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多么希腊:徐志摩与邵洵美-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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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见到我曾经吻过的树枝,曾经坐过的草和躺过的花荫。我也曾经在泉水里洗过澡,山谷怀抱着我的第一次的歌声——

    ——邵洵美

    凭空飞来了一块飞地

    海上文坛出现徐志摩与邵洵美,完全不是偶然。上海滩上冒出徐志摩或邵洵美这样绅士家族,更不是偶然。一个全新的现代文明在东方分娩,上海就成了新生儿。东西方文化在此交媾,诞下一个健康的新生命,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令人惊喜,也令人激动。也可以说它是现代文明在中国的一块“飞地”,凭空飞来的一块“飞地”,如同神话中令人着迷的飞毯。

    从开埠起,上海就是一个异数,它与中国几千年封建传统文化相悖,仅仅依靠黄河文明是无法孕育出上海这样的另类,这一点你单单从上海许多建筑风格上可以看得出来,那是完全有别于耳熟能详的民族风格,那是在平遥在徽州在苏州从来没有见过的式样:厚重的青石墙壁,带电梯的楼宇,西洋风格的厅堂、纹饰——外滩金陵东路那一条长达三四里的西洋建筑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十里洋场的繁华和东方大都会的魅力。这样的建筑依稀在海口武汉南京等滨江城市见过,但那是零星的片断的,聚合不了城市的底蕴。它们远没有上海这样集中、全面和蔚然成洋洋大观,成为一个城市的魅力与底气。在这里,不得不写下“通商口岸”这四个字,它的背景是《南京条约》。就是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推开锈迹斑斑霉气重重的封建国门,让太平洋上温暖湿润的季候风浩浩荡荡地吹进来。没有这股强劲的东南风的吹荡,不可能看到一百多年来上海滩那华丽鲜妍的容颜。

    开埠以前,外滩是一片荒芜的滩涂,上海滩一词就是这么得来的。若往上追寻,在七千五百年前,长江入海口远在镇江、扬州一带,苏南、苏北许多地区都在一片大海汪洋之中,四千年前,海岸线在上海嘉定、奉贤一带,一千年前,上海市区才从海洋中露出来,四百年前,浦东才慢慢从海中“长”出。开埠前芒草疯长芦苇丛生的外滩江边,有一条供船夫背纤的泥巴路,许多穷人用竹片在滩头上“挤螃蟹”,退潮后的江滩上布满杂物。一年之中,夏季是最热闹的,江岸边樯桅林立商船辐辏,比任何一处江岸都要繁华一点。因为在漫长的水运时代,长江是中国南部一条生命线,又因为依傍大海,这种襟江带海的特定优势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它让外滩成了一块风水宝地。时间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已达鼎盛,它们迫切需要扩张,为资本增值也为日益膨胀弱肉强食的本性寻找出路,幅员辽阔的远东成为他们觊觎之地,上海就成了首选目标。一八三二年,英国一个叫礼士的间谍乔装打扮来到上海考察了两个星期,最后他在《船行报告书》中预言道:在不久的将来,黄浦江畔的滩涂上,将矗立起一座东方大都会——他的预言果然在几年后的鸦片战争中变成现实。西方列强强迫将上海列为通商口岸,纷纷抢滩登陆,英租界、法租界和美租界一一设立,租界的扩张带来市政建设的繁荣,一批又一批政客、商人、银行家、冒险家、文化人、娼妓乃至地痞流氓纷纷粉墨登场。昔日黄浦江畔泥巴路改成煤渣小道,继而于一八六二年建成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这是中国第一条现代意义上的城市道路,以马路一词命名,这是马路一词的开始。就在这条大马路边,洋行、旅馆、戏院拔地而起,昔日江滩成了股市暴涨人欲横流的“东方华尔街”。

    说外滩是“东方华尔街”一点也不夸张,上海经济的第一轮繁荣就得益于银行金融业,这是西方文明的结晶,它一下子就复制粘贴到上海这片农耕的土地上。在当时的清王朝,垂帘听政的太后陶醉于泱泱国土,视洋人为野人;而一大批文人雅士热衷于烟斗雕花、瓶内描画,或干脆将女孩子好端端的脚缠成三寸金莲然后吟风弄月。那时候在《儒林外史》中,范进一直考到老年才中一举人,却又意外发疯;那时候在徽州大山里,女人死了男人家族长老将其锁在房中活活饿死只为守节,只为要在村口立一道牌坊再让皇上赐一块匾好光宗耀祖——那时候整个国家就像是一棵树,虽然还站立着,但它内里早已被蛀空,殖民者只是轻轻一推就推倒了,到后来连那个弹丸小国日本也起了侵吞之心。如果你这棵大树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他能推得倒吗?他来打你不是找死吗?他只会与你结交同盟,借你这棵大树好来纳凉。似乎是必然的,当西方列强借中国人敬神祭祖的火药轰开中国大门后,在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中,现代西方文明全方位开始进入中国。仅仅在开埠时期的上海,各国银行不计其数,德国德华银行甚至将总部设在上海,连金融一向薄弱的沙俄也凑热闹来上海设立了华俄道胜银行。与金融相关的保险、证券业在上海也空前繁荣,轮船公司、百货公司、电影公司、汽车公司、自来水煤气公司、招商局、邮政局如雨后春笋,南京路、外滩大马路一再拓宽改造。那时上海就有分红式保险和助学式贷款,学生毕业后还贷,与现在无异。那时候,达官贵人就在百乐门跳舞、喝咖啡、听爵士乐通宵达旦,黎明时分才出来,印度仆役弯腰为其打开车门,人行道上有骑自行车的送奶工经过,环卫工人推着新颖漂亮的马路清扫机——

    好像就在一夜之间,上海作为一个世界级的大都会迅速发育成熟。有了这个酵母,中国迎来了全新的也是风云激荡的民国时代。

    霓虹闪烁,把长江三角洲全都照亮

    上海的崛起搅动了整个封闭的旧中国,霓虹闪烁,把长江三角洲全照亮。全中国都在农耕的黑暗中昏睡,偶尔有一盏桐油灯、香油灯摇摇欲灭如鬼火。在黑暗中昏睡了五千年,中国人的这一觉太漫长了。但是他们最终在老上海的霓虹灯中醒过来,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将上海照成不夜城。一入夜,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大放光彩,把上海滩装点成人间天堂。如果雨水再给霓虹灯抹上一层流动的色彩,那地上也流淌着斑斓的色彩,梦幻一样,令人着迷。据说在阮玲玉服毒的前两天,上海大明虹光电器公司承建的—座高四十尺的霓虹灯塔落成,塔顶有新生活徽章一枚,下面有两行大字在闪烁:实行新生活,革除坏习惯——新生活的开始就是用霓虹灯取代传统的布条幌子或木板店招。一九二九年,九岁的张爱玲随母亲来到上海,就进入了一个霓虹灯的世界。那时候霓虹灯有多少?看看霓虹灯工厂就知道,第一家是美商丽安电器公司,就在倍开尔路(今虹口惠民路),是一家制造霓虹灯的工厂。此后一年间,上海霓虹灯厂家多达四十余家。十岁的张爱玲从姑姑家阳台上看过去,夜晚的上海滩是一片霓虹灯的海洋,灯光下的人们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一批又一批人来上海淘金,包括徐志摩的祖父徐星匏——这是一个精明过人的男人,先祖也是经商为业,家业传到徐星匏手里正逢上海大开发,而海宁又与上海接壤。徐星匏家族世代经商,手里不缺流动资金,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他开始了两步走:第一步,自己坐镇海宁老家,继续巩固祖传商业:人和布号、裕通钱庄、裕丰酱园——这是家业根基。从明代正德年间开始,祖辈们点点滴滴的累积,让这个略通文墨的商人勤勉踏实,从不曾有非分之想,却有着洞若观火的商业眼光,这便是他的第二步:让儿子徐申如前往上海,他要在那个冒险家的乐园里分一杯羹。徐家在海宁是老大,徐星匏还出任海宁商会会长。但是徐家商业不能总是在海宁原地踏步,它应该走出海宁,走向海上,到那个叫上海的地方再打下一片江山。

    徐申如思想开放,头脑灵活,果然不孚众望,在十里洋场开办了票庄银号。又将上海商机及时引进海宁,创办了新式的蚕丝厂、布厂。全是从上海学来的新派时尚,他们都是上海滩大开发的受益者,这一点与邵洵美家族如出一辙。

    邵洵美老家在浙江余姚,与徐志摩老家海宁隔杭州湾相望,是正宗的同乡。得海上风气之先,北方大户邵家在海上渐渐起家。与徐家世代经商不同,邵家一改昔日耕读传家的承传:做官,而且做的还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道台,这与北宋年间那个沉迷在“安乐窝”中的邵家祖先康节先生的人生理想完全南辕北辙。康节先生自学成才,成为一个“象数学家”,把《易经》与道家思想结合起来,建立了自己的学术流派:百源学派。他能通过一个人的笔迹,洞察他的为人品性:“言,心声也。字,心画也。”而经过他辨认笔迹的人,无不叹服他句句在理与神机妙算。他的名气就这样慢慢传出去,一直传到朝廷。宋徽宗认定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多次派人来请他出山——他确实也住在山中,河南辉县苏门山一个叫百源的地方,百源学派就是以地名命名。面对皇上的封官加爵,心性高傲的康节先生视而不见,将他居住的百源更名为:安乐窝,取安贫乐道之意。“安乐窝”一名传到后世,被世人理解偏了,这自然与他无关。但是邵家却从此真的清贫下来,一贫如洗。康节先生去世后,到了明末清初,大批中原流民南下,邵家的一支迁居宁波、余姚等地,都是典型的庄稼汉,他们相中的是这里大片大片蓄满雨水的稻田。

    一直到后来邵家出了一个进士邵灿,此人稳扎稳打,官至翰林院编修、漕运总督,邵家才慢慢显赫起来。邵灿的三子邵友濂,踩着父亲的肩膀由举人起家一步步登天,最终成为上海道台。

    斜桥邵家,上海版的《红楼梦》

    邵家从此成为海上的超级大户,定居在最繁华摩登的静安寺路。因为附近有一家外国人开办的娱乐中心:斜桥总会,这一带在上海人口中统称为斜桥。斜桥的豪门大户并非邵家一家,当时的清末邮传部尚书盛宣怀的盛家老公馆也在这里。另外李鸿章的五弟李凤章、湖州南浔巨贾刘锦藻也都毗邻而居。幽深的老宅、气派的豪门、别致的洋楼、古典的园林,斜桥四大家群对峙一百年,到后来都成为海上传奇,都成为上海版的《红楼梦》。

    这样的海派传说遍布文史野史,四大家族间偶尔的反目或火并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合伙与合作,表现之一就是通婚。不是你家儿子娶我家孙女,就是我家女儿嫁你家侄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百年牵藤搭蔓扯下来,枝繁叶茂、蓊蓊郁郁一棵老榕树,家家都有内眷,户户都是亲戚,打断了胳膊连着筋,一家喊痛家家听了都难过。就拿道台邵家来说,邵友濂娶了三房妻妾,生下两儿一女。长子邵颐原配李氏,娶的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大女儿李氏。但是两亲家最后成为两冤家: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争时,邵友濂与张荫桓赴日求和狼狈而归,日本方面点名要他的亲家李鸿章去。李鸿章对邵友濂说:“我不想去日本,如果朝廷非逼我去不可,当亲家您也必得陪我去。”邵友濂当他的面拍胸脯:“我去过一次,深知日本人不好对付,但是前因后果我清楚,再次议和,非得我再去不成。”两亲家当时达成协议,如有需要,必定要一同赴日。可是最后李鸿章失信,瞒着邵友濂独自去了日本,又签订了一个《马关条约》回来,朝野上下痛骂李鸿章为卖国贼。邵友濂很快得知消息,不禁怒火中烧。正好李鸿章回到上海做寿,邵友濂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李府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是人嘛?你还是中国人嘛?你失信于我邵友濂没关系,但是你胆大包天,竟然失信于泱泱大国,你就不怕你死后国人咒得你人死骨头烂?”邵友濂从此与李鸿章断绝来往,不幸的是,不久,李氏小姐也丢下唯一的女儿邵畹香魂归西天。邵颐续娶史氏之后,也死于恶疾。邵家一脉香火,就落在二儿子邵恒身上。

    当时邵恒才七岁,哥哥一死,弟弟成为家中单根独苗,倍加宠爱。邵友濂早早给他定下娃娃亲,亲家也是斜桥盛家盛宣怀的四女儿盛樨蕙。十年后邵恒十七岁时,才与盛四小姐结为连理。十七岁的上海小开,家里有老夫人、嫂夫人还有自己的新婚太太,三位夫人围绕着他,另有一大帮丫环女佣侍候,万事不烦神,他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出手阔绰一掷千金,被人称为“杨庆和小开”。杨庆和是邵家在上海著名银楼的名字,这片位于南京路五福弄堂口的银楼被称为“海上第一银楼”,拥有百万资本。但是邵恒作为邵家顶梁柱,多少年却从来不曾迈进这座银楼,说来也令人咋舌。他不知道一根金条能换多少担大米,更弄不清楚一块大洋能买多少大饼,但是关于四马路新来了哪位红牌美女,百乐门又流行什么迷人金曲他如数家珍。他的轿车牌照是2号,他和袁世凯长子袁克定是哥们,他的一生除了和他的岳父盛宣怀去了一次日本外,几乎以享乐为业。也就是家中那个大管家死活不肯放权,他也乐得做逍遥派。当然,这个大管家也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舅公。柴舅公不肯放权,而且还得到柴太夫人的支持,邵恒更不操心,他确实也操不上心,自出生起家中金银堆成了山,别说他这一辈子,就是子子孙孙祖祖辈辈怕也吃不完用不尽。他的人生目的只有两个字:花钱。但是邵恒对于邵家也不是没有一点贡献,起码,他为邵氏家族生下六儿一女。第一个儿子,就是后来上海滩上风云一时的大人物:邵洵美。

    邵洵美后来写过一篇文章《我的三个祖父》,一个祖父是邵友濂,官至一品,后任上海道台、台湾巡抚。外祖父盛宣怀,朝廷邮政大臣。因为他从小过继给伯父邵颐,伯母为李鸿章大侄女,所以按谱系李鸿章又是他的叔外祖父。三位富可敌国的大家族支持在他身后,大少爷邵洵美顺理成章就成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

    从花园菜园到府中学堂

    徐申如虽然文化不高,但是他喜欢附庸风雅,徐家总少不了地方文人雅士的翩翩身影。徐志摩是他第二任爱妻生下的娇儿,从小聪明伶俐,他格外疼爱些。每当家中有风雅聚会,小志摩便被徐申如拉出来,当众让他背些古诗。才四五岁的志摩长得白净可爱,站在客厅倒背着手滚瓜烂熟地背诵那些长长的古诗文,众人一片称奇。徐申如此时越发得意,他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一众朋友:他徐申如不但生意做得好,才情也不可低估,瞧他们家小子,才这么大就是小才子的派头哩。

    徐申如的爱慕风雅反映在居家理财上,徐家有一个偌大的后院,只是让佣人随便种了点菜。徐申如嫌一院子蔬菜看着俗气,就自己动手种花,但是却总也种不好。后来他得知有一个叫张家麟的人,会种花,还是一个说故事的能手,就出高薪把他从别人家“挖”过来。这一招倒真是做对了,后来徐志摩说:“父亲给了我真挚与善良,老花匠给了我聪慧与灵性。”他认定自己的灵性之光,全是这个老花匠开发的。

    平时,老花匠张家麟默默无语,只是在后院忙碌着,他的心思全在那些从各地搜罗而来的花草上。由于精心栽培,一年四季徐家后院花开不断,那些新奇花草让一家老小看花了眼。从前没多少人进来的后园,现在成了人们最爱去的地方。徐志摩就是这么被吸引着来到后园,成为一个花痴。夏天的午后,大人们都在午睡,他一个人来到后花园陪伴老花匠,央求他讲故事。张家麟真是一个神奇的人,谁也不知道他肚子里竟然藏着那么多无穷无尽的好故事,那些故事给徐志摩打开一道门,让他窥探到一个神奇无比的世界。张家麟还有另一个本事:会唱赞神歌。谁家请神许愿,就请他去唱歌赞美神祇。他那不起眼的粗嗓子,一旦唱起神歌来真是美极了,时而如浩荡长风,时而似月光如水。徐志摩听着听着,总在妈妈怀中安静地睡去。在他看来,张家麟唱的就是诗——诗与歌从来就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姐妹,徐志摩后来拿起笔,耳畔就响起老花匠优美动人的赞神歌。和着这样的旋律与节拍,一首诗往往一挥而就。他成名后写过一篇小说《家德》,就是为了纪念这位花匠张家麟。

    徐志摩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在私塾里接受了严格的国学熏陶,他迫切需要走出徐家的菜园花园,走到民国山河浩荡的大世界中去。一向开明的徐申如决定让少年徐志摩到杭州去,到最著名的府中学堂去。府中学堂是新式学校,不但在杭州市,就是在浙江省也是最好的学校,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徐申如得知姐夫蒋谨旃因为收养了沈姓家族的孩子沈叔薇,而和当时浙江省咨议局副议长沈钧儒沾上关系。徐申如决定自己出钱将沈叔薇与徐志摩一同送去读书。通过姐夫蒋谨旃,又经过沈钧儒帮忙,徐志摩如愿以偿地进入府中学堂,和郁达夫成了同班同学。

    郁达夫是从嘉兴府中转来的,他一到班上就注意到活泼顽皮、才情逼人的徐志摩。但是他不会和徐志摩交往,他是一个内向的乡下少年,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像只蜗牛,缩在重重的壳里面,与一表人才的徐志摩刚好恰恰相反。入学不久,教国文的张姓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徐志摩写了篇《论哥舒翰潼关之败》,引得老师一片叫好。张老师兴奋地在班上进行讲评,徐志摩红着一张脸,眼睛瞪得大大的,听着老师讲评,不得意,也不骄傲,给郁达夫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张老师趁热打铁,劝徐志摩不要贪玩,把心思全用在写作上,将来会有很大的发展。但是老师的指点没起一点作用,爱玩爱闹是徐志摩的天性,不要他玩简直要了他的命。他从来不刻苦读书,大半时间花在玩乐上。杭州的风气又一向开明自由,徐志摩在这里如鱼得水。张老师见徐志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得听天由命。这时候学校创办了一份校刊《友声》,张老师头天下午在班上说了一下,第二天徐志摩就交来一篇评论《论小说与社会关系》。张老师惊呆了,这样的文章根本不像出自中学生之手,然而千真万确又是中学生写出来的。此文在《友声》发表,立马引起轰动。第二期上又发表了他的《镭锭与地球之历史》,大家都赞叹徐志摩是神童。校长拿着杂志说:“这个徐志摩,将来必定是校史上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徐志摩后来的发展果真如此。

    两万卷霉味扑鼻的诗书

    邵洵美和徐志摩一样,从少年时就才情初露。有一件事在邵府口口相传,据说邵洵美过七岁生日那天,盛宣怀也来了,他总听女儿说小外孙才情过人,不知是做母亲的偏爱还是真实如此,今天见面他倒要考考看。盛宣怀将邵洵美叫到面前,几番对谈之后,果然发现小云龙(邵洵美乳名)无所不知,便出了一个对子: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邵洵美想了半天,脸红脖子粗,就是答不上来。为娘的也在一旁替他着急,盛宣怀笑着说:“这个对小孩子来说确实难了点,我再来个简单点的。”谁知他刚想换一个,邵洵美就答了出来:“雨雨风风花花叶叶年年暮暮朝朝。”盛宣怀大叫失色:“真好,太好了,是桅名不虚传。看来,我这个孙子真是了不起,看来,将来盛家邵家风水全都在他身上。”

    盛宣怀在家里一向一言九鼎,他的话无异金口玉言,他赞许谁,谁就得了无上宠幸。一夜之间,盛府邵家都把邵洵美捧上了天。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得意极了,小小的年纪便以大才子眼光看人,越发起劲要摆出大才子架势,读个书写个字,家中上下三四个佣人老妈子侍候他。他也着实聪明,那么小,就开始在家独自办报,后来成为出版家,大概在小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梦想。也是当时环境熏陶,那时候上海开放,报纸杂志多得不计其数,家里也订了许多报纸。邵洵美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办一份《家报》。每天从私塾里放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带领弟弟妹妹们编辑出版《家报》。他仿照日报的格式,把当天家里发生的趣事编写在32开的报纸上,然后再抄写三份,一份给老祖母,一份给母亲,另两份给当时住在家里的姑母。这几位母亲大人每天都有《家报》消遣,很开心,看过一笑,就丢到一边去。有位姑姑有心,收藏起一份,一直到一九四六年才想起来,翻拣出来给邵洵美看。看到三十年前的“报纸”,邵洵十分感慨,把上面刊登的一则“新闻”看了又看:“小喜(邵洵美四弟邵云麒小名)阿妈(奶妈)昨天重一百二十斤,今天重一百三十斤。因为她将银洋二十五枚、双角子一百枚、单角子二百枚、铜元一千枚带在身上,以便随时逃难。”邵洵美看着大笑起来,那么小的时候自己就在家办报纸,长大了还真的吃上了这碗饭。

    不过,邵洵美当时并不知道将来会走上这条路,只是凭着自己的兴趣。记得十七岁生日那天,过房的大伯母李氏叫他到房间里,递上一把钥匙:“这是你过房爹书房的钥匙,他是位极顶聪明的文人,二十多岁时,就被人称为当时上海最漂亮的四大才子。可是天妒大才,他早早就走了,却留下两万多卷书。我是不读书的,但是我知道读书人爱的就是书,你是邵家盛家人见人夸的才子,将来必定要做成大事,这书由你来继承再合适不过。”

    邵洵美郑重地从大伯母手中接过钥匙,来到封闭多年的邵家书房。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锁,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封闭了三十多年了,那两万多本装在硕大樟木箱子的线装书,沉沉地安睡在厚重的灰尘和蛛网之间,像幽灵一样,就等待着他这位读书人的大驾光临。他后来终生从事写书、编书、印书这一职业,与这一房间让他继承的两万多本书有着天然的联系,这就是命中注定,他无法逃避。但是这一刻,这两万多本书让他害怕,也让他束手无策。李氏得知他进了书房,马上赶过来,对他说:“这两万卷书都是他在杭州徽州等处收集的,共花掉五万余金,据说还有不少宋版本。”

    两万多本书一直成为邵洵美的一块心病,他以为书封存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就被虫吃光了。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只箱子,却发现书保存得非常完好,它们虽然装在箱子里,却用一层防潮的油纸包裹着,所有的书卷并没有霉烂。但是因为年深日久,实在需要晒一晒了。一直到他留学归来,住在静安寺路的家里,为写一篇文章要找一本书。但是遍寻无着,徐志摩提醒他说:“你去找找你那两万本旧书,那里面肯定有。”邵洵美恍然大悟,决定去书库里寻找。但是所有的两万册藏书均没有目录,如果要找,非得一箱一箱翻查,那要花太多时间。当时正值七月,天气特别炎热,而他手头一时又没有别的事,他决定把四十只樟木箱子全部打开,就为了寻找那本书,同时正好也晒一晒书。

    那个夏天是邵洵美最辛苦的一个夏天,四十只樟木箱,每箱五百本书,铺开来晾晒就摊了一地。还要将所有的书籍登记编号,真是一项庞大的工作。他戴了草帽,汗流浃背地在院子里晒书,老宅里所有的空地,包括天井和花园,白花花地晒满了他的线装书。书香伴着霉味幽幽弥漫,进进出出的人都忍不住赞叹:“天哪,这么多书。”盛佩玉当时和他结了婚,看不过去,也过来帮他忙,或者替他打伞遮阳。许多佣人下午闲下来,也陆续上前帮忙。整整一个月忙下来,邵洵美晒得漆黑,但是所有的书全晒了一遍,而且也一一登记在册。他认定这两万本线装书落到他手里是他的缘分,他一生一世以出书为业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第一大银楼,说倒就倒了

    一九三五年冬天,上海滩最著名的银楼,被称为“第一大银楼”的邵家“杨庆和银楼”说倒了就倒了。此事在上海滩富人圈中引起一阵恐慌,无数客户将位于南京路五福弄口的大银楼围得水泄不通,很多人急得跳楼,有几位富太当场昏倒——因为他们的金银首饰私房钱全存在这里。但是发生这么大的一件事,邵府里几乎无人所知,太太小姐们该吃就吃该玩就玩,没人提起这件事,连花花公子邵洵美也不知道,你说这事有多奇怪。

    其实说奇怪也不奇怪,因为第一大银楼在邵府,根本无人知道它是邵家的。当初邵老太爷去世后,邵家两房一直没有分家,所有的产业利润、出息或卖掉一宗产业的所得,向来是两家均分。然而邵颐去世,邵恒在接手家业时,却向大房里隐瞒了这个杨庆和银楼一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大银楼变成他私人的小金库,而且神不知鬼不觉。也难怪,邵家产业实在太多,向来老太爷不和女人们说这些事,他只是私下向儿子透露一些。虽说邵恒是私吞,但是哥哥既已去世,他和嫂子也没什么好说的。邵恒平时从来不去银楼问事,一切由舅舅打理。舅舅过世后,就交给经理人打理。经理一年到头只在正月初一准时出现在邵府,那是新年第一天,邵家老小都尚未起床。邵恒早早起身,洗漱完毕泡着茶水端坐在客厅,专等经理出现。经理也总是准时出现,从来不会迟到。两人见面只有几句客套的寒暄,然后经理走到供奉着祖宗的牌位前拜上几拜,从包里掏出一只大红封袋,双手捧到供桌上,端端正正地放好,随即点头告辞。邵恒从不挽留他多坐一会儿,心里只惦记着那只大红封袋。经理一出大门,他马上将大红封袋打开,这里面便是第一大银楼一年的利润。天晓得一年的利润有多少,但是经理说多少就是多少,经理给多少就收多少,这大年初一发生在邵家的“例行公事”沿袭了很多年,邵家上下一直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一直到了一九三五年,这大红封袋终于包不住火了——

    这一年上海有位蒯太太家里急着用钱,一大早就到银楼来取钱,而且张口就提三万。这几年银楼很不景气,管理又混乱,经理等高层多年中饱私囊让银楼周转不灵,偌大的一个银楼,早上开门就是拿不出三万。经理也很着急,只得请蒯太太暂缓几天,两人商定三天后来取。但是三天后蒯太太来了仍然拿不到钱,经理将期限改为七天。眼看着七天就要到期,银楼仍然拿不出,经理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好如实报告给邵恒,让他想办法。邵恒把难题推给邵洵美,邵洵美到处筹集资金。风声不知怎么就传出去,都说杨庆和银楼亏了本,客户纷纷前来提款。这一下银楼更是乱了方寸,邵恒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躲在家里不出门,让邵洵美去应付。邵洵美一介书生,只会写诗,哪见过这场面。看到潮水一样涌来挤兑的客户,他完全应付不了,银楼立马关门。但是大批客户包围了银楼几天几夜不走,邵家聘请了著名的董律师前来处理。董律师一算,情况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兑付所有的存款和利息,大概还有六万的余额。董律师这时候使了坏心眼,他并未将结果马上公布,而是在《申报》上故意发布公告,表明审查的结果不容乐观,建议大家将手中的银票拿到律师事务所来登记。客户们一旦来登记时,他就私下建议客户不如将银票三折卖给他的律师事务所,否则到时有可能血本无归。很多人一时把握不住,将手中银票卖给了他,当场拿现金走人。但是那位蒯太太却一直不肯露面,也不来兑换银票,给董律师留下一个谜团。董律师处理好“杨庆和银楼”倒闭案之后,马上从上海消失。得知所有的银票最终都如数全额兑付,那些将银票三折卖给董律师的客户气得破口大骂,但是此时再也无法找到那个既奸又诈的董律师。

    时隔半年之后,邵畹香回家省亲,她来到邵洵美的房间里坐下,开口问:“第一大银楼的事,都结束了?”邵洵美叹了口气:“唉,别提大银楼了,关门了,还大银楼呢。”邵畹香说:“这个银楼我们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邵洵美说:“我不管这些事的,我哪知道这是我们家的?”邵畹香说:“都怪那位蒯太太,她一开口就要提三万——你知道那位蒯太太是谁吗?”邵洵美说:“和你们家蒯光典同姓——”邵畹香突然说:“那位蒯太太其实正是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是我害了自己的家。”邵洵美一时目瞪口呆,停了一会,他说:“你不提,它也会倒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它到了该倒的时候了。”邵洵美说到点子上,大银楼到了该倒的时候了,谁也挡不住。就如同邵家,在斜桥支撑了一百年,也到了该倒的时候了。

    盛极而衰,接下去就是没落之路

    邵家儿孙一个个从来都是娇生惯养、吃喝玩乐的主,眼看着坐吃山空,家里没有个顶梁柱,可把盛夫人急坏了。毕竟是女流之辈,愁眉苦脸几个月,也没想出好办法来。

    这时候盛夫人娘家做了一件事:把昔日破旧的老宅子拆掉,造了两条新式里弄房,一共六十幢,全对外出租,一时财源滚滚。这让盛夫人起了心,决定仿照娘家的做法,拆掉老宅造新房,对外出租。她特地开了个家庭会,此案得到所有人的一致赞同。但是建新房需要一大笔支出,现如今邵家实力难以支付。盛夫人早想好了,决定将地产抵押出去。邵家当时有个过房亲——干爹马岩青,是上海公平洋行的买办。盛夫人把事情和他一说,他同意帮助,将邵家老宅这块地以九十六万两银子押给了公平洋行,留足建房款后,其余部分两房均分。自然,两房家眷也从各自居住多年的老宅里搬出来,各奔东西。

    一年之后,新式里弄房子落成。因为地皮所限,只建了二十幢,并且只是两层楼的房子,租金和盛家没法比,勉强维持家里庞大的开销,根本筹不起钱来偿还银行贷款。这样利打利,利滚利,最后连起码的每月利息都付不出,如意算盘全打错,不但没赚到钱,反而被其拖累,眼看着就将被其拖垮,盛夫人急得直哭。邵恒把邵洵美叫回家,坐下来商议。

    邵洵美满脑子只是他的杂志出版,对父亲的话东耳进西耳出。邵恒来火了,一声断喝:“你到底听到没有?你这个败家子。”邵洵美也火了:“我从来不当家,这个家是你一直在管,我即便花了点银子也是我户头上的钱财,我何时败了你们的银子?”邵恒气得直瞪眼:“亏你还说出这样的话?你这些年出洋留学,在外交朋结友,你花起银子来淌水一样,你挣过几个钱回来?你花的全是祖宗的钱,你这个败家子。”他站起来要打儿子,被老夫人劝阻。一家人闹了一场,重新又坐下来商议。邵恒说:“我起先考虑将邵家所有的房产出售还债,但是又一想,这是邵家的根啊——”盛夫人一听马上大哭:“卖掉了就是异姓的了,在祖宗手里创业,在我手里卖掉那就是愧对列祖列宗,我们就是不肖子孙。我们,还是和公平洋行重新再谈一次。”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但是盛夫人也明白,洋人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既签了合同,那么一切就按合同来执行。她翻出那份合同,心里忐忑不安。

    谈判结果果然不容乐观,因为当时房产抵押没有押足,公平洋行又出十万银元给邵家,算是悉数押足。但是使用、出租权归洋行,以十年以期限,到时邵家不能赎回,所有房产均归洋行所有。邵家虽然心痛如刀割,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家里也不是凑不起这个钱,只是人心已散,而且邵洵美这一房一心一意想着是省出钱来办杂志搞出版,再不想在赎回房产上再贴上一笔重金,两房只好睁一眼眨一眼。偏偏在这时候,邵洵美的生母、继母相继辞世,大家族大操大办,花空了家中积蓄,更有点力不从心。邵洵美一条道走到黑,所有的钱财全用来投资出版,那是一个无底洞,根本看不到回收的希望。

    很快,十年期限到了,邵家无人前去归还贷款。公平洋行公平交易,将所有的房产收归其有,大家族邵家这根主根完全断裂。剩余的产业,就是镇江两片当铺和老家余姚的田产。这部分田产归属邵恒名下的已全部卖光,只剩下长房长孙邵洵美名下的几千亩地,这是邵洵美的私产。而镇江的两家当铺仍归两房,看到二房家口多,生活不易,邵洵美和盛佩玉商量后决定,将镇江当铺全部赠送给二房,今后两店收益他们分文不取。大哥果然有大哥的样子,邵家上下刮目相看。但是对于邵家无可挽回的败落,写诗作文的邵洵美则没有一点办法。

    穷穷穷,还有三担铜

    几宗大的产业完全散失,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家总是大家,“穷穷穷,还有三担铜”,一些零星小块的不动产还有不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邵家再穷何止三担铜呢?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每个人手里都能找出一大把,够他们吃喝开销好几年的。但是再买田造屋,显然就比较难了,那不是小数目可以办到。邵洵美虽然出手仍然阔绰,但是无可奈何,他也开始了租房而居的日子。

    最先居住在巨达籁路,一幢白色花园洋房,只在那里居住了几个月,邵洵美对友人说:“冬天便感到太冷,夏天又感觉太热。睡眠不舒服,文章写不出,连谈话都好像没有兴致。白天马路上车声人声又好像在你心上捶鼓,晚间狗叫猫叫以及邻居男女各种声音又好像在你心上打锣。再不搬出去,全家都要疯掉。”他很快在杨树浦找到一幢房子,就在他的时代印刷厂对面。但是一住进去很快就发现新居不如旧居:“东隔壁住了三个美国工头,都是没有家眷的单身汉子,每晚喝醉了酒就大声骂人。西隔壁住了一家俄罗斯人,男女老少多至二十七口人,人多声多,日夜不息,高谈低语一阵阵传来,让你无法安静。男的喜唱古典歌剧,引吭高歌时,叫你脑涨得简直要裂开来。女的好打孩子,一边打一边骂,噼里啪啦——”越搬越不如,邵洵美没法生活,这才发现,租房而居对他来说如同噩梦。他发狠花重金重新租房,一定要租好房子。这一次花了比过去三倍多的钱,在同一条路上找到一个花园洋房:徐园,是这条路上最阔气的住宅。他立马搬进去,关上黑铁大门,花园洋房安静得能听见花开的声音,邵洵美开心地笑起来。盛佩玉却不太开心:“房子好是好,这银子要砸进去多少?你从来都是大少爷一掷千金的派头,我们这样坐吃山空,将来怎么办?”邵洵美说:“你过你的太太日子好了,我们在老家不是还有几千亩田地吗?够你吃的。”盛佩玉也管不着了,照旧做着她的阔太太,脖子上戴着钻石项链,手上一只猫儿眼宝石戒,青灰中带米黄,在日光下散射出六条线,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作为大家族的邵府虽然搬离了斜桥,并且日渐没落。但是邵家人在上海滩仍然过着奢侈的生活。邵恒早在盛夫人病重时,就在外面金屋藏娇有了外室,是个苏州美女吴沁梅。虽然是普通工人家庭的小家碧玉,却出落得高挑美艳。又是一位新式女子,游泳、骑马、跳舞、驾驶无所不能。邵恒在交际场合一眼就爱上了她,两人开始同居。现在邵家分了,盛夫人也走了,邵恒决定将吴沁梅扶正。可是此举却遭到邵家老小的一致反对,理由是吴沁梅是花国中人,邵家再怎么也是海上大家,不可能让他取代盛夫人之位。可是邵恒却不依不饶,和吴沁梅出双入对,公开生活在一起。众人一商议,派邵洵美去劝一劝邵恒,不要做得太过分,让晚辈子孙颜面尽失。

    邵洵美认定他去了也没用,拖了一些天。那天盛佩玉又说起此事,邵洵美决定去谈一谈。他开着车子来到当时邵恒居住的海格路,刚刚在路旁泊好车,远远地就看到邵恒和吴沁梅两人一同过来。他们穿着球鞋球袜,手里拿着网球拍,好像刚刚打球回来,边说边笑,显得十分精神,看上去邵恒好像年轻了十岁。邵洵美大吃一惊,上前打招呼。吴沁梅知道是邵洵美,大大方方地和他握手,还说她读过他办的杂志,一边又背诵起他的诗句。邵洵美十分意外,父亲和母亲过了一生,何时如此时尚和年轻?这一切全都是这个吴沁梅小姐带给他的,也是爱情带给他的,怪不得他死活要跟她结婚了。既然他生活得如此幸福,为什么要活活拆散他们呢?他改变了主意,在这里吃了一顿饭,和这位吴沁梅小姐谈笑风生地说了一下午,然后才回家。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都在等着他带回的消息,邵洵美说:“他们两人很幸福,我们——就祝福他们吧。”女人们恼羞成怒,“派你去将父亲拖回来,你却要成全他们,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邵洵美将看到的听到的一说,众人慢慢地被他说服,认为他的话还是有道理,尽管不太情愿,但是,既然他们在一起生活得这么好,而且老夫人又不在了,那么,就成全他们吧。

    徐氏固商贾之家,没有读书人

    与邵府的大起大落相比,徐家虽然只能算小富之家,但是它是平稳的富足的内敛的,完全没有邵府那种暴发户式的张扬,这与两家起家方式密切相关。邵府是做官发家,来路不正,当然也来得容易,太容易了,所以纨绔子弟们也从来不懂得珍惜,一夜之间暴发起来,又一夜之间败落下去。徐家是小本生意起家,靠吃苦耐劳几世几代点点滴滴的积累,才有如今的富足。他们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都是苦心经营、精心算计的结果,所以他们很节俭,很珍惜。徐志摩说:“徐氏固商贾之家,没有读书人。”这应该是他的自谦之词。

    据《徐氏家谱》记载:徐氏“自周朝起世居汴梁,宋南渡时迁江南,六世孙讳彦明为嘉禾令,由姚江迁海盐的丰山里,是谓武原徐氏。彦明弟彦英迁平湖的大易乡,是谓当湖徐氏。彦明六世孙讳显迁黄道湖,是谓黄道湖徐氏。花巷里徐氏是其中的一支,再分衍出来而为硖石的徐氏。”

    徐志摩埋怨徐家没有读书人,这种自嘲是中国文人的通病。一般来说,民国时代的富裕之家,肯定就是诗礼之家,可能没有出过大家,在徐志摩眼里,那种乏乏读书的,不能算作读书人。其实,徐家和众多乡绅之家一样,徐家子弟人人都是读书人。他有个姑姑叫徐禄,毕业于杭州女校,酷爱《红楼梦》,说起《红楼梦》来如数家珍。虽然是徐志摩的姑姑,却只比他大一岁。只要徐志摩一回家,她便放下手中的绣花活,过来和他探讨《红楼梦》。但是徐志摩却不大理她,一个长年幽居在老宅里的姑娘,只在女校读过两年书,能谈什么《红楼梦》?他推说有事,就外出了。几年后徐志摩回家过年,又和徐禄相逢。当时徐禄手工绣花在峡石镇一带相当有名气,她还会做绣花鞋,每一双鞋子都精巧可爱。徐志摩看她把大好青春年华耗在这上面,不屑一顾,转身即离去。

    徐志摩的态度让徐禄心如刀割,她大概也想让徐志摩见识见识,她并非他想象的不通文墨的乡下姑娘。就在正月十五时徐志摩即将离家的前夜,她在老宅后院里搞了一次猜灯谜灯会。灯笼下所有的灯谜全是她一人制作,全是抄录于《红楼梦》中,而且全用娟秀的小楷字抄就。猜灯谜的奖品就是从上海买来的奶糖。那次徐家前所未有的灯谜轰动了峡石小镇,徐禄也在峡石人面前展露了她的才情,她不但对《红楼梦》中的人物如数家珍,对书中所有的对联、谜语、诗词倒背如流。徐志摩参加了这个猜灯谜晚会,对徐禄刮目相看。虽然他才气冲天,但是在古典诗词这方面,远远不如长居小镇的这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姑妈。

    徐禄的名声在峡石镇上传开后,也传到了十几里外的另一个古镇袁花。袁花镇上的大家查家托人来为他们家的儿子查枢卿提亲,徐家同意了。十九岁的徐禄在第二年冬天嫁到袁花镇上的查家,生下查良铿、查良镛、查良浩、查良栋、查良钰五个儿子。其中的查良镛就是后来武侠小说大家金庸,徐志摩是金庸的表哥。一九三二年,徐志摩英年早逝,骨灰运回到海宁峡石镇安葬时,徐禄带着刚刚会蹒踹走路的金庸前来吊唁。金庸长大后,从母亲那里得到了徐志摩出版的许多书籍,对这位表哥钦佩不已。他有一次问母亲:“表哥青少年时是个什么样子?你知道吗?”徐禄说:“怎么说呢?和你有点相像,是个书呆子。我生了五个儿子,只有你有点像他,也是个书呆子。只要有字的纸,他抓起来就看。这一点你们很相像。说到才情,他好像很高傲,比你要傲,稍微平庸一点的人,他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查良镛点点头,不再言语。

    查良镛自此心中就有了一个标高,这个标高就是他的表哥徐志摩。他后来发愤读书,在杭州的《东南日报》做编辑期间,大量阅读徐志摩的诗文,开始提笔创作小说。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的那个出生于海宁的人物陈家洛,你怎么看怎么像海宁才子徐志摩。

    大手大脚大脑袋的大七爷

    熟悉徐志摩父亲的人都知道,徐申如和徐志摩一样,是个一表人才的富家子弟,据说长得大手大脚大脑袋大身子,因为在徐家族谱是排行老七,人称大七爷。

    这个大七爷虽然生于富商之家,但是从小和徐志摩一样爱新鲜玩意儿,心事根本不在商业上。徐星匏不知说过他多少次,他就是积习不改。后来有一天,徐星匏突然双目失明,徐家老小感到天塌下来。将徐申如叫回来,徐申如也惊呆了,呆呆地陪父亲坐了两天。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他决定接过家族生意,承担起家庭重担。全家人没人相信他的话,隔壁邻居也不相信。徐申如也不狡辩,只是默默地做,一做就是一辈子,终于从徐家一个小小的酱园起步,将家族企业慢慢做大做强,最终把他自己做成全海宁首屈一指的大实业家,出任峡石商会会长三十余年,名副其实的峡石商业领军人物。

    当然,做到这一点非常不易,与他早年一掷千金在杭州、上海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都有着密切的关联。他笃信当时风行一时的“实业救国”的理想,不满足于祖传的小小酱园,但是他也始终没有放弃这条世家发脉的根。他将眼光投向上海,投向民国时代新兴的产业——在这方面他与他的儿子徐志摩如出一辙。或者可以这么说,是他影响了儿子徐志摩。接手家族产业几年后,他就与人合资创办了硖石第一家钱庄——裕通钱庄。期间因为为人豪爽、热心公益,被推选为硖石商会副会长,浙江省咨议局议员。裕通钱庄开业后,生意兴隆。手中有了流动资金,徐申如一边创办传统商业人和绸布号、森大公木行,一边和沈佐宸、深叔英等人筹集资金三万元,创办了硖石电灯公司。这是当时浙江境内为数不多的几家火力发电厂之一,三年后建成发电,硖石开始有了电力,当然也同时有了电灯。电的出现拉开了海宁现代工业发展的帷幕,几年后,徐申如与徐蓉初、许文伯等人集资一百股,资本总额一万元,创立了商办捷利电话股份有限公司,购置旧磁石式电话交换机一部二百四十门,全镇范围内较大商号、机关、事业单位都安装了电话,并在街道主要位置设置公用电话。趁热打铁,他又兴建了双山丝厂,两年后正式投产,员工有三百余人,意式立缫车一百三十二台,率先走上机械缫丝的产业道路,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相比人工缫丝大大提高。对于慈善他也从来义不容辞,其母八十大寿时,收到各地亲朋呈送的丰厚礼金。家里并不缺少这笔钱,他决定拿出来做慈善,这样更有意义。和老母亲一说,老太太欣然同意。他拿着这笔钱创办了一家贫民习艺所,设棉织、藤竹两科,聘请技师两名,招收失业贫民八十名。一九三四年海宁遭受了罕见的旱灾,河床干裂,农作物全部枯死,灾民不得不全家出动成群结队向嘉善、平湖等地求乞。曾任海宁县长的顾达一组织成立旱灾赈济委员会,由顾达一任主席,徐申如任常务委员兼上海分会主任。

    徐申如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让沪杭铁路绕道经过硖石——对于硖石镇来说,一头联结上海,一头通向杭州的沪杭线不啻是一条生命线。而对于世代经商、勇于吃螃蟹的徐申如来说,沪杭线对于硖石的发展来说简直生死攸关。巧合的是,主持这条铁路勘测设计的,恰好就是他的本家侄孙徐骝良。徐申如说服侄子,将设计好的铁路线冒险改道,不但要经过硖石镇,而且还要贯穿海宁全境。可是硖石当地农民多年生活在封闭中,不明白现代文明的好处,反而处处抵制,认定沪杭线经过他们的祖坟会破坏风水,拒不迁移。闹出多起群殴事件,弄得徐申如焦头烂额,最后只得绕道而行,但是沪杭总算如愿以偿地经过了硖石镇。一条长长的铁路线,将封闭的硖石小镇与现代文明全线贯通,从此以后,他的爱子外出读书,可以很方便地坐着现代文明的产物火车来来去去。

    徐申如另一件得意的事就是让儿子拜国内第一流大师梁启超做导师,当时徐志摩在北大,并未上课,只是随便选修了几样,等待着出洋留学。在上海,徐申如与儿媳妇张幼仪的哥哥张君劢谈到北大学者梁启超,徐申如眼睛发亮了:“志摩要是能像你这样拜梁启超做导师,那就太好了。”看到徐申如殷切的目光,张君劢说:“如果志摩有这个心,此事交给我好了。”徐申如说:“那太好了。”他当即拿出一千块大洋交给张君劢:“你回北京就带志摩去拜梁大师,这一千块大洋,就是见面礼。”张君劢也是大家子弟,出手阔绰,但是徐伯父这一千块实在太厚重了,他回家对妹妹张幼仪说:“徐家真是舍得。”

    徐申如一向“大手大脚”,但是却从来不曾出错牌。这一千块大洋的付出让他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徐家后来出了一个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他改写了徐家地方乡绅的历史,也改写了中国诗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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