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峰以诗的节奏走向六点,就像初恋时第一次赴约。
林佩滢焕然一新,也像是初恋,郑重其事得叫人感到万分陌异。
这是一家取名野太阳的餐馆,不清雅的环境令人略有扫兴。邻桌的顾客们那种粗俗的举动和谈吐以及探询的眼光破坏着恋爱的情致。但他们毕竟是分别两个月后第一次面对面坐到一起,彼此感到新鲜,感到对方身上增添了一些未知的因素,心与心的距离比过去辽阔起来了。她显得很忧郁,欲言又止地谈到这些日子里的苦闷。她说程力行待她和从前一样好,但他们总是不能交心,总是好像隔着一层。她曾经哭过,并不是想念杨海峰,也不是厌倦现在的家庭生活,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原因,或者说没有原因她就哭了。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任何时候都可以把眼泪倒给我。”
她说好。他发现她吃的不多,也喝的不多,有点失望,失望她没有食欲酒欲,这就是说她心神不定,不想和他呆很久。如此他也不想吃不想喝了。他们匆匆离开了没带给他们温馨缠绵的野太阳餐馆。
走在街上,说着话,傍晚的晴朗如同她的面影,有轻描淡写的白云,有处在消逝边缘的灿烂,有东边的暗淡西边的高远。还有一种默契,那就是他们彼此都在等待。天渐渐黑了。他们来到离她家不远的一处林荫道上,坐在一张靠背上丢失了木条的椅子上,坐在微风淡荡的寂静里,沉默了好久。他说,到我那里去吧。她摇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程力行很关注你那个地方,说不定我们一进门他就会知道。他现在需要证据。他明白了,怪不得有一次从窗户里看见程力行朝盖世区他所在的住宅楼走来,却没有等到敲门。程力行或许是来监督的,或许是来安插盯梢和拜访他的邻居的。他想那就算了,他不打算因为一时疏忽而使自己成为工人罢工的牺牲品。他抓住她的手,抒情地抚摸。她将头靠过来,靠在他肩膀上。片刻,他抱住了她,吻她,长长地吻她。手朝下滑去,停留在她的两腿之间,被她挡开了。他们分开,互相望着,又粘合在一起,狂吻。手在她背上胸前东摸西探。
“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段时间有没有和别的女人来往?”
“正想问呢。”
“没有,但是快了。要是今天我们不见面……”
“你在威胁我。”
“不对。我在向你提出要求。”
“你不害怕?”
“不怕。再说他可以买通邻居,却无法买通所有的路人。”
“那我就天天出来和你会面。”
他们分开,互相微笑,又再次拥吻到一起,发誓,以后的日子里,必须天天见面,必须。
他们在将军大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树荫。树荫在路边,藏在里面,他们能看到路人,路人却看不到他们。常常是他们在将军大街一号十字路口的一块石雕前碰面,那石雕的形体未做任何的修饰,嶙嶙峋峋凸凹不平地耸立着,平面的中间镌有一个篆文的爱字。碰面后他们走到街上去,走进那片浓绿黑沉的杨柳混交林里去。拥抱,接吻,互相抚摸,彼此都说许多话。他说他爱她,想天天得到她。她说她要不断拒绝。而他喜欢的恰恰就是这种不断拒绝。
他讲起那个篆字所含的关于爱的原始意义:“月”是肉,下面是托盘,再下面是两只手,双手托着盘中的肉,是祭祠的意思,引申为爱,就是说神即是爱,这和基督教上帝即爱的说法已经很接近了。可为什么会引申为男女之爱呢?祭祠时要用手摸肉,男女之爱也要用手触摸对方的肉体。当我们说我爱你时,其原本的意义就是我摸你。她大笑,还有……她连连叫唤,不听了,不听了。他说,我一天给你讲两个字,一个月后,你就会成为中国性字专家。她又大叫,不要讲,不要讲。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希望得到这方面的知识。或者,知识是应该交流、应该传授于人的。他能够传授于她,可她怎么传授于别人呢?连交流都是困难的。好吧,不讲对文字的发挥了,讲讲对她的感觉吧。他说你虽然不丰满,但其实很性感。她说不。他说我是讲我的感觉。她的嘴唇不大却饱合,常常喜欢朝他噘一噘以示接吻。这使他想象那是一种象征,就是说只要他一接触到她的嘴唇,便觉得女性的丰腴与质感的富有尽来眼前。她有一对小巧玲珑的乳房,处女般的乳房,朝前凸起而不是朝下垂吊,有弹性,有线条柔美的轮廓,很细软但不是松软或绵软,是抗衡着你的压迫的韧性之软,是静静收缩着不打算对外扩张,不打算占领空间,更不打算向地的引力垂头丧气乃至疲软乃至像冰块一样消融的那种柔软。他摸过去、摸过去,摸到了她两丘之间的荒芜。她的腰身很好看,尤其是从后面看,看在眼里就会想入非非。有一个来自底层的声音一再说,搂住它,搂住它。他搂住了,用一只胳膊缠它一圈。他发现他搂住的不是女人的腰肢,而是顷刻就会消散的云絮,或者是一个饿了九百九十九天的汉子面前的食物——一种酥软的不吃就没了、入口就化了的东西。他想吃,他不仅想把手与胳膊放在她的腰肢上,还想把嘴与心永久地放在那里。他郑重地说,我发誓,我好像从来没有接触过你的身体;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全身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汗毛都亲吻一遍。她还是那种回答,我抗议,我要不断拒绝。
当他们站着拥抱时,他喜欢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脊背上,另一只手放到她的臀部,朝着相反的方向旋转。或者采取一种出人意料的行为,既表明归于原始、迷走于真朴的野蛮的爱举,又表明文明的现代生活所给予男性的富于理想的冲动。他以为这才是他能够舍生忘死的真正的投入。他在此创造爱的新意和发掘古老情欲的最初含义。他发现她的优美的地方并不属于肥硕与圆满那一类村野之美、荒欲之美,而是属于她自己、她自己特有的那种性感的风格。这种风格就像这个城市,就像荒原,从来不是通俗化和大众化的。她的性感仅属于诗歌,是在高档次的氛围中运动着的高档次的身躯所能达到的只有高档次的眼光才可发现或欣赏的理想的魅惑。它实在不臃不肿,不会穿上健美裤就欲迸裂或爆炸。可以说,对庸俗的男人和庸俗的欣赏眼光来说,它甚至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其存在没有任何性的意义。而他却能感受到别一种风韵。它年轻、稚嫩,它代表文化与真朴的杂糅。它不带任何表面的风骚却弄得他心旌摇荡有如八级地震。它代表一种精神的形状,假如精神有形状的话。这形状是他异常羡慕的世界的极地。只要有约会,只要有拥抱,他便会把手伸向那极地可爱的风光里,划动着,划成一个倒立的弧线,然后停止在峡谷的旁边。她有时会拿掉他的手,有时不。他知道应该不。她如果执意要和他作对,那就是对自己的欺骗和压抑,她需要接触,需要有一个探险家对极地风光采取的任何行动。他和她都相信,过去从前,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浅薄而虚妄的,而现在、此刻,名副其实的爱情才刚刚开始。
她亭亭玉立,用那双健美、自信却又时显疲倦的腿支撑着她的美丽。他触摸它,美妙的感觉总是短暂的一瞬。但是他明白,她的双腿有时便综合了他对她的全部感觉,综合了他的性的灵思。他蹲下身去,用脸尽情磨擦。磨擦生电,生出性的火花,生出两个人互相理解的欲望。他真想、真想、真想啊……狠狠地亲一口,不,美美地咬一口,如同焦渴时把头埋进河里,放肆地大咬特咬河水那样,无阻无挡,却又充满了实感和饱足的愉悦。假如他们并排坐着,他会痴迷地盯视她的圆圆的膝盖,会用手指在她的膝盖上涂鸦,一直涂到小腿、涂到脚面上。他很想把画意延伸到上面,可那样很别扭,他必须侧过身去,用胸脯贴住她的肩膀,再使用手段。否则,他的胳膊怎么能绕过她的裙裾弯入温热之乡呢?每当他感到别扭时,他就想放倒她,就想把她平摊成一片茫茫水域,他在其间游泳,蛙泳,仰泳,自由泳,直到淹进去喝一肚子水。那次,他看到她的肉色连裤袜在膝盖处破了一个小洞,露出一滴真正的肉色来。他说,他要让这滴肉色扩大、无限地扩大,扩大成海洋,他将跳进去到海的深处寻找海的女儿。说着他便用指头去抠那个小洞。她躲开了。
你怎么尽想破坏?破坏袜子,破坏美色,破坏生命。好像我是一只胆小的猎物。
亲爱的,告诉我,我是怎样一个猎手啊?出色么?顽皮么?或者,高贵么?残忍么?我是一个猎艳的骑手。
就像猎手一旦猎获动物并不会放弃蹄子一样,他钟爱他的猎物的双脚,他摸过它,亲过它,他想把它搂在怀里但没有奏效。她不让他脱去她的鞋,她甚至不理解他为什么爱她的脚,他告诉她,好男人,情感细腻的男人,欣赏水平高的男人,北方尤其是寒带的男人,都迷恋女人的脚,你懂么?她摇头。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女人的脚所造成的性辐射要比面孔、比乳房、比臀部、比大腿及私处还要强烈而关紧。古小说中男人勾引女人,不是先亲吻或探乳捏臀,而是俯下身去捏捏脚。一捏脚女人就心领神会,就情不自禁,就要脱衣解带了。古代男人和女人交媾,可以脱去一切,但包脚布和绣花鞋是决不会脱去的。中国古代女人裹脚,并非男人想束缚她们,并非是社会歧视女性的结果,也与封建的伦理道德毫无关系,而是性欣赏的需要:没有一双好看的小脚的女人,就如同石女一祥令人难堪。男性为了性的目的需要三寸金莲,于是所有女人都“金莲”起来,因为她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嫁人——满足男人的性要求和延嗣后代。他还告诉她,一个女人若要漂亮,必须很好地收拾她的脚:穿那种性感的袜子和性感的高跟鞋。因为作为女性,第一性征固然是阴户,第二性征则是脚而不是通常所认为的胸乳。很多人以为男人的脚和女人的脚除了有大小之分外,别无差异。其实女人的脚的性别特征比胸脯还要明显。比如你的脚,小拇指总是很服贴地依偎着旁边的指头。还有,女人的大拇指总是朝上翘,而男的一般要往下弯……她说,你对女人懂得太多了,好像这是你的职业。他说,这倒谈不上,只是喜欢研究女人,就像研究世界上最深奥也最有意思的学问。她沉默着。他说,我一认识你,就觉得你的脚很好看。她含蓄地笑笑,不知是默认还是不在乎他的称赞。可是有一天,她告诉他,我的脚很小,比一般女人的都小。我穿三十五码的鞋。我喜欢让人抠我的脚心,很舒服的。他于是把指头伸进她的鞋去,弯进脚掌轻轻地抠。她躲开了,我不让你抠,不让。他叹口气,沮丧地把脸扭向一边。
“真想和你睡觉,可是这世界既然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却不安排我们一个四面有墙的地方,太有点怠慢了。干脆,咱们别管那么多,到我那儿去。”
她说不。她觉得这样就很好。她告诉他,她结婚才四年,却已经有八年的性爱史了,婚前她就和别的男人发生过关系,当然并不多。她丈夫很在乎,新婚之夜就发现她不是处女,她比他老练。后来为此事他们吵过,他还动手打了她,不,是动脚,一脚踢到小腹上。她住院了,流产。她爱这个未成形的孩子,无法原谅他。尤其是当她知道这个城市里已经很少有女人能够怀孕了时,就更加耿耿于怀了。她说她最看不起打妻子的丈夫,那算什么本事?你要是真有魅力何愁女人对你忠心不二。他说,太对了,要吸引女人,不能强暴女人。他喜欢她对丈夫不满意的那种神情、那种语气。可他毕竟明白,无论她丈夫多么不好,也是别人无法代替的,至少他不能代替,他没有勇气代替。因为说到底他是一个懦弱的不敢承担任何责任的男人。他的浩瀚的情欲、深广的爱恋与他所应有的作为大相径庭。他能给予她什么?甜言蜜语?手与嘴的爱抚?黑暗中的呢喃与陪伴?还是痛苦?荒凉?寂寞?孤冷?惆惆怅怅?所有男人不能承担责任的情感,都将是永远的阴天,对她、对他都一样。阴天里,或有雨,或无雨,总之是阴天,阴天哪,窒闷,苦涩,能见度极差,狭小拥挤,没有舒畅舒展的天地,灰蒙蒙,铅色沉沉,嘈杂悒郁。
下雨了。淅淅沥沥,淅淅沥沥。陪伴了他们好几天的阴云终于沉默够了,蓄积够了。云丝雾绳拉起的密网砉然破裂之后,苦闷和欲望便遏止不住地倾倒下来。下了一天一夜,还是阴雨霏霏。他们的约会停了两天,紧接着又开始了。他们谈到雨,谈到雨文化。他说所有的好爱情,地久天长的爱情,浓如香茗、稠如胶脂的爱情,用俗话说经得起考验的爱情,铭心刻骨、幽深悠长的爱情,都应该受到雨的熏陶。雨在音乐、绘画、诗歌、小说等等领域格外发达,因为雨是爱的象征,或者说爱是雨的象征。干旱季节里最令人愉快的便是落雨的日子。男人和女人,在未爱之前都属于旱土旱山旱田旱苗,爱了,才会湿润,才会保墒,才会是雨露滋润禾苗壮,才会是值得一看的风景。古人把男女交媾称作云雨一番或耕云播雨或巫山云雨,肯切得很。两个人在雨中行路,只要是恋人,就会在一把伞下拥偎,有了这情致,谁又会怨雨的猝然而降呢?男女调情,女的有意,便要以雨水的形态滋漫而出,男的发起,最终的结果便是把一溪浓稠的白雨洒向人间的肥田沃土。那膏腴之地、丰腴之人,离开了雨的滋养能腴然起来么?数一数有多少关于雨的诗、雨的文、雨的歌,没人数过,因为数不清。每个人,每个有意境的人,每个曾在爱情中醉生梦死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关于雨的文句、雨的歌曲。那么,你呢,我的女人,你的雨呢?你有多少关于雨的歌?她唱起来:
小雨,小雨,冬天的小雨,
我惜爱冬天酿成的小雨……
他们呆在雨后的树林里,喝着酒,不是神雀春,而是大激荡。树林里的蒸气熏得他们浑身不自在。他们扔掉酒瓶,来到大街上。大街上是闹哄哄的市声,他们更加不舒服了。他激愤起来。
“知道么?知道么?知道么?”
“你说什么呀?不知道。”
就是这文明:车水马龙,星罗棋布的厂房烟囱,高楼大厦,被物欲弄得神经分裂的人流,肆无忌惮地扼杀了人的本性,分裂了人和自然的关系。
他又开始高谈阔论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听。她听着,时不时地走着神:怎么他这么多话?好像要留下遗嘱似的。
知道么?人和环境原本是一种因果关系,就拿情欲来说,最早的人和草木和一切动物一样,有自己的发情期,那就是春天,万木萌生,青色勃发,气象升荣,人的交配开始了。那时候,原野,洞穴,村舍里,到处都可以看到焦灼的男人、激昂的女人,喘息就像河的呜咽,粗朴的喋声浪语,为了同一个交配对象的打斗、流血,生机盎然,朝气篷勃。所谓“孟阳”(一月)、“仲阴”(二月)、“正阳”(四月),便是指色欲和地气天光的对应。而“青春”一词决非指人的年龄阶段,而是指人的交配季节。怀胎数月,待到岁杪分娩,便又是“子月”、“建子”(十一月)、“盆月”(十月)、“腥月”(十二月),显示生命的延续,子嗣的健旺。可是现在,人什么时候都在交配、生育,乱了既定的秩序,把情欲弄成了长流水,不停不止,无有节制,所以就易枯易竭。原初的人直到死都有情欲,而现代人虽然生寿加长了,可情欲旺盛时期却只有生命的一半,即使吃遍千种春药也不济事,吃过分了,还会夭亡生命,折你的阳寿。人不遵循春始秋敛的规律,使情欲泛滥成灾。要知道,所有的自然都有荣枯生夭、涨起落下、开放与收缩的嬗替。风春大而夏小,雨秋盛而冬枯,雪有积有融,山有起有伏,天有晴有阴,太阳有升有降,唯独人的情欲一年四季保持在一个水平上,这怎么得了?总共只有那么一点生命之水,早早地流完就只好彻底休息:死或行尸走肉般活着。再比如女人的月经,原本受天体运行的支配,每月农历十五,月亮圆了,月汐长潮了,女人的经潮也就来了。月缺而经逝,月圆而经出。可是现在,你看看,哪个女人的月经是和月亮圆缺统一的?她们都失去了自然,都被文化、文明异化了。经水不调、经期紊乱,甚至干脆没有,干脆逆流而上从鼻子里出来。这就是说,女人离自然越来越远了。一个远离自然或不属于自然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情致?有多少超然于俗尘的可能?俗人一个,所有的女人都是俗人一个。她问,包括我?他眨眨眼,那还用说。你总不能是神仙下凡吧?
他又说了许多。她一直默不作声。路已经走了很远很远,该返回了。回去的路上,她唱起了歌,很高兴的样子。
曾经是对你说过,
这是个无言的结局,
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
一天,傍晚,树林里,她说,其实我就是一个月经和月圆一致的女人。我每月农历十五准时来例假,从未错乱过。他不相信。她说,今天恰好是十五。他隔着她的裙子摸摸,果然发现那儿已经被卫生巾捂住了。他为此很激动,仿佛听到了人与自然的共鸣,在一种真朴的和谐中,恰如流水一样淙淙。
仿佛很久了,他都在寻觅,一个月经和月圆相统一的姑娘,然后,然后……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无为而已。亲爱的,知道么?我之所以能够和你相爱,是由于我做事从来不为了一个明确的目的,从来不刻意追求结果。顺其自然,归于天时地利、月落日出,恰似你的月经,一到十五它就有了。而且亘古不变,和最艳丽的颜色一样,是红色的。
亲爱的,你是红色的,激越的新蕊,袅袅依人,在眼前梦里,羞涩地开绽。
他们之间,在街上,在林中的约会持续了半个月。他总是勃起。看到她远远朝他走来,他的亲爱的杠杆就翘起来,对着她,仿佛等待她的不是他的拥抱而是炮击。他极想从一个地方楔入,而后像撬石头那样将她撬起,撬到悬崖上,撬到山下去,轰隆隆一阵滚动,她粉碎了。粉碎了再组合,按照他的构想,把她组装成只有他才能创造的艺术精品。或者,将杠杆插入水中,然后把河流撬成无数碎块,溅起的水花,那么高,那么高,等到河流的裂缝弥合,水浪平静时,河就不是原来的河了。她在这里获得了新生,她是一条新发现或新出现的名叫佩滢的精灵之河。他跳进去,濯洗全身以及灵魂,濯洗情欲,把它淬成钢刀,勇往直前。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在获得爱情时,都应该勇往直前。
如果是黑夜约会,如果在将军大街的树荫里,他就会让她摸摸他的情根,来,安慰安慰它。她略微感觉一下,手就很快离开。为什么不多停留一会呢。你害怕?你和它一样处在压抑自己的紧张状态中?有时他们面对面站着紧紧拥抱,他用那硬邦邦的东西顶她,她也使劲顶他。他摇晃她、磨擦她,用双手在背后搓揉她。她呻吟着,抱紧我,抱紧我,她的声音就像优美的歌曲、奇妙的梦呓,就像哭诉,为了幸福即将到来而又似乎永远不能到来的焦灼的哭诉,就像船帆吃力地起锚,从海底、从水的内心发出的不流畅的颤音。
“你要把我揉碎了。”
“是的是的。”
又是一阵拼命的摇晃,他们出汗了,额上鼻边亮晶晶的。她星眼朦胧,浑身发抖。
“你到了没?”
“没有,早着呢。你呢?”
“快了。”
他于是更加发狂,两手乱摸乱揣,嘴唇一忽儿在她的嘴上,一忽儿在她的脖子上,下体一再地顶撞,一再地左右摆动。她的声音变调了,突然急促起来,哽咽起来,突然像忍受煎熬痛苦得不能自己。持续了一会,她猛地推开他,疲倦地靠到树杆上,长长地喘气。他轻轻贴住她。她说,你就像老虎一样。他承认,我是一只灵性的荒原虎。她又说,我的裤子都湿透了。他很高兴把她弄得如此舒服,如此颠三倒四,尽管他自己并不舒服。他知道,虽然地上没有铺的,他们不能躺在阴湿的草丛里,但他是可以站着把根植入土壤的。他想这样做又没有这样做。他怕她不习惯,怕她把这种接纳变作勉为其难的应付或无计可施的凑合,怕她不能像理解别种体位的交合那样理解站着干也是一种全面的投入和整个儿的拥有。他能克制自己,只要必需,他什么都能克制。他克制着喷发,他在等待。他相信他能等来他应该等来的一切,甚至皇帝的宝座。为了她,他想做皇帝。他做了皇帝,她就是三千宠爱集一身的林贵妃了。
“听说好多用神雀春壮过阳的人现在都不行了,可我一如既往。”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用不用春药都是男人的那种男人。”
“不对,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把生殖器当作爱你的动力,我在用心爱着你。我的爱心和情欲是一致的。”
“我也是,知道么?我也是。”
她显得很激动,真想让他压倒她干她。
“何苦呢,我们这是何苦呢,我有家,你有家,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其实我也这么想。”
“那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可是我们得克制,现在是非常时期,一不小心,就玩完了。”
“玩完了就玩完了。”
“不行,我们还没到舍身忘死的那一步,我们再理智些,再理智些。”
“可我觉得这样生活很别扭、很累。我回到家里,得对他撒谎,得应付他。其实所有的雨水都已经留给你了,我在他怀里很干燥,就像沙漠,乏味而疲劳。”
“忍着,总会有一天,你会好起来。”
“好不起来了。我是一个小可怜。”
他怦然心跳。他需要的就是小可怜。他似乎有能力将小可怜变成大可怜或者不可怜。他要为她付出,为她牺牲,为她创造属于他们共有的一切。可这一切眼下都是空幻的——多余的语言,惜香的眼睛,笨拙的抚摸,以及为她而唱的歌,为她而发出的沉闷的叹息。只有一样东西无比实在,那就是无论时间推移得多远,她依然是无可更改的小可怜。
“不对,我觉得我们很不对。我们这不是自己整自己么?”
突然有一天,在树林的浓荫里,他想通了,他什么也不怕了,更不想克制自已了。他说,我想为你做一切,其结果是一切都做不了,只在这里说一些多余的话。可我憎恨多余。我不是一个多余的人,我要行动了。我可不管程力行,就让他见鬼去吧。他拉着她走出了树林,走向他家。
在他家的客厅里,波波送给他的那个可以装三十公斤大激荡的酒坛格外醒目,更为醒目是坛口四个立体的公羊头颅和坛身上两个拼合起来的乳房的造型。他们从坛中舀出酒来,用碗盛着,大口啜饮,真痛快。完了,他就拥着她来到卧室。
接吻,拥抱,触摸,这不够,不够。
“我想要你。”
“不行。”
可是拥抱、接吻,远远不够。她说够了,她故意要这样说,她在他怀里颤栗,她试图背叛自己女人的天性,可是,能么?席梦思上下摇晃,席梦思上面的人上下摇晃,他是摇晃的动力。他的摇晃就是疑问,难道就这样?在一间拉严了窗帘的暗调子的房子里,在一个可以肆行无忌的机密的地方,他和她就这样隔着彼此的衣服,把鼓胀与流水、把海与暗礁藏在那层一撕就破的云雾里?动荡啊动荡。他又说,我想要你。她说,不行。他怀疑她想逗起他的强迫而后以受虐的形象感觉被融化的幸福。他开始行动了,抓住她的皮带,就像抓住了天国之门的门闩。她推开他,不行。可是,可是,你的神情、你跟我来这里的举动,表明一切都是行的呀。
“我担心,我们正在进行的时候,他突然闯进来。”
这么说你是真的不行?那我也就不强迫了。但他相信,总有一刻,她的情欲会使她无法排解,会使她主动脱掉她的裤子让自己变得更加光明。他们又回到客厅,坐到沙发上,重复着那些浅薄的动作。重复着那种不解恨、不解馋、不解忧、不解狂热的程序。挑逗着,他松快地挑逗着她,用眼睛,用语言,用嘴和舌头,用他那双能在她身上弹出一切《悲怆》、一切《命运》、一切《月光奏鸣曲》的天才的手,挑逗着一个女人放浪水面的灵魂,禁不住又滑出一句光溜溜的鱼似的游走不止的话来:
“我想要你。”
他想她定然会说,不行。他想自己的反应一定是宽容地笑笑,可是她没有吭声,确切地说,她没有说不行。他又说,给我吧,给我。她站起来,走向门口,看看门是否锁死,然后回身走向卧室。他高兴地跟进去,情不自禁地吹着口哨。
裤子是她自己脱去的,从从容容,好像本来她就是这床上的一员。他很欣赏她的这个举动,更欣赏她的赤裸的肉体。但他来不及细看,就激动得不能自持了。他飞快地解除自己的包装,飞快地与她胶合起来。他吻她——她的双乳、她的肚腹、她的可爱的草树掩映的地方。他伸长舌头,拨弄那敏感的区域,让她呻吟扭动起来。说实在的,他从未对别的女人口淫过,包括妻子和波波,一是因为没有那习惯,二是隔瘾。可是对她,他却禁不住地张开了嘴,很自然,很恰当,也似乎很适合他的需要。他感觉她那儿已是潮湿一片了。里面的泉流正在源源不断地渗溢而出。他抬起头,从下至上吻过去,到嘴了,停住,把注意力集中到前锋线上。禁区,禁区,那么近,可他还没来得及体味这禁区内临门劲射前的得意就已经哧的一下滑了进去。好球,谁在喝彩?他自己?还是观看世界杯决赛的观众?没有观众,永远不会有。但是只要他说出来,或只向世界暗示一下他和她在一起,所有的成年人、所有的流氓、所有的正人君子都成了观众,他们用意念而不是用眼睛看见了他和她。实际上,任何人都喜欢或习惯于用异常发达的意念透视那场面、那情形、那细枝末节,比眼睛看到的还清晰一百倍。他开始进行常规运动,很猛。她神情大变,特别激动、特别痛苦的样子。欢乐的极限便是痛苦,可她并没有到极限,为什么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喊叫?会如此不堪地咬紧牙关不断吸气?怎么了?怎么了?别管我,别管我。她在床上来回滚动,他也随着她滚到这边又滚到那边。这滚动强烈地刺激着他,他无法使自己停下来,就像坏了刹车的列车,一次次地冲过亮起红灯的车站。
列车驶向快感的康庄大道,驶向大道那边疯乐的山巅。美极了,美得他几乎想自杀。自杀未遂,她突然推了他一把。疼、疼,实在忍受不了啦,疼。他惊异道,疼?你又不是处女你疼什么?她摇头,不知道,我在告别处女时代时也没有这样疼过,过去和你干时,也没有这样疼过。他问她是不是一种撕裂感,她说是的是的,不过我感觉很好,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到疼痛的男人。过去,他们,和你的相比,太小了,可怜的孩子们,你今天真棒,你现在是我的唯一了。她一表扬他就又激动起来,一激动就颠簸不止。她的疼痛再次出现。他不忍看她忍受折磨的那种样子,他想快点,他不再抑制了,他狠狠地朝前一顶,就轰轰隆隆地进入了她体内。她下意识地搂紧了他。他长出一口气,颓然瘫了下去。亲爱的,此刻,你搂住的仅仅是个臭皮囊了。我的全部禀性、全部灵感、全部的精神气质和男人的生物本能都已经不属于我了,在里面,在你的里面,在你的里面的里面,那儿是什么?宫殿,明媚的高原,秋高气爽,一派苍蓝,丝质的闪光,袖珍的生命,一气如云自卷舒,是凄清的汪洋,是滋漫生活潮流的现代温床,是开花,放羊,游走江山的地方。
你爱着我呀,
像一只小鸽子一样。
她在抚摸他,很疲倦很满足的样子。他也在抚摸她,很狡猾很后悔的样子:
“我这人真他妈粗鲁,没经验,怎么就分不清痛苦和舒服呢?要是一开始我知道你很疼,我绝不,绝不。”
“我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亲爱的小鸽子呀,
请你来到我身边。
他们并排躺在一起,沉默着,各想各的心思。
我们来飞过蓝色的海洋,
走向遥远地方……
夜已经很深很深,她该回去了,她起身穿衣。他一把抓住她,明天,你还来这里。她点头。他们再次忧郁地拥吻。
在他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心里一派酸楚。他曾经赞美过偷情之美、偷情之妙、偷情之艳,可现在他面对的却是偷情之凄婉悲凉。他不知自己该怎样措词,或许莫置一词便是最好的。
林佩滢的心里已经没有明天了。所以当她答应明天还来的时候却没有来。她再也没有来。据传出来的消息说,她丈夫程力行因为带头闹事并且拒不听劝阻,被公安局逮捕归案,这大概是她无意婚外幽会的原因吧。杨海峰理解她,思念她,等着她,却没有主动去找过她,直到他收到一张来自监狱的纸条。纸条是一个陌生人带来的,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的朋友程力行郑重拜托:请照顾好佩滢。
他拿着纸条直奔她家,却没有敲开她家的门。他想她上街了,就来到街上寻找。没有。拿出那张纸条来再次端详,无意中发现纸条的背面有一些铅印的小字,或者说这纸是从一张油印传单上撕下来的。他读那些墨黑的印刷体,突然感到一阵惊心动魄的恐怖。
有一个人,在一个久远的年代,曾向将军进献了一种自制的药粉,取名叫哈那腾悲壮粉。为了生产这种药,将军成立了高原病研究院,让这个进献药的人做院长。药生产出来了,许多年以来,凡是去研究院和其它医院看过病的人,无论医生给你开什么药,其中有一种必定是哈那腾悲壮粉的胶囊或片剂。不仅如此,悲壮粉还被推广到面粉厂和食品加工厂甚至味精厂。就是说,城市以及荒原所有的人,几十年中,每天都在食用哈那腾悲壮粉,而悲壮粉却是一种……
后面的字迹看不清了。越是看不清就越叫人毛骨悚然。他想到了许多:没有后代的城市,那么多性无能,那么多不喝神雀春就不能维持正常生活的夫妻,那么多只想在酒中陶醉的男女,还有死去的林佩漩,还有被自己戴了绿帽子的程力行。程力行大概是出不来了。如果这传单与他有关,他就只能托付别人来关照他心爱的妻子了。因为他发现了上帝的机密。
那么,他自己呢?他应该怎么办?离开这里?离开。离开。带着林佩滢离开。离开以后去哪里?荒原深处?原先工作过的井队?或者北京。北京是什么?是我的家乡?笑话,进北京得脱层皮。他只有一张皮,他不想脱。那就找一个地方去安心写作吧。可是写什么呢?写开拓者?写过去的岁月?写自己的经历?没意思。喝酒吧,也没劲,可是没劲的时候就只能喝酒。喝个毬。唉……
现在,离大地震还有一个星期。他想再次去找找林佩滢,说不定她今天,这会就在家里呢。
他开门,出门,关门,扭头一看,停住了。
他从家门口的信兜里取出一封信,开门,回屋,拆信,看信,一下子就僵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是要去找林佩滢的,却被这封信挡住了,是天意还是人谋?他显得有点紧张,拿着信的手微微抖动。
好事和坏事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生。分别这么长时间了,她居然还会写信给他。
她是波波。她在哪里?
我的君主,我的公羊,你好么?远方的姑娘归来了。想你,想你,真想立刻见到你。
天空仍泛着不散的青白,虽然狂风不再肆虐,但心中的日子永远为风季驻留,咫尺天涯,欲往又止,仿佛听见了你的呼吸,一切都是淡淡的,淡淡的问候,淡淡的话语,还加上一句本世纪最潇洒的格言:距离与情感无关。是的,你曾挥挥手,小舟远行了,无舵的孤舟注定了要无休无止地飘泊,而岸上送别的人,是把潇洒留给别人,还是把最深的孤独留给自己?为什么不呢?不留住我。多一份专制,多一份真实?一切都开始了,一切都在继续,一切都没有结局。难道留在我们唇边的只是对从前错缘的无尽悔叹?这是一个无风的黄昏,没有相约,独自行走在曾令人青春激荡的小路上,独自小立在写满爱意的树林旁,我在心中默默呼唤:我归来了,远方的游子归来了,从前的日子永远不会成为过去。思念多时的酸苦凝成万千泪痕,在眼角、在唇边、在心里,无遮无拦,无羁无绊。我用尽一生难以倾尽的爱,那般深挚、厚重地扑向你。可是你在哪里,我的公羊?我在哪里,你的小女人?聚在一处梦却难圆,还是渴盼,还是思念,还是情到深处的寂寞。亲爱的,难道爱真的要深植于痛苦?婚姻中,我无法再过深地投入一丝一分一毫,只有麻木,只有冷漠。我不知道,人是否还会比失去痛苦更为痛苦?与他,只有过去,却没有现在和未来。我依旧茫然寻找,可在你的婚姻境地中我寻不到自己的位置,只有漂泊,只有心灵的磨难,在今夜哭诉的声泪里,唯愿你永永远远记取我血泪交融的心音一一你是我的至爱,是我唯一不可失去的真实。我恨自己,无力置一切不顾奔向你。这是文明人的深刻悲哀。公羊,何时何地我们才能重归原始的寂寞?
我需要你,亲爱的,我太寂寞,太孤独,太痛苦了。我无法无力同时爱两个人,你是我的全全部部。
公羊,你的情感是用行动表白的,如果我还算懂你的话,我相信过去和现在你都这样。而我又如何才能够让你彻底懂我呢?我的行动是无力的,我的语言是苍白的。我不想消融在你的坦荡深厚的爱意中,但我已难以用理念把握自己了。我仅仅知道,如果你呼唤我一声,从此与你一起浪迹天涯,我将义无反顾。
言永难尽,月白风清仍是属于我们的季节么?
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
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但我只有伤心的哭泣,
我亲爱的你在哪里?
我想唱,还想唱,还想唱那些我们一起唱过的歌。可我一唱就流泪。泪是无知无怨的。
仿佛不是我来找你,而是你抛我远远西去。西去的你已很久很久了,我带着一份无望的思念独行在人群中,每日焦盼着你归来的脚步。可你消失在我的凝眸中,竟然无声无息。每一刻,我的心中都因对你的呼唤和默祈格外沉甸。我相信,尽管时光匆匆,但对你的爱是永远不渝的。为此,我已放弃了写诗的任何意念,只是想着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想着那些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感觉。你让我体味到了做女人的滋味,让我心存不止不息的感念。当你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紧握着我冰凉无助的小手时,我就明白,我再也难以从容地走出你的世界了。是的,我们常常为现实而深感困顿。但我们曾经牵着手一起超越了很多现实。公羊,我开始相信心灵的力量。跨越时空。弃去世俗,我俯首感谢上苍安排我们相知相遇。从此生命不再无语无思。
有时我会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我正处在情感的低谷才会不顾一切地走向你,回答是NO。你身上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一种能掏空我全部温柔的力量。我认为真正不死的爱除了相互吸引外,是应该有崇拜成分的。我崇拜你,我的君主。
可是,来了却又无胆去找你。我在盼望奇迹,几乎盼碎了天空。什么时候才能摇摇晃晃滑向你高涨的臂膀呢?公羊,你一切还好吧?我怀念大风,怀念大风吹起的全部激情,还有那高亢、美妙的歌声,那唱绿了城市的空寂的歌声。为什么歌声依旧,却独独不见你的面影?
我在等你。我将立成望夫石,永永久久凝望、企盼。
我是多需要你啊,我的大哥哥。
上帝保佑我,保佑你。
上帝会保佑我们。可是保佑的结果又怎样呢?孤独,孤独,都他妈没完没了地孤独?
不。
他朝门外冲去。他突然醒悟到,林佩滢对他的回避就意味着波波的归来。他又要拥有自己的女人了。他哈哈大笑,走在街上,他禁不住哈哈大笑,他觉得世界在笑声中动摇。他又一次哈哈大笑。
笑声就像飘风鸟儿的鸣叫,洒满了荒原的心脏——石油城。
她从远方,从夏天失去活力的生活中回来,回到高原这座苍凉的城市。她没在那些熟识的景物前流连多久,就明白她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和他共同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稳妥牢靠的秋天。她已经很累很累了,累枯了情感,累走了原本在内心汪成波澜的激动,累得一摇三晃。她渴望休息,就在他的身边,听着他的微息静静休息。让他培育她、培育她的爱的冲动和想象。她做到了。龟裂的旱土上迅速长出一些嫩黄的苗木来,青色隐隐。
波波见到杨海峰的那一瞬,感到很宁静、很幸福、很知足。
“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想到了。”
“哼,骗人。”
仿佛哑巴突然有了嗓音,他让她吃惊地大声说:“我不骗你,波波,我爱你,自始至终都爱你。”
“真的?”
她像个小孩子,觉得自己突然有了一双崭新的眼睛,眼睛里有火,有漾动的水色清波,还有那么多不能用嘴表达的语言。他拉住她那双有八个酒窝的小手,用清澈明亮的眸子审视她,然后抱起她,在屋中央旋转直到眩晕,直到把整个地球也搅动得旋转起来,直到口渴。
她说,这里没有饮料,没有酒水,但是我渴,我要喝。我等着你给我,给我……他说,我一见到你,心里就升起一片乳白的湖。我给你,给你。似乎就是这种感觉,让他蓦然走向了年轻和诚悦。那种始终伴随他的颓丧和钝气已是阵雨后的阴翳,就要过去了。暗调子的世界霎时明朗了许多。
波波的房间还是老样子。波波也是老样子。她稚拙地拖住他,急切地吻啊吻,就像饥渴的婴儿在寻找母亲的乳头。
“我知道我不该回来,但我还是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仅想你,更想这地方。这地方有什么想头?恶劣、晦气、落后,可就是想的不行。”
“其实你早该回来了。”
他们一起出去吃饭,说了许多话。当他提到林佩滢时,波波说,你们结婚吧,她要是成了你的妻子,我就做你的情妇,可要是我成了你的妻子,你就会失去她。他说,不行,林佩滢是你的补充,你回来了,她还补充什么呢?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就不再言语了。他请她到他那里去,她摇头,说自己现在不适合幽会。他明白她来了例假。他等着,一等就是五天。
黄昏,西边的云朵照常燃烧。一会就要地震了。城市比白天还要繁忙。
他们又一次在西大门内的二友轩吃了楼兰肉饼和人参果米粥,然后悠悠晃晃地来到他家。两个人都准备好了,要销魂荡魄——销熔一阴一阳两只两条两头两匹游曳之魂,荡涤一雌一雄两种同样奇伟同样新美的君子之魄。亲爱的,看见了么?是双人床。原来是我和妻子的,现在是我和你的。我们两个第一次睡双人床,是吧?互相挤压,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肉体中。喘息。抛洒汗水。他们精赤着,像在热雨中洗澡。蒸气冒上来,袅袅然消散开去,恰似阳光洒在了雨后的田野里。他们自成景观,陶醉其中,疯魔地激荡,这是男人和女人恪职尽责的激荡。他感到自己那么彻底地被她温存着,亢奋淹毙了一切衰朽和萎靡不振,她的娇语就像天国的诗音。而最最要紧的是,她用自己的肉体提纯了他的性别、他的雄丽的花萼。
“我们在干什么?”
“你说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我要你说出来,说嘛。”
“做爱。”
“谁跟你做爱,我不爱你。爱你的只有林佩滢。”
“别吃醋了好不好?”
得换一种姿势,不然他很容易结束。很好,就这样,柔曼地运动,像玩艺术体操。又要快到了。他克制着,不动不摇,闭上眼,闭上嘴,深深地呼吸。那股就要破堤的潮水,那一梭子已经出膛而正在枪管里朝外旋转的子弹,又缩回去了。他拔出来,瞧瞧,多么雄伟啊,多么生动的直立的造型。夏娃的可爱最终表现在培育和发现了这种直立,而上帝,如果他没有抟捏亚当与夏娃,如果他的禁果永远是禁果,如果他开发的成果里没有一项属于机密也属于美中之美的情欲,一切后来的祷告、忏悔、罪恶、善美、长河一样的信仰便不再萌芽,世界便不存在季节。我们,我们的爱,我们的做爱便是子虚乌有。他下床,他也让她下床。他们面对面站着,然后曲扭着双腿和身子。很累,很累。但唯其如此,他才会有一种属于男人的莫可名状的体验。仿佛一个从远方大踏步走来的征服者豪野地抱住了追逐许多时日的荣誉,他用这荣誉揩擦全身的每一块肌肤,揩去汗水,揩去疲累,揩去野蛮,揩去一切与爱无关的杂念。不不,并不确切,那奇怪的体验或许是一座孤立的山峰在自矜自夸,可到头来又必须依附于大地才可稳实、才可有造型的完美,必须凭借白云才可证明自己是插入了天空而不是别处、才可言其高而小视地上万物,必须依附于鹰的巢窝才可变作千古不朽的真实而不像风雾霞岚成为随日逝去的幻景。不不,并不确切,那奇怪的体验或许是用不着比喻的。说白了就是他既想把她、女人、姑娘看作他的面团,任他揉作形态万千的饼,又想把她当作他最广大的依靠,任他顽皮、任他消遥、任他随心所欲、任他吃奶吃肉吃她的一切。他在她身上需要得到性爱,也需要得到母爱。他是多么渴望自己溶入她体内或变作她肉体的一部分。
不行了,不行了,他又要决堤了。她就像一台抽水机,使劲抽汲着他埋藏最深的生命本源。那力量很大,大得让他感到似乎不是在和她交融,而是在抗衡。可他坚持不了多久,那泉水、那海潮、那洪峰就会丧生理智地奔她而去。
现在,离大地震还有二十分钟了。房屋外面刮起了风。他们不在乎,城市所有的人都不在乎。因为从荒原那边刮来的风是天天都有的呀。所有楼房分割房间的砖墙和预制板都睁眼觊觎着下面的人。人的生活依旧依旧。
那秀美的腿就搭在他的双肩上,他左右扭头,亲不够地亲。她说她能感觉到肚腹里面有个东西在蠕动。他说,就像你怀了孩子,已经成形了,能够蹬你打你了。知道么,亲爱的,我的灵根就是你可爱的孩子,他常常会到你的肚腹里,他想永远在你的肚腹里。他不出来了,不出来了。可是不行,他必须出来,假如真的是孩子就必须出来,否则就成死胎了。死胎怕什么?死就死吧,死在你光明而温热的里面不正是我的愿望么?死了再转世,转世成一个不锈钢的环,把守在你的宫口,不让任何陌生的液体进入。这就是一个不可一世的男人面对恋人的奉献时的全部思想?我想过了,认认真真地想过了,我不应该是一个有独立意志的生命、一个有完整的思维并且行动着的灵长类。我只配做别人生命的一个起眼或不起眼的局部。亲爱的,知道么,这一刻,当我掉进你深深的井底,让你痛苦又痛快地叫唤时,我想到,我要是你的头发该多好,天天占领你的至高点,让你美丽也让你丑陋,不驯服地飘扬着,逗惹你的手不断去抚弄它,让你每天花二十六个小时面对镜子去梳理它。你一气之下会剪掉的,那又怎么样?它还会长出来,就像草,一岁一枯荣。如果我是你的眼睛呢?我就让你看到世界上最好的风景、最好的男人、最神秘的情欲形态,让你看到欲望在体内从形成到崛起到坍塌的全部过程,让你透视你的恋人的心灵,看那里你的位置在何处,让你看清你的恋人的脑袋瓜里关于你、关于异性的每一条纤细的思路。或者,我会嫉妒一切美好,让你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你自己。你孤芳自赏吧。寂寞的时候你把眼睛掏出来搂在怀里吧。不过,也许我更愿意做你的乳房,固执地扁平着,让你难过,让你顾影自怜,直到有一天,你爱上了别人,而别人对你的胸脯不屑一顾时,我便会鼓胀而起,直让他眼花缭乱、心旌摇荡。但当他要拥抱你时,我决不让他摸到,我又缩回去了,以此来报复他先前对你的胸脯的轻慢。当然我不会永远这样。有一个真正伟大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杨海峰。他爱上了你,他要摸你,常常不停地摸。就在这个时候,我隆升而起,像一片新生的高原、一座悲壮的山脉、一道七彩阳光照耀的地平线。我对他说,摸吧,看你能摸出什么来。于是他摸出了黑夜,摸出了另一个地球,摸出了时间隧道,摸出了白垩纪。更重要的是他摸出了你们两个人的天衣无缝,摸出了你们的死亡与诞生以及你们最初的性别,那公兽与母兽的分界线自然也是你们胶结一致的地方。摸吧,请摸我。我会随他的心愿变幻形状。我还可以变作别的东西,比如变作那人防工程、那个宇宙黑洞,我会紧紧吸住任何敢于深入的来犯者。替你把你的感情推向极致,替你表述你不好开口的一切意见。比如:来吧,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来吧,爱我,给我,我是天下最完美的。他们来了,我用深不可测的眼睛试探他们,发现只有一个男人般配你,那就是杨海峰。我对他悄声细语,告诉他你的心里话。他于是就留在了你身边,带你走向树林、走向床笫、走向一切冰白色的平野和一切金黄色的山塬……
完蛋了,完蛋了,已经报警了。他没法控制住,没法不让情欲摇着白旗走向投降。它们终于打开城门跑了出来,向她跑去。
如果现在地震,那对他们来说,再幸运不过了。因为他们正处在忘乎所以之中,他们跟死了一样,觉得世界是不存在的。遗憾的是,现在离大地震还有八分钟。
它们一股股地跑出来,跑向它们的所爱,注满,注满,让那所爱感到充实,感到拥有的满足,感到夺取和占有的惬意。而他却孤独起来,精虫离去,只留下一个能吃能睡却毫无意义的骨肉的结构。他不禁唱起来: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现在,离大地震还有五分钟。窗外的夜色比以往浓郁了许多。他喘着气。
当他冲她一泻千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已经改变了自己,她叫杨海峰,他叫波波,他们已经分不清彼此了。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而他是一只男狗,一只来自荒原的常和狼打交道的黑色男狗。他要咬她,他的终生职责就是咬她一辈子。
他们躺在床上,光溜溜的,互相对望。无羞无耻的世界,多么光明灿烂。
咚咚咚。有人敲门。他跳下床去,精赤着走过去。
“谁?”
“我。”
啊,是林佩滢。
“等一等。”
他走回去征询波波的意见,到底开不开门。波波说,随你的便。他继续精赤着,过去打开了门。
现在,离大地震还有一分钟。
林佩滢出现了,笑望着他,等着他的拥抱。他拥抱了她,动情地吻她,然后将她领向客厅。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要上床。”
“好吧。”
她朝卧室走去。他跟在她身后。她吃惊地叫了一声。
大地震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城市复归荒原的变化已经开始。
世界只存在两种东西:摇晃与喊叫;只存在两种结果:死亡与幸存。
1994年5月7日终稿
1994年9月初版
2008年修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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