看,为你好的人真不少。”
张秋浓说:“就你一个不为我好。”
“别埋怨,老贺这人我知道,除了不安分守己,什么都好。”马虎道。
“听见了没有?话里有话。”高语水说,“老贺,你怎么还不把他打出去呢?”
“那倒不必。我心里有数。”
林佩滢咯咯咯地笑起来。她在听杨海峰和纪冈说过去的事。
那一年,井队从山上搬到风老虎去了。刚扎下营,就听纪冈说,离风老虎三十多公里,有一个牧场,牧场尽是女放牧员。有人问,你怎么知道?纪冈说,保密,反正我知道。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二十多个上海和南京来的钻井工连夜出发,冒着能把帐篷掀翻的大风朝纪冈所说的牧场走去。他们估摸第二天一早就能到达牧场,刚好可以看到出牧的姑娘。哈,我们要去看日出了,我们要给姑娘们表演节目。临走,他们高兴得又喊又叫。纪冈害怕了,悄悄对杨海峰说,怎么办?他们回来后会揍扁我。杨海峰埋怨道,没有的事你瞎编什么?赶紧追上去,现在还来得及。纪冈追过去,但半路上又回来了。他不敢,他知道现在的失望和明天早晨的失望同样会使他们暴怒起来。杨海峰只好安慰他,没事,你就说牧场可能搬家了,搬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纪冈一夜没睡着,等待着挨揍。
第二天下午,那二十多个钻井工回来了,一个个疲惫不堪、勾头耷脑的,但脸上却没有丝毫愠色。那牧场,真大,真漂亮。绿油油的草场,一眼望不到头。羊群就像落地的云。牧场里有男人有女人,都非常好客,招待咱吃了一顿羊肉汤面。真的有牧场啊?纪冈高兴得跳了起来,瞧,我说的没错吧?那些人都说没错,都说过些日子还要去,去和那里的姑娘开联欢会。纪冈耐不住了,咱们也去看看,今天晚上就去。他撺掇杨海峰和其他人。没有人表示不愿意。于是晚饭后他们出发了。队长给他们送行,快去快回,不要耽搁太久。他们愉快地答应着,豪情满怀地走向远方的牧场。夜色里,牧场就像天上的星星闪着金光。
一行人走到天亮,又走到第二天中午。没有啊,绿油油的牧场在哪里?再不能往前寻找了,随身带来的吃喝已经全部用完,万一迷路那就不得了。纪冈疯狂地喊起来,我们上当受骗啦,回,赶快回,再不回就完蛋了。杨海峰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经历就是那些人的经历,不过那些人肯定没有他们走得远。他们愤怒得吐出了最恶毒的语言。
但是,第三天晚上,当他们摇摇晃晃回到井队时,心里的气就全消了。他们坐在帐篷里,吃喝着别人端来的馒头和水,一个比一个眉飞色舞地大讲特讲牧场的美好景致——那马群,奔跑起来山呼海啸,一片汪洋,翻滚着波浪。牧场的女人真漂亮,你们说得不错,她们非常好客,请我们吃肉喝汤,还给我们表演跳舞,舞姿优美极了。绿油油的草场啊……
这时有人哭了。
这时有人唱起了歌。
这时有人大声说:“将军要求我们学会不哭,我们不能流眼泪。”
这时许多人唱起了歌:
将军,将军,走来了,
你从北风的呼啸中走来了;
将军,将军,走来了,
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走来了。
纪冈和杨海峰拿起酒瓶碰了一下,几乎将酒瓶碰碎。接着林佩滢又碰了一下。
“干。”
三个人真的喝干了瓶子里的酒。一人又换了一瓶新的。
将军,将军,走来了,
你在战场一片寂静时走来了;
将军,将军,走来了,
你在河流的奔涌中走来了。
这歌唱得真来劲。虽然这将军和我们并没有朝夕相处,虽然这歌并不代表所有人的心声,但当人们在一个时代里唱惯了它并成为日后回忆往事的情感线时,歌曲所蕴含的就远远不是最初的内容了。记得么,纪冈,你离开井队我们送别时,就唱的是这首歌。我们喝了许多大激荡,然后就唱,一遍又一遍。我说,你小子真有运气,要去读书了,别忘了我们。你是咋说的?你说这不是运气,是奋斗的结果。我那时才知道你一直在读一些有关地质的书,井队每换一个地方,你就到处转啊转,然后把周围的地质情况写成报告寄给将军,于是你就有了去大学深造地质的机会。你小子老谋深算,你他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个离开井队的诀窍呢?你走了,我也开始这么做。我把办黑板报的一些稿子寄给将军,寄了一年多就有机会了。花丽海要办报纸,将军点名要调我去。我去了,先是记者,后是作家,我他妈真该感谢你。但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一直呆在井队我也不后悔,我现在至少是个钻井队长。那种生活过惯了也没什么,咱不怕。咱是能吃苦的人是不是?咱是耐得住寂寞的人是不是?那时候人很单纯,就是想女人嘛,不像这城市,庞杂纷乱,什么丑恶的东西都能产生。
不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喝,为了我们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思想,喝。
纪冈和杨海峰又碰了一下,正要喝酒,马虎插进来,你们嫌城市不好?那你们走啊,申请回荒原工作那还不容易。纪冈皱着眉头,又来了,没你的事。高语水朝纪冈使使眼色,把这小子你们赶走。杨海峰说,赶他干什么?酒场上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他这个主意倒也不错,说不定我们大家都得回荒原去。马虎哼一声,打死我也不回去啦。中子源库,我一听这个名字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贺大民说,扯这些干什么?喝酒啊。纪冈朝杨海峰举起了酒瓶,对,喝酒。每个人都喝了一口。林佩滢捅捅杨海峰,你们接着刚才的说,我爱听。杨海峰问纪冈,刚才说什么来着?纪冈想想,好像是女人。
“对,想女人。想着想着就不想了,你说为什么?有老婆啦。纪冈一举成功,嫁给了胡沛馨。”
“你说的完全正确,我他妈是嫁人而不是娶人。她是党员,是劳动模范,是积极分子。我是什么?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刚从学校毕业回来的小小的地质技术员。她向我表示爱情,我敢不接受?我们当时都在录井测绘大队。她是绘图的,我们整天在一起,晚上就到沙漠里去。四周空旷一片就我们两个。我和这个积极分子能干出什么好事来?结果她汇报了。她说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灵魂肮脏透顶,经不住我的引诱,就把裤子脱掉了。她坚决请求处分,还请求把我调离录井大队。领导找我谈话,说,既然这样,你们两个就结婚吧,不然,你就得到基层去了。我有什么办法,就只好听从领导安排了。可我心里至今不情愿。我有我心爱的女人,结婚以前就有了。唉,真他妈的阴差阳错。告诉你们,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而我是一门心思想离开女人。但是办不到,她死要面子,她不离。你们说我怎么办?难啊。”
“那……你心爱的女人呢?她怎么想?”林佩滢噗闪着眼睛问道。
“谁知道呢,唉,谁知道。可悲的就是我不知道。”
“她在哪儿?”
“在……不能讲,不能泄密。一个人一旦没有了秘密,就等于不可救药啦。我还不是。我还在挣扎。”
“算了,又伤感起来了。喝酒。”杨海峰攥起了酒瓶子。但这次纪冈没有响应。“你们喝吧,我够了,够了。”
杨海峰兀自喝一口:“酒是永远喝不够的,直到喝死。死了也得喝,喝阴间的酒。”
林佩滢说;“喝阴间的酒,我也陪着你。”
“我真是艳福不浅,生前死后都有女人跟着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的缘分不在今生而在死后。”
“别太悲观了。我们才开始,还有很长时间的以后。”
“可我总不能离婚吧?”
“离婚干什么?就这样很好。你同时拥有两个男人的爱,你富有得像个财主。”
“财主有财主的苦恼。”
高语水和贺大民划起拳来,声音不高但频律极快,叫人眼花缭乱。张秋浓专注地欣赏着,不时地笑一笑。她觉得这两个男人划拳划得都挺有风度。
马虎被冷落在一边,耷拉着眼皮,嘴里哼叽着什么。突然,他野浪地喊一声,又出事啦。没人理睬他,他就不管不顾地讲起来,现在晚上是绝对不敢出门啦,尤其是女的,一出去就有人跟踪,要是你想看清他是谁,他就一砖头拍死你。前天晚上拍死了一个,昨天晚上又拍死了一个,今天晚上说不定又得拍死一个。小心啊,拍死的都是女的。拍死了再奸污,你说这是人么?据说所有的公共厕所下面都守着几个男的,女的一蹲下他们就往上看,有时还会把手伸上来,摸摸女的那个。警察抓了几次都没有抓到。抓什么?那不是人,是鬼,是在荒原饥渴死的鬼。他们来到城市,在厕所下面安了家,没日没夜地观赏风景。你没听有个女的说,她看到伸上来的手是绿生生、毛烘烘的。还有个女的说,她感觉有个温乎乎的舌头在舔她的屁股,可左看右看也看不到那舌头。这算是幸运的,鬼没有弄死她再强迫她跟他结婚。那些死了的女人,都做了鬼妻,她们都有一个不喝神雀春就能青春激荡的鬼丈夫。还有的女人干脆就叫鬼给扒光了衣服,弄翻在地上。她光感觉到有人在呼哧呼哧地干她,可她永远看不见那个人。有的人给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又喊又叫,有的人却高兴死啦,心想即使丈夫在家他也不知道我在跟谁偷情。我告诉你们,女人,别去上公共厕所,别去澡堂洗澡,别和陌生的男人说话,别接受别人送给你的东西,比如磁带什么的。澡堂里到处都是偷看你们的眼睛,一不小心就会盯上你。盯上你你就完啦,死路一条,鬼们迟早要轮奸你,然后把你弄死去做鬼妻。陌生的男人,那说不定就是鬼变的。他们和你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把你的魂给勾住了,再叫你跟他走,一直走到黑黢黢的鬼地方去。你忘了你的丈夫和孩子你就不想回来了。你和他们寻欢作乐直到变成白骨精。至于别人送给你的东西,那是阴险的诡计,后果不堪设想。
马虎自顾自地说下去。尽管大家都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但无人给他助兴。有些事情曾经发生过,大家都知道。有些事情虽然第一次听说,但只要马虎说出来便是无稽之谈。就让他自个说去,他这个人挺怪的。或许对他来说,胡说八道就能产生快感。怪可怜的没有女人的男人。杨海峰同情地望他几眼,就不再理他了,小声对林佩滢说,别听他的,听了害怕。林佩滢摇摇头,不知是表示她没听还是表示她不怕。杨海峰看看表,发现已经两点多了。
张秋浓起身去卫生间。卫生间的门斜对着客厅,只听里面传来一阵吹铁哨似的撒尿声。马虎竖起耳朵,听听,瘆瘆地叫一声,鬼来了。高语水瞪他一眼,你妈才是鬼。马虎笑笑,你说的全是真理,谁都有妈,谁的妈都会变鬼。他看张秋浓回来,又说,你的口哨吹得真好听。张秋浓莫名其妙,询问地看看贺大民。马虎哈哈大笑。
“你在捉弄我?狗嘴里尽是臭哄哄的东西。高语水,你帮我扇他一个嘴巴子。”
“我?我?你叫我?”
“老贺打不过他,只有你了。我相信你能为我出气。”
“好。”高语水扬起了巴掌,“快求情,求情我就不扇。”
“求情也没用,扇。”
“嘿嘿。那还不如嫂子你亲自扇我。”他凑过脸去,“不忍心是不是?那就让我自己扇自己,权当是嫂子的疼爱。”他啪地使劲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惊得张秋浓“哎哟”一声。“嫂子心疼啦?”
“别胡闹,老老实实喝酒。”贺大民说。
这边,纪冈在杨海峰的怂恿下又一次举起了酒瓶,晃晃,说,你要是能让我高兴,我就陪你喝到底。杨海峰说,那还不容易。我告诉你,今天你回去,等待你的就是离婚。高兴了吧?纪冈说,别拿我穷开心,这档子事越提我越憋闷。
杨海峰沉默着。
那年在花丽海,在他家,他请别人喝酒,喝得他只想撒尿。他出来,站到门外的院子里哗啦啦地浇地。妻子听到声音跟过来问他,你在干么?他赶紧把双手叉在腰里,仰着头回答,看月亮呢。妻子骂道,看屁。你瞧瞧,月亮在哪?在后头呢。那时妻子嫁给他已经一年了,她天生反感喝酒,一见他喝就跟他动气。她跟别人嚼舌头把这事传了出去。报社的人戏之曰:花丽海望月。
纪冈没有笑。连杨海峰自已也没笑。这事有什么可笑的?妻子后来跟他离了。离婚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他喝酒吧。可是黑子也喝酒,而且一喝就醉。人是解释不清楚的,爱恨仿佛都没有原则。
他喝了很多酒,头有点大了,送别人回家,该分手的时候,他一边往后退,一边说着回见。突然他惊叫一声,一脚踩空,落到身后的下水道里去了。下水道有两人多深,摔得他在家躺了一个星期。
纪冈说,这事我知道,够悲惨的。一个星期里你妻子虽然在伺候你,但不跟你说话。你憋得差点死掉。杨海峰说,是啊,她有她的道理。她始终想给我一个教训。可是,在荒原,酒是寄托,我不能不喝。我喝了酒她就不跟我睡觉,我忍着,就像在钻井队一样。林佩滢说,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身边的这个女人比你喝得还厉害。他说,所以我们才能走到一起嘛。当然喽,喝酒的女人很多,但只有你一个人从来不醉,永远清醒。
他去别人家喝酒,半夜三更往回赶,半路上看到一个警察在用手电照着地面寻找什么。他凑过去跟在警察身后想看个究竟。跟了一会,警察突然回过头厉声质问,你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老跟着我?他说,看看呗。警察吹了一声口哨,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冒出几个警察。其中一个用手电照着他的脸,弄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一掌打落那手电,我脸上有什么?乱照。警察火了,这种时候,你在这个地方,鬼一样干什么?他说,你管得着嘛。警察说,管不着?哼,跟我们走一趟。于是他被他们押解到了公安局,审讯,关押,三天后才把他放出来。这次,妻子倒是急得几宵没睡,以为他真的犯了什么事给抓起来了。一见他回来,就哭着追问起来,我的天,你到底怎么啦?是不是喝多了马尿说了反动话,写了反动标语。他说,怎么可能,我骨子里不反动喝了酒也不反动。我是帮着他们抓坏蛋,结果他们把我当成坏蛋了。我像坏蛋么?我要是坏蛋天底下有几个好人?哼,警察,什么玩意,喝酒没一个喝过我的。妻子惊问道,你到公安局也喝上了?他说,人家请我喝,我不能不喝。他们天天喝,抓我那天晚上,他们就是喝了酒出去的,说是要找回将军的脚印,因为将军那天下午经过了那个地方。我告诉他们,我也在寻找将军的脚印,我们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他们就请我喝酒,然后就放了我。
纪冈仍然高兴不起来,指着杨海峰对林佩滢说,他的事多了,一喝酒就有事。有一次在油田指挥部搞国庆会餐,有点醉了,出去买酒还是上厕所?回来时走错了路,走到食堂旁边的猪圈里去了。他说,哎,这里怎么是你?走,哥们,猪同志,咱,接着喝,一醉方休不是?还有一次,也是醉了,带着儿子往家走,路过炼油厂大门口,里面跑出来一条狗咬他们。他迎过去,对狗说,你嚷嚷什么?没酒喝啦?到我家去。狗缩回大门里面去了,他对儿子说,你狗叔叔怎么不喝两杯就走啦?
“扯淡,这绝对不是我的事。”
“我要是瞎编我就是王八。”
“张冠李戴,这是你自己的行为。”
“你别说,我问她,你信不信?”
“信,凭什么不信。”林佩滢笑道。
“这就对了。你还是承认了吧。”
杨海峰苦笑着摇摇头。
“还有,那个冬天他骑着自行车往家走,一拐弯,肩膀撞到墙上,车子从胯下冲到前面去了。他躺倒在地,没爬起来,就呼呼地睡过去了。晚上,妻子出来找他,走到那里绊了一跤,站起来低头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丈夫么?是死了还是活着?推他不醒,就喊人把他弄到医院去了。亏他命大,被妻子发现了,不然那天晚上非冻死不可。他浑身都是冻疮,妻子怨他。他说,那有什么办法,你不让我在家里喝,我只好去别人家。”
“我听说是这样的。不是你妻子发现的,是一条狼把你舔醒了。狼是不吃死人的,就想磨磨舌头,磨着磨着,死人活动了一下。它一愣,正要咬,他睁开眼睛,倏地坐了起来。狼给吓跑了。”
“这是又一次。这事没错,我承认。”
“我再说一件你不敢承认的事。那次炼油厂的几个北京人去你那里玩,你请人家喝尿。程力行喝了一口,说,你这里有外国酒啊?”
“还是听我说。我那会还没结婚,晚上怕冷不想出去解手,就把尿尿到酒瓶子里。那天我忘了拿出去扔掉,他们来了就嚷着要喝酒。那就喝,喝到中间有人从床下把那瓶尿摸了出来。他说,这酒怎么是这股味道?说着还咂咂嘴。我一看,坏了,他怎么喝上了?赶紧夺过来说,打开后忘了喝,时间一长就馊了。我敢保证,喝这尿的不是程力行。”
林佩滢说:“是又怎么样?”
“哎哟,傻冒了不是?人家根本无所谓。我就喜欢这样不护着老窝的女人。”
“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还没说呢。”
“你是说看女排打球那次吧?那次,我和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中间他出去了,我没看见。我指着挂着大衣的衣架说,你怎么不喝啦?喝。然后我就跟衣架聊起来,聊了半天突然看到这家伙又从门外走进来。我吓了一跳,猛地想起不远处就是公墓,每天都有死人埋进去,每天都有新鬼。这来人莫不是鬼变的?我站起来,对着他又是挥拳又是啐唾沫,直到他把我摁倒在地上。清醒了一会,才明白刚才和我聊天的是衣架,气愤得我撕下大衣,扔到门外去了……”
“后来你哭了。”
“是你先哭的。你说中国队输了,你伤心,你难过,你呜呜呜地就像死了爹娘。我劝你别这样,下次就赢了。你不听,还是呜呜呜。我想我吃饱撑的?我心里也不好受干么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去劝别人。想着我也就呜呜呜地哭起来。我一哭他反倒不哭了,又过来劝我,不就是一场球嘛,输了就输了,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你听他是怎么说,人家是姑娘,为了赢这场球都脱成裤衩背心啦,现在,呜呜呜,白脱了不是?瞧,她们还不穿上,干么呀这是。”
“我没说,这是你说的。你还说你根本看不懂排球,也不喜欢为了一个球抢来抢去的。你看电视就是为了看那些蹦来蹦去的姑娘和姑娘们的大腿。”
“咱不争这个。好事情还在后头呢。我们接着喝,一直到天亮,就开始吐。你吐了一床一被子,吐干净了胃里的所有东西,吐出了一滩一滩的黄色的胆汁,那味道真大。后来你走后,我用湿毛巾捂着鼻子收拾房间,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到荒原上埋掉了。”
“不对,当时你也吐了,吐了人家一地毯,又从六楼阳台上吐下去,下面所有的人都被淋浴了一遍。”
“你才不对。那是另外一次,我们来宁沙开会,在招待所碰的面。而且,你从早晨六点吐到第二天半夜,吃了吐,吐了又吃。你的胃容量特别大,装进去一缸一桶,吐得就像龙王爷喷水,快把人吓死了。最后还是给你打了一针镇静剂,睡着后才不吐的。”
“我想起来了。我刚安了假牙。过了几天,你陪我去找吐掉的东西,幸亏是冬天,那些东西都一滩一滩地冻硬在楼下。我们用小铲子一点一点地把那东西铲下来,终于找到了吐掉的假牙。我拿回去,洗一洗,又安上了。呶,就是现在这个。看见了没?金色的。”
“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大概是酒的问题吧,不光我们吐,很多人都吐。花丽海的街道上,几乎每天都有几条狗醉倒在那里。因为它们吃了醉汉吐出来的东西。”
“你别打岔。你把重要事情省略了。有一天晚上你走错了门,醉汹汹地推门进去,见床就睡。早晨醒过来一看,怎么搞的?对面床上从被窝里伸出一颗女人的头来,那长发乱七八糟铺了满满一枕头。你看迷了眼,轻轻下床,悄悄摸过去。”
“没没没没,我一蹦子跳下床,赶紧逃出来了。我知道我进错了门,人家万一这时候醒来,喊一声抓流氓,我就说不清了。”
“你悄悄摸过去,对人家说,你醒醒,你怎么到我这来啦?今天晚上还来不?”
“编造,编造。”
“那女人翻身起来,浑身打战,你、你想干什么?这时候你才出来了。”
“就算是吧。接着是你打分。指挥部举办革命诗歌朗诵比赛,你是北京人,又是报社记者,人家让你当评委。你是怎么当的?中午喝酒,下午去会场,刚刚进行了两个人,满会场就听前面鼾声大作,有人过去一看,惊叫起来,呀,杨评委睡着啦。人家推醒你,你站起来,揉揉眼睛,猛不丁自己朗诵起来。什么来着?”
“睁开醉眼看世界,乾坤脚轻我头重。”
“还有,好长一串呢。”
“忘了。”
“只要精彩的你全忘。”
“后来将军训斥了我,就不敢喝啦。可不喝就没法儿过。贺大民那小子那天来请我,带着枪,说不跟他去喝酒就毙了我。去了又说我赖酒,倒了一海碗非要我一口咕下去不可。我不。他就掏出枪来,朝窗户开了一枪,吼道,喝,你们全喝,一人六大碗,谁不喝我就送他见阎王。结果在场的几个人都喝了六海碗大激荡,没有一个不醉的。当时的贺大民刚从巴音呼热水站回来,在指挥部保卫处上班。每天纠集一帮人在他那里喝酒,一喝就是一个通宵,连续作战五个月。喝多了就去外头,干他想干的事情,他一下就成了花丽海的名人。不说啦,不说啦,老贺好像不乐意,咱们还是说自己的光荣经历。”
“光荣个屁。我们在井队时那才叫光荣。我们在每个人面前摆上脸盆,倒满酒,谁喝不完谁就去上夜班。”
“那不是脸盆,是洗脚盆。”
“都一样,我们那会谁分过脸盆脚盆?胡乱用。”
“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一喝多就吐,把满肚子东西挨个吐到别人鞋里,直到所有的鞋都给装满。那次我睡醒后穿鞋,脚一伸进去,哔叽一声,脏东西扑上来蒙了我一脸。吐鞋的这人是谁?”
“是你自己嘛。”
“不对,是你。你他妈恶作剧惯了。”
“我干么要这样?”
“谁知道。反正那时候都想发泄,都想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们不说话了,突然意识到,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愈发悲哀了。林佩滢不耐烦起来:
“行了,别扯了,我也喝过不少酒,我怎么一个故事都没有?”
“那就太遗憾了。”纪冈说,“昨天晚上我还出了一档子大事。我要离开酒吧,看到门外灯光热辣辣一片,就照直往前走,只听一声脆响,才明白我是朝门上的茶色玻璃走过去的。当下就有人过来抓住了我,要我赔,我说要多少钱,他们说五百块。我说,你们搜,搜出来多少就拿走多少。结果他们只搜到两毛钱。他们也不想想,要是身上还有酒钱,我干么不喝到半夜?”
“这算什么大事。你去街上遛遛,哪天不撞碎几扇玻璃门面。就因为醉汉直来直去,所有玻璃铺的生意都特好。”
纪冈突然哈哈大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这几天想,我干么不辞了职去开个玻璃厂挣大钱呢?我们家那位胡司令说,不务正业。我想不通,这年头的正业是什么?”
林佩滢拍起手来:“我就等着这一刻。现在终于等到了。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不喜欢的马虎已经走了。”
他们这才注意到,高语水趴在桌上,歪着头正在梦游,涎水流下来,一直流到地上去了。马虎不在。贺大民和张秋浓也不在。卧室里传来一阵奇妙的响动。
杨海峰果断地站起来:“撤。”
这天夜里,在太阳一路通宵电影院的女厕所里,有人蹲在里面直到电影散场。看了一夜惊险刺激的电影,女人们都感到尿憋,就争先恐后去上厕所。这人突然站起来,拿手电照照,看到一长溜女人的白花花的屁股,然后他一个一个照过去,直到有人大喊,他是男的,是流氓。他扭身就跑,跑出厕所,跑进即将散开的夜色中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就是马虎。
同样的事情在城市各处已经发生过好几起了,总是在电影散场的时候。人们议论纷纷。有人传说,他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以前在花丽海出了名的将军的前保镖贺大民。有人反驳。你是个男的,你怎么认出来的?莫非你当时也躲在女厕所里?
从太阳一路通宵电影院跑出来以后,马虎又去了一趟城西的白尻蛋地区。他喜欢这个地方,喜欢白尻蛋这个名字。据说当年一群荒原油田的饥荒鬼最先来到这里,看到满地都是白色浑圆的石头,就垂涎三尺地说,啊,那多像女人的白尻蛋。从此这个名字就叫开了。马虎在清晨的凉爽安谧中,四处走动着寻找那些白色浑圆的石头。和以往许多次一样,他在楼间道边找到了一块令他最满意的那种色泽那种形状的石头。他抱起来,揣在怀里,疲惫地回家去了。他打算积攒一百块这样的石头。他把自己的行为称为选妃子,并且给每一块石头起了名字:张雅琴、王美丽、赵香梅、李素贞,等等,他把自己知道的女人名字都用上了。他以为自己是皇帝,拥有七宫六院,每天都沉溺在嫔妃簇拥的歌舞声色之中。
回家的路上,他没忘了掏出装在口袋里的磁带,扔在他所经过的楼门前。他每天扔出去五盒,已经成了习惯。他希望在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上都有人能拣拾到一盒他奉送的磁带。
太阳一瞬间就跃上了楼顶。空中,零零星星传来飘风鸟儿的叫声。他朝上瞅瞅,鸟儿箭似的消失了。妈的,吵什么。他脸上挂着对天空的反感,无奈地诅咒着。一会,更加密集的鸟儿飞来了,疯野的鸣叫响成一片。就像是故意要和他作对,它们在他头顶直上直下。他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又跑起来,恨不得立刻躲到自己家中,躲到他的嫔妃的白色阵容里去。他问自己,为什么要讨厌或者害怕这些灵活的小畜生呢?不知道。这种害怕是突如其来的。突如其来的内心的恐惧一下子占满了他的心脑,他哆嗦着,一不小心,怀里白色浑圆的石头滚下来砸在了右脚面上。他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脚呲牙咧嘴地哼哼起来。
飘风鸟儿飞到别处去了。早晨的阳光艳艳的,天空呈现最好的清丽。美丽的石油城,伟大的石油城,在透明的空气里,显得那么可亲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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