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造物主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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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着墨镜戴着口罩的林佩漩敲开妹妹林佩滢的家门时,发现妹妹刚从床上爬起来。两个人都很奇怪。

    都什么时候了,还睡?

    大热天的,戴口罩干么?

    妹妹说,昨晚我们在朋友家喝酒,天快亮时才回来。姐姐没心思听她解释,走到里间去。猛然看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躺着一个男人。男人醒了,见她进来,赶紧坐起,披上衬衣。

    林佩漩吃了一惊,尽管她早就应该知道此人是妹妹的情人,但她的吃惊仍然让杨海峰吃惊。跟你妹妹这是必然的结果,难道你过去没看出来?她愣怔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应该说什么呢?她是受了自己变形的惊吓来投靠妹妹的,来求得妹妹帮助的,却在这里又一次受到了惊吓。但她还没有丧失理智,她首先意识到她的尊严正在一座高隆的悬崖上滑落,她得抓住,拼命抓住,一根草或一棵树。她抓住了,这就是她没有像来时所想的那样,拿掉墨镜,拿掉口罩,看看妹妹的反应。这反应很重要,它能检验自己变形的程度以及别人对自己的印象。但她决不需要杨海峰的反应。他是个瞧不起自己的人,如果不是由于他的傲慢无礼自己也许不会有今天的这种惨状。她恼怒得眯起了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应该么?”

    “我妹妹有丈夫。”

    “可她丈夫在哪里?在荒原,他不回来。你妹妹需要我。”

    “总有一天你会倒楣的。”

    “这话你应该对你妹妹说。”

    林佩漩退出来,看到穿睡衣的妹妹坐在外间沙发上。

    “你和他多长时间啦?”

    “姐,你有什么事?”

    “他这个人自私自利,让人讨厌。”

    “姐,我们最好不要互相干涉对方。”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

    “姐,你别生气,你坐呀。”

    “我不坐,我要走。”

    “可是你肯定有事才来这里的。”

    “没有。我就是来提醒你,这种事程力行接受不了。”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犹豫。”

    “犹豫什么?断了,跟他,他在玩你,臭男人。”

    林佩漩离开了妹妹家,来到街上,就把口罩、墨镜拿掉了。她目不旁视地往前走。前面好像是冬天,是一泓冰水,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冰冰凉凉的。仿佛一团一直在熊熊燃烧的火,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浇灭了,连丝丝缕缕的烟袅也不存在了。无欲无思,恍若行尸走肉,她摸摸自己的脸,发现即使是那些五彩缤纷、金碧辉煌的商店饭店,也显得一派荒凉。没想到,什么也没想到,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预知过,今后的一切同样也无法预知。更没有想到的是,她似乎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白尻蛋地区,就看到自己所住的那栋楼、那个单元了。姚奇月迎面走来,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没跟她说话,就擦肩而过。她惊愣在姚奇月的背后,看着这个瘦小孱弱、忠于自己的公司的门神匆匆远去的背影,鼻子一酸,几乎哭出声来。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变得同事不认识自己了,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除了声音,声音和身体的外形大概是没变的,不然妹妹就不会认出自己来。可人活脸,树活皮,没有了过去的脸面,怎么会有过去的自己呢?她不是林佩漩,已经不是了。她是一个高颧骨、蒜头鼻、金鱼眼、糙皮肤的奇丑无比的女人,一个生活对她冰凉、她对生活冷漠的女人。她正在孤独中回家。她看到单元门的背后,平躺着一盒磁带,就捡起来,步履滞重地上楼去了。楼上,过去陪伴她的常常是寂寞,而现在是平静,是如同原初的荒原一样的平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对没有男人的日子感到恐惧了。

    她想到了隐居。

    半月以后,隐居在家的林佩漩因吞食安眠药而睡死过去。好些日子没人知道。妹妹林佩滢打了几次电话,自然是没人接的。她有些狐疑,就去公司找。公司已经关闭了,树倒猢狲散,职员们不知哪里去了。她四处打听,谁也不知道,就想姐姐大概一个人去了外地。她想,会有一天,姐姐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扔下一些从外地带来的礼物,然后继续责问她和杨海峰的事。想到这些,她就不再找姐姐了。又过了一个多月,她突然醒悟到或许是出了问题,就去敲门,敲不开就砸,砸不开就撬。住在对门的邻居出来了,看看她,就要回去,她问道,你最近见过我姐姐没?那人眨眨眼,你姐姐?这里头住的是女的?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人说着就进了自家。她继续撬,一股尸臭味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门开了。

    她走进去,看到了满地的蛆虫,看到了从窗户缝里爬进来后变得又肥又大的苍蝇,看到了一个腐烂的死人躺在地毯上。她发出了一声野兽的叫声,扭身就跑,跑到楼下,跑到街上,跑向十字路口的警察。警察说他除了交通别的管不了,要她立马去公安局报案。

    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在调查死亡原因时,注意到了一直通着电的录音机和一盘没有被主人取出来的磁带。又是它。他们已经多次见识过它了。或许,它就是导致死亡的原因吧。

    在这盘磁带里,有一个人用神秘莫测的口气,说出了成千上万个操你妈,最后大喊一声,世界,我操你,用原子弹操。它带给城市的是一种无从宣泄的仇恨,是恐怖和无边的困惑,同时也给一些人带来了发财的机会。

    音像制作商们很快发现了这盘被人悄悄传说的磁带。他们以此为蓝本进行再创造,不久便有许多类似的磁带出现在市场上。其中一盒的标题是《献给本城的维纳斯》。在这个标题后面,本城每逢节庆日都会大出风头的男女歌唱家,极其真诚也极其恶毒地,用一种模糊不清的声音念着或唱着两个最叫人难堪的字。

    一时间,隐忍的诅咒风靡全城,而音乐和时髦歌唱家则成了它美丽的包装。

    就在这种诅咒或者叫作歌唱声中,林佩漩香消玉殒,除了几个亲近的人,谁知道她死了呢?就像大海里死了一条鱼,水浪的起伏并不是为了哀悼。歌唱依旧,被浑圆的白色石头砸伤了右脚面的马虎已经康复了。他继续着他的营生,出没在电影散场后白花花的屁股排成队的女厕所里,出没在常有女人孤身只影走过的僻静街道里。他的伎俩是从女人后面喊一声,喂,过来,你丢了东西。等女人过来或他过去后,他就猛地将裤子的拉链拉开,并说一句,瞧瞧,这是什么?好像这个城市的女人具有最宽广的心胸和最能容忍的态度,没有一个人抓住他,把他当作调戏自已的流氓扭送到公安局。至多骂他一句,转身走开或轰他走开。还有的会说,世上怎么尽你这种人,昨儿碰到一个,今儿又碰到一个。听听,似乎这个城市,像马虎这样的还不止一个。的确如此,有一天,在上海路的一号纬巷里,当马虎走进去要故伎重演时,他看到一个跟他岁数相仿的男人拦住了一个女人。他把自己的裤子抹下去,冲着那女人喊道,你看呀,快看呀。那女人躲闪了几下,转身跑掉了。从此,马虎明白,自己不是在独立作战,还有一些同行,分布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和自己干着同一种事业。他的露阴癖和窥阴癖也因此而愈加膨胀了。按他的统计,最多时,他曾经一天露阴十三次。十三是个不吉祥的数字,是高峰也是极限。他清楚地记得,十三次以后他再也没有过超越,他开始走下坡路。其标志是那天他偶尔买到一瓶狗肉罐头,回到家打开吃了,吃完了才发现罐头商标上有巴斯库巴养殖肉联场出品几个字。他呆子一样思考了片刻,不禁恶狠狠地踢一脚自己,骂道,狗东西,你要自食其果呀?

    由于中子源库的存在,整个巴斯库巴地区,方园数百公里的荒原,都是严重的核辐射区,但除了中子源库的人,在那里工作的人都不知道内情,甚至不知道三十五号信箱是干什么的。他们心安理得,依然在那里的油田、矿区、农场战天斗地,依然修建楼房、创办企业,试图增强生存和生活的能力。愚蠢的人们,那儿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个动物、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污染源,干么还要办什么养殖肉联场呢。说出去,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不,决不。出来的,说明苦够了,没出来的,说明还没苦够,这是上帝的意志,天机不可泄漏。咱做个明白人就行了,眼睛放尖一点,不吃那里的肉,牛羊猪狗都不吃。可是,真遗憾,他已经吃了,而且吃了狗肉,吃了整整一瓶。

    巴斯库巴的狗肉是最不能吃的。

    那一年,中子源库的一批狗不中用了。叶五洲让他带出去,按照惯例打死后埋掉。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在巴斯库巴湖边放开了它们,使它们成了到处流窜的野狗。它们在有人群居住的地方活动,偷吃食物,给人追撵,参与狗与狗之间的撕咬争斗,甚至几只母狗还和别人豢养的公狗进行了交配,生下了一窝又一窝的怪胎。怪胎长大了,遗传也随之降临到它们的后代身上。后来,所有的野狗都被正在筹建的养殖肉联场捉了去,成了那里的第一代养殖对象和屠宰对象,或许也是第一批出场的狗肉罐头。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牵着又一批淘汰的狗来到了中子源库外面,又一次违背了打死后埋掉的惯例,把它们卖给了养殖肉联场。他得到了二百多元外快,得意了好几天。

    似乎刚刚得意完,就有了自食其果的今天。他沮丧到了极点,那种给这个城市的爱情生活增添色彩的行动也就怠惰起来。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将军曾经对叶五洲说过,中子源库的人,只要不做杀人犯,别的错误,一概不追究法律责任。如果现在,有一个中子源库的人,拿几个伽玛源来到城市,把它投进水源,投进空气,投进生活的衣食住行里,那会怎么样?难道也是一概不追究法律责任?狗肉是一种启示,他在怠惰中悄悄领悟着,突然觉得事业渐渐宏大了。谁说的,人生能有几回搏?谁说的,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谁说的,生命的价值就在于创造和进击?

    正当马虎的艺术创作传播日益广远的时候,城市在一种无比亢奋的情绪中,迎来了一个寂静的早晨。人们很不习惯,觉得好像丢失了什么。怎么这么静啊?直到中午,有人才突然意识到,今天早晨,怎么没听到飘风鸟儿的叫声呢?也没看见它们飞上飞下、飞来飞去。哦,原来是这样。这种鸟儿又名见阳鸣,不见太阳不出窝。大概是河坝那边今天有一块云挡住了太阳,使它们误以为是阴雨天就安闲地呆在家里了。第二天,长空丽日,一碧如洗,可是飘风鸟儿还是没有来。寂静,令人不快的寂静。许多人开始翘头顾望了,一个星期都是这样的情形。翘头盼望的人越来越多。又过了一个星期,突然传来消息,说有人专门去河坝那儿看了看,发现飘风鸟儿已经不在那里了,所有的鸟窝都是空空荡荡的,水面坝顶上也没有它们的影子,连新鲜的鸟屎也找不见了。人们这才明白了一个事实,飘风鸟儿飞走了,陪伴城市许多年的空中的灵鸟飞走了,飞得一只不剩。接下来便是寻找原因的话题,自然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它们找不到食物了,只好离去。不。常常有人去坝上摸鸟蛋,弄得人家断子绝孙了。不。弹弓,小孩们对天劲射的弹弓让鸟儿害怕了,觉得城市再也不安全了。不。大家都能认同的说法是,这是吉祥鸟,城市已经不吉祥了,它们还来干什么?可是,城市怎么就不吉祥了呢?瞧瞧啊,发生的那些事,难道是好事?

    有一个人,一个来自荒原深处的憨厚敦实的男人,在六年之内肢解了二十八个女人。他为什么要这样?他难道不是人?唯一的答案是没有的。他十三岁从陕西来荒原,因为父母离异、各奔东西,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他先是在茫崖石棉矿做工,后来又去锡铁山、又去硭硝矿、又去钻井队,又去油田农场管理一片枸杞林,孤身一人,直到来城市定居,已是三十年以后了。来城市后,他在废油经营公司管理仓库,兢兢业业,老实勤恳,年年被评为优秀党员。好人哪,没有人说他不好。既然是好人,大概只要他说一句,到我那里坐坐吧,就不会遭到拒绝,况且他一个人住一套房子,那些因为男人在荒原工作而需要解闷的女人对此存有希望或者叫作好奇。他端茶倒酒,百般殷勤,然后打开录音机和电视机,在声响的掩盖下,扑向那个被他邀请来的女人,掐死她,肢解她,再用高压锅烧煮。有人看见他从家里出来时经常拎着一塑料包东西,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到公园喂鱼去,我就这个嗜好,没办法。每烹煮一个人,通常他要去八到十次公园。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堂而皇之地倒入人工湖,还对旁边的人笑笑,我吃不了,让鱼们吃。二十八个女人就这样被魔鬼的使者从容不迫地推出了人世。

    第二十八个是周美枝。

    她离开叶五洲后就住在姐姐的将军来商店里。一次上街去,在一个丁字路口,她碰到了他,他们在硭硝矿时就认识。他请她到他那里去,她知道他是个单身汉,就答应了,干么不去?或许他是第二个叶五洲,能给她带来一大笔财富呢。有个刚喝了神雀春的司机路过丁字路口看到了他们,驱车来到将军来商店,对老板娘说,我知道就你一个,赶紧来了。我的好女人,关门停业吧。

    周美枝再也没有回去。第五天中午午休时,魔鬼的使者拎着一个塑料包朝公园走去,路过丁字路口时,被一直在这里寻找此人的周美林和那司机拦住了。

    两个小时后,公安局的刑事侦察员搜查了此人的住处,发现了一锅没来得及喂鱼的熟人肉,还发现了满满一柜子女人的衣裤和高跟鞋。魔鬼的使者终于在人间栽了个大跟头,一栽就栽回阴间去了。

    关于魔鬼的使者传了几天就过去了。留给人们的思索是:女人,看好了,你身边的男人是人还是鬼。贺大民一再地说,秋浓啊,你真幸运,遇上了我这样一个好人。张秋浓说,人是好,可我不能跟你天长地久。他哈哈笑道,何必天长地久呢。今日有酒今日醉,来,咱快点,每一次幽会她都觉得是最后一次,但真正的最后一次似乎总也不会到来。他说,你就别想了,该结束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但是,他们两个谁也没想到,说完这话,真正的最后一次的最后时候就已经悄悄走来了。

    有人敲门。他们不开,那门就越发剧烈地叫唤起来。贺大民小声骂道,他妈的不开门就是人家有事,改日再来不好么?门依旧在响。他们两个分开了,感到十分扫兴。突然,他跳下床,冲过去,拉开门吼道,是客人还是强盗?有你这么敲门的么?他以为是高语水或马虎或其他常来他家聚会的人,定眼一看,哎呀呀,不得了,来人居然是楼宇人。楼宇人一步跨进来,直奔卧室。卧室里,张秋浓依旧躺在床上,一丝不挂,丈夫望着她,气得浑身哆嗦。

    有人打电话告诉他,说他妻子在和贺大民通奸。他不相信,请假回城悄悄观察了两天,这才明白,他这次回来已不能回去了。他想到了后果:逮捕,法办,以命偿命,想到了如果自己最后竟是这样的下场就等于过去的时光里白白地奋斗了。但他还是按照他的本性采取了行动,他从腰际抽出了一把白天从商店买来的七寸蒙古刀,回身来到客厅,直扑无所措手足的贺大民。

    呀——他像一个日本武士。

    贺大民惊叫着,根本没来得及躲闪,就带着刀子躺倒在地,肩膀撞到电视机架上,那不锈钢的架子一歪,电视机滑了下来,荧光屏碎了。主人在地上扭动。醋到极端也恨到极端的钻井队长,英勇无畏的荒原汉子将蒙古刀从贺大民肚子里拔出来,又用双手握着,狠狠扎向他的胸口。

    他叫着,血;他不叫了,还是血。

    张秋浓跑过来,一看情况,又惊喊着跑回卧室,将门从里面关死了。

    楼宇人从死者身边站起来,看到茶几上有半瓶喝剩下的神雀春,拿起来一口气咕了进去。

    楼宇人投案自首的当天,张秋浓失踪了。

    纪冈说,那是个傍晚,天气不好,有黄风,沙尘弥漫。我去酒吧消磨时间,一摸口袋,钱忘带了,就回家去取,半路上碰见了她。她去的方向既不是她家也不是贺大民家。我觉得奇怪,问她干么去。她不说,脸色难看极了。我当是她病了,问她是不是要去医院。她摇头,走了。谁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要是我了解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一定会拦住她,或者悄悄跟上她,一旦有危险,我就上去搭救啊。不过,说不定她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哪?楼宇人叹口气,她没有娘家,她母亲1960年饿死了,父亲是我们井队的老队长,1978年井喷着火时掉到火坑里连骨头都没有留下。她有一个哥哥,是荒原克鲁克湖渔场的渔工。但她不会去她哥哥那儿。他是个酒疯子,喝了酒连老娘都敢强奸。纪冈啊,帮我再找找,一定找到她,就说我对不起她。

    探视时间到了,纪冈离开了铁栏杆里面的楼宇人。心里茫然一片,我去哪儿找?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大的世界。实在找不到,就只好骗他了,就说找到了,她很好,她现在除了上班哪儿也不去,就是不愿意见他,怕羞耻,怕难过。

    纪冈走在街上,走进了酒吧,走到单身汉自由自在的醉态人生里去了,他感到陌生,还有点吃惊,怎么就终于和胡沛馨离婚了呢?太叫人出乎意料了。

    还是那个傍晚,天气不好,有黄风,沙尘弥漫。他和张秋浓分手后就回家取酒钱,打开门,进去,直接走向卧室,因为胡沛馨从他的工资里分配给他的酒钱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他推开门,愣了,怎么搞的?这不是我家?我走错啦?他四下看着,没错呀。床上光赤着身子的女人也没错,是老婆胡沛馨。只是她今天的举动太反常了,她忽略了白已的身份,两腮赤红地委身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那男人是叶五洲,一个曾经追求过她的神雀春的发明者。呆愣的纪冈突然冒出一句:

    “忙啊?”

    床上的人和他一样不知所措,回一句:

    “不忙,不忙。”

    “那我先走啦。”

    “好,再、再见。”

    他走出家,来到傍晚的风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也有今天啊。人这种东西真是太奇妙,说变就变。他没再去酒吧。一个人逛大街,从这头到那头,从这街到那街,直到午夜。他疲惫不堪,口干舌燥地回去了。胡沛馨在等他。他像以往一样和她说了几句闲话,就脱衣上床呼呼地睡了。

    之后就是离婚,自然是他先提出来的。她没说不离,只是一再申辩,她和叶五洲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而且,由于纪冈的突然回来,他们并没有干成,没有啊。她说,你怎么不相信呢?要是能有仪器检验出来就好了。他说,你呀,你就是死要面子,已经到这份上了,还维持这个家庭干什么。散伙吧,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就是想轻松轻松,其实咱们早该各奔东西啦。胡沛馨哭了。她把家庭的破裂怪罪于神雀春,一怒之下,在厨房水池子里摔碎了所有贮存的神雀春,然后悲愤地喊道,离就离,你当我怕?我还不是为了你的面子?今儿离了,明儿我就卖屄去。我就不信我做不出来。劳动模范,积极分子,是个毬么,我不要了,不要了。

    他们离了,纪冈在办公室给自己支了一张床。他没有再去过原来住的地方,也不知胡沛馨是不是按她说的那样去做了。这个女人,真要是什么都不顾了,做这种事的动力还是有的。给她自由,让她去做,看看能不能比跟着他时有出息些。或许,她更没出息了。她会跟定叶五洲,去过一种比过去还低级的生活,唉,女人,谁知道。

    有一天,在街上,他碰到了叶五洲。两个人互相望一眼,没说话。又有一天,他在街上又碰见了叶五洲,还是没说话。由于他没事常在街上逛,很快又有了第三次。他们互相点了点头。第四次,他们就说话了,好像双方都感觉对方想和自己打招呼。

    “干么去?”

    “逛逛。你干么去?”

    “也逛逛。”

    “你好像很爱逛街?”

    “无聊呗。你不是也一样么?”

    “我可不是无聊,我这些日子天天在街上转,找马虎。你见过他没有?”

    “好久没见了。找他干么?”

    “保密,以后你就知道了。”

    但是过了一会叶五洲就不再保密了。他们坐在一家酒店里,叶五洲抢着点酒点菜,又提前结了账,算是对纪冈的赔罪。两个人东拉西扯着,又喝又吃。纪冈突然仿佛不经意地问一句:

    “你呀,打算怎么着?跟她结婚?”

    叶五洲沉思着,半晌才说:“难啊,你知道我不行。我害怕她太那个。”

    “你不是行了么?”

    “行是行了,可总叫人提心吊胆的,担心有一天又回到老样子上。”

    “有你的神雀春,你怕什么?”

    “唉,不保险哪,万一酒喝不上了呢?”

    “这你就是蒙我了。”

    “不蒙你,这日子快啦,你就等着。”

    “这么说,你根本不想跟她结婚?”

    “不想,从来没有想过。那天我本来是去找你的,打听见过马虎没有。一进门就见她一个人。我是没有了美枝急得慌,挑逗了几句,她就把不住自己了。我也是借着酒力放开了胆子……”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好不好?咱们喝酒,都是不容易的人了,谁还会忌恨谁啊。我要是小肚鸡肠,就不跟你罗嗦。”

    他们又吃喝了一会。快要分手了,叶五洲又叮嘱道,要是见到马虎,赶快告诉我。纪冈追问他马虎怎么啦。他吭吃了半晌说,出大事啦。我告诉你,你可不要给任何人散布。纪冈说,我他妈连老婆都没了,给谁散布去?你爱说就说,不说拉倒。叶五洲嗫嗫嚅嚅的,最终还是说了。

    可是纪冈脸上并没有他期待的那种大惊失色:“大概人家想留个纪念吧。”

    “纪念?不得了。那东西在中子源库是要装进铅罐里的,三吨重的铅罐包裹着拇指大的源。就那样,强辐射还有几十公里呢。他现在要是带到这个城市里来,就等于所有人都在抱着一个中子源睡觉。后果是什么?两年之内,所有人都得掉头发、脱眉毛、害眼病、失去性能力、生怪胎、死胎……”

    “然后呢?”

    “死。”

    “那就死呗。人总有一死,死了还有儿子、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

    “胡说,一个源的半衰期是四百年,到核辐射的能量衰减完毕,需要将近一千年,人在这个地方别想存在啦。”

    “真是操心操出个上帝来,管那么宽。你要是害怕你就快离开,别到处造谣惑众。”

    “这这这……你不懂。”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比咱们活得好。让活得好的人遭点灾难,也算是一种平衡,干么大惊小怪的?回家睡觉去,别整天找啊找的,我要是马虎,就把那东西装在口袋里满世界转一遭,让他妈上海、广州、纽约、伦敦,还有咱老家北京,都受到污染。”

    “你这人真坏。”

    “我干么要好?行了,别说了,咱喝完最后一杯,散。”

    叶五洲不碰酒杯,只是唉声叹气。他真后悔,干么要听马虎的呢?

    马虎突然出现在巴斯库巴油田的中子源库,对他说,这地方离开久了还真叫人想。我来故地重游,住几天不反对吧?他说,怎么会呢,只要你愿意,住多久都行。多一个人就少一份寂寞,准备好你的话匣子。马虎住了两天。他走后一个星期,测井队要提用中子源,叶五洲打开仓库,打开一个白色铅罐,才发现里面那个像子弹一样的东西不见了。他马上想到了马虎,因为马虎曾要求他打开仓库,进去,一个铅罐一个铅罐深情地抚摸。他还为之感慨不已,人啊,只要是经历过的,即使不美好,也会百般留恋哪。后来他出了仓库,马虎就在仓库里一个人呆着,呆了很久,从仓库出来时,眼泪纵横流淌。

    马虎很快离去了,他也很快追踪而来。可他的作用仅仅是给上面做汇报,至于找回中子源,看来已经不可能了。马虎不是藏起来,就是已经逃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城市上空盘旋。

    或者,并没有什么阴谋。马虎仅仅是为了钱。中子源是从美国进口的,一个一百三十多万美元。马虎即使半价出售,那也是一笔令常人不敢想象的收入。可是他卖给谁呢?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或是别的油田?这年头,什么都是可以做交易的,那就去黑市看看。他真的去了,发现有大约十个像马虎的人在那里兜售动物的性器官和一些钻石、珍珠、昆仑玉之类的玩意,却没有一个是真的马虎。

    一位副省长代表将军召见了他。在一间宽敞豪华的大办公室里,副省长首先谈到全国全省的大好形势,其次谈到荒原和城市多年来建树的伟大业绩,然后又谈到目前需要一个安定团结、稳固发展的局面,绝对不能出乱子。至此,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副省长这才言归正传,中子源丢失的事我们已经开会研究过啦,也向上面作了汇报。事情就这样啦,你不必宣扬出去,免得引起混乱。刚才说了那么多,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出现了混乱,人心惶惶,我们要拿你是问。那个偷了中子源的人嘛,公安部门会追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能跑到天上去?你就不要管了,你的任务就是保守机密。

    但是他不甘心。他整天在街上遛跶,转遍了城市所有的公共场所。他渴望抓到马虎,十分渴望。直到今天,他碰到纪冈的时候,他的渴望丝毫未减。

    他离开了纪冈,去找胡沛馨。和胡沛馨睡了一觉,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回家去,仍然想着抓住马虎的事,但这时,便衣警察早已埋伏在他家的门口了。一见他,就扑上来,咔嚓一声,铐住了他的双腕。他被带走了。临上警车时,他似乎看到了马虎,看到这个邪恶的人从两栋楼之间匆匆地神色慌张地走来。他挣扎着要跑过去抓住马虎。但警察以为他要逃跑,死死拽住不放,他只是空喊了几声,抓贼,那是贼,他偷了中子源。警察问,中子源是什么玩意?为了便于对方理解,他喊道,就是原子弹。警察哈哈大笑,没听说过有偷原子弹的贼。这时,听到了喊声的马虎扭身就跑。警察笑得更厉害了,你跑什么?你以为你真的偷了原子弹?他们把叶五洲塞进了警车。警车呜呜地叫着,平添了几分恐怖和紧张的气氛。城市的空气霎时凝固了。

    叶五洲的罪名是:制造假酒,牟取暴利,偷税漏税,并以假酒煽动男女私情,败坏道德风尚,制造社会混乱。

    他不服。他要求见将军。他告诉审讯他的那些人,将军说过,中子源库的人,只要不做杀人犯,别的错误,一概不追究法律责任。证据呢?人家要他拿出证据来。他理直气壮地说,证据就是荒原,就是不可磨灭的历史。在历史的一页上,写着将军视察中子源库,将军说……人家笑了,我们要的是人证物证。他喊起来,你们去问将军,将军会证明的。有人严肃地告诉他,将军说了又怎么样?将军不是法律。将军时代已经过去了。你最好还是老实点,别说将军,上帝也救不了你啦,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一脸呆气什么也不知道。荒原也不是过去的荒原啦,造反,罢工,游行,打斗,毁坏机器,焚烧汽车,人都疯了。为什么?就是你。你的假酒叫城里的女人一个个变成了鸡,叫荒原的男人一个个戴上了绿帽子。男人们不干了,闹着要往城市调,要做最后的斗争,要求惩罚那些勾引了他们的女人的人,要求释放楼宇人。楼宇人是谁,知道么?是杀人犯。我实话告诉你,你的命运现在不取决于将军,也不取决于法律,而取决于你要用来作证的荒原,荒原人要是不闹了,好办,判你几年,走人。人家要是不依不罢地闹下去,你就是罪魁祸首,非毙了你不可。

    叶五洲两眼发直,呆呆地听着,觉得一肚子愤懑正在变作一股疲软的气体,怎么也冲不出喉咙了。他无精打彩地坐着,突然悲叹一声,便痛声号哭起来。

    早晨,泛滥着神雀春酒,泛滥着生殖器,泛滥着性文化的城市,在女人的淫奔和男人的放浪暂时平息之后,迎来了一轮沐浴着轻风的新太阳。新太阳比以往的太阳鲜红多了,而且滴着水,淅淅沥沥的。太阳的长袖舞得很开,环绕城市的乳白轻纱随风抖动着,一派天高气爽的好景致。再也听不到飘风鸟儿铺天盖地的嘈杂了,那个离石油总部不远的十字路口,骂大街的女人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喝喝喝,喝你妈的蛋哩。喝成狗,喝成猪,喝成妖魔鬼怪你还喝,喝死了全世界的男人,我给谁当野鸡哩。”

    她围绕着圆形花园一边走一边骂,那腔调总是一成不变。但不变的腔调里又有了新内容:

    “上一辈子你把我丢下了,这一辈子你把我日死了,后一辈子我俩变成亲家了。唉唉唉,你这个不要脸的张三李四王麻子。”

    和往常一样,没有人理睬她,甚至也不会多望她一眼。她在天下老子第一的状态中豪迈地打发走了早晨美妙的时光,然后就消逝在车来人往的嘈杂里。

    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中,免不了一些让人百听不厌、百传不烦的飞短流长。

    他早该死了。听说遗物里有他十年前就写妥的遗嘱——兹于九月九日给我最亲近的人留下遗言:我死后葬于荒原,坟墓上覆满五色昆仑石,就是巴音呼热河边干干净净、明光闪亮的石头。我的所有财产留给最后一个跟我睡觉的女人。嘻,还挺有良心的。十年前没死成,十年后不得好死。人哪,贪生了没好处。

    你们说的是谁?

    一个姓贺的,叫人杀死了。

    杀死的人多了,怎么我没听说有个姓贺的。错了吧,前天有个姓侯的死了……

    孤陋寡闻。姓胡的是秘酒圈子里的。

    什么?姓胡?又有个姓胡的?咋回事?

    呼儿咳圈子和金马圈子打起来了。你不知道?就在将军大街的那片树林里,动枪动刀子,死了十一个人,姓胡的是个头。

    为啥?

    秘酒圈子里的人能为啥?不是女人就是酒。打擂台打输了,不服,就赌上了,美酒加女人。女人是自己的老婆,能眼看着输到别人床上去?就动手了。

    你说的不对,是老丑圈子和羊马圈子。

    那是另外一回事。

    旧的传说消失了,新的传说出现了。人们总是在毫无倦意地议论纷纷。只有那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或自己家里的人才不去议论。不议论的人日见增多。议论的人便愈发地忙碌起来。常常有人问,听到了么?城北勇冠区……死人啦。有鬼啦。在昆仑山上集体焚死的三百八十五个汉子已经转世成人啦,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淫棍。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噫,该狼就狼,该虎就虎,人生在世,不狼不虎不过瘾,狼死在肚子底下算了。荒原上有一百多万男子汉,一多半男子汉的老婆在城里,在城里的老婆们又有一多半迷上了神雀春酒,这得了么?难怪荒原罢工的人那么多,好几座油田、好几个矿区、好几处工地,都已经瘫痪啦。一千多人的代表团前天就到了,住在大视野饭店,说是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毁了油田,毁了矿区,毁了公路铁路,毁了农场牧场,最后毁了城市。条件苛刻得很:勾引我妻者,杀;制造春酒者,杀;到处露阴窥阴者,杀。还有赔偿老婆的贞操损失,调换城里人和荒原人,制定禁止第三者插足法和禁止已婚男女私通法。好多好多哩,将军就答应了一条,把那个杀了贺大民的楼宇人释放了。楼宇人在电视和报纸上登启事寻找他老婆,可他老婆硬是不露面。他老婆你见过么?圆脸、圆眼、圆圆的嘴和耳朵,白白胖胖,看了怪痒痒的。你说的是死人吧?昨天我在沙柳河里看到了个淹死的人,就是你说的这号特征。胡扯,淹死的人都是白白胖胖的。听说将军要枪毙几个纵欲的男人,名单正在拟定,还没公布呢。不对,名单已经定了,凡是勾引荒原人的老婆三人次以上者,统统拘捕。然后看丈夫的态度,丈夫要求杀的,格杀勿论。报上说了,荒原能有今天这个空前进步的局面,是无数开拓者前赴后继、流血牺牲的结果,不能因为姑息迁就那些伤风败俗的人,而让几十年的建设业绩毁于一旦。对那些造成社会混乱、破坏道德风尚的人,要严厉打击,坚决打击。这就是说要开杀戒了。人们等待着,心想肯定会有一天,电视、广播、报纸上会列出被枪毙者的名单,到那时自会清楚谁是首恶者了。来和政府谈判的荒原代表团领导人之一的程力行在电视上发表讲话,义正词严地说,荒原的鲜血喂饱了城市,城市却断送了荒原人的后路。救救我们吧,我们的家在哪里?我们的妻子在哪里?我们要向那些以勾引他人之妻为能事的城里人讨还我们失去的一切。我们视他们为敌人,我们不戴绿帽子,我们必须坚持斗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生存而斗争。城里人给吓坏了,乖乖,这不是革命么?是法国革命,还是推翻三座大山的斗争?我们可没有思想准备啊。

    气氛越来越紧张,传说越来越多:代表团的人都喝了神雀春酒,斗争精神才如此饱满。搞一些女人给他们消消气,这事就过去啦。有人说好办法。有人说这叫火上浇油。还有人说,政府采取的正是这种办法,对有的人灵,对有的人不灵。比如对那个常常出头露面的程力行就不灵。程力行嘛,那可是个硬汉子、大能人,油田的人全听他的。时势造英雄嘛,他是荒原石油这一行里的工人领袖,他老家在北京,中南海里有亲戚,来头大着呢。他不怕,他是不闹成革命不罢休的。

    又有了新的混乱,一夜之间,在一些主要路口,贴出了油印的启事:中子源暗藏在城市里,它污染着水源、空气和一切食物,它向人体辐射着毁灭人性的毒波,它要让我们断子绝孙,要让人变成猪狗,要让城市变成废墟,快逃吧,市民们,你们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现在还来得及。启事很快被维护治安的人撕去了。撕去后就变成了传说。

    中子源,那是一种光,照在哪里哪里坏,可不敢碰上。

    毒气弹,那是一种毒气弹,一旦爆炸就不得了,别说这座城市,就连西安的唐城、南京的皇城也能给震塌了。这还不算,关键是释放出的毒气,两千年不散,人、动物、植物,全都完了。我们等死吧。

    错了,中子源是一种细菌,到处爬呀,你看不见它,它可看得见你。看你吃饭就爬过来,藏到你的饭菜里,看你喝酒就爬到你的酒杯里,看你上厕所就爬过去,再从底下爬上去。躲不了啦,走吧,呆在城里还不如去荒原。荒原上枯燥乏味、寂寞不好受,可它干净,它能叫我们好好活下去。我们可以在那里再造一座城市嘛,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走吧,迟了就没你的地方了。

    传说更多更广也更能为人接受的是,有人在城市里安放了定时原子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于是,原子弹安放在哪儿,什么时候爆炸,成了议论的中心。肯定是人多热闹的地方,大饭店啦,大商店啦。不,是要害部门,政府大院是重点,应该好好查一查。听说今天中午十二点准时爆炸,躲一躲吧。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我看是你安放的原子弹。又有个地方,又有人说,晚上三点你们注意一下,可能要爆炸。三点?那要是睡着了怎么办?不能睡,绝对不能睡。原子弹一爆炸,睡着的睡不着的都得死,那还不如吃安眠药睡着,死了也不知道。有人自杀了,与其被炸得粉身碎骨,不如自己先跳到沙柳河里去,还能有个囫囵身子。无知,简直是无知透顶,原子弹爆炸怕什么?怕的是爆炸以后的冲击波。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你无处躲藏,能够穿通八丈厚的城墙。有一天傍晚,刮起了黄风,沙尘奔走,昏天黑地。人们以为原子冲击波来了,吓得就往城外跑。城外风更大,他们又往城里跑。这样跑来跑去,惊动了政府。政府以为荒原罢工的工人涌到了城市,赶紧调动警察将政府大院、电台电视台以及发电厂、邮电局等要害部门围了起来。折腾到半夜,风住了,什么事也没有了。但警察没有撤回。他们严阵以待,作为一种威胁,从此就长久地驻扎在那些地方了。城里的人说,要是原子弹爆炸后的冲击波就是这种黄风满天的样子,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人们等待着,可是原子弹总也不爆炸。倒是常常因心理紧张,爆炸了一些暖瓶、煤气罐、气球、啤酒瓶、爆竹焰花什么的。渐渐地,人们也就麻木了。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死的娃娃毬朝天。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辐射也好,污染也好,冲击波也好,受害的又不是我一个。大家能过,我也能过。大部分人都采取了这种态度。只有少数有魄力有远见且热爱生命的人毅然离开了城市。他们的理由是,第一我们还年轻,还没活够;第二我们不讨厌荒原,别人能活,我们也能活;第三是最重要的,瞧瞧这个城市,竟有一百多所大型医院,是全世界医院最多的一个城市,而所有的医院都住满了病人,他们很多都得的是叫不出名字的怪病。残废的,畸形的,萎缩的,某个部件失去作用或干脆脱落的。还有众多的性病和性无能疾病。至于那些记忆力衰退或消失、反应呆钝、行为荒诞、语无伦次的人,根本算不上病人。但是,所有医院的妇产科却都是门可罗雀、寂寥无人。这说明什么?没人生孩子了。怎么回事呢?

    几年前,人们就发现,这个城市的出生率是最低的,不仅全国最低,也是世界最低。少生优生的荣誉一直伴随到今天。今天,人们突然意识到,似乎好长时间没听到生孩子这种事情了。人们交合、交合,以空前的放浪拼命交合,却没有谁因此而怀孕。不结果实的播种意味着什么?唉,城市,只有大人没有小孩的城市依然繁荣着,经济大潮照样涌来,各种法律规定依然在诞生,人们为了生存的拼搏越来越苍劲了。酒喝得更多,而且不醉。高深莫测区、天下无敌区、超绝盖世区、勇冠三军区的酒圣、酒仙、酒鬼、酒徒、酒状元、酒疯子层出不穷,谁也不能说老子天下第一。喝秘酒的圈子也是老的永不见老,新的天天往出冒。比赛争锋,日见隆盛,管他荒原罢工、原子弹爆炸、不生孩子,一喝起酒来,什么都看得轻看得透了。

    “别愁眉苦脸的,我们不是、不是最后一茬人类。”

    “是也不怕,这辈子咱把酒喝够就算对得起自己和世界啦。后代嘛,没有也就罢了。我是我爹妈的后代,可是我从小离家出走,在荒原一呆就是三四十年。我管过我爹我妈没有?没有啊。假如我有后代,肯定人家也会一走了之。我老了他管不上我,那要后代干什么?不如不要嘛。”

    “对,还有一点,我们没有钱没有财产,也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们不需要延续香火。我们有的就是快活,就是酒量。来,喝,日他妈的今生今世不喝白不喝。”

    “一天一个时代,喝了酒就去找女人的时代结束啦,明天是什么时代?谁告诉我,我请谁喝茅台。”

    “我告诉你,明天是阳痿时代。”

    “你已经有体会啦?唉,我也是。”

    市场上,神雀春酒依然摆满了商店的柜台,但已经开始滞销。人们发现,自从飘风鸟儿飞走之后,这种酒的效力也渐渐没有了。而那些曾经以神雀春酒雄壮过自己的数以万计的男人,在酒失去效力的同时,自己的雄壮也日渐消退,消退到没喝神雀春以前去了,而且还在消退。终于有一天,有个人公开向妻子坦露,我不行了,我怎么搞的再也健美不起来了。这是第一个,之后,接二连三地又有了许多男人的阳痿。这是难言之隐,不可告人,只得自己苦恼地琢磨着:真后悔啊,物极必反,福祸相依,极度的膨胀必然带来极度的疲软。这是常理,当初喝下第一口神雀春,体验到第一次茁壮非凡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别人怎么样?打听打听。喝神雀春的人那么多,未必和自己相同。于是男人们互相打听起来。其结果是他们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凡以神雀春壮过阳的人,现在都有不同程度的减退,大部分是彻底减退,彻底减退了。减退到零的地步让许多壮士无所作为。男人的减退带来了女人的失落和狂躁,家庭不和谐的争吵与日俱增,阴盛阳衰遍布大地,城市正在倾斜。女人们忙碌起来,寻找重新组合的对象,但能够与他们匹配的男人越来越少了。比原子弹爆炸还要可怕的事情正在酝酿。

    昆仑泉酒厂因产品滞销,工人发不出工资,面临倒闭。厂长带着妻子儿女、带着理应属于他自己的十几万公款逃之夭夭。他们打算经过荒原再经过西藏去印度。但追捕他们的人却在祁连山南的疏勒河北岸发现了他们全家人的尸体。尸体千疮百孔,无一处完好。追捕者正在疑惑时,听到一阵疯野的鸣叫自空中传来,猛抬头,看见黑压压一片流云飞驰而来。那不是流云,是鸟群列成的队阵。他们吓得赶紧钻进了标致警车,那鸟儿就争先恐后地围绕着警车又是叫又是啄。警车开动了,一溜烟地朝城市驶去。狂妄的鸟群追撵着警车,直到它驶出祁连山南的广阔草原。

    很快,城里人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飘风鸟儿去祁连山南安家落户啦,它们已经成了毒鸟坏鸟在那里专门堵截城里人。小心啊,那是天上的猛虎,吃人肉哩。说不定,哪天它们会重返城市,哪个不顺眼就啄死哪个。许多人都缩了缩脖子。

    “听说原来的神雀春酒就是用飘风鸟儿泡制的,现在是用麻雀泡制的。”

    “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丈人是昆仑泉酒厂看大门的,他能骗我?他说他们把烧酒用脸盆装着摆满了酒厂,一早晨就能醉倒好几千。然后就拔毛开膛,摞进酒桶里泡上七七四十九天,九十岁的老汉喝了也能胀起来。他们厂的工人没有一个不是惯嫖。”

    “怪不得……”

    “现在说这些顶毬用,快看电视。”

    那些天的电视很热闹,天天都有荒原各地罢工的消息。天天都有和代表团的成员进行谈判的实况转播。有个叫杜安宅的城市群众发言人,每天都要出来讲一通话,一再提到,农民的神圣职责就是以农为纲,兼搞别样,决不能造反出乱子。你一造反就成农民起义啦,农民起义只有在封建社会才能发生,我们是新社会,你为什么要起义呢?没有理由、也没有条件嘛。工人的神圣职责就是安分守己、努力做工。你若是罢工就等于把我们当成了旧社会的剥削阶级,或是当成了西方社会的资本家,但我们不是嘛,你为什么要罢工?罢工的目的是永远达不到的。因为我们是当家做了主的劳动人民。我们的神圣职责就是用子弹、炮弹、导弹、原子弹对付一切敢于冒险的敌人,你们不是敌人,所以你们就应该回去,说服工人结束罢工,安心生产。但如果你们硬要碰碰原子弹,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原子弹是定时的,不是不爆,时候没到,时候一到,立马就爆。到那时,哼哼,就晚了。

    杜安宅多次提到原子弹,那些听到传闻后执迷不悟的人渐渐明白了:原来原子弹是他们安放在城里专门用来对付罢工的。也就是说,一旦罢工工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占领城市,那原子弹就会爆炸。这么一想,就踏实了些,工人来了他们就走,原子弹爱炸谁就炸谁去吧。嘻嘻,好事。炸完了我们再回来,仍然是城市的主人,开着汽车到处捡东西,死人手腕上的手表、脖子上的项链,还有戒指、耳环,统统都是车载斗量的。

    遐想还没结束,杜安宅以及所有关于罢工、谈判的消息都从电视上消失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只要是能传出声音的地方,都变成了唱歌、跳舞、戏曲、小品。民间流传的消息说,将军出面啦,亲自和代表们谈判,又去了荒原,一个企业一个企业地说服工人恢复生产。云开雾散了。风平浪静了。太阳、月亮、星星和风都和从前一样啦。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都在过去,一切又在开始。

    开始的一切是从一头猪为起跑线的。这头猪是一个北京人贩到这里来的。他把它卖给了生猪公司,公司以最快的速度养大养肥了它,然后赶进了屠宰厂,然后就成了市场换取人民币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发现,瘟疫早就在城市里蔓延开了。这头猪带来了一种代号为五号的病毒,它传染给生猪公司所有的动物,又传染给了市场上所有的肉食。人们吃了这种肉,突然就发起高烧来,然后是口腔溃烂、鼻子流脓、不思饮食、日见瘦弱。有这种症状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谈肉色变,城市刮起了素食风潮。

    紧急防疫正在进行。报纸和电视说,这种病没什么可怕的,虽然传染性极强、极快,但绝不会致命。医院顿时爆满。肉食市场关闭了。生猪公司以及所有养殖、屠宰、经营猪羊马牛的企业都受到了严格检疫。一个单位假如发现有一只牲畜染有五号病,就得烧死所有的动物,然后把骨灰埋到城外沙漠里去。为此,政府调军队使用火焰喷射器杀灭了将近五万只牲畜。但是人在互相传染,对他们是万万不能使用火焰喷射器的。人道主义的治疗一直在进行。一批人好了,一批人又得上了。好了的人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后遗症,那就是智商急剧下降,脑子迟钝麻木,举止笨拙缓慢。数学家解不开小学三年级的算术题了,而这些算术题原本就是他给写到课本里去的。秘书们再也写不通句子了。由于记者编辑患此病者很多,报纸上常常出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商店里,不是顾客给错钱,就是售货员找错钱。有人甚至拿了东西就走,你要是拦住他,他就跟你急,说这东西本来就是他家的。而在饭馆里,却会看到一些吃饭不用手的顾客。他们噘着嘴在碗里拱来拱去,一边吸溜一边哼哼。不久,有专家就宣布,这种由猪传染给人的病毒很有可能把人和猪的基因混同起来,也就是说,得了五号病以后有可能导致人向猪的退化,这就如同卵子和精子的交合,精子强大,孩子就像父亲,卵子强大,孩子就像母亲。现在,在人和猪的汇合中,显然是猪的基因强大,如此,人就越来越像猪了。更可怕的是,专家说,这将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完了,得了病的人治好也完了。

    又有一批人逃离了城市。而对城市来说,只要它存在,它就必须繁华,它仍然是一个灯红酒绿的好地方。每时每刻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

    一个惊怪的声音响起来,这不是在电视上讲话的杜安宅么?

    是的,那就是杜安宅。他传染上了五号病,他痊愈了。但他的后遗症似乎比别人要严重一些。他现在四肢着地,把脸埋进路边下水道污臭的黑水里,满意地摇晃着头,全然不理睬路人惊怪的声音。

    “唉,多好多气派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其实啊,这样也好,他未必就没有你幸福。”

    “倒也是,人活到这份上,只要有污水,污水里头有吃的,就满足了。不必再追求啊、拼搏啊、探索啊、养家糊口啊、争风吃醋啊、玩弄权术啊,多轻松。人他妈累了几千几万年,也该轻松轻松了。”

    “那你自己也试试啊。”

    “别急嘛,一个一个来,等你变了我就变。”

    “不如咱们一起变。走,找个病人接受传染去。”

    义无反顾的人真不少。但他们传染上的不是五号病,而是另一种令人一筹莫展的疾病。报纸上说,一个月前,尕海子农场一农工从内地廉价买回一头剧烈咳嗽的骡子,一个月后广大荒原地区和城市的四十六万多匹马、驴、骡等马属动物就感染上了同样的病症。据不完全统计,已有十二万七千多牲畜死亡。马流行性感冒像疾风一样席卷了我们的家园。马流感由马流感病毒引起,通过空气传播。被感染的牲畜剧烈咳嗽,浑身颤抖、发热,鼻孔流血,耳朵流脓,很容易诱发肺炎或急性肠胃炎导致死亡。有关专家说,由于没有有效的疫苗,加上狂风带着病毒迅速流窜,预防几乎没有办法。目前传染上这种病的马属动物已占全部牲畜的三分之一,只能采取果断行动加速死亡,尽快控制传播范围。于是,火焰喷射器又开始行动了。

    但城里人担心的并不是牲畜,而是他们自己,和马属动物一样剧烈咳嗽、浑身颤抖而后诱发肺水肿以及心脏病突然死去的人很快多起来了。所有的抗菌素、所有的感冒药都不顶用,医生们傻了。为了避免病人纠缠,那些著名的内科医生纷纷请假离开了医院。医院挂出招牌:治疗马流感病者免开尊口。如此一来,咳嗽的仍在咳嗽,死亡的仍在死亡。人们听天由命,精神渐渐萎顿了。

    一天下午,城市出现了罕见的沙尘暴天气。天色昏黄,沙尘飞扬,浑浊而强烈的气流分布在大街小巷来回游窜,能见度只有二三米。行人和车辆一瞬间碰撞在一起,然后就龟缩在原地,再也不敢前进半步。人们觉得天好像塌了,城市如同一粒微尘孤立无援。恐怖慑制着他们,所有人都想到了死,想到了世界的末日。而在城市四周,耸立着一堵堵厚实高大的沙墙。它们形似浑黄的巨大滚轴,呼呼地翻卷着,那声音就像起伏不平的海潮的动荡。几个小时后,沙墙风驰电掣般地朝城市扑来,呼啸着越变越厚,越变越高,最后分裂成无数腾挪跌宕的奔马,遮天蔽日,不可遏止地罩落过来。城市吓得发抖,一些不结实的楼房哗哗地坍塌了。又是死人,被大风刮上天空后摔死的,房屋倒塌后砸死压死的,还有叫风沙呛死的。人们惧怕着,伤感着,求助于政府。政府悄悄地不说话。

    这样怪异的天气持续了一个星期,真正的灾难这才降临一一地震了。

    和胡沛馨分袂的纪冈,终于结束了无所事事的日子,离开整天游荡的大街,去找那个他和胡沛馨结婚前就有了的心爱的女人。临去前他找到杨海峰说:

    “我要去找她了,你觉得怎么样?”

    “谁啊?”

    “我爱的那个。”

    “我知道。我问她是谁啊?”

    “小爱。”

    “小爱?哪个小爱?”

    “还有几个小爱?”

    “多了。只要你爱她爱,就都可以唤作小爱嘛。”

    “我指的是曾经做过你老婆的那一个。”

    “不可能吧?她怎么会和你有一档子往事?”

    “我们其实没什么。我就是偷偷地喜欢了她很久,有一次对她说,我特别喜欢你。她说,那就喜欢呗。这就是全部。后来你和她结婚了。我也不得已和胡沛馨成了家,等于空喜欢了一场。”

    “这么说你还打算空喜欢下去?人家现在是黑子的人。”

    “黑子能比我强?”

    “废话,在她眼里,我比你强,黑子比我强。婚姻是上楼梯,不是下楼梯。”

    “未必,上到顶了她就会往下走。我这是在楼下等她。”

    “那你就去吧,跟我废什么话。”

    “打个招呼,免得你以后吃惊。”

    “那么自信?”

    “要是我不拼命,生活就等于结束啦。”

    杨海峰笑笑,心里却酸酸的。这时候,瘟疫正在城市里流传。杨海峰把它称作造物主的阴谋。

    去吧,纪冈,别得意,你逃脱不了阴谋。你是个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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