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多么希腊:徐志摩与邵洵美-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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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徐志摩

    在春天看到了北平之花

    一九二四年春天,徐志摩在好友陈赓家相逢陆小曼,一场浪漫缱绻的倾城之恋由此拉开紫红色序幕。

    那是陈赓新婚后不久的一天,是陈赓与陆小曼按习俗“回门”的日子,胡适带着徐志摩来看望陈赓。他们选择在夕阳西下时分按响了陈家幽静四合院的铁门,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玲珑曼妙的穿旗袍的女子,笑容如花一样从樱花树下逶迤而过。至情至性的徐志摩看呆了,他后来写了一首诗: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地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盘旋——

    爱对徐志摩来说,是天与地的契合,是灵与肉的统一,他的一生就是美的载体、美的象征。爱是他的一个出口,就是他的诗歌。爱的对象可以是宇宙万物,也可以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冥冥中他的一生就是一次漫无边际、没有终结的寻找,永远止境我的寻找之旅。终于在北平,在这个樱花飘落的人间三月天,他遇到了陆小曼,天雷滚滚而来,勾动了熊熊地火。

    胡适早就认识王赓,也先于徐志摩认识了陆小曼。后来徐志摩到北平,两人吃过饭后,胡适说:“你这次来北平,我带你去结识一个人,你一定要认识这个人,才不虚此行。”徐志摩有点不相信,反问道:“是哪一个?竟然不见她就等于没来过北平?我倒很想见见,这是何等的妙人。”胡适不像开玩笑,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你要见见,一定要见见——这是北平有名的王赓太太……”徐志摩举手拦住他:“好,不必再往下说,我们这就去见——你说的王赓先生,我也认识,我们是同门师弟,都是梁启超先生的弟子。”

    当时两个人都很年轻,翩翩少年遇上大好春光,满脑子都是罗曼蒂克的念头,爱就如同鼓荡而起的春风,没有人能挡得住。徐志摩那天特地剃了胡子,换了衣裳,打扮得风流潇洒。胡适虽然是中式袍褂,却也洗了澡,作了精心修饰。刘海粟等其他好友得知消息,也都要来凑热闹。几个人雇了三辆黄包车,一路欢声笑语来到一处朱红漆就的大门前。当下仆佣通报说“小姐就来”时,徐志摩很纳闷,与众人面面相觑:“我们要见的明明是一位太太,就是再年轻,也不能叫小姐呀?”说话间陆小曼就缓缓走出来,站在樱花树下。胡适说:“看好了,看清了,如此光彩照人的美少女,不叫小姐叫什么呢?”这是徐志摩初见陆小曼,一见钟情,也一见如故。

    当时陆小曼是数一数二的名媛,虽然名动京城,但是似乎只能称她为名媛而非交际花,她身上那种冰雪聪明与幽幽的书卷之气,与交际花的脂粉之香完全不同,这源自于她良好的家世与富贵的家世——名媛从来都是名门之后,陆小曼生于书香文墨之家,从小受到浓郁的琴棋书画的艺术熏陶。九岁随供职北洋政府财政部的父亲陆子福来到北平,在法国人开办的贵族学校读书。十八岁开始进入北平社交圈,由于多才多艺,能诗善画,很快成为京都新贵追慕的红人。后来父母做主,将她嫁给了年少有为的陆军少将王赓。

    王赓比陆小曼大七岁,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师从梁启超先生。后来进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哲学,又转到著名的西点军校读军事。回国后先后出任外交部武官、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与陆小曼结婚时,出任哈尔滨警察厅厅长一职。

    早年在清华,王赓与徐志摩相当要好。虽然师从同一位导师,两人的性格却完全相反,王赓遇事沉着冷静,全部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对陆小曼如同对待小妹的大哥那样,爱护有余浪漫不足。加上这段婚姻又是父母之命,时间一长,陆小曼就时时显露怨怼,极度不满这个书呆子。她一向在宠爱中长大,爱情对她来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佐料,如此枯燥的婚姻生活令她感到索然乏味。在哈尔滨陪王赓生活过一段时间,又不习惯北国边城的生活,很快只身一人回到北平。就在她感情淡漠之际,才高八斗、爱情至上的徐志摩出现了,冥冥之中她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他也是。爱情就是心灵感应,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只凭那一眼,徐志摩认定陆小曼是他此生无法忘怀的女人。这时候的徐志摩正在北大授课,同处北平,经常借看望王赓之机来看望陆小曼。王赓有书呆子气,不爱玩,视工作如生命。再枯燥乏味的工作他也会万分投入,工作对他来说就是生命。这让陆小曼无法理解,在王赓首肯下,徐志摩与陆小曼一次次出游,爬长城,逛天桥,打牌看戏跳舞,有徐志摩的陪伴,陆小曼好不开心。看到小曼开心,王赓自然也很开心,还感谢徐志摩:“志摩,幸亏你代替我陪小曼玩。要不然,她寂寞死了。”

    过了一段假期,王赓重回哈尔滨。没有了挡箭牌,徐志摩与陆小曼完全没有顾忌,爱情的种子迅速萌芽。也难怪,他们实在也是两个最相配的人,一个美轮美奂,一个至情至性。一个人见人爱,一个情痴情种,这一对绝配放在一起,就是吴刚遇到嫦娥,就是干柴遇到烈火——春天里的一把火,烧红了北平整个天,烧红了中国半个天!

    爱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胡适曾经这样说过徐志摩:“他的一生就是美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胡适说徐志摩说到他骨子里去了,知其弟,莫若兄。

    那时候王赓长时间不在北平,两个相爱的人如鱼得水。徐志摩简直一刻不能离开陆小曼。在陆小曼后来编辑的《眉长眉短》中,随处可见他欲仙欲死的绵绵情话:

    龙龙:

    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的绞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

    我的龙:

    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一层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依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向往的安息与舒服!”但是实际上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我稍微的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点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这难受,你大约也有些觉着吧。

    龙,我的至爱:

    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最近的身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放置着,永久的缠绕着。真的,龙龙!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死去,去到绝对的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通的黑暗里去寻求唯一的光明。

    有一次,徐志摩和陆小曼偷偷去香山看红叶,遇到陆小曼曾经的同事,一下午她便闷闷不乐。徐志摩一打听才得知原来刚才遇到的那个男子在外交部工作,而小曼与王赓结婚前,也在北洋政府的外交部任法语翻译,与他同处一个办公室。徐志摩感到小曼的不乐是怕他与她的恋爱传出去,便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拖着她朝着看红叶的人群大步流星走去。陆小曼缩回了手:“疯子,你干啥嘛?”徐志摩说:“我爱你,我们堂堂正正地相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是有婚姻在身,我也有婚姻在身,但是你我婚姻都是父母之命,是封建的,不道德的,我们一定要砸碎它,让全北平的人都知道我们伟大的爱情。”陆小曼看着徐志摩通红的面庞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禁不住紧紧抱住他亲吻起来。当天晚上,陆小曼对徐志摩说:“我一直认为王赓不适合我,我怕伤害他,一直不敢开口提起离婚。”徐志摩紧紧拥着陆小曼:“你傻,你真傻,你不想伤害他,你这样做是伤害了你自己。我知道你多才多艺,我听说当年为了接待外国使节,外交部长顾维钧就请以培养名媛著称的圣心学堂代为推荐,你成为圣心学堂唯一的人选,也是被外交部录用的唯一人选。小曼,你不能这样泯灭了自己才情,又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陆小曼回到家开始闷闷不乐,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即将回北平度假的王赓。王赓虽然也算少年得志,却是个穷小子,当初他们在“海军礼堂”结婚时,一切费用全由陆家负担,陆定就是相中这个青年人的稳重与低调。那天的“海军礼堂”来了几百位宾客,仅仅女傧相就有九位,她们是曹汝霖的女儿、章宗祥的女儿、叶恭绰的女儿、赵椿年的女儿,还有五位英国使节的小姐。她与王赓相识不到一个月就结婚,实在太快了,快得陆小曼和王赓还没来得及熟悉就成了夫妻,这样的匆忙从一开始就预示了这场婚姻的不幸。

    几天后,王赓再次从哈尔滨回到北平,回到陆小曼身边,他对她说:“你一人在家太寂寞了,我决定调回来。”陆小曼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他这里还没有调回来,她那里纸早已包不住火了。

    鱼不能没有水,我不能没有你的爱

    徐志摩与陆小曼的爱在京都渐渐传开,身边人士都将矛头指向陆小曼,认为她是红颜祸水。小曼悲愤地将所听到的传闻写信告诉远在上海的徐志摩,徐志摩正忙着筹备新月社即将出版的《诗刊》,提笔给陆小曼写信:“阿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地出太阳,这群人血管里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地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有一天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在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葆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我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着吧!”徐志摩蔑视一切陈规陋俗,控制不住一腔激情,他要把他对陆小曼的爱公开出来,让全北平、全中国的人都知道。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反对他与陆小曼的婚外情,只有少年时的同学郁达夫为他说话。一次在来今雨轩吃饭,有人问郁达夫对沸沸扬扬的徐陆之爱的看法,郁达夫说:“假使我马上要死的话,在我死的前头,我就只想做一篇伟大的史诗,来颂美志摩与小曼。”

    诗人对诗人的鼓励让徐志摩与陆小曼在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开始我行我素,徐志摩决定高调在北京举行他的生日会,他前所未有地要举行一次生日祝寿会,并且亲自一一发出邀请函。大家都好生奇怪,志摩向来不太注重生日,今年发什么神经,要如此大张旗鼓地过他的一个小生日?大家心里犯嘀咕,但还是都来到邀请函指定的地点:南城外的春华楼,这是京城最著名的浙江馆,老板也是徐志摩是同乡,关系极好,此地的“银丝牛肉”名冠京华。众人来了才发现,徐志摩与陆小曼盛装出席,正在静候大家。众人方才明白,原来徐志摩与陆小曼从前再张扬,也只是“地下情”,这一次他们要借着这个普通的生日宴向大家公开宣布,他们将公开活动,公开告诉大家:他们在相爱。那次徐志摩喝得酩酊大醉,最后的高潮是他当着大家的面,抱着陆小曼疯狂接吻,两个人都被这份炽热的爱情所感动,最后泪流满面。

    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最后连远在浙江的徐家父亲徐申如也知道了,他特地赶到京城,训斥徐志摩。欲火焚身的徐志摩哪里听得进老父亲的话,徐申如气得暴跳如雷,临走时丢下一句狠话:“如果你一意孤行,那我告诉你,别想从我这里再得到一分钱。”

    徐申如最终含泪而去,徐志摩心如刀割。尽管对父亲满怀歉疚,但是要让他离开陆小曼,不可能做得到。就在这时候,他得到老朋友泰戈尔的来信。泰戈尔说他身体不好,恐来日无多,希望能在意大利和他见上一面。对于徐志摩来说,大诗人泰戈尔就是他天空中的太阳。在从前,他肯定没有二话,立马赶往意大利去见泰戈尔。但是这一次他十分犹豫,因为他有了陆小曼,他不愿意和她有一时一刻的分别,尽管海那边有泰戈尔在召唤,他也不愿离开陆小曼。

    徐志摩举棋不定,他要他的好友胡适帮他拿主意。胡适说:“志摩,你该了解你自己,你并没有什么不可撼动的大天才。安乐恬嬉的生活是害人的,再像这样胡闹下去,要不了两年,你的笔尖上再没有光芒,你的心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时你就完了。你还年轻,你应该出去走走,重新在大文学家大艺术家的接触中汲取营养,让自己再增加一些作诗的灵感,让自己的精神和知识来一个‘散拿吐谨’。”

    胡适的一番敲打让徐志摩幡然醒悟,他借了一笔钱决定来一次生命的旅行。陆小曼也表示支持:“我虽然非常希望你在我的身边,你不在的话我说不定会疯的。但是,你还是走吧,我不应该妨碍你的前途。”

    徐志摩开始了他一生最漫长的一次旅行,就如同他乘坐着的这一趟漫长的穿越西伯利亚的列车。后来不管在伦敦,还是在柏林,不管是会见托尔斯泰的女儿,还是给茶花女、大仲马上坟,在他心里,陆小曼始终和他在一起,不离不弃。他不停地给陆小曼写信,随写随发:

    你的爱,隔着万里路的灵犀一点,简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宝贝买不到你的一点不朽的精诚。我今天要是死了,我要是把你爱我的爱带了坟里去,做鬼也已自傲吧。你用不着再来叮嘱,我信你完全的爱,我信你比如我信我的父母,信我自己,信天上的太阳。岂止,你早已成我灵魂的一部分,我的影子里有你的影子,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心里有你的心。鱼不能没有水,人不能没有氧,我不能没有你的爱。

    徐志摩原本是想暂时离小曼远一点,没想到身体离开,心却与她贴得更近了。

    他这顶绿帽子,枪炮也打不掉

    徐志摩和陆小曼倾城之恋名动京城,作为当事人,王赓不可能不知道。虽然他工作忙,虽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但是偶尔回到北平,回到夜深人静的家庭,与小曼相对,他还是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他没少提醒过陆小曼,但是小曼从来都是一口回绝。王赓无把柄在手,只好自我安慰:小曼从来爱玩爱闹爱交际,任性、娇气、我行我素,但是她不会做得太出格的。不会的,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她,因为她毕竟是身出名门的大家闺秀。

    王赓一次又一次自我安慰,终于有一天,他半夜归家,发现了男人的皮鞋,发现了徐志摩正在与陆小曼举止亲密。但是,对于师出同门的好友,王赓既不能冷脸,也不能发火,还要与他以礼相待,那场面确实令人难堪。但是王庚怎么也放不下这件事,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得越来越难听,好脾气的王庚也无法忍受,对女佣一番威逼利诱,迫使她交代出在王赓不在北平的日子里,陆小曼与徐志摩同出同进的事实。继而王赓又在小曼的化妆盒里发现徐志摩的《爱眉小札》。读着那肉麻的信,王赓气疯了。这一天下午他一直守在家中没有外出,一直等到半夜,他才等回了陆小曼。

    小曼看到王赓冰冷的脸,和他在不该回家的日子里回到家,她很快明白了什么。其实对于这一天她也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是她不想挑明,她希望王赓主动提出来,也许那封信是她故意放在化妆盒里。

    王赓一言不发地走到小曼面前,陆小曼暗暗有些吃惊。这时候她万万没有料到,王赓突然掏出他那把从不离身的花口撸子手枪,重重地拍在桌上。陆小曼花容失色,失声尖叫起来——她以为王赓要杀了她。女佣管家齐齐拥上来,王赓和陆小曼正扭打成一团。王赓将枪强行往小曼手里塞:“你杀了我吧,除非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那个姓徐的!”

    北平的小报上很快刊登了“王赓掏枪杀陆小曼”的新闻。陆小曼的父亲陆健三很快赶来,首先对女儿一番劝慰:“不错,表面上看他家只是一般乡绅之家,而王赓又为人忠厚,眼下看来,似乎有些配不上你。但是,为父是看中王赓这个人的将来,你一向冰雪聪明,难道不明白为父的一番苦心?非得让父亲一一点破?”

    陆健三的一番话让陆小曼收敛了不少,王赓的要求其实并不高,他只要陆小曼能安安静静地守在家中,这是他的底线。但是就是这一点陆小曼也根本做不到,如果陆小曼能做个相夫教子的夫人,一生一世守着一个小家庭,那她就不叫陆小曼了。陆小曼之所以叫陆小曼,就是她的一生注定要成就一段轰轰烈烈的倾城之恋,像唐明皇与杨贵妃成全了那个盛唐之都长安,像茶花女与小仲马成全了浪漫之都巴黎。如果民国文坛少了陆小曼与徐志摩,那该少了多少浪漫与风流?她平心静气地在家待了一个月,这样足不出户的日子对她来说生不如死。她生来就是一个尤物,是徐志摩将她激活了,是爱情将她激活了,爱情就是一朵有毒的罂粟之花,他和她不可能戒掉,因为他们已吸毒上瘾。陆小曼痛定思痛之后,仍然决定和徐志摩在一起。她对王赓说:“我是女人,有血有肉,不是在家养个动物,给点好吃的好喝的就行了。除非你真的将我给杀了,否则,我还是要和志摩在一起。”王赓狠狠地瞪着陆小曼,陆小曼突然上前,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希望你掏枪,打死我,朝这里打,打死了,就一了百了。要不这样下去,肯定是没完没了。你毕业于西点军校,到哪儿都是响当当的。现在是民国时代,你怎么就不能开明一点,开通一点?别让我看不起你好不好?没有感情,一张结婚证能保护什么?”

    陆小曼的一番话捅到了王赓的要害,几个月的纠结、怨愤之后,王赓决定放手,这也是出于最实际的考虑。如果绝不离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这辈子,这顶绿帽子不知道要戴多久?决定离婚的那天晚上,王赓喝得烂醉如泥,并且痛哭失声,他说全北平人都知道,他这顶绿帽子枪炮都打不掉。据说陆小曼离开王赓时,已怀上他的骨肉,但是她没有声张,悄悄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意外的是这次手术失败,她从此再无法怀孕,这也是她为这份爱情所付出的代价。这场感情游戏害了三个人,最后的事实也证明,徐志摩与陆小曼只适合恋爱而不适合婚姻。但是他们激情难耐,偏要结婚,而且一定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地再结一次婚。

    我祝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

    漫长的恋情终于有了收场,陆小曼与王赓离婚,与徐志摩结婚。但是令徐志摩焦急的是,父亲徐申如始终没有松口。他除了电话与信件外,还选择回家向父亲恳求。徐申如死活不见徐志摩,徐志摩赖在家中不走,如此半个月。徐申如见事已至此,深深地叹了口气,只得勉强答应这桩婚事,但他提出三个条件:

    一、结婚费用自理,家庭概不负担。

    二、婚礼必须由胡适做介绍人,梁启超证婚,否则不予承认。

    三、结婚后一定要南归,安分守己过日子。

    为了能结婚,这三条徐志摩都答应了,徐申如无话可说,离开徐志摩去见张幼仪。在他眼里,徐家媳妇始终是张幼仪。

    一九二六年秋天,农历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在北平的北海公园,徐志摩与陆小曼举行了婚礼。婚礼的排场不算很大,前来道贺的宾客全是北平文化界的名流,介绍人是他的好友胡适,证婚人是导师梁启超。事先梁启超对徐志摩说:“既然是你父亲的旨意,而我又是你的导师,你这桩婚姻我来作证。但是我得自由发挥,你愿意吗?”徐志摩点头:“当然愿意。”

    徐志摩根本不会想到,梁启超在众目睽睽之下着一身藏青色长衫上了主持台,清了清嗓子又四下里看看,然后说:“我来是为了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好让社会上知道这样的恶例不足取法,更不值得鼓励。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以至于学无所成,做学问不成,做人更是失败,你离婚再娶就是用情不专的证明。陆小曼,你和徐志摩都是过来人,我希望从今以后你恪遵妇道,检讨自己的个性与行为,离婚再婚都是你们的性格过失造成的,希望你们不要一错再错自娱娱人,不要以自私自利作为行事准则。不要以荒唐和享乐作为人生追求的目的,不要再把婚姻当做儿戏,以为高兴可以结,不高兴可以离,让父母汗颜,让朋友不齿,让社会看笑话。”说到这里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下面早已掌声一片。徐志摩与陆小曼闹了个大红脸,徐志摩站起来说:“请为学生和高堂留点面子。”梁启超口气缓和了一点:“我希望这是你们两人这辈子最后一次结婚,这就是我对你们两人的祝贺,我的话完了。最后我还想说一句,我平生演讲无数次,可能,只有这一次最特别。”

    证婚的第二天晚上,梁启超回家写了一篇文章《致孩子们》:“孩子们,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做的事情,去替徐志摩证婚,他的新妇是王受庆(王赓别称)夫人,与志摩恋爱上,才和受庆离婚,实在不道德之极。我屡次告诫志摩无效。胡适之、张彭春苦苦为他说情,到底是姑息志摩之故,卒徇其请。我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堂宾客无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闻之婚礼矣。今把训词稿子寄给你们一看,青年为感情冲动,不能节制,任意决破礼防的罗网,其实乃是自投苦恼的罗网,真是可痛,真是可怜。徐志摩这个人其实聪明,我爱他不过,此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徐志摩事后也说:“我当面聆听先生的教诲不下数百次,唯有这一次最刻骨铭心。”

    徐志摩这样说自然是肺腑之言,但是再刻骨铭心也架不住陆小曼的风情万种,他陶醉在陆小曼的曼妙与欢爱中。胡适等一帮朋友为他高兴,一直从婚宴席上闹到洞房里。醉醺醺的邵洵美突然默不作声地在纸上画了一幅画作贺礼,画上三笔两笔草草涂抹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在上面题了几个字:“一个茶壶,一个茶杯,一个志摩,一个小曼——洵美。”陆小曼看了半天娥眉不展,徐志摩耳语:“那个茶壶,不就是我嘛?你就是个小白瓷茶杯。”陆小曼一下明白过来,笑倒在婚床上。

    婚后不久,徐志摩带着陆小曼回到老家浙江海宁硖石镇。他们的爱是无法掩藏的,情到深处,又值新婚蜜月,两个人恨不得时时刻刻拥抱在一起。陆小曼是新派女子,在内心,她自然也想讨公婆喜欢,但是她又完全不会做早请安、晚奉茶之类。她只是与志摩像两个男孩女孩一样玩耍嬉戏,上个楼,也要撒娇让志摩抱她背她。吃个苹果,两个人也要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徐申如实在看不下去,第二天大清早招呼也不打,丢下新婚回门的小夫妻,去北平看他的儿媳张幼仪去了。看到空空的老宅和没有好脸色的下人,陆小曼也有点失落:“他们一定很生气,志摩,这不能怪我,我实在没办法讨好他们。但是在心里,我是尊敬他们的,但是他们对我,天生反感。”徐志摩说:“小曼,不怪你,完全不怪你,我也不想让你在徐家做个缩手缩脚的小媳妇,那多没意思。小曼,这个家不是我们待的地方,它是一个笼子,我飞出来了,我怎么可能让你待在这里?我们也离开,马上离开——”

    徐志摩当天带着陆小曼离开硖石来到上海,他的心胸完全被幸福充盈着,甜蜜的好日子才刚刚开了个头。

    十足一个乡下土包子

    徐申如去看望的儿媳妇叫张幼仪,比徐志摩小四岁,出身于上海宝山县巨富之家,是徐志摩的结发妻子。

    当时,十二岁的张幼仪在“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她的哥哥张嘉璈是浙江都督朱瑞的秘书,巡视杭州一中时发现,一位叫徐志摩的男生才华横溢,他的考卷字迹秀丽苍劲,作文才华毕露令人赞叹。他禁不住向老师打听,老师告诉他,这徐家少爷小小的年纪就是学校的名人,诗才了得,将来必定会成为名震天下的天才诗人,而徐家又是硖石巨富。联想到自家几个妹妹都待字闺中,张嘉璈便动了心思,主动给徐家写了一封信,暗示联姻。

    徐申如得到信自然喜出望外,宝山张家他是知道的,而张嘉璈他更是久闻大名。如此显赫之家主动上门求婚,徐家自然求之不得。徐家虽然家大业大,但是也就是硖石地方名人,在外界并无多少人脉。志摩尚小,将来若想成就一番大业,都需要强有力的社会关系,与世代书香门第、政治上炙手可热的张家联姻,无疑是最佳选择。徐申如当即给张嘉璈回信,确定了这门亲事。两家也开始走动,为徐志摩与张幼仪定下婚约,这一年张幼仪也才十五岁,徐志摩十七岁。

    徐志摩心高气傲,根本不想结这个婚。家里人将张幼仪的照片递到他手上,他淡淡地扫了一眼,马上拉长了脸:“十足一个乡下土包子。”佣人们以为他拒婚,就说:“人家也是读书人,才学不比你差多少,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事老爷是点了头的,板上钉钉。”徐志摩说:“结结结,反正是我的一个任务,任务完成了,就没有我的事了。”果然一结婚,他就将张幼仪丢在一边不管不问,去杭州,跑上海,成天疯疯癫癫的,看他的风景写他的诗。不久,就一拍屁股,出洋留学了。

    张幼仪在徐家可苦了,她本身就是个小孩子,又拖着个孩子,心里的苦无人倾诉,只到回娘家哭诉。张嘉璈看不下去,写信给徐志摩,希望他回来接妻子儿子出国团聚。徐志摩那时正在苦苦追求林徽因,心里根本就没有张幼仪的位置,找借口一拖再拖。徐申如也看不下去,一来是这个儿媳妇实在懂事、孝顺;二来,自己的儿子长得帅,又有才,也有点花心,外国洋女人那么开放,他可不想自己儿子弄得妻离子散,家不成家。有妻儿老小在身边,也好管管他,让他收收心。他思忖再三,提笔给徐志摩写了一封信,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就买了张船票让张幼仪去找徐志摩。

    徐志摩正与林徽因爱得死去活来,哪里想见张幼仪。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轮船码头来接。张幼仪没出过远门,又晕船,在海轮上吐得一塌糊涂,比死还难受。好歹总算到了码头,她早早收拾好站到船舷边,一眼就在接船的人群里看到徐志摩。多年之后她回忆说:“我斜倚着尾甲板,不耐烦地等着上岸,然后看到徐志摩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就在这时候,我的心凉了一大截。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丝巾。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穿西装的样子,可是我晓得那是他。他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会搞错的,因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表情的人。”张幼仪恨不得马上转身就回国,可是船已到了码头,她亦只好上岸。一上岸又吐得一地狼藉,徐志摩站得远远的,厌恶地看着她。等她吐完了,才补了一句:“你真是一个十足的乡下土包子。”说罢,他自己也狂吐不止。张幼仪早就从家中佣人嘴里听到他说过这句话,一直怀恨在心,这次逮着机会总算报一箭之仇:“原来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既然不想她过来,那么张幼仪差不多是厚着脸皮来到他身边,这样的日子可想而知,徐志摩几乎很少与张幼仪交流。有一次张幼仪又怀孕了,徐志摩得知后大惊,想也不想就大声说:“快去打胎,快去打胎。”张幼仪对打胎有点恐慌,期期艾艾地说:“听说堕胎有危险,要出人命的。”徐志摩马上补她一句:“那我还听说坐火车会出轨也要死人的,那你就不坐火车吗?”张幼仪被噎住,一时说不出话。为了维持与徐志摩的关系,她只好一忍再忍,两个人难得去看一场电影,坐在黑暗中徐志摩只是专注地看,就当坐在身边的她是透明人。偶尔她没话找话和他套近乎,他一句话就将她挡开:“你懂什么?”张幼仪只好装作没听见,谁让她嫁的丈夫如此出名。可是,她一味忍耐的结果是徐志摩得寸进尺,终于有一天,他将一个女学生带到家里来,这回张幼仪可再也无法忍受了。

    一把秋天的扇子,被人遗弃了

    这个女生被徐志摩称为明小姐,两人正处在热恋之中。张幼仪的到来让徐志摩不能像往常那样与她自由来往,但是那个妙人儿的倩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出现,他痛苦、烦躁,坐立不安。面对丈夫的苦眉愁脸,张幼仪也为不能进入他的心灵而难过。她每天除了忙着一份家务,空闲时间只能默默地坐在后门走廊上,眺望日出日落、晨昏交替,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在这之前,徐志摩无情无义、毫无疑问地命令她打胎,令她伤心不已。

    明小姐的到来是徐志摩突然向她宣布的,张幼仪猝不及防。徐志摩说:“今天晚上家里要来一个客人,明小姐。她是从爱丁堡大学来的一个朋友,我要带她到康桥逛逛,然后带她回来和我一道吃晚饭。”起初,张幼仪只当是一般的女作者,并没太在意。忙着将家里打扫一遍,还抽空去做了头发,不能让新派小姐们轻视她。后来那位明小姐来了,徐志摩也不告诉张幼仪她叫什么名字,张幼仪只得称她为明小姐。第一眼看到明小姐,她有点怪怪的感觉,那个明小姐仿佛努力在追赶时髦,竭力想表现得洋里洋气。头发剪得短短的,擦着暗红色的陈膏,穿着一套毛料海军裙装。张幼仪顺着她那穿着长袜的腿往下看,她惊讶得透不过气来,那两只挤在绣花鞋里的脚,分明也是小脚——原来这位新潮女生也裹了双小脚。张幼仪心里很不好受,徐志摩口口声声称她为土包子,原来他带一个女人回来,也就是缠了小脚的土包子。她在洗碗时突然想到,徐志摩那么坚定地让她打胎,是不是就是为了让这个女生进门?他带这个明小姐回来,一定是在试探她,是不是有可能接受三个人共居一屋?因为他对明小姐的好是摆在脸上的,他就是在告诉张幼仪,这个明小姐不光是他的女朋友,很有可能变成他的第二位太太。她又想到梁启超,徐志摩就说过,梁启超的姨太太就是在日本留学时娶进家门的,这一次徐志摩显然就是向梁启超学习。张幼仪心烦意乱,对徐志摩气愤、失望、厌恶之极,决定主动提出离婚。洗好碗从厨房出来,徐志摩坐在客厅,突然开口说:“你对明小姐有什么意见?”张幼仪不看他,只是板着脸说:“呃,她看起来很好,虽然小脚和西服不搭调。”这一下让徐志摩气疯了,他以为张幼仪在挖苦他,他大声高喊:“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徐志摩声音之大把张幼仪吓了一跳,她突然感到,这间房子容不下她们母子了,他的心,早就不和他们在一起。或者说他的心从来就不曾和他们在一起,她如同“一把秋天的扇子,被人遗弃了”。

    第二天,徐志摩就从人间消失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完了,他还是不见人影。他好像不是计划好的离家出走,因为他最爱的书就散乱地放在桌上,如果他计划好了的话,起码应该带上那几本书。张幼仪胡思乱想,就在她一个人在国外孤立无援的时候,一个叫黄子美的男子来了,他是替徐志摩来当说客的。他坐下后东扯西拉一阵,然后直奔主题:“他在外面其实很想知道你的意思——”他轻轻皱着眉头,好像正在一字不漏地搜索徐志摩说的话。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是来问你,你愿不愿意只做徐家的媳妇,而不做志摩的太太?”张幼仪想了半天总算才明白他的意思,那其实是徐志摩的意思,她突然火冒三丈:“徐志摩忙得没空来见我是不是?你大老远跑到这儿,就是为了问我这个蠢问题?”她突然站起来,表示起身送客。在黄子美背后,她重重地关上门,那一刻她知道,徐志摩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久,他与徐志摩签字离婚,据说他们的离婚是中国历史上依据《民法》的第一桩西式文明离婚案。

    离婚后,张幼仪擦净眼泪,投靠了在巴黎的二哥张君劢。二哥劝她重新嫁人,张幼仪拒绝了,她将孩子托付给保姆,自己进入裴斯塔洛齐学院攻读幼儿教育。一九二五年痛失爱子彼得后,她回到上海。这时四哥张嘉璈已经是中国银行副总裁,正在着手成立上海女子商业银行,举贤不避亲,当下他任命妹妹为女子银行副总裁。而八弟张禹九在静安寺路开了一家云裳服装公司,张幼仪又出任该公司总经理。身兼副总裁与总经理,她的经营能力和才情得到极大发挥,银行和公司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抽空还去看望徐志摩的父母。她说:“志摩托人问我是不是愿意只做徐家媳妇,不做志摩太太,当时我很生气,现在我则很高兴,我不做志摩太太,也要做徐家媳妇。”徐申如十分感动:“志摩待你如此无情,你难得对我们还如此孝顺。”徐申如将海格路(今华山路)125号范园送给了张幼仪。

    此时的张幼仪,俨然成了上海滩上一个人物,每日来找她处理公务的人员川流不息。这天,一个漂亮的女性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前,她定眼一看,惊呆了,这个时髦的女子原来是徐志摩现在的恋人林徽因。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林徽因是徐志摩忘年交林长民的女儿,早在伦敦时两个人就开始相爱,只是一开始张幼仪并不知道。林长民与徐志摩的导师梁启超是多年老友,一九二零年,林长民带着他的“唯一知己”林徽因来到欧洲游历。风雅情趣与过人才华让他与徐志摩一见如故。更令徐志摩难以忘怀的是他的女儿林徽因,正值曼妙青春,和她父亲一样才华横溢,徐志摩怦然心动。两人相识不久,徐志摩就送给她一首诗《偶然》,表示他的真挚情感: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

    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林徽因其实并非来找张幼仪,她只是想到云裳服装公司做一套旗袍,这里的旗袍在上海滩是出了名的。她听徐志摩说张幼仪是女子银行的董事长,白天全天都在女子银行,只是晚上下班了,才弯过来看一看当天公司的进出账目。可偏偏就凑巧,这天因为云裳服装公司有事,张幼仪一整天都在这里。张幼仪多次在报纸杂志上见过林徽因的照片,对她再熟悉不过,对她与徐志摩的情事后来也听过一些传闻。但是现在她和他已经离婚,作为一个女人,她正在职场打拼,并努力改变自身形象。即便现在林徽因与徐志摩爱得死去活来,也与她没有关系。她礼貌地接待了林徽因,并交代手下尽快尽好地给林徽因做一套最美的旗袍。当然,工钱是不收的。这让林徽因相当感动,事后她将此事告诉了徐志摩,徐志摩在《新浙江》上发表了一首诗《笑解烦恼结——送幼仪》: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听晚后一片声欢,年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即便和张幼仪离了婚,即便与林徽因的来往得到林长民的默许,但是徐志摩与林徽因始终没有走到一起。或许是林徽因早在徐志摩之前就许配给梁思成,或许是她无法承担拆散别人家庭的恶名,若即若离的爱情也若隐若现,像云缠雾绕的山峰。泰戈尔的访华让两人爱情又再次浮出水面,那是因为新月社专为欢迎泰戈尔而演出的泰戈尔名剧《齐德拉》。林徽因演那个被爱神赐予无限美丽的公主,徐志摩出演爱神,林长民饰演春神。这一场演出让徐志摩与林徽因再度陷入舆论的风口浪尖。徐志摩一向我行我素,从不理会这些道听途说,不顾一切地和林徽因在一起。可是,就在这次演出结束后,林徽因卸了妆,突然对他说:“我要离开北平了。”徐志摩大吃一惊:“你要到哪里去?”林徽因说:“我已和梁思成商量好,过几天要和他一起去美国留学。”徐志摩一听,像疯了一样拉住她:“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你一直瞒着我?为什么有那么多在一起的时间,你却不肯告诉我?”听到外面杂沓的脚步声,林徽因挣脱了徐志摩的拉扯,转身离去。

    徐志摩的失魂落魄从此开始,这时候泰戈尔仍然还在中国访问。在陪同他前往太原时,所有的朋友都来车站送行,林徽因也在其中。徐志摩趁着在车站休息时间给林徽因写一封信:“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上车了,他的信却没有写完,此时他的眼里没有泰戈尔只有林徽因。他隔着窗户想向她打个招呼,却话说不出来,眼泪夺眶而出。胡适在底下大叫:“志摩哭了!”所有的人把目光从泰戈尔身上移开,一起看着徐志摩。徐志摩悉性不再控制,一任泪水滔滔流淌。

    林徽因与梁思成去美国之后,徐志摩大病一场。朋友张歆海陪他来庐山休养,张歆海看到徐志摩的满面愁容,说:“你这家伙,真是个情种,一刻也离不开女人的慰藉。一旦有了一个心目中理想的女人,马上便才思泉涌。没有了女人,便整天失魂落魄。”徐志摩说:“没有女人,哪有生活?没有生活,到哪里寻找诗、寻找美?我生来就爱美,美在哪里?在自然,自然中最美的是什么?是女人。女人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我不是神仙,对女人,我的爱慕有着情欲的成分,这个我承认。但更重要的是,那美丽的女人的身上,寄托着我那‘爱、自由、美’的理想。”徐志摩原来一点都不疯魔,他对自己、对爱情的认识,是那么独到,那么精准。

    书呆子住在书呆子家

    和陆小曼结婚后,徐志摩仍然没有忘记林徽因,好朋友凌叔华担任了联络员的工作。事实上凌叔华自己、包括后来的韩湘眉,都是徐志摩的红颜知己。只是那时候徐志摩有了最痴恋的陆小曼,生活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除了教书、挣钱,再无暇顾及其他。

    这也是后来徐申如最痛恨陆小曼的地方,陆小曼身出名门,又擅交际,平时派头很大,动辄一掷千金。郁达夫的太太王映霞是她的闺蜜,有一次她陪陆小曼逛商店,陆小曼一口气连买五双高级皮鞋,让王映霞目瞪口呆。为了满足陆小曼的奢侈开销,徐志摩分别在光华大学、东吴大学、上海法学院、中央大学、以致北平的北京大学到处兼课,拼命赚钱,以博取娇妻温柔一笑。即使这样,他还要经常欠债,有时候家中没钱,急得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再苦再穷,他不可能开口向家里要钱,因为他这桩婚姻自始至终没有得到家父的支持,他也是努力要争一口气。为了挣钱,他搭乘不花钱的邮政专机。在北平,他甚至住到胡适家一间很小的偏房里,只为了省下一笔旅馆费而心甘情愿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的滋味当然不好受,虽然与胡适一同上课,一同回家,说说笑笑很开心。但是小脚女人江冬秀对一切新派教授均没有什么好感,她担心这个吃着碗里霸着锅里的花心萝卜,带坏了自己的老公。可是胡适骗江冬秀说徐志摩会交房租——那时候胡适其实负担也很重,要养侄子、要养老娘,大家小家外加仆人佣人一共几十口,全都张嘴朝他要饭吃。有时稿费不济,薪水又接不上,就靠江冬秀在麻将桌上赢钱补贴家用,所以一笔房租对江冬秀来说是不小的诱惑。

    其实徐志摩住在胡适家很不习惯,日复一日的麻将更让他生不如死,江冬秀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泡在麻将桌上。胡适是“妻管炎”,不过问更不敢制止,有时无人打麻将太太在家生闷气,他还到处打电话帮她邀请牌搭子。有一次实在找不到人,就将徐志摩拉来充数。徐志摩连连摇头:“我不会我不会,你叫我打麻将,干脆就让我送钱给嫂子。”住在胡适家时,徐志摩很忙,白天要去北大授课,晚上还忙着编《新月》,听到客厅里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他心烦意乱,就邀请胡适出去散步。胡适腾不出空,他要给牌桌上的麻友上茶送点心,只得叫罗尔纲陪他外出走走。罗尔纲给胡适腾稿赚点零花钱,他告诉徐志摩,江冬秀打麻将的收入是胡家财政来源之一。徐志摩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大才子斯文扫地要照顾一帮老赌鬼,原来是为了讨生活。他似乎原谅了江冬秀,慢慢地也适应了胡家麻将,但是却一直不能适应江冬秀那一手咸得要死的徽州菜。

    胡家徽州菜是江冬秀的拿手好戏,每当家中有客,胡适就让江冬秀献宝似的露一手。最得胡适欢喜的就是一品锅,将鸡鸭鱼肉豆腐青菜肉丸一锅煮熟,油大,又咸,徐志摩并不爱吃,但他从来不说。江冬秀以为他爱吃,拿她的美食观来说,徽州最好的美味,岂有不爱之理?每次开宴,她必定逼着徐志摩将属于他的那一份吃完,这让徐志摩苦不堪言。更难以接受的,是江冬秀过分的关心,时常也不管他有多忙,就踱进来,问东问西。她最关心的,永远是陆小曼和林徽因。这让徐志摩有点不舒服,他的所有信件全由江冬秀收转,很长时间陆小曼总不回信。他疑心回信让江冬秀偷偷藏起来不给他,终于心情恶劣,甚至影响到他与胡适的关系,在一封信里他这样写:“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也不知哪来的累。适之在午饭时说笑话,我照例照规矩把笑放在嘴边,但那笑仿佛离嘴有半尺来远,脸上的皮肉像是经过风腊,再不能活动。”

    这一年秋天,小曼一连来了好几封电报,急催徐志摩返回上海。徐志摩放下手头工作回上海去见陆小曼,一见面就发现陆小曼骨瘦如柴,精神还萎靡不振。打听后得知,原来她变本加厉吸鸦片,剂量比过去增加了三倍。徐志摩忧心如焚,叫女佣偷偷藏起她的全部鸦片,然后苦口婆心地劝说:“眉,我爱你,深深地爱你,所以劝你把鸦片烟戒掉,吸烟对你身体有害,现在你瘦得成什么子。我看了,真伤心得很,我的眉啊!”

    陆小曼找不到鸦片,几乎疯了。徐志摩要赶回北平,但是陆小曼就是不肯放他离开,并且大发雷霆。看着徐志摩要出门,她将吸鸦片用的大烟枪朝他头上掷去。徐志摩躲闪及时幸未击中,但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却滑落到地上,镜片也碎了。很蹊跷的是,当天黄昏,家中挂得好好的一幅志摩画像突然自动脱落,掉在地上。陆小曼觉得很蹊跷,一夜坐立不安。第二天,徐志摩乘坐的由南京飞往北平的邮政专机在济南近郊失事。他如同一颗彗星,划过茫茫夜天。

    被女人疯抢的“八宝箱”

    徐申如闻听凶讯,整个人被悲伤击倒。而凌叔华、林徽因、陆小曼却开始争抢徐志摩遗留的“八宝箱”,生怕自己和徐志摩的那些风流隐秘流传出来。这时候只有张幼仪站了出来,当即带着孩子赶到事发地点。在胡适的帮助下料理徐志摩后事,这给徐申如带来莫大的安慰。但是他坚决不允许陆小曼参加在硖石举办的徐志摩追悼会,陆小曼无奈,只得自撰挽联寄托哀思: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其实要说起来,徐志摩之死与陆小曼真没有关系,他是赶往北平参加林徽因一个演讲。头天他发电报给林徽因,说他坐飞机从南京过来,叮嘱她下午三时雇车到地苑接他。可是一直等到四时半也不见人,林徽因十分着急,告诉了胡适。胡适安慰她:“飞机时间有变化是正常的,再等等。”等了一夜没有消息,第二天早上,胡适看到《北平晨报》上一则报道,说一架飞机在济南之南遇大雾坠落山中,司机与乘客皆死。胡适当即放下报纸,失声叫道:“哎呀,不得了——”马上借车去中国航空公司查询,他们也不知乘客姓名。一路辗转致电给山东教育厅,回电说死去的乘客正是诗人徐志摩。胡适像当头浇下一盆凉水,待在那里。

    悲痛伤心的胡适帮着料理了徐志摩的后事,凌叔华、林徽因、陆小曼却为徐志摩那只“八宝箱”吵成一团糟。胡适心烦意乱,一打听,才知道所谓的八宝箱,就是一只装了徐志摩风流日记和书信的皮箱子。

    那还是在一九二五年,徐志摩到欧洲去旅行,他的日记与书信手稿不便携带,便统统装进一只箱子里。箱子交给谁保管,徐志摩颇为难——其时林徽因与梁思成在美国留学,陆小曼刚刚与他在一起,这两个人都不合适。他想来想去想到挚友凌叔华,这只装满个人隐私的皮箱子,交给凌叔华最放心。箱子最终交到凌叔华手上,并且一放就是六年。据说中间徐志摩曾将箱子取回,但不知何故,最后又将它重新交给凌叔华,也许怕陆小曼在家乱翻。现在,徐志摩已故,林徽因想将那只箱子要回来,因为其中有三本“康桥日记”,徐志摩详细记录了与她相知相恋的点点滴滴,是她个人最大的隐私,当然应该物归其主。林徽因不好意思当面去找凌叔华去要,托胡适帮她。胡适说:“你和志摩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意思是既然公众已知道,要不要回都无所谓。可是林徽因不这样看:“都知道就是凌叔华传出去的,志摩的日记她怕都能背出来了。”胡适说:“既如此,志摩在世时你为何不要回?”林徽因说:“我要过几次,他说早晚会交给我保存,我哪知道他会出事。”

    胡适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就找到凌叔华,说出林徽因的意思。凌叔华很不高兴,她后来在晚年给陈从周的信上说:“在胡适家有一些他的朋友,闹着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来公开,我说可以交给小曼保管,但是胡适帮着林徽因一群人要求我交出来(大约是林和他的友人怕志摩恋爱日记公开了,对他不便,故格外逼胡适向我要求交出来)。我说我应交小曼,但胡适说不必,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法拒绝,只好原封交与胡适。”

    凌叔华说是“原封”,可林徽因收到八宝箱后一一清点,认为少了。而且少的那一部正是林徽因牵肠挂肚的“康桥日记”。林徽因认定凌叔华报复她,扣留了她的“康桥日记”。这回她再也坐不住了,撇开胡适,直接去找凌叔华。凌叔华一见林徽因,脸拉得老长,她的愤怒也在情理之中。曾经她为了给徐志摩写传记,也有意编辑一本《志摩信札》,向林徽因借阅她与徐志摩的通信,林徽因冷着脸拒绝了。现在林徽因找上门,她也以冷脸相对,你不仁我不义,你能拒绝我的要求,我为什么不能拒绝你的要求?可是林徽因自始至终不生气,还打着胡适的牌子,好像此事与她无关,她是受胡适之托。也许看在胡适面子上,凌叔华答应让她两天后再来。

    谁知两天后林徽因赶到凌叔华家,凌叔华却不在家,只托家人呈上一封信给林徽因,信中说:“昨日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未阅完,想来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检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在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

    林徽因一看气疯了,根本就是不想交,她再一次委托胡适出面调停。最后凌叔华才交出那三本“康桥日记”,却又发现少了紧要处的记录。于是,胡适第四次出面,结果闹出谁有权保存徐志摩遗物的法律问题。外人追着看八宝箱的秘密,结果越看越糊涂。卞之琳就摇头说:“唉,一笔糊涂账。”

    超然物外的只有张幼仪,她在新中国成立前夕赴港定居,结识了医生苏记之,五十三岁的张幼仪漂泊到此,终于找到了一个停靠的港湾。两位历经沧桑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和美平静地生活了二十年。苏记之因为肠癌先走一步,张幼仪赴美,和儿子生活在纽约。晚年,她的侄女张邦梅为了写作《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多次和她进行彻夜长谈。有一次她这样问:“徐志摩给你带来如此伤害,作为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男人,你现在对他感情如何?还爱他吗?”面对晚辈的质问,张幼仪说:“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跟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的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相识在祖父的葬礼上

    诗人的爱情总是与众不同,邵洵美也是如此。在他那场轰动上海滩的倾城之恋开始之前,和徐志摩一样,他也娶过一位大家闺秀。这位名门之后叫盛佩玉,两个人相识于舅父盛宣怀的葬礼。

    那一场丧事极尽奢华,家族里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仆佣老妈子倾巢出动,整个生活全乱了套。而且这不是一天两天,因为停棺在家整整一年,大人们先还哭得昏天黑地,最后也不哭了,就把这个当成一桩日常事务来做。各房里的小孩子们早就疯玩成一团,平时哪有这样的机会。少年邵洵美某天一个人从老宅里出来,经过一进又一进深宅大院,来到人迹罕至的后院。那时候正是春天,石缝中长满了蒲公英,非常好看。他走进去正想弯腰采下一朵,突然看到一个眼睛很亮的小姑娘采了一把蒲公英正走过来。她穿着白衫黑裙,脚上也是一双黑鞋子,鞋尖上钉着一簇白色孝布,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他知道她是母亲的侄女,是她的表妹,叫盛佩玉。虽然同在上海,两人见面的机会却极少,似乎还是在春节匆匆见过一面。表妹好像长大了不少,他上前微笑着说:“你一个人在这里?”盛佩玉不说话,将手中的蒲公英全塞到他手中,一溜烟跑了。只剩下邵洵美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庭院里,手里拿着一束蒲公英。

    邵洵美就是在这一年守孝期间暗暗爱上表妹盛佩玉,这一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除了每七天做一次佛事,小孩子们在一起就是玩。一年之后,舅父的灵柩要放到苏州去,还要再停放两年。到苏州去要坐船,孝子穿着麻衣,用白布围腰。女的都坐马车,周围也用白布围着。每一位送殡者胸前,都别着一枚铜质的盛宣怀像章。抬棺的有一百多人,专从北平请来,据说为慈禧太后抬过棺,从头到脚一色的白底蓝绣花的装扮。大红杠棒直横架起,有好几十根,抬得很平稳,龙头龙尾中央一根直轴,分作横轴支轴。一直抬到苏州河边上,然后乘着二十多艘黑白两色孝布缠着的船只来到苏州,灵柩放在事先筑好的一个厝里。厝用红砖砌成,圆顶的小间,设计成南京明孝陵的无梁殿。棺材放进去,不大不小正合适。棺材下面有铁轨,可以推出推进。有一扇门,这是防火灾的,因为要在此放上两年。

    花了大半天时间才安顿好,大家族几百号人一起住在隔壁一座洋楼里,住了十多天。这次房小人多,七八个小孩子睡一床,邵洵美和盛佩玉就睡在一个房间。男孩子睡一张宽大的木床,女孩子睡一张宽大的铜床上,中间用布帘隔开,邵洵美睡的这一头正对着布帘。某天晚上,月亮很大,熄灯后他一点睡不着,悄悄拉开帘子想看看盛佩玉睡着了没有。盛佩玉正起床方便,突然发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吓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上了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双眼睛正是邵洵美的眼睛。

    几天后,几家亲戚一起到苏州留园去玩。留园就是盛宣怀在苏州建造的大园林,有亭台楼阁,戏台不很大,假山很多,树木很高,邵洵美还从来不曾来过。这时候他和盛佩玉已经相当熟悉了,两个人尾随在人群背后,看到假山旁长着一棵树,邵洵美拉住了盛佩玉:“你看,这棵树很少见的,我知道他叫骨牌树。”盛佩玉很好奇:“骨牌树?”邵洵美说:“骨牌你不知道吗?”他随手摘下一把叶子,一一指给盛佩玉看:“你看,这片,上面凸出的点点,天牌,地牌。这个是长二,这个是板凳。”看着活灵活现的骨牌树,盛佩玉十分惊奇。

    几天后,家族里人“转战”到杭州去玩,盛佩玉姐妹和邵洵美兄弟都去了,就住在西湖边延龄大马路上的“清泰第二旅馆”。是中式房子,二层楼。盛佩玉住楼上,邵洵美住楼下。邵洵美没事就来找盛佩玉玩,两个人偷偷溜出房间,房门外就是长而宽的走廊,摆放着很多藤椅,还有摇摇椅。邵洵美坐上去摇晃着,很得意地看着盛佩玉。盛佩玉也找到一张坐下来,摇着荡着。突然越荡越高,她有点吃惊,一回头,发现邵洵美正在后面拼命帮她摇着摇椅。盛佩玉笑起来,邵洵美却不见了,再回头,原来他站在走廊上,正操起照相机偷偷帮她拍照。

    洵美的名字是爱的见证

    第二天游西湖的时候,邵洵美像个跟屁虫一样不离她左右。趁着盛佩玉落单的片刻,他再次鼓足勇气上前:“来,表姐,我再替你拍一张。”盛佩玉看看人多,单单替她照不太好,便说:“要拍大家一道拍吧。”她往前追赶姨妈们,邵洵美脸红了,一路紧紧跟随。趁着盛佩玉回眸微笑,举起相机就拍了一下。闪光灯火花一闪,啪的一声,冒出一股烟,盛佩玉的回眸一笑就定格在胶片上。

    回到上海,两个人依依不舍各自回家。盛佩玉从此记住了俊朗飘逸的美少年邵洵美,长这么大,依稀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这位小表弟。她是盛宣怀的孙女,母亲与邵洵美的妈妈是亲姐妹,她应该叫四姨。大家庭里子女众多,大家平时并不居住在一起,逢年过节才聚上一次。聚会时人山人海花团锦簇,见不着面也不奇怪。盛佩玉奇怪的是,从前这个很不起眼的小表弟,怎么会在一眨眼之间就出落得如此俊美飘逸?这样的美少年似乎只能在西洋画报上或在传说中才可以看到。

    隔了几天,邵洵美一个人过来给盛佩玉送照片。盛佩玉拿着照片一张一张地看,邵洵美红着脸站在她身边。盛佩玉说:“到房间里坐坐吧。”邵洵美突然掏出一个精美的笔记本:“这个,送给你的。”盛佩玉接过来,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首诗,是送给她的,诗名为:《偶然想到的遗忘了的事情》。这是一首爱情诗,盛佩玉看着,脸红了,她看到诗的最后署名“洵美”二字,就转移了话题:“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叫云龙?”邵洵美说:“你记性真好,我是叫云龙。”盛佩玉说:“我听四姨这样叫过你的,怎么又改成邵洵美了?”邵洵美注视着盛佩玉,说:“这次与你相见,我们都长大了,因为你叫佩玉,我就叫洵美,我的名字要和你联系在一起。”盛佩玉眨了眨眼睛,好像有些不明白。邵洵美补充说:“《诗经》里有诗叫‘有女同车’,其中就有这样的句子,‘佩玉锵锵,洵美且都’,我改成洵美,我们的名字就同在一首诗里了,我的名字就是爱的见证。”一句话说得盛佩玉一阵耳热心跳,不知道怎么回答邵洵美。

    邵洵美回到家,就向母亲提出向盛佩玉求婚。母亲迟疑了半年,认为邵洵美太小了。到了一九二三年,邵洵美赴英留学,他想在出国之前将婚事确定下来。在他的催促下,盛佩玉母亲同意了这桩婚事,邵洵美又带着照相机来到盛家,和盛佩玉照了一张合影——一对郎才女貌的少年,就这样走到一起。

    邵洵美起程那天,盛佩玉特地到十六铺码头送行,将一件亲手织成的白毛线背心送给了未婚夫。邵洵美就穿上这件爱人亲手所织白绒线背心,回到房间,提笔写了一首诗:《白绒线马甲》:

    白绒线马甲呵!

    她底浓情的代表品,

    一丝丝条纹,

    多染着她底香汗,

    含着她底爱意,

    吸着她底精神。

    我心底换来的吧?

    白绒线马甲呵!

    她为你,

    费了多少思想,

    耗了多少时日,

    受了多少恐慌。

    嘻,为你是你么?

    白绒线马甲呵!

    我将你穿在身上,

    我身负重任了!

    我欠了无上的债了!

    我心窝里添了无数的助燃品了!

    这是我永久诚实

    ——希望的酬报呵!

    白绒线马甲呵!

    你身价万倍万万倍了!

    你得我终身的宠幸了!

    白绒线马甲呵!

    你将做我唯一的长伴了!

    白绒线马甲呵!

    你须将你的本色,

    代表她底呵!

    看着轮船离去,盛佩玉没有丝毫离愁别绪,邵洵美也是。两个年轻人很开心,因为说好了三年后他回来结婚。三年,对他和她来说,好像是一转眼的事。也许他们那时候年纪太小,盛佩玉十九岁,邵洵美才十八岁。

    邵洵美一路经过地中海、红海、印度洋,一路给盛佩玉写着诗,讴歌五月,讴歌大海,当然也讴歌爱情和青春。三年后回来他出版了一本诗集《天堂与五月》,送给了盛佩玉。这是厚厚的一叠有一百五十多页的“明信片”,扉页上印着“送佩玉”三个大字,这是专为盛佩玉创作的诗集,后来成为邵洵美的成名作:

    啊,淡绿的天色将夜,

    明月复来晒情人的眼泪,

    玉姊吓我将归来了,

    归来将你底美交还给你。

    结婚照上了《上海画报》封面

    三年时间转眼即逝,邵洵美如约归来与盛佩玉结婚。他的见面礼是一件美术作品,盛佩玉有些激动地打开礼品匣,一时目瞪口呆。里面就装着一张裸体画,是一个年轻的裸体男子,身材健美,英俊的面孔有一种希腊雕塑式的美感,像极了邵洵美。邵洵美说:“喜欢吗?”盛佩玉脸红了:“这个,好像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邵洵美说:“我认为这是最绝妙的新婚礼物,还是徐悲鸿帮我选购的,这个希腊男子就是像我,人人都说我长得像希腊男子,我其实也是一件礼品,我要在新婚之夜送给你。”盛佩玉不习惯邵洵美那种欧式的浪漫情调,早羞红了脸,跑到远远的地方躲起来。

    婚礼开始进入紧张的筹备,邵府是老式房子,油漆、装修搞了两个多月。女方要陪嫁妆——三个房间的木器:卧室计有全套房间家具,加落地灯、西式长靠椅。外间计有红木梳妆台、红木吃饭圆桌椅、靠榻床及古董橱。另客堂间全套茶几靠椅,除房间家具为西式柚木之外,都是红木。大衣橱、箱子、垫箱橱、瓷器、被头褥子、枕头等都是按新花样赶制而成。盛佩玉忙得昏天黑地,但是邵洵美的书房布置坚决不要她插手,一直等到他自己布置好了,才让盛佩玉进来参观。盛佩玉进来一看,大吃一惊。正中的玻璃橱柜内,供奉着估价五千金以上的希腊女诗人沙弗像真迹。又一只橱柜里,摆放着20万英镑在伦敦拍卖行拍来的史文朋手稿,还有羊皮纸装订的波德莱尔《恶之花》第一版。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结拜大哥徐悲鸿描绘巴黎酒吧“红磨坊”即景的帆布油画。盛佩玉看着直咂舌,怪不得他要亲自动手呢,他怕别人损坏了他的宝贝。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上海滩两大家族邵家与盛家,在卡尔登饭店为他们的后代邵洵美与盛佩玉举行了结婚典礼。这场豪门婚礼轰动一时,邵家请了震旦大学校长马相伯老先生为证婚人,老人见到当年的孩子已长大成亲,兴致很高。听到请证婚人入席,他缓步走去,居中站立。左右是主婚人:邵洵美的生父邵恒和盛佩玉的四叔盛恩颐。老人笑眯眯地讲了话,佩玉和洵美向他们鞠了躬,新郎新娘挽了手臂在《结婚进行曲》中慢步走出了大门。许多新闻记者闻讯而至,镁光灯闪闪,记录下这闻名海上的金玉良缘。不久,《上海画报》封面刊登了邵洵美盛佩玉的结婚照,压图的标题是:留英文学家邵洵美与盛家小姐盛佩玉新婚俪影。

    新婚第三天是他们回门的日子,两个人走在路上,邵洵美突然要去看望徐志摩。盛佩玉怎么制止他也不肯听,只是说:“坐一会儿,坐一会儿。”两个人弯到徐志摩家,徐志摩和陆小曼听说邵洵美来了,马上迎出来。这一坐下就无法脱身,徐志摩一定要招呼吃饭。酒至半醉,邵洵美说:“仁兄与嫂子移居上海经年,还从来不曾见过伯父来过。”徐志摩说:“别说你,我也是极少见到他——说起来好笑,有一次我回家,父亲叫他陪去看他一个老朋友,坐船过去。我们父子难得这样接近,谈得很热络。我就想,这机会真是难得,为子者该为父做些事,以表孝意。第二天早起,见父亲已起身在船舱,我四下看看有什么可为父代劳的。见桌上父亲才洗了脸,一盆洗脸水尚未倒去,我便急忙举起面盆向船窗外泼去。父亲一见大惊,大叫:‘不可倒。’已来不及了,一副浸在盆中的假牙泼入湖中,已消失无影踪。”陆小曼和盛佩玉听到此,早已笑倒在床,笑疼了肚子。

    婚姻并没有束缚邵家大少爷邵洵美,即便后来有了五个孩子,他照样在外一掷千金、吟诗作文,做的上海小开。他的文朋诗友数不胜数,包括国外来上海的作家。那天,他将美国著名的《纽约客》杂志女记者蜜姬带回了家。盛佩玉一向好客,对所有的朋友都以礼相待,对这个来自异邦的金发才女,自然更高看一眼。每次来蜜姬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她特别喜欢孩子,她随身携带的宠物猿,常常突然掏出来吓唬孩子。看到孩子们厉声尖叫,她开心得不得了。她一天天走近这个家庭,走进邵洵美的生活,后来轰动上海的一场倾城之恋,也就此拉开了序幕。

    一位叫蜜姬的美籍女作家

    邵洵美与美国女作家项美丽的热恋似乎是必然的,那时候凡漂泊在上海滩的作家生活无着,邵洵美必定要出手相助。外国文化人到上海,出面接待的,一定也是邵洵美。

    项美丽一九三五年来到东方之都上海,完全出于浪漫与好奇,大上海的包容与开放很快让她如鱼得水。她这个人生性好动、冒险,生活经历自然也极其丰富。来中国之前,为了研究猴的习性,她居然只身一人到刚果热带丛林里生活了两年,成天与猴们待在一起。对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来到上海时,就带着一只袖珍牌的小猿猴,一身金色的毛发,比小老鼠大不了多少。当时邵洵美认识了英美烟草公司的几个巨头,他们那边一有活动就邀请邵洵美参加,邵洵美就融入了外国人的社交圈。那一次是在“上海国际艺术俱乐部”参加晚宴,邵洵美到得晚了点,老朋友费丽茨将她身边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介绍给邵洵美,那是他与项美丽第一次见面。项美丽极其美丽,当时她初入上海,在著名的《字林西报》工作,同时也为美国著名的杂志《纽约客》撰稿。这样一位摩登、漂亮的美国才女,自然成为上海滩外国人社交圈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据说当时地产大王沙逊也钟情于她,她正陶醉于海上“众星捧月”般的浪漫之中,却与邵洵美不期而遇,她的目标迅速转移,转移到被称为“海上孟尝君”邵洵美身上。

    邵洵美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首先他的洋派外表和贵族气质太与众不同,那一张类似于“古罗马雕塑人物”的面孔让所有的女性陶醉。因为皮肤太惨白,邵洵美每次出门访友,都要坐在盛佩玉的梳妆台前薄施胭脂,他自称这是学习唐朝男子的风度。同时他一直保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他觉得这样才美,才有爵士风度。如此美貌男子,又才华横溢,一口流利的英语幽默风趣,出手还豪阔大方,走遍世界见多识广的项美丽一下子被强烈吸引,禁不住为之倾倒:上海果然了不得,竟然有邵洵美这样有骑士和爵士风度的男子。她投入邵洵美的怀抱如同飞蛾扑火,当然,这对她来说是相当冒险的行为。因为投入到邵洵美的怀抱,就意味着要脱离外国人交际圈,或者说背叛了一直众星捧月般捧着她的外国朋友。她经过反复考量,最终还是决定和邵洵美亲密交往,不因为别的,只因为邵洵美的魅力难以抵挡。就在她与邵洵美走到一起不久,有天突然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打开来一看,只有一张草纸,而且还是用过的草纸,上面沾着女人的经血。项美丽愤怒了,决定立马和邵洵美搬到一起。像她这种叛逆成性的女人,不可能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但是盛佩玉一直蒙在鼓里,邵洵美身边从来都是朋友如云,老外朋友当然也不缺少,盛佩玉并不在意。邵洵美将项美丽带回家,盛佩玉一如既往地热情接待。

    项美丽身材高大,一头短短的黑色的卷发,身材不瘦不胖。盛佩玉十分羡慕她,她一个女人,走遍天下四海为家,还是作家,和洵美谈英文翻译,也和盛佩玉从吃饭筷子谈到桌上每一道小菜,盛佩玉对她格外高看一眼。打听到两人还同年,女人间的私房话就格外多。得知项美丽想在上海长住下去,就帮她在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公寓,还聘请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西崽,买菜、打扫、烧菜,一切全包在他身上。房子安顿好的那天,盛佩玉请她过来吃饭,她看到桌上有大闸蟹,那是她从未曾尝过的美味,就多吃了几只。当晚身体忽然不适,她呆坐在一旁,最后竟然号啕大哭。盛佩玉好生奇怪,上前询问,她才哭着说:“我看到过一本书,说中国的大闸蟹吃多了会中毒死人的,现在我肚子好痛,可能是中毒很深,怕是活不久了。”盛佩玉忍不住哈哈大笑,告诉她大闸蟹是吃不死人的。为了怕她担心,盛佩玉特地留宿她,给她准备了一个漂亮洁净的房间,让她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盛佩玉过来看她:“嘿,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项美丽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闸蟹事件之后,项美丽与盛佩玉关系空前友爱,两人一同带孩子们坐着敞篷汽车去看戏。孩子们坐在她腿上,“蜜姨蜜姨”叫个不停。因为她的名字叫Emily Hohn,邵洵美帮她翻译成中文“密姬”,盛佩玉一家就叫她蜜姬。来往如此亲密,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快要过年时,家中分外忙碌,盛佩玉让邵洵美帮忙开车陪她去采购年货。邵洵美先是同意了,后来又说要去公司办急事,就匆匆开车走了。盛佩玉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家佣去市场。他们坐电车经过蜜姬住处,意外发现邵洵美的车停在门前。这一发现让盛佩玉十分吃惊,又仿佛明白了什么。她突然在中途下车,心急火燎地来到蜜姬家,敲门而入。是那个男仆开门,发现是盛佩玉正想阻拦,盛佩玉直接冲进去,结果就看到这样一幕:邵洵美和蜜姬躺在烟榻上共吸鸦片。

    盛佩玉强忍着暴怒,扭头就走。她从此与邵洵美约法三章:每晚回家时间不能超过十一点,否则,她将像戏曲里怒打小三的沈大娘一样,闹到蜜姬家中去。可是这时候,邵洵美与蜜姬的倾城之恋早已在上海滩人尽皆知,并且在后世也广为人知,蜜姬后来起码在她的十本书中详细写到邵洵美这个东方美男。当然,这些书的署名不是蜜姬,而是她的中国名字:项美丽。

    我知道这一切要发生

    项美丽对于要不要和邵洵美在一起其实有过漫长的犹豫。当时在上海的洋人多达七万,他们虽然身在上海,也在中国淘金,但在骨子里看不起中国人。项美丽不但要与中国人同居,还要做中国人的小妾,外国人的正统观念根本接受不了。项美丽当初在上海看够了,也玩够了,决定回去。但是对于回美国她也有些犹豫,美国的物价实在太贵,以她的不稳定的收入来衡量,她一直是个穷人。但是在上海则不同,她仅仅凭《纽约客》的稿费就可以成为一个富人,这里的物价与人工实在太便宜,便宜得令人咋舌。但是物价便宜只是一个因素,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因素。最终让她决定和邵洵美在一起,是那次南京之行。她后来在一本书《我的中国》里写道:“生活和冒险都有了,似乎就差爱情这一项。”就在这本传记中,她专辟一章“南京之行”,字里行间全都是爱情的蛛丝马迹。

    去南京时项美丽已辞去了《字林西报》的工作,到南京一游纯粹是散心。本来她要玩的是另一个城市,但是邵洵美要她尽快去看看他国家的首都,他一直为南京感到骄傲。当时他还是一个处于青春骚动期的、热心政治要改造世界的青年。项美丽架不住他的热情与鼓动,两个人把臂同游。

    在南京,邵洵美的朋友特别多,陪同他们到处游览。项美丽被引导着看了南京主要名胜古迹,紫金山、中山陵、莫愁湖、鸡鸣寺都一一走遍。邵洵美告诉她,一九二七年中国大革命时代,他曾在南京参与了城建工作。那是整个工程中最为残酷的一部分:拆迁。他不得不说服大街小巷的底层老百姓搬离家园,以拓宽马路,兴建高楼大厦,因为国民政府要在这里建都。项美丽饶有兴趣地听着:“那么,你是一个国民党员啰?”邵洵美回答:“我曾经是国民党员,当它还是一个人民的政党时,我相信它。但现在我已经不是了,我早已厌倦了政治。我是个老人了。”邵洵美随后又补充说:“年轻时,我不知道政治是如此的肮脏。”

    南京之行让项美丽看到,邵洵美并不只是一个外貌俊美的沙龙阔少,更不是个英文流利、言谈机智的洋场小开。他是一位风格独特的诗人,不遗余力地倡导新诗,还热衷于出版,不说是毁家纾文学,亦可以说是倾其财力支撑着当时海上的文学与出版。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好几个文学重镇都与他有关。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几乎所有重要作家,都与他有过来往,他们或在他的出版社出书,或在他的杂志发表文字。当然,这一切并不足以令一对男女相互愉悦,成为情侣。最令项美丽动心的还是邵洵美的性格,他热情洋溢,对世界充满好奇心,与项美丽自己的性格相得益彰。想想看,就在不久之前,对爱情已经绝望的项美丽还对人开出了寻夫的最低标准:三十岁上下,不太穷,规矩、浪漫——可现在,却有这么一个男人闯入她的世界,他三十岁,出身名门,温文尔雅,才华横溢,英俊潇洒,善解人意。更重要的是,他爱她。终于在一个黄昏,车窗外面,金色、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长长的光球逶迤而过,他们气喘喘喘地拥抱在一起。这时邵洵美才想到要回答她的问题,他的声音颤抖着,却是无比欢乐:“我知道这一切会要发生,一见你那天我就知道了。”

    还需要说什么?对于一个走遍世界去寻找真爱的女人,这个为她所惊艳的男人也对她一见钟情。此刻,世界在她面前全部消失了,那些本来就不被她放在眼里的世俗规则她统统遗忘,甚至她忘了他也是个中国人,忘了他是个瘾君子,忘了他家眷有娇妻,并且他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她只是疯狂地爱着他,他的才华、他的心灵,他的相貌——后来在她多本传记中,她这样描写邵洵美:

    他的头发柔滑如丝,黑油油的,跟其他男人那一头硬毛刷不可同日而语。当他不笑不语时,那张象牙色的面孔是近乎完美的椭圆形。不过当你看到了那双眼睛,就会觉得那才是真的完美,顾盼之中,光彩照人。他的面孔近乎苍白,在那双飞翅似的美目下张扬。塑造云龙(洵美)面孔的那位雕塑家,一定施展出了他的绝技,他从高挺的鼻梁处起刀,然后在眼窝处轻轻一扫,就出来一副古埃及雕塑似的造型。下巴却是尖削出来的,一抹古拙的颊髭比照出嘴唇的柔软和嘴角的峭厉。下巴上那一撮小胡子,则好像是对青春少俊的一个俏皮嘲讽。静止不动时,这张面孔纯真得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少静止不动。

    特立独行的女人,她的行动有点疯狂

    项美丽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她的行动一向有点疯狂,这从她的人生经历中可以看出来,甚至从她随身携带的一只动物猿猴也可以看得出来。那只像猿又像猴的小动物据说跟了她七年,她一直将它放在胸前。有时候它会从纽扣间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来,把路人吓得一跳。盛佩玉的孩子们对小小的猿猴既怕又爱,但是孩子们还是喜欢和项美丽在一起,因为她是一个相当有趣的阿姨,和一般的阿姨完全不一样。

    盛佩玉无法阻止邵洵美和她在一起,后来她只好默认,也可能是她习惯了接受了这件事。在那个时代的上海,在她那个大家族里,男人向来都是妻妾成群,邵洵美有了一个项美丽,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他们都是作家,在一起从来都谈写作上的事,而且落落大方,并没有想象中的淫邪之语。当时邵洵美是上海文坛的一个中心,项美丽依托他,也进入了海派文化交际圈,为《纽约客》写了很多文章。邵洵美只要会文坛朋友,想方设法都要带上项美丽。本来才华横溢、长相俊美的邵洵美就够引人注目的了,现在又带上一个来自美国的漂亮才女项美丽,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小小的轰动。项美丽并不怎么开口说话,她微微的笑容,再加上随身携带的那只猿猴,使她立马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她的猿猴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三只。先是养一只小的玩,后来又养一只陪它做伴。接着又养了一只长臂猿做家长——这位家长取名密尔斯先生。密尔斯本来是外滩一位洋大班,与项美丽是好朋友。不知怎么得罪了她,她就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猿猴,大概是一种报复。可惜这位密尔斯不久病死了,项美丽难过了很久,与人说起来甚至潸然泪下,因为这位密尔斯实在太听话。真正的密尔斯先生听到传说后并不生气,对别人说:“如果蜜姬要养我,我当然心甘情愿。”

    “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后,上海沦为孤岛,邵洵美带着一家老小和项美丽躲进了租界,这时候项美丽完全成了邵家一员。邵洵美在《上海的一年》中写道:“我们车子过了桥,时将近四点半了,有两个工友当时走散了,来不及和大家一起走。他们五点多钟出来,竟然被日本人用机关枪扫射了。他们幸亏都懂得赶快伏在地上,只有一个人的腿上受了伤。他们说当时射死的男女老少不止几十百千。不知那有三个小孩的一对夫妇会不会在里面?更不知那一对六七十岁提着小手巾包的老夫妇会不会在里面?”邵洵美的心情异常沉重,因为“八一三”一战,他的工厂全被炸成废墟,他成了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但是他没有害怕,反而激发起强烈的正义感,为安全起见,他用项美丽这位美国人的名字,重起两份杂志《自由谭》和《公正评论》。

    不久,毛泽东在延安发表了《论持久战》,全面分析了中日战争所处的时代以及敌我双方的特点,引起很大反响。这份文件很快传到上海,中共地下党员杨刚迅速将其译成英文,以便在上海各界传播。杨刚是《自由谭》的作者,项美丽经邵洵美同意,将杨刚接到家里来翻译《论持久战》。并且亲自看稿,逐字逐句修正全文,然后首先在《公正评论》上分四次连载完毕,随后出版单行本。为了这个单行本,邵洵美通过杨刚与延安方面取得联系,毛泽东特地写来了一千多字的序言:“抗战与外援的关系”,放在《论持久战》首位。杨刚还特地写了一篇“译者序”,对邵洵美提供的帮助表示感谢。

    在白色恐怖时期出版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无疑要冒着巨大的危险。《论持久战》在上海地下传播后,引起日本人的注意。终于有一天,两个日本人请项美丽“吃饭”,他们似乎早就不相信项美丽是《自由谭》的真正编辑,追问后台老板是谁?项美丽拒绝回答,日本人也猜到是邵洵美,但是苦于无证,最后勒令《自由谭》和《公正评论》停刊。

    宋氏三姐妹,宋霭龄才是你的目标

    项美丽又处于失业状态,要不要离开上海开始困扰着她。就在这时候,他的前男友、美国《内幕》杂志记者约翰·根室给她写来了一封信,说他要带着新婚太太来上海一游,希望能见到她。项美丽以为这只是一次很平常的会见,可她没想到,彻底改变她命运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那时候根室早已不是原来那个籍籍无名的小记者,他的一本大作《欧洲内幕》成为超级畅销书,使得他与总统罗斯福齐名。他的下一本书就是《亚洲内幕》,这次到访上海,就是为此书收集资料,作必要的采访。项美丽与他在上海见面,根室大吃一惊,从前那个美丽的令他着迷的女孩,现在变得骨瘦如柴。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与邵洵美同吸鸦片的结果,他只是一厢情愿地认定她目前生活困顿,衣食无着。见面快要结束时,项美丽告诉根室,她在写一本美国女孩与中国先生热恋的小说。根室马上阻止她:“这本书不会有人看,你现在急需成名,你为什么不写一写中国宋氏三姐妹的故事?在美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看她们的故事,你一定要写,它会让你体会到成名的荣耀与快乐。”一句话提醒了项美丽,也让她跃跃欲试。可是一打听才知道,不知道有多少作家想写宋氏三姐妹,但是三这个高傲的姐妹从来都对作家、记者敬而远之,让作家们无计可施。项美丽决定放弃这一计划,因为这个计划不可能取得成功。

    两个月后的秋天,项美丽正在百无聊赖地和邵洵美闲聊,意外地收到一封美国来信,那是一封道勃雷迪与多拉出版公司的约稿信,信中还附有出版合约和一张五百美元的预付稿酬支票。原来,根室回到美国向合作的出版商介绍了美国作家项美丽的创作计划,出版公司很有兴趣,抢先向她约稿,愿意支付最高稿酬请她写宋氏三姐妹。项美丽被逼上梁山,只好背水一战。她分别给三姐妹写了三封信,无一例外均石沉大海。邵洵美提醒她说:“我姨妈与大姐宋霭龄算得上至交,她在我们家做过家庭教师,从前天天来我们家教英文,后来有空也会来这里坐坐。中国人的习俗,一家子老大说了算,宋霭龄是三姐妹中的大姐。所以,宋氏三姐妹,大姐宋霭龄才是你的主要目标。”邵洵美为了项美丽的事业,马上就去找了姨妈。太太一听是项美丽的事,一口同意下来,但是要她耐心等待。

    接下来事情久久没有眉目,就在项美丽有点失望时,她终于得到了宋霭龄的来信,要她去香港见她们。邵洵美带着项美丽来到香港,在宋霭龄家见到这位玲珑娇小的孔夫人和邵洵美的姨妈。原来,根室的那本《亚洲内幕》已经出版,并且写到了宋霭龄,将她描写成一个“邪恶诡谲的理财高手,走起路来像只母老虎,在家中房间里横冲直闯”。项美丽只好帮她曾经的同事说话:“是他在上海和香港见到的那些人讲给他听的,他以为他看到了真相。我想,他不懂中国,不够谨慎,所以您才看到了刚才提到的那些歪曲。”宋霭龄声音颤抖地说:“我妹妹蒋夫人比我更生气,而我,看到你的信,感觉到你想写出真正的宋氏姐妹,真正的。”项美丽说:“我一定会写出一个真实的宋家三姐妹,你们也有责任向世人展示真实的你们,免得别人道听途说。如果你们不满意,我一定不会出版它,但你们也有责任配合我,我有我的写作要求。”宋霭龄说:“我知道,但他怎能这样道听途说呢?还写了这么多,还把它印出来。这是不对的,也是可恶的。我妹妹很生气,我们想,我一直不肯见人是否错了。我一直过着隐居生活,不喜欢人多的场合。这不,我受到惩罚了。我知道我有很多敌人,是的,我应当跟他们交锋,不该一味逃避。可我一直都害怕报纸和他们那套玩意,我的朋友——”她把一只手搭到邵洵美姨妈的手臂上:“她说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子,非常诚实。我知道你在战争中帮了邵先生很多忙,他们一家人很感谢你。我相信你的判断力,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项美丽从此留在香港,在香港与重庆之间飞来飞去,在霭龄、美龄、庆龄之间穿梭往来,与她们每一个人都成为好朋友,与她们相知相交无话不谈。当然,最好的姐姐仍然是宋霭龄。在她的帮助下,项美丽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宋氏姐妹》,随后在美国出版,当即成为畅销书。项美丽也由此一举成名,随后出版了六本书,部部畅销。她名利双收,甚至找到了美满的爱情。

    从香港来的傻帽英国大尉

    这个男人就是被邵家仆人称为“从香港来的傻帽英国大尉”查尔斯·鲍克瑟,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就在上海,就在霞飞路1826号项美丽和邵洵美同居的被项美丽称为“绿银色的小屋”内。

    那时候项美丽和邵洵美正在热恋,上海又是一个国际性的大都会,洋人特别多,两人商量办一份英文杂志,取名为《天下》,有放眼全球的意思。这份杂志只存活了半年时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便停刊。当时驻守在香港的英国大尉鲍克瑟是《天下》的忠实读者与作者,他每期必读。读着读着,便开始投稿。他出身军人世家,一向热衷历史。在香港服役期间,就开始研究远东历史,撰写了几篇文稿投到《天下》发表。他注意到常在《天下》杂志上写书评的项美丽,被她的才情所陶醉。后来《天下》杂志移至香港,鲍克瑟来到编辑部向主编温源宁打听:“我喜欢项美丽的才智,她住在哪里?”温主编说:“她可了不起,她住在上海。可是,事实上,她跟我的朋友邵洵美正陷入一场疯狂的恋爱。你不知道,这真是很可悲的。”在鲍克瑟的一再要求下,他还是将项美丽的名片递给了鲍克瑟。

    半个月后,鲍克瑟就出现在上海霞飞路。那天项美丽那幢“绿银色的小屋”内高朋满座,邵洵美丽正带着一帮人在楼上高谈阔论。就在这时候,鲍克瑟出现了。男仆迎上一番询问,得知是从香港来专程过来看望项美丽的,他拿着名片上楼去报告:“专程从香港来的,专程来的,我看他,就是一个从香港来的傻帽英国大尉。”项美丽盯着名片看了一眼,嫣然一笑:“让他等着。”几年以后,项美丽与鲍克瑟成了情人,鲍克瑟对项美丽回忆说:“我等了好一阵,我听见有下楼的声响,我当时正在浏览你的书架,我转身伸出手来道:‘啊,哈恩小姐吗?’可是赫然在前的却是一只大猴子,它头上戴着顶小红帽。显然,它不是我正等着的那一位。猴子窜到窗帘后面直瞪着我。我也很紧张,这时你下楼来了,你看上去相当得不修边幅——对不起,米奇,你当时就是那样,你那身衣服糟透了。而且你后面跟着位金发美女,她真的是漂亮之极。她坐到角落里,我说话时她一直在打量着我,让我好紧张。”

    这是两个人初次相识,鲍克瑟带着暗恋与追慕前来,结果失望而归。当然,她和他都没有想到,这其实只是他们浪漫一生的开始。鲍克瑟回到香港后,很快结婚。三年之后,项美丽为了写《宋氏姐妹》来到香港,鲍克瑟得知后,立马赶来在香港最好的酒店设宴为项美丽和邵洵美接风。邵洵美开心地对项美丽说:“你看,这才是真正的英国绅士,有骑士风度,我们上海人是比不上的。”项美丽得知鲍克瑟已经结婚,马上向他表示祝贺。鲍克瑟没说什么,但酒过三巡之后,他露出醉态,抱着项美丽流下了泪:“一个人单身住在香港,结婚这种事总会发生的。你知道,我在这里待了四年,要么变成个绝望的醉鬼,要么结婚。现在我两件事都占全了。”项美丽说:“你喝多了。”鲍克瑟说:“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我后悔,我很后悔结婚那么早,真的。我这一场婚姻,不会久长,我知道,我知道。”项美丽暗示他说:“他刚夸过你的英国绅士风度,你坐直了,表示出绅士风度来,好不好?”她站起来,离开了鲍克瑟。

    项美丽孤身一人在香港,鲍克瑟的婚姻又出现裂痕,两个曾经暗恋过的人,此刻走到一起似乎是理所当然。一年后,当《宋氏姐妹》一书杀青时,项美丽与鲍克瑟的地下情也修成正果,她怀孕了。这件事要是公开,又将成为轰动香江的倾城之恋。项美丽十分焦虑,和鲍克瑟商量怎么办。鲍克瑟实在太爱项美丽,他让她冒险生下这个私生女。女儿在秘密地点生下来不到半个月,香港沦陷,鲍克瑟在战场上身负重伤成为战俘,好几年生死不知,项美丽带着女儿成为难民。他们的故事成了一部电影,一波三折,高潮迭起。项美丽之所以后来在美国成就大名,就是因为她的经历实在太丰富。

    她的传奇好像一直没有完

    鲍克瑟据说是在战场上拒捕,被打成重伤成为战俘,关进了香港“敌侨集中营”。他不知道,项美丽和他的女儿其实也关在这里。但是在两年多时间里,他们都不知道,当然也不可能见面。

    项美丽是作家,虚构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为了带着女儿早日走出集中营,她有时候承认自己是美国人,有时候又说自己嫁了外国人。当时负责审问她的是日本军官横山,他被项美丽丰富复杂的经历弄糊涂了,就像她有众多的名字一样,艾米丽·哈恩、项美丽、蜜姬,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这个个子不高的日本军官反反复复地问她同一个问题:“为何在上海嫁了个中国人?却又跑到香港跟一个英国人生了个私生子?”对这一问题,项美丽百般回避,她也实在没有办法回答。但是横山紧追不舍,她终于气急败坏,冲口而出:“因为我是个坏女孩。”横山先生的一句话犹如电击:“不,你不是坏女孩,你是好女孩,现在你可以回家了。”项美丽不敢相信,这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她真的走出了集中营。后来她在传记中说:“一生行事的法则就是专往常人不去、也‘没人说别去’的地方走,向传统观念挑战,对大众认同的规则说不。按传统观念衡量,我是坏女孩。可是,为何跟我交往过的几乎所有男人,包括被我甩掉和没有甩掉的情人,都跟那个日本军官横山一样,认为我是个好女孩呢?”她想不明白,也不再去想,重要的是历经一次又一次劫难,她再度逢凶化吉。她的精彩人生,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摆在面前的日子艰难又辛酸,得知鲍克瑟就关押在这所集中营里,她最后选择留在了香港,一边写作,一边照顾女儿。当然,她也想方设法每隔一段时间去看望鲍克瑟。终于等到了一九四三年年底,美日交换战俘,鲍克瑟和项美丽母女一同来到美国,定居纽约。两个人牵手走进婚姻的殿堂,项美丽又生下一个女儿。这时候她才结束了长达八年的远东流浪生涯,正式执笔开始写作。一部又一部远东传奇吸引了美国人的目光,她也趁势而上,成为全美最畅销的传奇女作家。

    鲍克瑟后来对记者说:“她的传奇好像一直没有完。”又过了七年,国民政府中央文化复兴委员会主任委员陈果夫要创办农业电影制片厂,要邵洵美主持工作,并划拨一百万美元让他赴美购买电影器材。邵洵美来到美国,见到了旧日情人项美丽。当时的项美丽早已今非昔比,她每天准时离开家,开车到《纽约客》杂志为她提供的办公室专事写作。有情人相见自然少不了一番离愁别绪,鲍克瑟先生也参加了他们的会谈。当然,项美丽与邵洵美的故事早就一览无余地写在她的书中,她也从来不曾对鲍克瑟隐瞒过。现在,她将她与鲍克瑟的经历也一一告诉了邵洵美,三个人的交谈十分融洽。忽然,鲍克瑟先生一本正经地对邵洵美说:“邵先生,你这位太太我代为保管了好几年,现在,我应当奉还了。”邵洵美笑着回答:“我还没有安排好,还得请你继续再保管下去。”项美丽一听,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在项美丽出版的小说中,她这样描写男女主人翁的第一次相见,男主角的名字她直接用了邵洵美的名字“云龙”:

    “我相信大家都很高兴见到教授大驾光临——”玛西娅在讲台上大声道出开场白。玛西娅的声音打破了她的神思,多萝西于是正襟危坐,神色恍惚,试图让自己专心听讲。云龙也把注意力集中到讲台上,眉目中泛出几丝戏谑似的笑意。有意无意地,他时不时瞟一眼旁边那个外国女孩,但她已不再偷眼看他。于是他把他那双精致的手平放到膝上,像一个乖学生,一本正经,专心听讲。

    项美丽在一九四六年与邵洵美分别后的六十年时间,一直都在从事写作。与邵洵美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年,她却花了六十年时间来写,足见用情之深。她的一生一共出版了八十本著作,却有十二本书写到邵洵美。在《潘先生》和《时与地》中,她以“潘海文”作为主人翁,那正是邵洵美在英文杂志发表文章用的笔名HeavenPen,译成中文,就是潘海文。而在《我的中国》中,她干脆以邵洵美的真名出现。

    项美丽与鲍克瑟先生的婚姻长达五十二年,她活到一九九七年去世。这一年她九十二岁,正值香港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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