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逃亡记-旧梦难寻 罗网自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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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雾在山头缭绕着。漫馨、湿润而又芬芳的山花气息,弥漫着整个山野。走到哪里都会令人陶醉,喜悦,心旷神怡。这就是大凉山的早晨。大自然是美好的,尽管有疮痍和苦难。

    黄鬃马驮着我。“达达达”地在山路上跑着。

    巨蟒洞的短暂经历是回味无究的。对吉乌和陪伴我的四名家奴,我象恋人似的思恋她们。象兄长似的喜爱她们。这种古怪的感情使我躁动不安,难以平静。

    现在很快又要和她们相见了。她们还会象以前那样待我吗?吉乌小姐知道巨蟒洞那场暴力的来龙去脉吗?她会不会对我有所误解?我此行的目的能达到吗?种种思绪困扰着我。

    夜幕降临,我伫立在鸡瓦母山梁,俯瞰别尔寨堡,一片黑压压的瓦板房象地窝里一堆野菌。有的房里正冒着炊烟,象色布上的暗影。使别尔寨堡充满淡雅、朴实的韵味。趁着夜幕,我把坐骑拴在一棵苦楝树上,便躲躲闪闪地走到垣墙脚边。我必须小心从事,不能惊动任何人。我象夜里为马匹加草添料的家奴蹑手蹑脚,走进马厩,躲在廊柱后面……

    土司碉房门洞大开,从里面射出炽刺目的汽灯光亮。一盆熊熊的杠炭火正烧得旺旺的。别尔土司正仰坐在火塘旁边的豹皮椅上;土司太太在一旁捻着羊毛线;吉乌斜倚门旁站着。一位戎装楚楚的年轻军官在屋里为回踱着步子,那雪亮的黑皮统靴随着步子的移动闪闪发光,靴底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橐,橐,橐”的响声。

    “小妹呀,”这显然是吉乌的哥哥阿木卜哈在说,“你咋还把那猴年马月隔山隔水的一点芝麻小事揪着不放呢!”

    “他当街侮辱我,打死我的贴身丫头,这是小事吗?”吉乌气咻咻地说,“汉人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还不满三年呢。”

    “要以党国大业为重嘛。”

    “什么党国,我不知道。当年共产党的红军通过大凉山,并没有给我们家带来什么灾难,以后国民党进了凉山,反倒给我们家带来说不完的痛苦。”

    “那是刘文辉的二十四军干的嘛!”

    “土司,”杂瓦管家插话了,“刘文辉和他的二十四军投降共军子。”

    “那叫起义!”吉乌纠正管家的话。

    卜国华说:“共产党来了,我们凉山的彝民会照样吃苦受气。所以,我们应该跟羊五少携起手来对付共军。不能让他们过大渡河。”

    “你们对付得了吗?”

    老土司带着沙哑的嗓音说,“蒋总统有洋人给他那么多洋枪洋炮还打不过共产党的土枪土炮。现在共产党从老蒋那儿得了那么多洋枪洋炮,我们惹得起?还是井水别去犯河水的好。别听羊家的话,什么凉山王!那么好当?孩子,你能管好我们别尔家支,管好衙门和百姓,老子也就高兴了。”

    老土司语重心长,但他的话并没有使阿木卜哈回心转意。他说:“爸爸。我是受羊家提携,委座栽培、党国培养的军人。我不能忘恩负义,背叛党国。我决定赴烟坝参加羊五少的登基庆典,接受他给我的凉山王的封号。然后我就带十万彝兵去大渡河抵挡共军。”

    “好!”杂瓦管家高兴地拍掌道,“少爷有远见,土司你老就歇着吧。”

    “谁?”我刚听到这里,突然有人从身后拦腰抱住,把我损倒在地。响声惊动了背倚门旁的吉乌。她喊了声“谁?”迅即跑了过来。“吉乌小姐。我是黄廉,是……”

    我想我的亲切呼唤,一定会使她的惊讶变成惊喜。她的脑海里定会浮现出我们往昔情意绵绵相处的日日夜夜,会不顾一切地搂抱着我深情地说:“黄先生,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跑到哪儿去了?想得我好苦呀!”。

    没料想她刚才的惊讶发怔,陡地变成了怒目逼视。我仿佛听到她心脏的急速跳动。她的双目闪着逼人的凶光。好象见到了寻觅很久却突然碰到的仇敌。她脸色铁青,杏眼圆睁,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鞭子,鞭子,给我快拿鞭子!”唉!我实在无法描绘出我受刑时的痛苦和难受的心情。皮肉的痛苦尚且能忍受,心灵的痛苦我难以承受!

    “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这心肠狠毒的恶棍!我把痴情和芳心给了你,你却象毒蛇那么残酷对待我!你还是个先生,知书识礼,可你有良心吗?我要掏出你的心挖出你的肺,为我的毕拉和呷娅报仇!”

    辱骂和鞭子,象一颗颗子弹钻进我的身子,我想声辩,然而面前怒气冲冲的女人不容我开口,只顾发疯似的“叭叭”挥着鞭子。

    猛然,我昏糊糊的眼前,一只黄铜色的手臂伸来,抓住挥鞭抽打我的手。鞭声停了,我耷拉着脑袋昏了过去。

    感谢那伸来的手臂。刺心刺骨的雨点停了。我有机会缓了口气。

    我使劲撑起身,脸上挂着血珠。我睁开眼,瞅着反复无常、变幻莫测的妖精魔女,发出裂肺撕心的呼喊:“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狠心地抽打我呀”

    “好,我要让你死得明白,还要让你知道你的死是罪有应得!”吉乌两手叉腰,吐着呼呼的恶气,“我把你当作为人师衷的先生,敢斗恶魔的勇士,尊敬你,崇拜你,甚至——哎,怪我瞎了眼,空怀一片痴情。你不愿留在我们寨里,我答应请人护送你回家。可你信不过。要走你就走吧,要逃你就逃吧。为什么那样狠心地杀害了我的毕拉和呷娅?你说我该不该替她们报仇?拿刀来,我要剜你的心,掏你的肺!”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呀!连我自己也被装进麻布口袋卖到了黑彝区,当了一年多的娃子呀!吉乌,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跟你一起解开这个谜的呀!”

    吉乌的话使我惊愕,也使我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恨我。

    “你还狡辩,这是什么?”

    吉乌摸出一张纸条,让我就着火把的光亮看着。她念道:“‘吉乌:我要走,毕拉和呷娅不让我走。我只得把她们象母狗一样宰了。请你原谅。后会有期。黄廉。’这是冤枉你吗?”

    “这不是我写的,这不是——”

    “叭!”

    我申辩的话刚出口,杂瓦管家走来,“叭叭叭”给我几记重重的耳光。他拿起纸条就着火把烧了,说:“这下你该死得瞑目了。让它化作你进地狱的买路钱吧。给,小姐。”

    杂瓦从一个娃子手里抓过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交到吉乌手里,用他那狡黠诡诈的目光回扫了我一眼。

    吉乌接过尖刀,迟疑楞怔一下,举了起来。“慢!”阿木卜哈把手一扬“小妹,这汉人是可恶。可他毕竟是教书的先生。汉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们不必背一个杀师的罪名。把他交我作礼品吧!”

    “礼品,”吉乌杏眼一睁,“什么礼品?”

    “羊五少不是曾经追捕他而没有抓到吗?让我把他带到烟坝,作为他登基庆典的祭祀牲礼。是挨刀还是吃枪子,让羊五少处置好了。”

    “高!”杂瓦高兴地叫起来,“借刀杀人。少爷这招儿真高!”

    就这样,我不但没有把羊白面和阿木卜哈勾连的扣环解脱,反而自投罗网,成了白面郎君登基的祭典牲礼。

    我被关在一间阴森森的地下室里,双脚被铁链套着,整天除了躺在草窝里胡思乱想外,就是站在洞窗处瞅那空洞洞的场院。

    这天夜里,忽听“哐嗤”一声,门被打开。一个身披察尔瓦的汉了钻了进来。

    “谁?”我问。

    “莫声张,黄先生。”汉子小声告诉我,“我是二头领派来的——”

    “大贵?”

    对方点了点头。

    我一下高兴起来,激动得一时不知说啥才好,大贵在我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来搭救我了。

    “黄先生,你莫急,”来人附在我的耳边告诉我,“共产党在大渡河沿岸的好多地方,都有地下武装——大渡河游击队。听说你舅舅古校长也在里面。徐哥正跟他们联系。我已经收买好了看守,到时候徐哥和我会来搭救你的。你要保重。需要什么我想法给你送来。”

    我说:“请你想法给我把信纸和笔墨捎来。我要给吉乌写封信,告诉她一些情况。”他离去了。第二天,那人果然给我捎来了笔墨和信纸,于是我就着窗洞投进的光亮,写了封如下的信——吉乌小姐:

    我不埋怨你对我的辱骂和鞭打。但我是无辜的。吉乌,你不是一般的彝家姑娘。你是读过书。受过教育的土司小姐。应该用你的头脑去思考许多问题。你已经答应请人护送我回老家,我又何必还要逃跑呢?毕拉和呷娅一直待我很好,我怎么会杀害她们呢?她们对我一往情深,但我受着汉人道德观念的约束。对她们,我没有越轨行为。当时我已被蒙住眼睛,塞住嘴巴,装进口袋。我蒙受了一年多的磨难和痛苦。但叫我更为痛苦的是到别尔寨后,知道了毕拉和呷哑受害死去的事,我悲伤,我愤恨!

    希望你能追查出制造这起暴行的罪魁祸首,为毕拉和呷娅报仇!让她们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你这位女主人。

    那么,谁是这起暴行的罪魁祸首呢?就是你们家的管家杂瓦,他是羊仁安收买的心腹。你们别尔家和阿候家的家支械斗就是羊仁安指令他挑起的,以便他们出售枪支从中渔利。你们家的地下室里有一部电台。他就是通过这部电台接受羊仁安指令的。因为我舅舅是共产党,他们也把我当成共产党。他们制造这起暴行,以便挑起你们家对共产党的不满,这就是他们的政治目的。其实,我是不配戴这顶红帽子的。

    还有,杂瓦一直想占有毕拉和呷娅,可他从没得手,对此,他十分恼恨。由于政治的需要和嫉妒,使他残酷地杀了她们,而且又将这一罪行嫁祸于我。

    狡猾的杂瓦已将我的所谓证据烧毁。如果你能搞到他的笔迹,可和我这封倌的笔迹再对照一下,结论就不难作出了。

    当你的哥哥祝贺羊白面登基并接受他的凉山王的封赠时,我将作为这种复辟祭典的牲礼。他们的末日也将是我的死期,不能再见到你诉说的这一切,我感到痛苦。如果你能读到这封信我将感到莫大欣慰。

    不应该得到你的厚爱,也不应该受到你的惩处。

    信交出后,我的心里觉得踏实多了。

    这天清晨,一阵阵嬉笑声从窗眼传进土牢。我轻轻将窗板取下,往外看去,蓦地惊异起来。只见身穿皇袍戏装的羊白面,站在场院中央。一边是痴痴发笑的姑娘,一边是丧着脸的冯天明和几个穿道袍的男子,他们似乎在操练什么——

    冯天明:“五爷——”

    羊白面:“混帐,叫皇上。”

    冯天明:“是,皇上,登基庆典不能让女人参加。女人是冲喜的祸水……”

    羊由面:“胡说。你们一贯道祭神还有女道徒,孤王登基就不兴女人参加?要参加,三宫六院,七十二宫妃全参加。哈哈,全参加。”

    “不好啦,王爷,不好啦!”杂瓦管家引着受伤的马副官慌慌张张跑来说。

    羊白面问:“咋啦?马副官,你不是在西昌跟着老爷吗?”

    杂瓦:“少爷,羊司令他,他,他,被共军抓去啦!”

    羊白面骇然一惊。

    神情沮丧的马副官向羊白面投去轻蔑的一瞥,说:“一言难尽啊,说一说也好。免得你还在这儿白日作梦。”

    “现在胡宗南长官和贺国光行辕主任都飞走了,党国委以重任的省主席唐式遵阵亡了,你的老子羊仁安被共军生擒了!你白面郎君倚仗的大树已经倒了。彻底地倒了!”

    我听到这儿,手舞足蹈,但不敢声张。后来,来牢里给我捎信的易双全告诉我。他们已商定好剪除羊白面的计划!大贵已于昨晚暗中去大渡河畔的安顺场,寻找共产党的地下武装——大渡河游击队。听说我舅舅古敬文担任了游击队的政委,如果他们能在今明两天赶到烟坝,不等解放军的大部队到达,羊白面这伙瓮中之鳖就会四脚朝天了……

    一阵狂喜涌上我的心头。

    忽然,“——带——黄——犯——”一声沉闷的吼叫,从地牢阴湿的通道传来,这使我好象从灼热的火山口猛地掉进了刺骨的冰窖。于是,我清醒的想到:哪怕只有这最后一分钟,我也是别人俎上的鱼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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