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长手记-大漠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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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逃犯的自述

    大约群狼从我的身边飞奔过去十来分钟,在狼群狂奔溅起的滚滚风尘中,我听到他那撕裂苍穹的“啊”的一声惨烈的喊叫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1

    二十世纪末,中国监狱最高决策机关部发出了一项特殊的命令,从中国的东南部和西南部部分省市向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调动数万罪犯。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调疆罪犯最多、规模最大、跨越省份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次特殊行动。

    那年年初,我因犯盗窃罪被判入某省第六监狱服刑,是数万名调往新疆改造的罪犯之一。

    六月二十八日深夜,天黑黢黢的,监室外出奇地静,只有墨蓝蓝的天幕上星星眨动着眼睛,它们好似知道今晚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凌晨四点,一阵阵急厉的哨音把我们叫醒,刹那间整座监狱的灯全亮了,举目望去犹如白昼。监狱警察把我们这些要调往新疆的罪犯一个个点名,要求我们尽快拾掇好简单的行装。我们知道要调离第六监狱,但去哪里,在我们心中只是一个谜,更是无法打听。遇到这种事,干警们也是守口如瓶的。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被押解着上了大客车。开路的警车闪耀着警灯,红蓝灯光闪烁在夜空中,一辆辆警车的警报撕碎了这宁静的苍穹。没过多久,到了火车站,我们又被吆喝着下车。下了车,我才知道这次调犯非同一般。原来调犯都是在省内,这个监狱到那个监狱,压根儿没有这样的阵势。火车站广场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和武警。他们戴着钢盔帽,臂膀都戴着“执勤”字样的红袖章,个个全副武装,精神抖擞,威风凛凛地站立在广场四周。

    我的心“咯噔”一下,近乎虚脱,同时已经猜测到这可能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调犯!

    我们上了列车。在车厢内,警察们向我们一一宣布了纪律,提出要求。见过了车厢中的领导和干警之后,列车开动了,风驰电掣般向西飞奔而去。

    在沉闷的车厢中,我们只能目视窗外,望着移动的大地和树木。在车上的日日夜夜,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泉水。我们不敢面对车厢中警察们一双双敏锐的目光,他们一茬茬地守视着我们。越往西去,大西部的特征就越是明显,象牙般可雕的原野,红色的岩层和河床,红柳林,紫蓝色的山脉,我们的目的地也越来越清晰。当火车进入新疆,穿过大漠,凝视着窗外遥远荒凉的景色时,心中便涌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孤寂。我们明白,新疆——这个沙漠王国将成为我们的改造之地。

    2

    火车到了库尔勒,我们来不及领略这一规划井然、感觉分外干净的城市,更不能品尝一下库尔勒闻名遐迩的鹅黄色小香梨的滋味,就又被赶上警车,向西进发。

    警车在库一君沙漠公路上奔驰着。

    从库尔勒至若羌县要穿越塔克拉玛干那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库尔勒是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首府,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被誉为“华夏第一州”,是中国面积最大的地级州,简称为巴州。警车在沙漠公路上跋涉驰行,举目遥望天山,山上披挂着厚厚的积雪,仿佛一件大氅,遮着天山的壮丽辉煌。天山左枕北疆,右牵南疆,悄无声息地展示着自己的雄奇。

    从库尔勒到全国面积最大的县——若羌县还要穿越茫茫戈壁。从警车上向外看去,戈壁在我们的眼帘一一展开,再大的风也不能把它掀动,赭黄色沙粒覆盖着苦难贫瘠的土壤,一片荒凉。这不能不使我们这些江南人产生畏惧。偶尔可目击那枯槁的胡杨,这种生下来一千年不死,死了后一千年不倒,倒下去后一千年不朽的戈壁植物,在那残破的驿道边和荒凉的沙丘上构筑了一道风景。那种顽强的精神,支撑着那一团团柔柔茸茸的红柳,面对肆虐的狂沙,背倚着漫天的风尘,坚忍不拔地矗立于大漠之中,使我们不得不走向漫漫黄沙和生命的苍凉。

    车行两天一夜,走过了五百多公里沙尘飞扬、坎坷不平的公路,我们到达目的地——若羌县米兰古城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第六监狱六中队。若羌是一个只有三万人的县,但拥有二十点二三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人口密度每平方千米不到零点二人。它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南缘,阿尔金山北麓。阿尔金山是我国最大的高山自然保护区,这里生活着种类繁多的野生动物,有的十分珍稀,有的已经濒临灭绝。在晴空万里的早晨和黄昏,站在阿尔金山的高地和平原上,可看见远处奔跑的野骆驼和受惊的藏羚羊。那黄玉色的躯体在每次疯狂地跳跃时似乎映衬成浅黄色的小山,活像一阵阵突然闪现在阿尔金山的一道灿烂的阳光。

    阿尔金山的悬崖峭壁是雪豹最神往的栖居地。在潮湿而小草繁盛的低洼地带,生活着最轻盈的哺乳动物原羚。棕熊的踪迹也随处可见。这里还生活着猞猁、狼、石貂、赤狐、香鼬等各种动物,这是一个种类繁多的野生动物王国。

    3

    我们监狱就与米兰古镇相邻。

    米兰镇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镇,同海头古城、楼兰古城连成一条线,统称古丝绸之路三大古城。米兰古城是在广阔的沙漠中夹杂的雅丹地质地貌,雅丹是这个粉末的世界里唯一显得有生命力的东西。米兰古城也因此有了生命力。据说米兰古城是汉代西域楼兰国的一座城郭,遗址由古戌堡、东大寺、西大寺三大部分组成,由于大漠黄沙漫侵,沧海桑田,那笙笛歌舞的世界已经沉入遗址,要不是当年王胡子将军挥师戍边,这里还是“千山鸟飞绝”的漠漠荒野。

    监狱驻地正西面是昆仑山脉、阿尔金山山脉,东南面是无垠的大漠,西南面是一马平川的戈壁滩,只有一条国防公路横穿而去。“一出昆仑山,两眼泪不干,前面是戈壁,后面是沙滩。”——这是古人对这个地域无奈的感叹,的确也是对新疆贴切的写照。在一望无际的大漠,映入眼帘的是赭黄的沙浪和沙丘,一丝丝绿都很难闯入眼帘。但戈壁滩似乎不同,鹅黄色的石头,一望无垠,在戈壁之上,长着一丛丛的红柳和一蓬蓬的骆驼刺,这两种灌木给戈壁展示出一种绿色的生命之源。

    在大漠和戈壁之间,就是三五九旅的英雄们挥镐斩棘、落锄成地开垦出来的片片绿洲。

    到监狱后,我们先到集训队集训。这个集训队关押着两百多名浙江籍囚犯。为了使我们南方人尽快适应新疆的生活和气候,集训队把我们带来的食品和香烟收存,一日三餐都是稀饭和馒头。白天训练队列,在炎热的气温下,我们每天都是汗水湿透全身,在酷热的阳光下腿都抬不起来,晚上不准看电视而是集体进行政治学习。一个月的集训,使我们的身心疲惫不堪。

    于是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着分下中队。因下中队无非就是生产劳动,自由的空间很大,不会像在集训队这样难熬和压抑。一个月后我们被分下中队。我们六中队主要从事棉花种植和开垦沙坡。劳动分不同季节,棉田里有活干时,就下棉田,施肥、锄草、摘棉。这都是一些手工活,不是很累,而且在棉田干活蛮自由自在的。相比而言,开垦沙坡就是体力活。首先要把沙坡挖平,挖坡成田而后放水压碱,把碱深深地压下地层,三年之后才能种植棉花作物,这就是挖坡屯田的一大特色。不到三年,碱性还很浓,种植的秧苗都会被碱烧死。

    下中队不久,由于我干活出力气,不偷奸使滑,我们中队成立四分区队时我有了转折,当上了一个小组的组长。这就为我以后的打单埋下伏笔,只不过这是后话。

    当上组长后,我的手下就有了十二名犯人,我每天都把他们带进带出监房,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主要工作,还是分不同季节修渠、灌水、锄草、摘棉、开垦整平沙坡等体力劳动。

    我当年就被评为劳改积极分子,次年就被减刑半年。平心而论,干警们还是信任我的。

    第二年下半年,中队又对下属几个分区队进行调整,我不再担任组长,中队让我担任分区队百分考核员,同时兼任中队统计室统计员。这是中队干部对我最大的信任。因考核员不仅要表现好,而且要在干警和犯人的心目中认为公正,能一碗水端平地处理好犯群的问题。这个岗位对于在犯群中乡土思想极浓的我来说是做到了的,太讲老乡义气是我的一大弱点,于是祸事就很快接踵而来。

    八月,我们浙江老乡王德良从监狱脱逃,这是我们入疆来的第一例脱逃案。王德良是宁波人,我们一道调疆,他是在劳动时偷偷地跑出去的,但刚跑到监狱边缘就被像老鹰抓小鸡一般轻松抓回来了。关于脱逃的案例,我们听老犯人讲过,在米兰古城的北面是阿巴拉子沟哨卡,西面有阿尔哨卡,不设卡的只有东南面与塔里木盆地相邻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但这片上千公里的沙漠从来没有人逾越过。在那片广袤无垠的荒寂黄沙中是自由自在的,但要从那里出去也是天方夜谭。当年大科学家彭加木科考时,就是在最后一站米兰镇小憩,充实干粮,加水养足精神后,进入位于米兰古城两百余公里的罗布泊的,进入沙漠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中央电视台《走进沙漠》拍摄组,在进沙漠之前,也是在米兰古城整理好行装,驾驶着大轮沙漠车,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

    可以说米兰古城是进入大漠的最后一站。

    这年底,在年终评审时,因“劳积”的名额有限,浙江籍的犯人和福建籍的犯人在“劳积”名额的分配上发生冲突,差一点变成大规模的群殴。

    作为一名犯群的考核员,我有一部分考分权。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偏向浙江籍犯人,乡情在公平的岗位上显得不公平了,我后来是蒙蔽着福建籍犯人把他们的分卡下来,再偷偷摸摸地记在浙江籍犯人的身上。后来被福建籍犯人识破了,扬言只要是我落单他们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们打算先把我摆平放翻再收拾其他跳得欢的浙江籍犯人。这样我已经无法在内监待下去,因这里放单的时间居多,虽有干警和其他犯人,但攻击的方式多种多样,防不胜防,有时在茅厕蹲着都可能受到袭击。我每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总感觉身后有一群影子在我放单时晃动着。我的思想和精神都开始动摇和恍惚起来,因此我不得不改变策略,给中队提出在监外打单工,驻外放水去。

    对于犯人而言,只要你在干警中有良好的印象,不是带刺的角儿,又当过组长,干过干部做的活,提出合乎情理的要求,他们也会同意的。

    果不其然,经中队研究,不仅同意我出去放水、打单工,同时还要求我带组。这是我巴不得的事。因一个组有十二个犯人,我就是这十二个犯人的头,既逃离了福建帮,又当上了一个小头目,工作优哉游哉,田间地头转来转去也是十分惬意的。这种惬意对于身处逆境的犯人来说,其乐是不言而喻的。

    我的胸卡又从白色换成红色。因在新疆是用两种胸卡识别犯人的宽严程度,白胸卡为普卡,绝大多数犯人只能带白胸卡,而红胸卡是干部放心,极少数表现特好的囚犯才能享此殊荣,那是自由和特宽管犯人的标志。当年我们中队办红胸卡的只有两人,我是其中之一,可见我在干警心目中的印象。

    从此,我带十二名宽管型罪犯住在棉田从事日复一日的劳动,间隙放盐碱地新开垦出来的棉田干浸水工作。

    4

    生活往往这样,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会莫名其妙地发生。

    我在野外放水带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这大概是新疆监管的特色。我们十二人一年半载是不回监的,住在野外棉田里的地窨子里,由组长每周报告一次,因监狱不担心犯人逃跑。这其中的奥秘一是外驻打单的人都经过严格的挑选,是信得过的犯人;二是棉田太宽、太长,犯人难以全部进入干警的视野;三是罪犯插翅难飞。监狱几十年来摸索出一套防逃、治逃、追逃的方案,除东南面是七百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漠瀚海,其他几面都是茫茫的戈壁,关键地方都设有哨卡,要逃出去难于上青天。因此,报告制度在第六监狱长期沿袭下来。当然每隔一段时间,干警也要下来检查生产和安全,除了解犯人的情况外,还要作半年或者年终评审动员。所以,给了我们这些当组长的极大的权力,掌握着十二个犯人的奖励考核和惩戒的特权。

    次年四月,曾是浙江省温岭市钢材公司总经理的罪犯张春林找到我,因家庭关系破裂了,要求我带他出来做单工。

    张春林在我们浙江应该说也是成功人士、企业家,当初没有把握好,因贪污被判刑,我们是坐同一列车到新疆的。在入监前,他留下两百多万给爱人,没想到爱人用这些钱走私香烟被缉私队缉收了,两百多万颗粒无收。因家中没有钱了,老婆娃娃无法生活,其爱人数次来信要求离婚,想重新改嫁。张春林身处这样的困境,只能顺其自然,离婚是同意的,但在小孩的抚养权上,发生了争执。张春林同意离婚,所有财产均属其爱人,自己只要孩子,但他爱人也只要小孩,家中的所有财产包括房子均属张春林。信件你来我往,僵持不下。张春林也不是鸡肠鼠肚之人,因此,他向监狱提出了请假回家处理。他才来一年多,米兰镇远隔温岭数千里,干警怎能放心?所以无论张春林的申请怎样递,监狱狱政科明确回答:不同意。无奈,张春林只有选择脱逃这条路。

    这一选择,不仅把他自己推进死亡的深渊,走了一条不归之路,也使我被卷入其中,经历了此生此世的大磨难。

    我和张春林是很好的狱友,我见他十分消沉,担心他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来,就答应给干警说,让他到我们小组来放水,使其能散散心,也好帮助他忘却婚姻,丢掉包袱,轻松改造。但婚姻问题是人生的一个结,处理好了是活结,能解开;坏了是一个死结,你一辈子甭想解开。张春林属于越是解不开,就越想解开的人,对家庭是拿得起,却放不下。

    中队认为我的建议有利于张春林的改造,就同意了。

    那年他刚满四十岁,比我年长十来岁,而且身子骨硬朗,全身铁板一块,因而对分给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他都做得很出色,在小组里留下很好的印象。

    到了六月,也就是他进入小组一个多月后,对家中的事还是不能淡忘。因此,他对我说出掏心窝子的话。他说:“喜民,回家的路走公是行不通了,只能走私(脱逃),你可得帮我!”

    他的话吓我一跳。我当时只想到是他跑,所以,我稍作冷静后答道:“我当组长,可瞒七天,如果你要跑,七天之内不回来,我必须向中队报告!假如七天还跑不出去,你就回小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你再奔减刑早日出去之路!”

    他听了我的肺腑之言说:“喜民,你想想,我只身一人怎能跑得出去,这里地理复杂,我又不熟,看在朋友一场的分上,我俩一起逃吧!”

    我的心又“咯噔”一下,思想沉入复杂的旋涡之中:想到我们浙江第一例没有跑出戈壁被抓回来的老乡,最后被加刑二年,改造的路延长了;想到调疆以来,干警对我不薄,深得信任,当上单工、组长,减了刑,年年都有好处,改造的路只会越来越短,十来年一晃就过去了,我为何要跑呢?!

    因此,为了不得罪朋友,同时也是缓兵之计,慢慢动员他放下脱逃的念头,我只能说:“先不急,等我考虑考虑再说!”

    如果当时我干脆拒绝了他,或者秉公办事,将他的想法报告干部,可能也就救了他一条命,同时我也不会经历那场磨难。可惜我没有这样做,留下了动摇的机会,造成以后的大祸大灾。

    一个月之后,他已经等不及了,固执地要走,我揣摸这一个月我俩都不好过,思想斗争极为复杂,而他更难熬,可能有度日如年之感。

    我知道他想要做的事是非做不可,为了不得罪朋友,为了哥们义气,我思想的防线垮了。

    这时,对他的要求我一方面搪塞,但另一方面正悄悄地做着准备。我首先还是劝他自己跑,因我本身没有脱逃的思想;其次是准备钱,从米兰到浙江要凑足俩人的费用。当时我账上有一千六百元,而张春林来前是大老板,带来的钱有两万多,现在账上还剩七千多元。但这些钱在中队账上,只能在小卖铺消费,钱是拿不出来的,这样我们只能从小卖铺划出两千多元的物品,在犯群中私自高买低卖换成钱,共计换得一千六百多元钱。我们还从浙江籍犯人家中寄来的药品中备一些如腹泻、感冒的常用药,因沙漠白天和晚上的温差大,要考虑解决生病后的问题。然后我们认真思考脱逃的路线和计划,逐步完成铤而走险的前期准备工作。

    5

    那段时间,我俩常在一起,认真分析研究脱逃计划。放完水,收工回土窑子,只要吃完晚饭,我俩就走在棉坎小径,漫步在落日的余霞之中,遥望阿尔金山,在历史的沧海桑田中观赏着这块大漠绿洲的生机。洁白的棉花如一片片云朵,飘荡在一块块田畦;坚忍不拔的胡杨,镶嵌进初秋的景色,成为米兰四周最挺拔俊美的参天大树;那簇簇金黄的叶片倚在黄沙与蓝天之间,昭示着古城的风尘,仿佛在诉说着那些金戈铁马,富丽奢华,历史沉积下的骄傲与野蛮。

    我们每天要坐在田坎上研究脱逃的线路。从米兰乘车到尉犁是行不通的,因为阿尔山口哨卡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往西通过若羌进入阿巴拉子沟,这里在关隘处也设有哨卡;走在古丝绸之路上,还走不过监狱的边界就会被处处设卡的干警捉回来,而且要通过罗布泊,当年彭加木都走不出来,我们怎能出得来。

    而且罗布泊是一个天然的露天大迷宫,它是塔里木盆地东部的一个因沉积、隆起切割而成,高低不一、其形各异的雅丹地貌。那复杂的洼地,四周的断裂处隆起,北接北山褶皱断裂带,南北走向地堑、沟谷流向洼地的水夹带着阿尔金山、昆仑山、天山等山脉大量的风化物,埋在洼地的底部形成沉积盆地。洼地自东向西呈阶梯状,渐次下降,被称为罗布泊断阶。自新生代第三、四纪以来,洼地及周边一直处于变迁状态,非人能走得出去的。所以,我们只能选择东南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是唯一的路,是生路还是死路只能听天由命。

    虽然从书上看过有脱逃出大沙漠的,但那不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据书上说,逃越者是在西瓜成熟之时,把地里的西瓜偷出来,每隔二十来公里就埋下一个西瓜,埋了两百来公里,再返回去,背着三十斤西瓜,走二十公里路吃一个西瓜,刚好丈量好在饥饿口渴时的距离。吃第二个西瓜时,已经走了四十来公里,直到把埋下的西瓜吃完,方才使用背出来的西瓜,逃出沙漠。

    这事虽然也是发生在咱们新疆,但不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种方法对塔克拉玛干是无济于事的,因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是仅次于撒哈拉沙漠的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这里被人们称为死亡之海,全长七百余公里,而且各种极点所至,高温会把人烤死,低温会把人冻死。塔克拉玛干的名字本身就是“进去出不来”的意思。

    监狱成立几十年来,从来就没有一个犯人往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跑,那里也不是监狱追捕的重点,从来就不设岗设卡的,连鹰都很难飞过这茫茫的大漠,何况是人。因此,我们要铤而走险,选这步险棋,死多生少,这是我心中暗暗嘀咕的。只是看着张春林回家心切,不便说出来而已!

    为了逃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逃亡中多几分生的胜算,我们把许多细末情节都作了充分的考虑,每一个细末情节都掂量来掂量去。

    我们先寻找到当地的维吾尔族老乡了解路径情况和进入沙漠之后容易碰到的问题。维吾尔族老乡告诉了我们很多在沙漠中会遇到的问题和知识,有的可能他们也未必经历过,只能是传说。比如:如何利用风沙天识别方向和求生的措施,不至于南辕北辙或被狂沙卷入沙坑,葬入沙海。在白天温度极高,晚上温度极低的情况下如何自我保护。遇到狼群和独狼怎样防范,因沙漠狼和草原狼不同,虽然都是一个狼种,但草原狼在千百年的繁衍生息中,食物是充足的,狼性已经发生退化,不像沙漠狼这样要么几十、几百只在沙漠上狂奔共同寻觅和进攻猎物,要么单独出来,饿极了不顾一切,打破狼性,见到猎物就攻击,把危险置之度外,因而沙漠狼的躯体特别强悍,特别凶残。进入沙漠不怕遇到其他野兽,就怕遇到狼,特别是独狼。我们同时还掌握了根据不同季节用红柳林和沙漠形成的沙浪来识别东西南北的技巧。

    我还了解武警中队有一份新疆的军用地图,这个地图对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地理位置,大的沙坡、沙丘都标得十分清楚。这张地图是必不可少的。

    为获得这张地图,我主动和武警的一个浙江籍老兵接触。熟悉之后,我给他提出想借这份军用地图看看,他不防备我们要逃,更不会选择在大沙漠之中脱逃。这张地图原来是一个野战军留下的,对驻监武警也没有什么用。他很爽快地从玻璃板下拿出来给了我。这张地图为我们选择识别脱逃线路提供了可靠保证。这条线路就是从米兰镇出发,斜插过罗布泊,走东南方向再到尉犁县,从尉犁县城坐车到库尔勒,横穿七百公里的大沙漠。

    规划好出逃路线,我们有了几分胜算,就只等选择脱逃的日子了。

    到了八月下旬,当张春林再次来催促我时,我虽然做好了充分准备,但还犹豫不定。我还是劝他不要跑,因风险太大,跑出去的可能性也很小。我提出要么大家都不跑,要么你仍然一个人试着跑。但张春林铁了心了,死都要跑,心态都变了。他说,要做朋友,我们一起跑,互相有一个照应,我一个人是跑不出去的。我见他口气很硬,态度十分坚决,而且开始说气话,我只好说,再等一个月,让我认真考虑考虑。我想以此来拖延时间,万一有什么变化,比如干警把我招回监内,我也就把朋友的情了了,顺便可以错过这次十分危险的出逃。

    九月十七日,这是一个星期日。张春林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不跑,就朋友不做了,一刀两断。我本身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被他这一激,万般无奈,只好说:“这样,我们试跑几天,如果不成功就返回来,成功了就逃。”生和死都寄托给侥幸心理了。

    6

    次日晚八时,我所有的东西都已准备完毕,但张春林却两手空空,什么准备都没有。我们集合后,我告诉他,要凭我们的体力跑,无论如何是走不出塔克拉玛干的,必须要去偷两匹骆驼。我的提议,他举双手拥护。但现在他的大脑里只有一个“跑”字,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一片空白,到什么地方去偷骆驼,他一无所知。于是,我告诉他我白天侦察到的三十六团下属一个连队有两匹骆驼是长期在外面的,只有趁夜色偷走那两匹骆驼,我们才可上路。

    我们单工组住的土窑子隔连队驻地要走三公里左右的小径,天黑下来后,空中挂着一轮鹅毛月。我们收拾完要带走的物品,最主要的是塑料水桶、军用水壶、干粮(馒头),我还带了军用地图,短剑、匕首各一把,还有防狼用的两包火柴。这几样东西缺一不可,全是按维吾尔族老乡的提示准备的,各有各的用处。

    在朦胧的月光下,我们踏着土路,很快到达农二师三十六团团部所在地,这也是米兰农场的大本营。

    我们农二师第六监狱也属于三十六团管辖,三十六团副团长兼任我们监狱的监狱长。这里居住最多的是罗布人,还有罗布民族村,据说最老的两个罗布老人都有百岁高龄了。

    因这个连队十分分散,不集中,他们也主要是种植棉花,人员都分到土窑子中放水摘棉,我们很顺利就牵出两匹骆驼。我俩各牵一匹沿着中队的地头边缘往沙漠处走,没有任何响声。骆驼四蹄下面是松软的沙粒,头高昂地仰望着星空,很顺从地和我们走。它们更不知道,从今晚开始它们也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大约走了五公里,已经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我们停下来,把所有的物品一分为二。只可惜在淡淡的月光下看得不太清楚,加上分东西时,刚脱逃有点慌张,我忘了把火柴给他,造成他后来被野狼撕得粉碎,不过这是后话。主要原因也在于他不吸烟,没有对火的需求,在关键时刻淡忘了这件事;而我吸烟,在准备物品时特地买了两包火柴,在惊慌中没有给他。用火柴防野狼的知识是维吾尔族老大爷当着我们俩的面讲的。但因他不抽烟,没记起来,我也把这个细微的情节忘记了,使我俩都付出惨痛的代价,他是用宝贵的生命,而我是用一生的磨难。

    如果把火柴分给他,以下的故事就不会发生,我们也一定能顺利走出塔克拉玛干沙漠。

    分完物品,各人一个塑料桶,装十五公斤的水,三十多个半斤重的大馒头,还有其他一些物品,放在骆驼双峰之间,我们骑上骆驼,开始沿着东南方面前进。

    因刚出监狱,才进入沙漠边缘,并排走目标太大,我们拉开一公里左右的距离。我在前带路,他跟在后面,由于沙漠开阔,一公里左右的距离举目能清晰地看见。而且我们说好,如果遇到风沙,我在前停顿,他在后停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待风沙漫过再走,只要进入沙漠深处,就不怕有追捕的人了。

    刚脱逃,显得较为慌乱,老感觉后面有人追。虽然明知是不可能的,因走的前一天我才回中队去报告过。我们离开土窑子深夜才回也是常有的事,别人也不会怀疑我们脱逃。但脱逃毕竟是在犯罪,追捕回去要加刑,而且前面是茫茫沙漠,心情也不平静,自然思绪纷扰,分外复杂。所以,我们扬鞭催着骆驼,疾步如飞地跑着。

    午夜,大漠的气温骤降,身上凉飕飕的,全没有白天的酷热烦躁,虽然心中有几分凉意,但获得自由的感觉还是很惬意。月牙儿还没有落去,前面灰蒙蒙的一望无际,天地交接之处一片迷蒙,瓦蓝色的苍穹变得格外地深邃,但星星却出奇地低。它们闪烁着,星罗棋布,密密麻麻,点缀在天幕,我们骑在骆驼上仿佛仰头可和它们对笑,伸手就能把它们抓到。没有声息,只有微风拂动着红柳,枝叶晃动着发出轻沙沙的声音。

    我们骑在骆驼双峰之间,困意全无,精神十足地向前走着。到第二天清晨,曦微中闪出光芒,太阳在大漠中露头格外早。我们骑在骆驼上看着朝阳升起,太阳升起的方向正是我们追赶的方向。阳光射在身上,凉意陡然退去,黄沙的反射伴随太阳的光芒为我们披上一层闪烁的金衣。除心里感觉到暖和之外,脸上也露出光彩,能在大漠里观赏这日出的胜境,心中涌现欣喜之情。随着太阳的升腾,大漠也在我们眼前展开,黄澄澄地向远方伸延,特别地宽广。除了一座座像乳房一般隆起的沙丘之外,偶尔还能看到红柳和骆驼刺那点点的绿。此外,只有阳光照在沙粒上反射出来的光芒。在风平浪静之下,大沙漠也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恐惧和可怕。这是我置身沙漠最初的印象。

    我们就这样平平坦坦地向着东南方向走着。应该说,出来的前两天都是按照我们设计的方位不偏不倚地前行的,也没有遇到什么惊恐的事。如果就这样一帆风顺地走,用十来个昼夜是能走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征服世界上第二大流动沙漠和死亡之海没有问题。

    可惜我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残酷的现实、严峻的考验即刻就会摆到我们面前来。

    第三天下午,大约五点来钟,太阳隔天边还有一竹竿高。我仍然走在前,我们相隔有一定的距离,还是保持着出发时的队形。

    突然间,我抬头看到远处半空中尘埃飞扬,流动着向前。我知道不好,这是群狼来了的征兆。因维族老人曾说过,如果远处的半空中尘埃飞扬,就是群狼狂奔而来掀起的浮尘。如果远处风沙遮天掩日,那就是沙漠风暴席卷而来的标志。老人同时提醒我们,沙漠狼来会引起风沙刮过。黄沙下四处都有干枯了的胡杨枯枝和其他柳枝,要迅速捡来堆成柴山,用钢板刻印过的有油墨的蜡纸划火一点,很快干柴就燃烧了。沙漠狼最怕火,只要见火,群狼再饥饿都不敢靠近,必然从火堆两旁飞奔而去。因此,群狼不可怕,但却最怕独狼。因独狼出来寻找食物就是饿极了,有时只要有目标它就要进攻,十分危险。

    当我一看见半空中的风尘,就大声喊张春林说:“赶快向我靠拢,有情况,可能遇到了狼群!”

    他听到了我的喊声,回答说晓得了,而且我分明看到他挥鞭催打骆驼的动作。

    我继续往前走,大约又走了二十来分钟,沙尘越来越明晰,能隐隐约约看到群狼奔跑的身影,能确定无疑真正碰上狼群了。我回头再次喊张春林说:“狼群来了,快下来拾干柴!”

    这时,我看见他下了骆驼。

    我纵身跳下骆驼,很快寻到一些干柴,收拢成一小堆,伸手去拿火柴时,我的大脑“咣”地一下,我知道完了,两包火柴都完好地横躺在我的包中。张春林身上没有火源了。

    我当时的反应是骑上骆驼往回赶,尽快和他靠拢,再点燃火柴。这时我们的距离大概还有五百米左右。如果我当时真的勇敢一点,是可以靠拢的,他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内疚一辈子。

    但当我回头看时,狼群铺天盖地,飞奔而来,迅疾得吓人。这时我心里有自私,有恐惧,自救就成了人的本能。因这样的事,平生第一次经历,没有丝毫经验,客观上在这关键时刻想帮他一把,但主观上狭隘的自私心理占领了上风:两个都死不如死一个。

    由此,我顾不得一切,迅速点燃蜡纸,向那一堆枯柴扔去。

    霎时,柴燃起来了,一分来钟就燃成熊熊烈火。狼目击火红的烈焰,不敢靠近,上百只狼迅速向柴火的左右闪开,四蹄腾空,飞奔而去。

    点燃火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一下张春林,他仿佛也知道忘了拿那救命的火柴。柴堆在地上,没有火源。而且他可能已经看到了狼群。他可能也慌张了,没有骑上骆驼,因维族老人讲,狼群一般是不攻击骆驼的。如果他骑在骆驼上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这只是我的猜测。这时可能他神不守舍,徒步赶着骆驼往我的方向跑,而且迅速到了极限。

    群狼从我的身边飞奔过去大约十来分钟,在狼群狂奔溅起的滚滚风尘中,我听到他那撕裂苍穹的“啊”的一声惨烈的喊叫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又大约过去十分钟,浮在半空中的风尘散去了,四百米外的荒漠空无一物,张春林在很短的时间内被狼群撕成碎片,饱裹了狼腹。骆驼也不见了,只看见半空中飘荡着的张春林那已被撕得粉碎的囚衣片,那个位置还残留着塑料桶和他随身带的那个包,他被狼撕碎吞没确定无疑。

    我忽然间无力地倒在沙丘上。

    7

    我痴呆地看着张春林被狼吞食的方向,瘫软地一屁股坐在细细的沙漠之上。我的心隐隐作痛,全身乏力,大脑中十分迷蒙。我恨自己的怯弱,恨自己太自私,没有一点男人的气概,自私的内心作怪,造成了他的死亡。

    我静静地坐在火堆旁,火堆已经烧完,那一堆枯柴化成了火灰消逝在广漠之中。因干柴已经倒地成百上千年,没有丁点潮湿,看不到狼烟,燃烧时只响起“啪啪”的声音和溅起的点点鲜红灿烂的火星。但它们早消逝了,那厚厚的黄沙上覆盖着一层洁白的柴灰,给这单一的大漠增添了一点凄凉的色调。

    我恨我自己!狼来时,我与张春林相隔最长五百米,如果他飞快而来,我扭转骆驼飞奔而去,狼来前,我们可能在两百五十米处汇合。再点燃火柴,狼一定会被吓跑,我们就会胜利,他不至于被狼吃掉,我不至于如此孤独无援,前途未卜。

    想到张春林在米兰时对我的好处,我的心格外难受。张春林虽然和我不是一个城市,他在温岭,我在长兴,但一同调疆,分到一个中队,在中队我们很快就成为铁哥们。家中的事,知心的话,在改造中的相互鼓励,包括到一个单工班的劳作,田间地头的身影,我们预谋脱逃时他的音容,都展现在眼前,大脑里像扫描一样过滤了一遍。

    他被狼群进攻时“啊”的那声惨叫,正撕嚼着我的心,裂碎着我的肺。要是走出大沙漠,这声惨痛的哀鸣,漫过茫茫大漠,将伴我一生。如真走不出大漠,也藏身狼腹或是埋入沙壑,我也能觅求心安。我太对不起他了!

    我几次想站起来,想走到他被狼吞食的地方,去看个所以然,看看他留下的遗物,或许能捡到一根骨头,能带回老家,把那根骨头深埋在故土,也是对他生前朋友一场的一种情义,一种赎罪,一种安慰。只可惜我没有走出这一步,如果有勇气面对四百米之外的那块地方,我们都会胜利,这就是我的脆弱,这就是我的怯懦。

    我心中充满内疚和痛楚。

    我在柴堆旁静静地坐了一个多小时,想了一个多小时,前后两茫茫。骆驼站在我的身旁,那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它也相当地疲惫,三天不吃不喝,再耐渴也需要滋润,再耐饿也需要进食。可这大漠中哪来的草食,我剩下的那点水有它的就没有我的了,我也只能自保了。

    坐在黄沙之上,我想该咋办,是返回中队呢,还是继续前行?如果这时返回中队,我会平安无事,因为才出来三天,就算回去再走三天,中队也很难发现我脱逃。加之我没有脱逃的理由,干警对我好,我也努力改造,在干警、犯人中的印象是好的。不为朋友,打死我都不会跑。监狱最忌讳的就是罪犯脱逃,犯人最没前途的也是脱逃,不脱逃,长则会坐短;脱逃了,短则会坐长。这是犯人坐牢的真理。

    但现在,张春林死了,看你刘喜民怎么办?要是现在返回去,还可报告张春林脱逃,当然对他藏入狼腹是只字不提的,让他像大科学家彭加木一样,也成为一个谜,让世人去猜。有说彭加木是被黄沙淹埋了的,也有说他是迷路饿死了的,但从张春林身上,我的直觉告诉我:彭加木被狼吃掉是无疑的,因防沙漠狼群,唯此一招。他是科学家,但他不一定去拜访过维吾尔族老人,就并不了解这一知识。而且他走进大沙漠的最后一站就是在我们米兰古城,进入罗布泊前在米兰作了充分的准备,不会是被自然吞没的,因他充分估计过,遇到什么问题,他会有什么对策,唯一没有估计到的就是沙漠狼群,他最多估计会遇到那攻击性极强的野猪。这是我——一个亲身经历者的推断。

    这一个多小时是惊恐,是回忆,是思考,也是前进还是后退的抉择。

    我想到张春林脱逃的动机和目的,我想到和他的朋友情分。已经跑出来了,沙漠都走了一半,应该出去实现他的遗愿,帮他处理好老婆孩子的事,作为一种赎罪,作为一种今生今世的夙愿。这种心思占了上风,我刘喜民虽然怯弱,但并非贪生怕死;虽有一点自私,但并非不讲义气!我决定义无反顾,面对前方,纵然葬身大漠也在所不惜。我的思想一定位,驴脾气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为那刻骨铭心的磨难拉开了序幕。

    就当时而言,我对自己想得少,为张春林和他的家庭想得多。而走出大沙漠,并不是我的心愿,这只是为向张春林赎罪而走的。那时一心想把他没有做完的事做完,决心走出沙漠。只要出去,就能帮张春林解决好婚姻问题、子女问题。如果攒了钱,还可使他小孩过上好日子,把他的小孩抚养成人,让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就是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赎罪思想,支撑着我走出沙漠。

    想到这里,我精神来了,也许是明确了前进的方向。我一嘀咕,到这样的地方,只有拿命来赌了。

    我拿出军用地图,校验方向。那时夜幕已经降临,我骑上骆驼,挥鞭催促着,按照东南方位向夜幕中走去。

    我没有退路,必须永远前进,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的眼睛长在脑前而不是脑后,如果上帝要我灭亡,我无力生存;如果上帝要我活着,我决不会倒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所以我追着黎明和必将冉冉升起的太阳前行。

    到第四天中午,水草未进的骆驼耗尽了精力,终于倒在沙丘上死了。这就意味着前进的航标没有了,因骆驼的方向感特强,只要朝一个目标,他是一直能走下去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前四天都是骆驼的四蹄在动,我的脚处于休眠状态。从骆驼死亡的那一刹那开始,我将用自己的双腿前进,而且从军用地图上看,我们的路程,只走了不到一半,大概三分之一略多一点,前途遥遥,黄沙漫漫。

    这时我又产生动摇,心里也十分迷茫。带路的骆驼死了,我有点失意,六神无主,动摇随之而生,叩问自己走了一条什么路,不断拷问自己:是朋友的事重要,还是前途命运重要呢?想起调疆以来干警的好和改造中得到的种种好处,这种质疑就有了一定的基础。但此刻大脑中又出现张春林哀求的声音和他家小孩饥饿的目光,还是拿命来赌的思想占了上风。要赌就赌到底的固执,促使我放弃返回的念头,徒步也要前行。

    我拔出短剑和匕首,首先切开骆驼的大腿。刚死的骆驼,肉质还是鲜红的,我只切下一块,死命地饱食一顿。首先填饱肚子,不管它是生肉还是熟肉,还没有发明火之前,我们的老祖先们不就是生吃吗?!虽然吃时想吐,但只要能咽下去,是顶管用的,它可使你支撑很久。

    大概咽下去两斤生骆驼肉,填饱肚子,精神来了,再切了后大腿上的二十来斤肉,因多了超重,耗体力,行走很迟缓。那时身上还剩六七公斤水,十二个馒头,几样加在一起,身上负重四十来斤,所以骆驼肉再多也只能忍痛割爱。当然,这也为后几天水、馒头、骆驼肉全无时带来了深深的后悔。可这时的想法和那时的想法肯定是不一样,思想也是因时、因地不断产生变化的,怨不得谁,只怨这次毫无价值的脱逃。

    处理好这一切,我背上东西又上路了。现在骆驼没有了,大漠中只有我一人。有骆驼在时,它虽不是人,但也是一条生命,它晃动的身躯,它的喘息都能给我宽慰,况且有它就有前行的坐标,有在沙漠中行进的指南,使我能轻松前进。现在它也死了,张春林葬身狼腹,骆驼葬身我腹,他们的命运都一样。

    走到第五天早晨,太阳又升起来了,圆圆的,但我没有心情欣赏大漠中的景象。在茫茫沙漠中,只有我这个颗粒大的生命在前行。

    和大漠比起来,我的生命渺小得不如一只蚂蚁。

    但在日光下,在太阳升起来的方向,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有隐隐约约的林带和人家映入眼帘。那遥远的林带和人家晃动着,迷迷蒙蒙,如影如幻,虽然看不见那份绿,也不能识别是胡松还是红柳,但林带和人家里展示的能看见了,迷蒙中还能分辨出人影的晃动。

    我生怕是眼睛的疲劳造成的昏花。我摇摇头,定定神,而且目视远方,那林带、人家和人影都还能隐约看见。这更加证明了我的感观的正确。希望来了,我心里很激动,心想只要有林带,就有生命的依靠;有了人家,就不会有死亡的危险,就是被监狱抓回去,再加刑两年,也是划得来的。

    好一阵子,我都处于亢奋之中,步子也迈得大了,精神也上来了,想到最迟下午就可到达林带,走出大沙漠,就有希望了。

    我走啊走,充满信心,但越走心里越难过,越走心里越不踏实。那遥远的林带、人家、人影,越来越模糊,大约走了两小时左右,那些景象全然消逝。起先我心中纳闷,后来我知道这是遇上海市蜃楼了。

    这在监狱时就听老犯们聊过,那时只觉得新奇,从来都没有在意,没有想到今天我居然撞上了。

    我原地站定了二十来分钟,发呆,心中充满懊悔,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我又拿出军用地图,认真核对一下方位,确定方位是正确的,而且站的方位附近的几个标明的大沙包都能分辨出来,证明路线没有偏差,方向是东南方位。

    我推测海市蜃楼中浮现林带、人家、人影,应该是太阳的温度升高折射沙漠所致,可以证明在前方不远处一定有林带、人家和人,否则茫茫大漠不会出现这种景象,海市蜃楼也是太阳折射真实景象而形成的缥缈虚无的景象。这样琢磨着,我估计前面一定有希望。

    这一缥缈的琢磨却给我带来无比的信心,仿佛又补充了精神食粮。

    我定定神又继续往前走了。

    8

    走到第六天,我的体力大幅度下滑,身心开始疲惫,双脚在沙粒上开始有点拖着前行。因维吾尔族老乡讲过,在大漠中是不能睡觉的,六天来除了骑在骆驼上打打盹之外,眼睛都是睁圆的。在大漠中更不能倒下去,倒下去你就别想再起来,这是维吾尔族老乡的忠告,所以说我只能走不能歇下来。

    第六天,由于前几天没有控制好饮水量,水所剩不多了。举目遥望大漠,茫茫一望无涯,而如今水已不多,心有几分悲凉。这是用命下的赌注,生命还在,希望尚存,只能前行。

    我把塑料水桶里的水集中到军用小壶,把塑料桶扔了,那水也只有大半桶,想到死去的张春林,想到还要去解决他老婆和小孩的事,也想到自己还要继续生存,就只能走,没日没夜地走。

    走是神经的第一反应。

    第七天早上,前面一座沙山挡住了视线。我开始了几天的爬沙山。每踩一脚沙粒都松软地向下滑,好在我们穿的是监狱发的长筒解放鞋,比较轻,同时鞋口又用鞋带栓死的,黄沙漫不进去。费了很大力气才爬到沙山顶。翻上沙山顶低头一看又是一道深深的沙崖。下沙崖比较方便轻松了,脚踩下去,柔软的黄沙夹裹着我的双脚往下滑落。下了沙崖又爬上沙坡,这个沙坡不高,大概三十来米,我爬上去心一惊。“天哪!”不远处站立着一只独狼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它的眼球射出咄咄逼人的光,我霎时又感觉心“咯噔”一下,心想这下完了。

    新疆有句话说:“宁遇狼群不遇独狼。”独狼可怕。这时我冷静了,不想遇也遇到了。只身来到这大沙漠什么可能发生的事都会发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也是无奈的事。这时我也扔下怯弱,支撑着相当疲惫的身体,屹立在沙峰上怒目盯着独狼。这时我才看清这只狼身材高大,毛呈灰赭色,双耳高耸,一双狼眼看上去十分凶狠。狼嘴张开着,鲜红的舌头吊在嘴下,一起一伏。原来对狼的印象就是凶恶,但要么是在书本上看见的死狼,下不了书本,再凶也是画在纸上的;要么是在电视上看过,假狼是动画,真狼都下不了荧幕。吞噬张春林的那群狼又跑得太快,我当时都吓蒙了,根本没有看清,而这一只狼,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相隔就是十来米。

    此刻,我豁出去了,再凶狠的独狼也只有面对,好在虽然困倦劳累但精神尚存。我来不及多想和犹豫,立即扔下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食品,只留下水,以便自己轻松一点。我拔出短剑指向独狼,做出拼命的样子。我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没有彷徨,勇猛地冲向独狼。

    也许是我的样子比独狼凶狠,也许是那凛然气势吓着了独狼,或是我在狼眼里已不是人而是一个比它更狠毒的庞然大物,或者是我命大,历经磨难,命不该绝。当我紧逼那只饿极的狼,那闪闪的剑光指向独狼时,它竖立的尾巴掉下去,微微夹在双腿之间,悻悻地走下沙崖。

    我也没有回来捡扔下的东西,因扔下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那剩余的几个馒头,通过这几天的风化比石头还硬,用匕首都刮不下一块。

    到了中午我想解小便,前七天都解小便,只可惜献给了沙漠,那时的不经意现在变得十分可惜,现在水壶里已经没有多少水了,小便就成了宝贝,丝毫都浪费不得。于是我解下军用水壶,拧开壶盖将小便解进壶中,和水掺和在一起。

    走到下午我看到低洼处有个沙坑,在沙坑中有一片光亮,是阳光折射出来的,我发现了有一里左右大小的湖泊,心里一亮,兴奋又来了。我踉踉跄跄地冲了下去。

    那时只顾高兴,仿佛被这一湖水冲昏了头脑。我来到湖泊边,摘下军用水壶,把水壶中唯一的半壶水尿倒掉,正准备用水壶打水时,突然间我大脑清醒了,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我稍停顿一下,举目四望,四处一片平静,一点异常也没有,又回头看看湖水,刹那间发现那水白得透明。水是不会有此色调的,因我们通常喝的水都是绿色的,我如梦方醒,知道这水是不能饮用的。

    还在中队时就听中队长讲过,水中的碱到一定的度,碱水成酱色,但碱性达到极限时,碱水就变成白色,而且透明。这水和中队长讲的一样。白色的碱水是不能喝的,喝了先是腹泻,然后就会死人。

    于是我想起中队长教我们识别碱水的方法。我先弯下腰用中指轻轻粘了一点放在我的舌尖上,感到分外地涩和麻,这是碱性达到极限的表现,接着我又把手放到水中,伸出来放在阳光下,那水一小会儿就风干了。我看我的手上结满一层薄薄的白霜。

    我知道一切真的完了。

    先前存下的水尿已经被倒掉了,没有办法,水壶中空空的。我一息尚存还得活下去,喝水是不可能的了。目视湖的周围,我又发现湖的四周长着星星点点的骆驼刺。这种绿色的植物我从来没有吃过,不知道有没有毒,但那时求生的欲望强,与其等死不如试它一试。我扯一把放在嘴中嚼时,能嚼出一些乳白的浆汁,虽然嘴有点涩但没有怪味。过了片刻我身体没有什么异常。我如获至宝,扯了一捆背在背上,向湖边的沙崖走去。

    正当我往沙崖上爬时,突然发现在沙崖一人高处有几个鸡蛋大小的沙洞,沙洞口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在晃动,一听到响动,那头就蜷缩回去。我立即想到了沙漠动物。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进入沙漠以来,虽然知道沙漠中有许多动物,如野猪、野骆驼、野毛驴等等,但我确实只发现天上盘旋的雄鹰和狼,还没有发现其他动物。我为我这一发现惊喜。我分析,洞里蜷曲的可能是沙漠蛇、蜥蜴(新疆俗称四脚蛇)。我来到洞口,拔出短剑,思想保持着高度警惕,因为怕那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沙漠毒蛇。

    我用锋利的剑尖对着洞口挖,一面抗着沙粒,一面警惕它们逃之夭夭,怕失去一顿可口佳肴。挖下去大约一米左右,深处里露出一个三十公分左右的圆洞,九条四脚蛇(蜥蜴)蜷曲在一起。我抓起一条,刹那间砍下头颅,就往嘴中吞。因饿昏了,不论有毒没有,一口气吃下四条四脚蛇,将剩余的五条捉了,解下军用水壶的带子,把它们捆起来。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弱肉强食的滋味。捉住它们,或许是我生存下来的关键。

    我饱餐一顿之后,接着往沙崖上爬。肚子填饱了,力量也来了,但当我爬到崖顶时灾难又来了。我刚露出头,一阵风扑面而来,我知道不好。一只有一人高大的秃鹫(新疆俗称食人鹰)站在我面前。

    食人鹰属于一种凶残的进攻性极强的大雕,凡是能攻击的肉食动物它都要攻击,因为肉是它唯一的美食。

    我拔出短剑,当它凶猛地向我扑来时,我挥动短剑向它刺过去。由于它来得太猛,冲向我时,我往地下一蹲,短剑刹那间向它刺去。如果这一剑刺向食人鹰胸部,那么这食人鹰的命运就要改写成“我食鹰”,那我逃出大沙漠就不缺食物了。可惜那闪闪寒光只刺到秃鹫的脚。它那长长的翅膀一下把我扇到沙崖之下。

    滚到沙崖下,我隐隐感到腰部疼痛,我估摸是腰扭了。后来逃出大沙漠到医院检查确诊为腰间骨挫伤。我摇动了一下发现还能够动。这时食人鹰已飞向低矮的空中,头左右摆动着,正在寻找敌人,而且可见它俯视的头。我知道斗不过它,这个庞然大物太厉害了,但人有思维,它想不过我,我惹不起可躲得起。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顺势刨沙把自己遮住,只留下能盯视食人鹰的眼睛和小部分脸。

    食人鹰一下失去了目标。天已黄昏,它不敢也不愿恋战,其他地方的食物等着它,它飞走了。

    我刨开沙,站起来,又看见湖边有两只食人鹰,只是天已黄昏它们压根没有发现我。天黑下来,我又向沙崖顶爬去。到了沙崖顶,天还蒙蒙亮,一望无际的沙海没有任何东西,微光中,只有沙浪在微风中一浪一浪扑面而来。也许是饱食了四脚蛇,腹中没有饥饿感,也许是在刚和食人鹰的搏斗中又躲过一劫,此时此刻我心情较爽朗。

    我站立在沙崖上,背后是刚爬上来的沙坑,而湖边低洼处仍然反射出白色的光芒,像一面镜子,静静地照耀天空和四边沙崖,这是世界上没有人见过的白,是这大沙漠里千百年睁圆的一只眼睛。我不知道它是何时睁开的,又何时才能闭上。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景致,这是我终生难忘的地方。这面镜子,也许这救我的镜子(因我发现了骆驼刺和四脚蛇)将永远镶嵌进我的思想、我的脑子里。

    我能看见正前方遥远的地平线。落日的余晖把云映衬得格外灿烂,日光穿过地平线射上天空,一缕缕像金线。只有地平线的光还清晰可见,其他的旷野都灰蒙蒙的,天地的对接处形成一条线,要不是有风,四周的寂静可以否定一切存在,也包括我们人类。这样美好的景致,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在大逃亡,前面生死未卜,我会神思飞扬。遐想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盛景,是值得留恋的,也是没有别人能像我一样观赏到的。这更加坚定了我走下去、活下去的信念。

    我强打精神,再一次找准方向,继续往东南方向去。到第八天,骆驼刺嚼完了,那五条四脚蛇也咽下腹中,我身上除了一把短剑一把匕首别无他物。

    我一边走一边寻觅动物和绿色的植物,特别是在沙漠中生命力极强的骆驼刺。我已经几天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合一下眼,嘴唇开裂,唇上白花花的,胃中什么东西都未进。

    我的意志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9

    我在沙漠里走到第九天,双脚只能拖着走了,身子歪歪倒倒。沙漠这个无赖仿佛永远不给希望,看去仍然无边无际,那些赭黄色的没有灵魂的沙粒一浪一浪、一堆一堆、一个坑一个坑地横躺在这大地上,没有一丝的绿。绿色,在我们江南四处都是,水是绿的,山是绿的,原野都是绿的。纵然是隆冬时节,绿也是江南的灵魂。而今这片死海,金黄的死亡之海,映入眼帘的除了黄沙还是黄沙。我心中诅咒这吞人的黄沙。

    无论怎样困,小憩也只能站着,大脑开始迷糊。但回头望望走过的路,那一串脚印还清晰可见,直到很远才消逝。再看看前面的路,仿佛永远也望不到边。这时,身上开始浮肿,特别是那双像灌了铅的脚已经十分麻木,脚肿更厉害。那双解放鞋已经膨胀,此时嘴已经很难张开了,嘴唇因渴也裂开了,肿得刺痛。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食物和水,嘴长在脸上已经是多余的了。

    现在我后悔了,当初就不该跑,我不跑张春林是绝对不会跑的,他也不会死,现在仍然在中队放水、摘棉、挖沙、平田,日子过得多好。要是第三天返回去也就不会受这份罪,也不会葬身大漠,如今塔克拉玛干将成为我的墓地。

    想完这些,就是想父母、自己的家庭。年逾古稀的父母因为我操碎了心,他们现在以为我还在监狱,因脱逃前我曾给他们写信告知我一切都好,勿念!可如今,我在这千里大漠,生不如死地活着,除一息尚存,心已死亡。想到勤劳贤惠的妻子,我调疆后,别人鼓动她和我离婚,她坚决不离,带着年幼的孩子坚韧顽强地生活着。我感到深深的愧疚,看来今生今世是报答不了他们了。

    与其长痛不如短痛,好友张春林都死了,我又走不出去,帮不了他。活也活不下去。左思右想,我拔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窝。

    正当我举起匕首要捅向自己的心窝,想再看一下蓝天大漠时,我的眼睛一亮,前面不远处一棵骆驼刺挥着小手招呼着我。那浅淡的绿在我迷茫的眼前微笑,我举起匕首的手在空中停顿一下,又放了下来。我拖动着灌铅似的双腿向骆驼刺走去,斩下来连皮带叶地咀嚼,吞下肚去。那淡淡的涩味中流出涓细的乳白色的汁,慢慢地流进我的胃囊。

    我又歪歪倒倒地前进,十来天没有合一下眼皮,我的眼皮已经木了,眼前灰蒙蒙的,黄沙的颜色都看变了,我不断用双手捏我的眼球,用双手掐我那麻木的眼皮,用双手搓揉太阳穴和人中穴。一路走一路反复地做这些动作,就差用锋利的匕首尖来刺击穴位。此时此刻,我其他意识都迷糊,只一样格外清醒,别倒下!因现在一倒下去我就永远站不起来了,我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可以说我的每一个部位都到了极限,几天没有大小便了,第八天前那几条四脚蛇吃完后,腹中除了骆驼刺就什么东西也没有。就这样,我没日没夜往前走着,虽又产生过自杀的念头,都被宁可倒地而死、葬身狼腹,或者被狂沙淹没而否决。

    到第十一天,我又看见了海市蜃楼。在我昏花的眼前,又浮现林带、人家和人的影子。虽然是幻觉,它却又给我带来希望的微光。已经走了十一天了,以里程计算时间也应该有希望了。这时我有一点清醒,我又缓缓地拿出地图,对对方位,是准确无误的。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往呈现海市蜃楼的东南方向走。这时只凭一种毅力和希望了。走了大概两个小时,海市蜃楼又在我的眼前消逝了。

    第十一天黄昏,我拖不动了,第一次倒在沙漠上,我想爬起来,但浑身都像灌满铅,浑身乏力怎样都撑不起来,我又想拔匕首自杀,但又被否定了。于是我拔出短剑,硬撑着站立起来,大脑一片昏暗,眼前直冒金花,但我定定神,终于又有几分清醒,又无力地挪动着脚步前行。

    又走了一夜。在十一二天中,每天我都产生七八次自杀的念头,每次又都被一息尚存就还要前进的思想支撑着。这是一种求生的欲望,是我强壮的躯体,是我血气方刚的年龄,是一股对人生的精气支撑着!

    我终于看到了希望。

    第十三天天刚亮,我终于真实地看到林带、人房、人影,虽然有过两次海市蜃楼的幻觉,但这次我感觉是真的,因从时间推断,也已经接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我揉揉眼睛,这次林带、人影都比前两次清晰。我的希望又点燃了,我想加快前进的步伐,但每挪动一步都十分地沉重,只能慢慢地挪动步履,慢慢观察。那个林带越来越清晰,这次是永远不会消失了,能清晰地看见晃动的树林和叶片,能看见水渠边走动的人影。我产生了信心,精神也开始兴奋,力气仿佛也来了。

    到中午时分,这一切都清楚了,可以说我走出沙漠了,塔克拉玛干这个大恶漠,我终于征服你了!我可以无比自豪和骄傲地说:塔克拉玛干,我是世界上第一个只身踩着你的躯体走过来的人。

    沙漠里看去很近,实则很远。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下来,黄昏时分才到林带边。

    林带前有一条小渠,那哗哗流淌的水使我眼馋,但越在此刻越要小心。我先观察四周,黄昏,除了水渠边有几个放水的人,我分析肯定是省外来新疆打工的民工,不会有监狱追捕的人之后,才慢慢移动身子,吃力地蹲在水渠边喝水。我刚低下头,整个人一骨碌倒进水渠,什么都不知道了。

    10

    我也不知道睡了几天,当我醒来,已经躺在当地一个老百姓家床上。

    那是一个中午吃饭时间,他们见我醒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把一碗稀饭端到我床头,我像饿狼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把这碗粥狼吞虎咽送入肚内。因卧室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我能嗅到油肉的味道和米饭的香味。在他们的桌上放着几碟菜和肉片,那女的还在厨房,木桌子边一个男的和刚端稀粥来的小姑娘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心想这家人太抠门,有好吃的都不给我吃,现在肚子饿得慌。

    见我眼睛怔怔地看着那桌上的肉,女主人明白了什么,走来告诉我说:“你肯定很多天没进食了。我们是河南来疆的民工,三天前我们在河边放水,看见你倒在渠中,我们就把你背回来了。你这一睡就是三天,现在不能给硬食吃,否则你的肠胃受不了,要慢慢恢复。”

    她解释完,我如梦方醒,不是别人舍不得,是你吃不得。她又问我从哪里来,为何倒在渠中。我说我是浙江人,来疆做生意,从若羌来,途中被人抢了,我省略去很多细节。

    我在他家住了五天,精神也养好了,体力也恢复了。我清楚我不能在此久留,要尽快回到浙江。第六天我执意要走,我把身上的一千六百元钱掏出来,分了八百元给他们,算是对这一家好心人救命之恩的答谢,他们推辞着勉强收了。然后那男的找来一匹毛驴,把我送到尉犁县的公路边,因这段公路没有设卡,我确信没有什么可疑情况,才又拦了一辆大东风货车到库尔勒。我付了货车司机一百元钱,身上就只有七百元。由于天冷了,我在沙漠中穿的衣服也不能用了,就到商店花了六百多元买了一些衣物用具,身上只有十六元钱了。一看只有十六元钱,我知道完了,没钱怎么回浙江?于是我去库尔勒火车站旁一待就是三个小时,我要先看看有无追捕的。确信没有了,我不能在这座城市待长,必须尽快离开。我又不能坐火车,十六元钱只能坐到吐鲁番。但我心想到吐鲁番也比在库尔勒安全,于是就上了吐鲁番的车。到了吐鲁番已经只剩一块钱了。

    下了火车,我用这一元钱买了一个大饼充饥,就身无分文了。此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找钱,又不能偷和抢,这样太危险。刚跑出来,吃尽人间的万般苦,如果再次铤而走险又被抓住,我不仅不能解决张春林的家庭问题,对不起朋友,而且那么多苦白吃了,死都干不得。我坚定了信心。

    我顺着吐鲁番街市走,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怎样找钱。这时我发现街市上有人讲浙江话,我的思想豁然开朗。我找了一个浙江人开的商铺,用浙江话给他们重复一遍在那个河南民工家讲的话,引起了他们的关注,对我的遭遇他们比较同情。但要借那么多钱(我一开口五千),他们一是怀疑,二是舍不得,怕我不还,打了水漂。于是我就在一个温州老乡开的商店借宿了几天,打电话让我在上海做生意的朋友电汇五千元来,我才离开吐鲁番。

    已经是十月份,北方飘起了雪花,我从乌鲁木齐坐上到郑州的列车——到浙江、上海,只能去郑州转车,没有直达列车——我的心才松口气。回想经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种种苦难,想到张春林被狼群撕碎,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心中十分悲痛。大沙漠是逃出来了,九死一生,但今后又怎样过躲躲藏藏的日子呢?看来只有隐姓埋名、颠沛流离地生活了。回想起这一切,我这个在大沙漠和食人鹰搏斗过,孤胆吓跑沙漠独狼的人也凄然泪下。

    车到郑州晚点四个小时,当我们走到大厅,整个郑州火车站戒严。我先以为是针对我来的,后来一分析不可能。我手握匕首,又没有任何证明,搜查时被抓无疑,心想如果被抓就自杀。在沙漠没有死成,在郑州火车站自杀。正想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公安和武警在大厅中一个个搜查。我身披大衣,手握匕首就等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在我们这一排的前三名有一个男生用大衣裹着在座位上睡觉,当公安查到他时,与通缉令一对正是他,立即上来几个武警,把他铐上手铐带走了。我虚惊一场,也可能是运气好,上天该惩罚我的都惩罚了。

    到了上海,我找到朋友开口向他借了八万元钱,我们是铁哥们,他现在是大老板,也不在乎这几万元钱,更不问我有何用途,很爽快地给了我。我来到温岭市找到张春林的妻子,说明了张春林的想法,对张春林的死当然是隐瞒着。告诉她张春林对她改嫁给谁都没有意见,只要对娃娃好。如果她不要娃娃就送回张春林的父母处;如果要娃娃就带好她,好好培养让她成才。我给了张春林的孩子五万元钱,算是履行了对张春林的承诺,也算是朋友一场,同时也是对我心灵的一丝安慰。

    为了逃避法律的惩罚,处理完张春林家中的一切,我不敢在浙江久待。因每天都提心吊胆,怕遇见监狱来追捕的干警,夜晚老做噩梦。有家不敢回,心中恍惚。我心想只有远离浙江,才能脱离追捕警察的视线。于是我辗转来到云贵高原,心想这地方边远,山高坡陡,人烟稀少,追捕警察找不到我。但我身上的钱用完后,生存就是一个严重问题,我不得不去盗窃,又走向再犯罪的道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在盗窃一个工厂电机时东窗事发,又锒铛入狱。我只能如实招供,从而被以盗窃罪判处十三年,脱逃罪被判三年,加上余刑九年,数罪并罚合并执行二十年,投入这所高度戒备型监狱服刑,再没有回到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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