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多么希腊:徐志摩与邵洵美-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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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徐志摩

    袖手旁观,不肯离开上海去海上

    抗战胜利后,邵洵美重新开始恢复出版工作,感到应该还有像《论语》那样的杂志行世,决定将《论语》复刊。但不久接到任务去美国购买电影机器,就将这件事丢给了盛佩玉。

    此时时代印刷厂已恢复,先前藏在租界里的那台影写版印刷机,一放八年却完好无损。盛佩玉指挥将机器运到原址,开工生产。隆隆机器声也预告了时代图书公司恢复运转。看到公司走上正轨,《论语》原班人马也纷至沓来,盛佩玉趁热打铁,于年底复刊《论语》。《论语》本来在读者中就影响广大,复刊后新招迭出,《病的专号》、《癖好专号》、《吃的专号》、《睡的专号》、《逃难专号》,在读者中引起一一强烈反响。杂志风行一时,甚至超过了过去,前后总共出版了一百七十七期,畅销十年,除抗战爆发外,从没有脱期一次,这在当时是极其罕见的,除《论语》外前所未有。它不但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时代印刷厂和时代图书公司,一份小小的杂志竟有如此大的魔力,实在令人称奇。海上作家徐讦分析说:“在这空气里,学者投稿,都脱去学究大衣。文人为文,亦没有艺术冠冕。大官来稿,暂时亦得放弃官僚架子。所以它就令人可亲,使人人敢于说话,使人人敢于写文,而说话的人不会想由此可做国大代表,写文的人也不以此求流芳百世,因此《论语》就成为最自由的园地,我就是这样变成《论语》经常写稿的人。”

    但是到了一九四九年,《论语》就走到尽头。一个红色时代像汹涌的江水滚滚而来,一九四九年春天,解放军陈兵百万渡江南进,国民党大员纷纷逃亡。邵洵美的许多朋友都往海外出逃,远的到美国、英国,近的到香港、台湾。他们经过上海,无一例外都邀请邵洵美一道走,别留在上海,邵洵美均没有答应。后来,国民党外交部长叶公超专程来到邵家,当年创办《新月》,他与邵洵美是老同事老朋友,关系非同一般。叶公超一进门,就将邵洵美拉到密室里:“不瞒你说,我替你想好了,我包了一条轮船,连同你的时代印刷厂和那台德国印刷机全部运到台湾。”邵洵美不好拒绝,只好说:“我想想,我一定好好想想。”但是他想了几天,没有了下文。

    隔了几天,老朋友胡适也来了,他随身带着两件宝贝,一件是邵洵美替他买下的《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一件是家父的手稿。他给邵洵美带来了两张飞机票,劝他去台湾。邵洵美婉言谢绝了,他正满怀热诚,等待着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时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在陈毅率领下沿沪宁线迅速推进,上海的形势越来越紧张。这时候邵洵美突然得到命令:“经奉劝没去台湾的滞留者,要接受全面查抄——”邵洵美有点害怕,在夜晚将所有有关的书籍统统烧毁。当他翻到毛泽东为《论持久战》英译本所写的序言手稿时,愣住了。他知道这是最珍贵的手稿,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将它投入到炉火里。

    上海解放后没过几天,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夏衍来看望邵洵美,问到毛泽东手稿时,邵洵美说:“我几天前烧掉了,实在对不起。当时风闻要抄家,我怕引来杀身之祸。”夏衍连说可惜,邵洵美将家中唯一的一本英文版《论持久战》交给夏衍:“这是最后一本,给你做个纪念吧。”夏衍说:“这本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不怕惹祸吗?”邵洵美说:“也想过,但是它是英文,我估计他们不认识英文,所以,也是冒险将它保留了下来。”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邵洵美仍然从事报刊出版工作,再次恢复了时代印刷厂,突击印刷了一批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著作,放在橱窗里展览,也对外出售。后来他印刷了第二国际人物考斯基、希法亭等人的著作,被认为是宣传右倾机会主义,受到了《人民日报》的强烈批评,半年后,时代书局便关了门。即使不出版这样的书,他的公司也无法再经营下去。邵洵美无奈,将那台国内第一台影印版印刷机卖掉了,卖给了新华印刷厂。后来《人民画报》正是用它来印刷了第一期画报。

    换了人间,当然也换了面孔

    一九五零年春天,邵洵美带着妻子和女儿乘车北上来到北京,在景山东大街一幢幽雅的平房内住下。来北京竟然租房住下,邵洵美是不想作短暂停留,他想留下来,留在北京谋求发展。这一年他才四十四岁,正值人生盛年。他当然不想就此收摊,来北京就是想再展宏图。

    上海解放的这一年里,邵洵美一直在静心阅读,读《共产党宣言》、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他努力要融入这个火红的时代,融入这个与老上海完全不同的时代。他似乎是明白了,其实却更糊涂了。但是再糊涂的人总得要吃饭,这个时代所有的生活资料都收归国有,与老上海有天地之别,连个人经商也不允许,像他这样的人,该怎么活下去呢?他着实有点恐慌。他从前帮助过那么多的文人作家,他们现在都当了大官高官,各行各业都有。他来北京名义上是访友,实际上也是谋职,老朋友都得过他的好处,不会不帮一帮他,凭他剑桥大学的高才生,才华横溢的诗人,从事文教工作应该绰绰有余。这就是他来京的目的,虽然被访友名义掩盖着,但是所访的友人也都心知肚明。出于过去的救助之恩,朋友们和他有限地来往了那么几次。一度,也曾高朋满座。但是很快,热闹的门庭便冷落下去。各位朋友都有工作在身,没有谁愿意来陪伴他。他渐渐地也失去耐心,他本来是来京一展抱负的,可是当局却没有挽留之意。据说北京大学曾有意聘请他来做教授,谈过几次,最后不了了之。半年下来,钱花了一大笔,最后却一事无成。他不善理财,明明现在只有出账没有进账,却不肯放低生活标准。女儿想吃上海糖果、糕点,就派专人回沪采购,一买就是几百元。如此滥花滥用,焉能不穷?加之水土不服、盘缠用尽,最后无奈,黯然回到上海。

    空手而归让邵洵美伤心了许久,但是夏衍念及当年他的帮助,帮他联系,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聘请邵洵美为社外翻译,每月支付他80元稿费,后增加到120元。他留学剑桥,英文功底极好,翻译对他来说是手到即来的小事。只是这已不是原来的老上海,他无法选择,只能被动地接受。平时就在家从事翻译,间或参加少量的社会活动,这还是得益于建国初期相对较为清明的政治环境,比如上海市一些知识分子参加的座谈会,一般也会邀请他列席。陈毅市长在锦江饭店礼贤下士、作家协会传达毛主席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论十大关系》,他都参加了。但这只是所谓的政协活动,他是体制外的人,经历复杂、身份敏感,过去的老朋友走动越来越少,谁也不想沾上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也不想自找没趣,一个人就越来越寂寞孤独。一九五五年他五十生日时,在日记中写道:

    我今年五十岁,忽发奇想,写了两句东西自寿。给寿彭兄看,他连连摇头,不忍卒读,因他极迷信,谈来浑身寒噤。给鹤皋兄看,他也摇头,说太消极。其实我十分积极,不知他何以误会我的意思。我又给孝鲁兄听,他听我读了后句前四字,接下去便把后面三个字唱出来,英雄所见略同耶?我又给几个人看,他们都无动于衷,使我大有“自鸣得意”之感。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那两句东西便是——

    五十岁以前人等死,五十以后死等人。

    这时候他意外收到一封信,是老朋友臧克家写来的,原来《诗刊》在北京创刊,臧克家邀请他写点东西。邵洵美高兴极了,虽然这份《诗刊》与他当年在老上海创办的《诗刊》同名,却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但是没关系,只要能谈一点与诗歌有关的事情,总是令他高兴的。他提笔写了一篇诗论《读了毛主席关于诗的一封信》,这是他建国后唯一的一篇诗论。当然,这时候他也很少有文字发表。事实上他从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从事社外翻译的时间也极短,有关人士只是用这个不算职业的“临时职业”打发了他。他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他的生活自然也越来越窘迫。一九五八年国庆节之后,几个面目威严的警察竟然出现在他家门外,他被捕了。

    糊里糊涂进了监狱

    这时候盛佩玉长住南京,邵洵美与陈茵眉在一起生活多年,并育有四个子女邵子美、邵茵子、邵小龙、邵显,一家人住在广元路的云裳村,陈茵眉甚至还成了里弄小组长。这天她正通知各家各户到居委会开会,突然一个认识她的小女孩在半道上找到她:“邵家姆妈,派出所里有人来捉邵家伯伯了,你快回家看看吧。”陈茵眉大吃一惊,慌不择路地跑回家,与派出所的警察迎面相遇。四五个警察之间,站着面色苍白的邵洵美,手里戴着锃亮的手铐。他看着陈茵眉,显得很镇定。陈茵眉也说不出话来,泪水却潸然而下。这时候邵洵美说:“你不要急,事情弄得清楚的。”

    邵洵美关进了上海南市第一看守所,一进去就连连提审,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将自己的历史交代了一遍又一遍。审讯人员板着脸斥责他:“邵洵美,事到如今你还避重就轻,你太不老实了,你犯下的罪恶你自己最清楚。”一遍又一遍地提审,一遍又一遍地斥责,邵洵美也糊涂了,我到底犯下什么罪?夜晚他没法睡觉,把自己的经历慢慢捋了一遍,突然明白了什么:邵家老六邵云骧定居香港,得了哮喘病,写信来向他借钱治病。大哥哥十分喜爱这个小弟弟,接信后立马将自己最值钱的一张邮票“绿衣红姑娘”寄了去。过了两年,邵老六的哮喘病又犯了,再次借钱。这一次邵洵美无能为力,因为他自己也靠卖古董借债度日。但是想到老六这么艰难,他实在放心不下。从哪里弄钱呢?想来想去他想到了项美丽。项美丽在香港时,曾向他借过两千美元,一直未还。上次在美国相见,她的境况相当不错,现在应该更好一些,何不写信给项美丽,要回那笔钱,让她寄给香港的六弟?他正愁着没法从国内寄信,老朋友叶灵凤从香港回来看望他。邵洵美喜出望外,托叶灵凤将这封信带到香港寄出,叶灵凤却从此再无消息。联想到项美丽的先生鲍克瑟曾任远东情报机构负责人,邵洵美有些后怕起来,也许那封信落入某个组织手里,要不然,好好的统战对象,怎么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专政对象?事到如今,隐瞒没有任何好处,到下一次审讯时,他如实交代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审讯人员果然平静下来,不再提审他,也没有对他进行处理,就这么一直搁置下来。

    在监狱关押了两年之后,他被调到另一个监房。与他同进这个监房的,是一个破衣烂衫的犯人,好像有些面熟。他想近距离看一看,那个犯人始终将脑袋缩进破棉袄里,闭着眼睛,不肯看他一眼。一直等到放风时,他才睁开眼,邵洵美认出他来了,他是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邵洵美脱口而出:“是你呀?我们在一起吃过大闸蟹的,你忘了吗?”贾植芳看了看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不再说话。晚上,邵洵美借口要写交代材料,要了纸和笔。等管理员一走,他便在纸上奋笔疾书,写了一首诗《狱中遇甄兄有感》,写完了递给贾植芳。贾植芳一看,露出难得的笑容,随即将纸撕碎,丢进了下水道。

    两位昔日的老友如今狱中相逢,那份情谊非常人所能理解,所谓“人间十年不及狱中十天”。生死之交常发生在狱友之间,更何况这对狱友曾经还是好友,邵洵美与贾植芳在一起无话不谈。不久,邵洵美也得了哮喘病,整夜整夜呼吸困难,听起来就如同拉风箱。贾植芳也没办法帮他,向管理员提出帮他治病,管理员口头答应了,却没了下文。半个月之后,邵洵美躺在地铺上,瘦得只剩下一个躯壳,长长的灰白的头发如同乱草,与当年上海滩那个风流浪漫的海归诗人有天地之差。贾植芳也没办法,每天只好帮他打点米汤,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他。过了几天,他连这点事也做不成了,因为他将调到另一个监房去。他向邵洵美告别,邵洵美气若游丝:“我可能走不出这个监狱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怕死,怕也没有用处。但我有一个心结,今天拜托你出狱后帮我澄清一下。”贾植芳说:“你说吧。”邵洵美说:“一九三三年,我是世界笔会中国分会秘书长,负责接待大文豪萧伯纳,在功德林吃了一餐素斋饭。事后报道中提到了宋庆龄、鲁迅的名字,却没有提到我的名字,这个不符合史实。中国分会只是一个空架子,没钱,那顿饭钱也是我出的,鲁迅还是我开车送回家,你有机会要帮我澄清这个事实。另外,鲁迅在《准风月谈》里有一篇‘各种捐班’,说‘捐做文学家也用不着什么新花样,只要开一只书店,拉几个作家,雇一些帮闲,出一种小报,今天天气好是也须会说,就写了出来,印了上去,交给报贩,不消一年半载,包管成功——',这是说我呢,我是诗人、作家、翻译家,我所有的文字都是自己写出来的,你要帮我说个清楚。了此两事,死亦瞑目。”

    贾植芳看着不成人样的邵洵美,点头答应了他。

    拖着一条“帝特嫌疑”的尾巴

    邵洵美却没有死,一年后的清明节,他拖着一条“帝特嫌疑”的尾巴出狱了。监狱事先通知了在南京的盛佩玉,盛佩玉马上赶回来,还带了几口南京鸭肫。

    出现在盛佩玉眼里的邵洵美完全就是一个老人,一个苍老病态的老人。他的头发全白了,瘦弱不堪,脚上趿着个硬塑料鞋,脚后跟都踩坏了,走路也歪歪倒倒的。盛佩玉泪水滚滚而下,忙上前搀扶着邵洵美,将他扶到三轮车上。从前邵洵美可全是坐好车的,现在,只能坐这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下车时盛佩玉扶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可是她发现,即便一个人扶着他他也走不起来,并且眼看着就要瘫倒在地。盛佩玉惊叫起来,幸好三轮车车夫好心肠,弯下腰背着他进了门。他身上什么也没带,就是两件烂得不能穿的破衣裳。盛佩玉要扔掉,邵洵美拦住她,从衣服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只耳挖子,是他在监狱劳动时用竹片磨成的。

    这时候盛佩玉的处境也很艰难,身弱多病,生活无着,就靠女儿邵绡红照顾。可她还是将邵洵美接回家,煮了一锅稀粥,拿出那几只鸭肫蒸上。吃饭时,邵洵美夹了一片鸭肫,闻着,满眼放光,喃喃地说:“真是好东西啊。”他似乎不舍得马上吃下,闻了又闻。盛佩玉看着,泪水又流下来,食遍山珍海味的邵洵美,家中金银成堆的邵洵美,现在困顿到了这种地步。应该将陈茵眉请回来照顾邵洵美,因为她自己现在的身体也相当糟糕。这与邵洵美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商议之后,邵洵美提笔给远在江苏溧阳乡下的陈茵眉写信,告诉她他出狱了,希望她带着孩子回上海。

    陈茵眉老家在江苏溧阳,早年她是邵府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邵洵美看她聪明伶俐,十分喜欢。老夫人也看出他的心思,就将丫头送给他,专门侍候他。没多长时间,邵洵美与她就有了鱼水之欢。盛佩玉不以为意,她在大家庭长大,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按当时上海大家族的习惯,丈夫娶了小妾,大太太要给见面礼的。盛佩玉丝毫也不马虎,在陈茵眉磕头之际,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只玉镯递给她。邵洵美收了陈茵眉做外室,又送她到学校读书。紧接着,孩子就一个接一个出生。后来邵洵美入狱之后,陈茵眉生活无着,只好带着四个孩子和盛佩玉住到一起。仅仅生活了两个月,居委会就来人通知,动员邵氏家属去甘肃落户。如果不去,则遣返原籍。盛佩玉当时在里弄当小组长,又兼任徐汇区淮二居委会卫生主任,工作上踏实肯干有了成绩,作为爱国卫生积极分子她得了奖,奖品是一只搪瓷杯,第二年又得了“除七害卫生积极分子”奖,邵洵美为她高兴:“在新中国,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得奖者。”盛佩玉要离开上海,只能去南京投靠女儿邵绡红。陈茵眉四个孩子都很小,拖儿带女去甘肃,肯定没法活下去,最后的选择是回老家。盛佩玉和陈茵眉离开上海那几天,大雨倾盆,马路上积水盈膝。盛佩玉天天风里来雨里去,跑旧货店、回收站,能卖的全卖了,不能卖的也丢掉。邵洵美的两只大书橱高及房顶,是大柳桉木书橱,从前摆满了他出版的那些书,现在完全没有用场,也没人要。一般小门小户,根本摆不下那一排大书橱。最后被一家工厂食堂看中,说可以作碗架子,给了五十元。其他的如灯罩、镜子、毛巾架、灶头等,都送给了附近老邻居。当时她只想快刀斩乱麻,快快了结这件事,离开上海,再不要回来。

    陈茵眉回到乡下,与父母亲同住,苦苦等待邵洵美出狱。可乡下的日子那么难熬,最后实在没办法过下去,她只身回到上海帮佣,住在江浦路。接到乡下转来的信件,她喜出望外,当即赶来见邵洵美。她想象邵洵美一定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可是她手头也没有钱,只好在同样做帮佣的同乡那里赊来几只鸡和几十个鸡蛋,天黑时分赶来见邵洵美。

    邵洵美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就一张床、一张沙发而已。陈茵眉赶到时,盛佩玉和邵洵美正在吃饭,连桌子也没有,几碗小菜就放在窗台上。陈茵眉一看到邵洵美,眼泪马上流下来,因为邵洵美瘦得不成人样,她差点没认出他来。

    盛佩玉在上海待了几天,便将一切丢给陈茵眉,又回到南京。邵洵美说:“你去乡下把几个小孩子都接来吧,他们在乡下,也活活苦死了。”陈茵眉一听,又痛哭失声,她问起家里的家具,邵洵美说:“没钱过日子,都被他们卖掉了。”陈茵眉坐着没动,四个小孩子接来,这没有收入,如何生活下去?邵洵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我来想想办法。”

    邵洵美取出仅存的一枚飞机图样邮票和三枚大龙蓝黑样邮票,给他的儿子邵祖丞,让他卖了两百块钱,置办了一些简陋家当,让陈茵眉接回了孩子,家里才有了一点活气。这时候,陆续有一些老朋友来看望他,包括老朋友陆小曼。当年徐志摩认邵祖丞为干儿子,这些年来,祖丞也一直认陆小曼为干娘。邵洵美入狱后,陆小曼找到陈茵眉,向她打听情况,却没有办法解救。徐志摩去世这二十多年,两家人一直在走动,亲密无间。陆小曼请邵洵美吃了一顿饭,这让邵洵美一直过意不去,过去大包大揽招待人成了习惯,现在被别人同情,他仍然无法接受,和陈茵眉商量着要回请陆小曼。但是家里已揭不开锅,邮票也卖光了,再无值钱的东西。他在抽屉里东翻西找,最后发现一枚吴昌硕亲刻的白色寿山石印章,上有“姚江邵氏图书珍藏”字样,是原来家里藏书室用的,但是因为是吴昌硕的印,应该能值几个钱。邵洵美将印章拿去卖了十块钱,那时候经过陈茵眉的细心照顾,他比刚出狱时恢复了不少。他穿上中山装,穿上黑布鞋,再到木匠铺子里找了些刨木花,泡成水将稀薄的白头发梳拢梳拢。大概想从与陆小曼的约会中,找回一些昔日海派绅士的浪漫与风流。陆小曼一看,就知道他用了刨花水,取笑他:“云龙啊云龙,都什么辰光啦,你还要这样臭美?”邵洵美说:“我这并没有花一分钱,就剩下这点习惯,嫂子,你不要再挖苦我。”

    红颜知己成红颜祸水

    徐志摩去世后,陆小曼不乏追求者,据说连宋美龄最小的六弟宋子安也托人捎话给陆小曼,请她吃饭。搭扯上宋子安自然会锦衣玉食,但是陆小曼拒绝了。随着徐志摩的飞机失事,她在社会上恶名昭著,已经由红颜知己变成红颜祸水,这让她生不如死。但是她不怨天,不尤人,甚至也不辩解,只是洗心革面,素衣玄服,不再出入社交场所,慢慢淡出交际圈,希望被所有的人遗忘。只是,所有的人可以遗忘她,有一个人却再也忘不了,这个人就是王赓。

    王赓与陆小曼分手后参加北伐战争,担任第四集团军炮兵司令、铁甲车司令。北伐成功后,他担任国民政府淮北盐务缉私局局长。一九三零年,财政部长宋子文组建税警团时,对将领的选择更青睐于有留美学力的俊才,王赓文武双全,是最佳人选,被委任为总团长。团部原驻安徽蚌埠,后移师上海。这一年春节后,日军搜查公共租界,意外将王赓抓获。次日,上海市政府向南京政府外交部报告说:“王赓因事路经黄浦路,为日方海军士兵追捕,该旅长避入礼查饭店,后为工部局巡捕帮同扭送捕房,由捕头交与日方带去自由处置。”日方指控王赓是间谍,南京政府指示上海市政府与日本方面交涉,并请在沪的各国领事斡旋。在上海市政府强烈抗议下,王赓被释放。

    很多人都奇怪,在两国交战的关键时刻,王赓离开战区,独自到租界里干什么?后来史料证明,王赓其实是去看望他的前妻陆小曼。失去了徐志摩的小曼正处于悲伤之中。王赓与陆小曼同处一城,去看望和安慰也是人之常情。他多次向陆小曼提出破镜重圆,陆小曼拒绝了他,她不能一错再错。

    王赓私会陆小曼却不被军部认同,他们认定王赓有出卖军事秘密嫌疑,解除了他的军职,并移交军政部军法司关押。一番审讯后以泄密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零六个月。牢狱之灾让王赓患上严重的肾病,出狱后退出军界,在南京铁道部任职并结婚生子。后来旧病复发,英年早逝。陆小曼婉拒他是对的,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那时候她早已和翁瑞午在一起。

    翁瑞午是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之孙,喜欢穿飘逸的长衫,酷爱昆曲,颇得梅兰芳的欣赏。徐志摩曾同陆小曼合演过《三堂会审》,徐志摩与陆小曼分演男女主角,翁瑞午反串小生演王金龙,他唱念做俱佳,而且举止优雅,深得陆小曼喜欢。男人必要有个良好的身世才能优雅,翁瑞午的家世背景是徐志摩无法比拟的,因此他有理由比徐志摩活得更从容、更优雅。那时候徐志摩到处兼课,一月要挣三万元才得满足陆小曼的开销。而翁瑞午则是悠闲的,光祖上留下的古董字画就够他花一辈子。所以琴棋书画、结交名人雅士成了他一生的事业。一次昆曲表演完毕,他自然地拿起衣服替小曼披上。得知小曼身体不好,经常腰酸背痛,而他恰恰会一手绝妙的推拿,还是“一指禅”推拿的传人,便主动上门为陆小曼服务。翁瑞午见多识广、知识丰富,说起话来又妙趣横生。陆小曼身心愉悦,病痛得到缓解,慢慢地竟好了,连徐志摩对翁瑞午也十分感激。

    徐志摩的死给了翁瑞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虽有妻室,但不惧内,悠然自得地周旋在妻子与小曼之间。他与原配也极有感情,妻子日日照看着家里五个孩子,连戏衣都帮他洗净晾好。她也知道他与陆小曼相好,却从不过多地干涉他,而翁瑞午也很好地把握分寸,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促使他与陆小曼公开同居。据说是徐志摩去世不久后的某天,翁瑞午安慰陆小曼一直到凌晨两点,太晚了,他不想回家。就提出在烟榻上睡一晚,陆小曼同意了。从此一到晚间,陆小曼就独上三楼,把二楼的烟榻留给翁瑞午。那时候每月徐申如还会叫人给陆小曼送来三百块大洋。但是有一次送来,却附上一纸短信:

    翁君已与你同居,下月便停止了。

    陆小曼将短信拿给翁瑞午看,翁瑞午火冒三丈,当晚便搬到三楼与陆小曼同床共眠。后来才知道,原来徐家买通弄堂口门房,监视着陆小曼的一举一动,这一招却促使翁瑞午与陆小曼更快地走到一起。

    感情与爱情不一样

    陆小曼在徐志摩去世之后,完全依赖翁瑞午为生,一黑(鸦片)一白(大烟)也全由翁瑞午供给。加之病痛时,还有翁瑞午有效的推拿,她怎么可能不依赖翁瑞午,最后把自己也交付给他?

    翁瑞午确实了解女人,也明白该怎么对待自己喜欢的女人。如果只是着急着占有,他肯定得不到陆小曼,哪怕他再有钱。他是一个多情的男人,也是一个细腻的男人,他出生名门,少年时便混迹烟花柳巷,对女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当时徐志摩去世,小曼自责悲伤,又在舆论旋涡里打转,活得非常艰难。翁瑞午陪她去杭州散心,他带了长女邀了朋友与小曼一起游西湖,游西湖畔翁家山,那是他家的山。不是俩人同游,而且有多位好友在一起,让小曼没有任何压力。小曼是朵交际花,天生需要有人供养,翁瑞午包了她所有的花销。男女之间,依赖长久,很难不发生感情。哪怕这种感情并不是爱情,但是小曼与翁瑞午之间,如同彼此的亲人。时间越长,越离不开彼此。后来胡适向陆小曼发出警告,如果不离开翁瑞午就和她绝了来往,陆小曼也不理会。王映霞也劝过小曼,为了名誉离开翁瑞午,她根本不听。她不是不听,也不是不知道,只是现在她的身与心都离不开翁瑞午。

    好脾气的翁瑞午让陆小曼怎么舍得离开?每逢与小曼在一起,他总是殷勤伺候,最常说的词是:“我来,我来。”陆小曼长年吃鸦片,肠胃不好,翁瑞午就给她买来蜂蜜,帮助肠胃蠕动。蜂蜜很贵,翁瑞午却一次给小曼买很多。小曼吃了鸦片,将蜂蜜注入针筒,再吸食掉。比吃蜂蜜更过分的事是,陆小曼不喜欢喝牛奶,而喜欢喝吃人奶,翁瑞午就给她请来个奶妈。这些徐志摩也无法做到,纵然他再娇惯陆小曼,经济上也是不允许。比这更可贵的是,翁瑞午在陆小曼失去美色之后,仍然能一如既往地陪伴在她的身边。

    美人如花,红颜易老,陆小曼年龄大了之后,已经不好看。因为吃鸦片的缘故,她的身体越发不好,牙齿全部脱落,牙龈都是黑的,脸色泛青,头发蓬乱,大半时间缠绵病榻。翁瑞午待她依然如故,问茶问水,供小曼医药饮食。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物质奇缺的那几年,为了一包烟,一块肉,翁瑞午都想尽办法弄到手,送给陆小曼。至于香港亲戚寄来的副食品,十分之九也都给了陆小曼。

    陆小曼的一生,活色生香,林徽因是不能及的。林徽因与陆小曼一样,都有优秀的男人宠着爱着。不同的是林徽因纠结的性格让她无法享受到男人的呵护娇宠,而陆小曼可谓享受到所有男人对她至情至性的爱。很多年后,陆小曼说:“我对翁瑞午没有爱情,只有感情,感情与爱情不一样。”陆小曼说得对,毕竟是久经情场的人,她明白感情和爱情是不一样的。它们确实不一样,感情比爱情更长久一些。爱情是激情的、热烈的,如果这样的激烈不能转化成一种平静,两个人在一起很难将平庸家常的日子打发下去。陆小曼与徐志摩还没有从激情转化成一种彼此可接受的平淡,他们时而激情相爱,时而又暴怒争吵。但是陆小曼却不给翁瑞午任何压力,也不能给。他们没有婚姻约束,自然不能要求对方太多。更何况翁瑞午的经济要比徐志摩好得多,所以他不会捉襟见肘。徐志摩不及翁瑞午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陆小曼在翁瑞午的心里最重,是唯一,而且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痴情暗恋。而徐志摩则不同,他爱陆小曼不假,但谁都知道,他心里还装着一个林徽因。与陆小曼交往是为了忘记林徽因给他带来的伤痛,投入小曼的感情也是为了让自己在情场重生。这样的感情风平浪静还好,一旦发生纠纷,心底沉睡的那个人就会重新复苏。他与小曼大吵一架转身离去,就是为了参加林徽因的演讲。没想到这个浪漫的诗人竟然就死于这次飞机事故,这也许就是天意,天意让这个天才诗人早殇,给民国文坛留下一个绝响。

    夜半虚前席,新鬼多故人

    终于牵牵绊绊到了一九四九年。翁瑞午卖光了古董老货,开始贫病交加。陆小曼境况比他略好一点,成为文史馆馆员,虽是个虚职,但每月至少有几十块钱可拿,让她有了最低生活保障。后来又成为农工民主党徐汇区支部委员,还被上海画院吸收为画师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这大概也与徐志摩的老朋友胡适有关。

    一九六零年前后,从海外传来消息,胡适在台湾参选“总统”。统战部部门在这个骨节眼上突然频频来访,请她吃饭,转弯抹角地问起她与胡适的交情;还暗示,不妨通过香港的熟友联系联系,也不必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胡适很有学问也很爱国的。陆小曼理解这种无孔不入的统战工作,但她觉得自己既非政界要人,也非胡适亲属,他当不当“总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陆小曼饭吃了,茶也喝了,但是却没有任何行动,也不知道从何做起。后来,有关方面就给她一个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不知道出于何意。这时候的陆小曼基本足不出户,息交绝游。陪伴她的,仍然是翁瑞午。此时的翁瑞午一文不名,并且重病在身。他感到自己来日无多,特地将最要好的作家赵家璧和赵清阁请到家中。赵家璧和赵清阁来到陆小曼家,陆小曼将他们领到翁瑞午病榻前。翁瑞午不说话,只是看着,然后缓慢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颤萎萎地抱拳,拱手:“我,恐怕就在这几天快要走了,今后拜托两位,多多关照小曼,我在九泉之下,会感激不尽的。”说着,流下两行老泪。赵家璧说:“放心放心,我们也是小曼的好友,自然要关照好。你不要乱想,好好养病。”过了几天,赵家璧又来看他,翁瑞午僵卧在床,眼睛瞪着,口已不能言。

    没有了翁瑞午的照顾,陆小曼身体也每况愈下,每隔三四天要发一次哮喘,表妹吴锦过来照料她。当时她吸中华烟,每支只吸一半,直立揿灭,排列在烟缸里,一式长短,纤毫无差,那后半支中华牌香烟将由吴锦继续享用。吴锦更多的是陪陆小曼说说话,所有的家务活则由一名叫桃桃的女佣操持。后来陆小曼不能下地,就坐在床上,由吴锦在背后抱着她,伸直脖子,上气不接下气,住院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哮喘与肺气肿齐齐发作,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中秋节那天,赵清阁买了几只月饼给她,她的鼻孔内插着氧气管,憔悴不堪,气喘吁吁地对赵清阁说:“难为你想到我,今年我还能吃上月饼,恐怕明年就——”说话间,她指指月饼,赵清阁知道她想吃一口月饼,就找了一块豆沙馅的拿给她,她吃得津津有味。过一会儿,她又低声说:“可惜志摩死得太早,如果不死,我相信他不会跟着走胡适的道路,他可能会走闻一多的道路。唉,志摩要是不坐那架小飞机就好了。”赵家璧感慨地说:“是啊,他要是不坐那架飞机就好了,不过——”她又说:“至于他会走什么路,还是茅盾说得对:‘我们不便乱猜’,但他留下的文学作品,将永远成为新中国文学宝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入冬后,陆小曼病情加重,勉强挨到一九六五年暮春,她对一直照顾她的表妹吴锦说:“我不会好了,人家说六十三岁是一个关口,最近我常常梦见志摩,我们快,快重逢了!”吴锦安慰她:“别迷信,你太爱胡思乱想了。”她无力地摇摇头:“我还看到了王赓,他和志摩在那个世界里似乎还没有和解。唉,让他们去闹吧,反正我也要去了。”半个月后,陆小曼病逝于华东医院。这时候邵洵美也病卧在床,不能亲自去吊唁,只得派当年给小曼、志摩作干儿子的邵祖丞代替他向陆小曼告别,并作诗一首:

    有酒亦有菜,

    今天早关门,

    夜半虚前席,

    新鬼多故人。

    看着老友一个个离去,属于他的时代也消失无踪,邵洵美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想起当年老上海的种种和几十年来的人世沧桑,又吟诗一首:

    雨后凄风晚来急,

    梦中残竹更恼人,

    老友先我成新鬼,

    窗外唏嘘倍觉亲!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病愈后的邵洵美日子变得越发艰难,能卖的古董全卖了,能借的朋友全借遍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面对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贫如洗的家,他束手无策。有时候家里甚至连买米的钱也没有,饿着肚子走过斜桥,看那昔日自己居住的豪宅,他恍若隔世。已经没人认出他,当然也没人理睬他,回到家看到陈茵眉苦愁着脸,他十分难过。现在家中唯一值钱的是一张床,过去佣人睡的,也值不了几个钱,他只想换几个小钱过几天日子。他卖了几次,陈茵眉不同意,这天趁陈茵眉不在家,他偷偷拿去卖了,晚上一家人无床而眠,只好打地铺。

    在南京的盛佩玉从没有忘记邵洵美,每月都从女儿工资里挤出十五元寄给他。有一天他们经过夫子庙,尝到南京的盐水鸭,非常美味,就对邵绡红说:“你父亲从前可讲究吃和穿了,尝尽了山珍海味,从没听他说过南京的盐水鸭。”说到邵洵美眼下的苦难,她一时又潸然泪下,想买两只盐水鸭寄给邵洵美。可盐水鸭都是新鲜的,没法寄。又看到桂花鸭胗肝,是风干的,可以长时间保存,就买了五串,当天寄给了邵洵美。

    半年后,盛佩玉回到上海,去看望邵洵美,却在公交车上意外看到邵洵美。当时他一人在马路上东张西望,一件洗旧的中山装挂在他身上,显得那么难看。那时候正是早上,盛佩玉奇怪他这么早到这里来干什么?她提前两站下车,走到发呆的邵洵美面前。邵洵美看到盛佩玉也吃了一惊,原来他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也要交房租,那房子早被政府收回,搬进了很多平民。虽然一月八十块钱不算多,但对他来说仍然无法承受,他调剂到这个老弄堂里,一间房才二十平方,一个月只要五十块钱。盛佩玉上下打量着他,他的脚步有点蹒跚,眼神也有点浑浊,头发白得发灰,苍老衰弱,嘴巴一直嗫嚅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与当年上海滩那个让人惊艳的希腊美男已判若两人。盛佩玉从手中布袋里取出两个肉包子,说:“你早上吃过了吗?我这里有肉包子,是热的。”他听不见,耳朵也不好,盛佩玉大声对着他耳朵说:“我这里有肉包子,你吃吧。”邵洵美仍没有听见,但是这一次他看到了,他可能饿坏了,也不客气,接过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盛佩玉看着他的馋相,只有心酸。邵洵美吃完了,抬起眼睛看着盛佩玉,发现她在流泪,两颗沉重的眼泪也禁不住从他眼睛里滚落下来。带着她往家里走时,他说:“你寄来的鸭胗肝实在太香了,不舍得吃,就挂在那里留着看,只用舌头舔一舔,浅尝辄止。”

    冬天过去了,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邵洵美带来好运,旧病未除,新病又至,他患上肺源性心脏病,住在徐汇区中心医院重病房,看到病号们一个个离去,医院对他来说如同监狱,他决定放弃治疗。一来手头无钱,二来住院对他来说生不如死。几经周折,陈茵眉同意了。但是,像他这样的重病,回家就是等死。邵洵美在病痛中又煎熬了三个月,最后决定自杀。他早就知道患心脏病的人服食鸦片是要死的,他从前是鸦片鬼。现在,他要用鸦片自杀,必须要很大的剂量,但是他有他的办法:家里的孩子们工作的工作,支边的支边,他们每月会给家里汇来微薄的薪水,他一次积攒几元,一次积攒几元,终于在存下五十元之后,从地下渠道购买了鸦片,分三天服用三次。一九六八年五月五日,“文化大革命”正如烈油烹心的时刻,一代诗人邵洵美的生命走到了尽头。那天从早到晚,迷迷糊糊的邵洵美眼睛一直张开着,不时举起手在空中撩抓着,间或还说起话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梦中所云。到了晚上八点,陈茵眉发现邵洵美下巴僵硬,便和他说话,他两眼圆睁气息全无。陈茵眉急了,赶紧给他打强心针,可是针尖已扎不进他的身体。陈茵眉哭起来,这时候邵洵美突然张开嘴,喷出几口鲜血。接着,眼光随之散去。

    盛佩玉得到通知马上赶来,草草安葬了邵洵美,没通知朋友,更没有告知组织。这时邵洵美身无分文,尚欠着医院400元,欠着一年半房租600元,还欠着私人600多元。入棺时打开盖着的白被单,盛佩玉才发现邵洵美光着脚,连双鞋子也没有。床下放着他穿坏了的塑料凉鞋,总不能让他光着脚上路吧?她匆匆上街,在马路边的摊子上买了一双布鞋,那是一双黑色的布鞋,只花了两元钱。盛佩玉回到家,将布鞋穿在邵洵美那双苍白的、塑料似的脚丫子上。老上海最著名的大诗人,就穿着两元钱的布鞋踏上奈何桥。此时,他兄弟般的好友徐志摩正在天国静候他。也许,他的心里正在默念着他的那首诗: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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