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因为点了两次头,大王刚心里生出许多懊悔,他觉得一下午的课也没听好。
中午,他被校团委的刘老师找了去。刘老师对大王刚印象挺深的,他个子比一般同学高出一头,刘老师曾动员他参加学校的篮球队。那次他没答应,他说爸爸说了玩什么球好好学习得了。可这次刘老师找他只宇未提球,而是问:“王刚,你参加市中学生有奖征文竞赛了吗?”
大王刚点了一下头,不错,他是参加了,这个头没点错。
“祝贺你呀,你的征文获奖了。你瞧,这是你的名字吧?”刘老师把一个印得挺漂亮的纸片递了过来。
学校团委转王刚同学:你的作品已在征文评选中荻奖,请持此通知于19日下午二点到青年宫参加颁奖大会。
市中学生有奖征文评委会大王刚确实激动了一下,他瞅着王刚两个字正要说什么,旁边围上来的几位同学竟开始向他祝贺起来。其中一位穿着藕荷色连衣裙长着双很好看的黑眼睛的姑娘,竟向他射来了羡幕和敬佩的目光。大王刚知道这位女同学是邻班的,高傲得像只孔雀,平时见面,从来是目中无人的。
这时不知谁又问:“大王刚,是你获奖了吗?”他迎着孔雀的目光又连着点了两下头,这两下点得很骄傲,很有风度。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成了那位女孩子仰慕的白马王子。
“瞬间”真是转瞬即逝,走出团委,他就走进了深深的焦虑和浮躁之中。
班里叫王刚的有两个,有一个王刚是新转来的。因为重名,上课、点名,写作业什么的常常弄错。老师想了个办法,在王刚的名字前分别冠以大小来区分。叫王刚的全国也得有好几十万,人名其实就是个代号,大小王刚都乐得其所了。大王刚身高体壮,且脾气倔犟,为人仗义,和同学很讲义气,虽学习不算突出,也很有心劲。新来的小王刚学习倒不错,却人小体单,少阳刚之气,一天默默没几句话,常有同学欺负他,让他喊爹,让他学驴叫,要不就不把摘跑的近视眼睛还给他,往往是在小王刚眯缝着眼睛乱摸乱转哀声求饶时,大王刚拨马立刀挺身而出,一通花拳绣腿吓退众“歹徒”救小王刚于“水深火热”之中。
咱们是兄弟么,兄弟就应该互相帮助。这次市里有奖征文,小王刚写完自己的一篇后,还帮大王刚修改了一晚上作文,大王刚读着那篇文章把自己都感动了:太棒了,肯定能得奖。
可是征文评奖委员会,你们的通知为啥只写一个“王刚”呢?是大王刚还是小王刚哟?
可是大王刚已经点头默认了,当着刘老师还有那位藕荷色连衣裙的面郑重地点了两下头,点了头以后,他总想着小王刚又怕见着他,他像夏夜里新升的弯月发现自己逐渐地被羡慕的星斗包围起来了。然而,没有兴奋,他实实在在感到了惶惑,他后悔那两下头点得早了些。
二吃晚饭时,大王刚无精打采,想着心事。爸爸问他哪不舒服有病了么?他哑巴似的一句不说。爸爸逼急了,他竟不耐烦地像吃枪药似地来了通:“问啥?问啥?市里的作文竞赛发了个狗屁通知!”听到作文竞赛几个字爸爸的眼睛忽的亮了。“你说的是市共青团和教委搞的有奖征文?”“嗯!”大王刚没好气地应了声。“你参加了?”“嗯!”“得奖了吗?”“……”
大王刚嘎巴嘎巴嘴却一声不吭了。“好小子,有出息,我还真不知你参加了。”爸爸“吱儿”地喝了一盅酒,“只要你参加,就能得奖。”今天爸爸是又喝多了?大王刚睁着疑惑的眼睛。“整上弦了!”大王刚爸爸激动时好说这句口头禅。“你们那个征文奖,我是——顾问!”爸爸洋洋得意,把手伸向西装的内衣袋,大王刚知道他又要掏名片。
大王刚的爸爸原来在市曲艺团说大鼓书,嘴皮不错,可听众不多。刚兴“搞洁”那阵,他把大鼓一甩卖烧鸡去了。烧鸡做的虽一般化,但他嗓儿高调儿亮词儿编得利索,很快“发”了,那年他把报社的记者请到家,摆酒设宴,讲自己怎样以白求恩的精神钻研烧鸡业务,使用祖传秘方,吃他的鸡可以去病养身延年益寿,并让记者“试吃”了几只。
大王刚不明白,他爷爷曾说祖祖辈辈都是给地主杠活来的,哪来的祖传烧鸡秘方。他爸爸眼睛一瞪:你整不上弦!学着点儿吧!
大王刚的爸爸是被那记者的一篇文章吹起来的,那文章登在市报上,题是“古城烧鸡谁魁首,塞外美食唯一绝”。
他爸爸从此获得了全国也独一无二的雅称——王一绝。
王一绝挣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
可是他的独生儿子大王刚没有继承父业接受“祖传秘方”的理想,对父亲到处送鸡让人“试吃”、偷税短斤两的行为嗤之以鼻,更对父亲逢人就给发名片的做法从心里讨厌。
“你瞧,你瞧”,王一绝很得意地说,“我是你们征文评委会的顾问,印着呢!”
大王刚知道这两年爸爸很重视“精神文明”,时常为些名堂出些赞助。他的名片也经常添上什么理事、会员之类的头衔,背面居然也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可是这城市太小,没来外国人。
“这回你花了多少钱?”大王刚冷冷地问。
“我赞助了两千五!”
“有钱什么都能办到,你在名片上印上中央政治局委员都没人管!”大王刚揶揄了一句,回屋睡觉去了。
天空的星光透过窗外的树叶把房间里涂抹得斑斑驳驳。星星很美,在各自的位置上默默地发着光。
那星星一会儿变成了小王刚,一会又变成了穿藕荷色连衣裙的女孩子,一会儿是爸爸期待他获奖的目光,一会儿又成了发奖会上隆重的场面,在大王刚的眼前迭印闪回着。
当当,有人敲门,呀,是小王刚。什么?发奖会提前开了?好,我这就去。大王刚飞快地穿上衣服朝青年宫跑去。
“现在请王刚同学来领奖!”呀,来的正好。多漂亮的“金星杯”呀,闪光灯,摄像机全对准了他。刘老师、校长,还有爸爸都在主席台的座位上向他微笑。
“静一静!”咦?什么时候,小王刚抢过了话筒,“下面请大王刚同学介绍一下他的获奖作品《你有一双黑眼睛》。”
“不,不,我的作文题目叫《只有一颗月亮》。”
全场还是响起了掌声,像雷雨,风暴,一下把大王刚刮向了天空,大王刚飞不上去,落不下来,拼命地喊着:“小王刚兄弟来救我——”却喊不出声。
玻璃窗忽地一下被风吹开了。大王刚从梦中猛地惊醒了。
不知什么时起候起的风,把满天的星斗吹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做课间操时,大王刚推开了团委刘老师的房门,“错了,你们搞错了,那个获奖的王刚是……”
“哦,别说了”,刘老师打断了大王刚的话,“刚才市团委和教委同志都来过了,我们确实不知道你是王一绝的孩子,你爸爸为这次征文活动提供了赞助。”
“他赞助和我有什么关系?”
“对你我们就应该有所照顾嘛!”
“不!我不需要照顾,不是我的荣誉我不要!”“嗬!觉悟挺高呀!告诉你,校长刚才来说过,这个奖就给你了,你必须要去领,这是领导的安排!”刘老师的话不容反驳。大王刚呆呆地愣在那里,嘴巴嘎巴嘎巴地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他知道这是爸爸这顾问在上面“整上弦了”,他忽然想起了小王刚,他觉得最能欺负小王刚让他喊爹学驴叫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自己在最关键的时刻最不讲哥们义气。大王刚的倔劲上来了,拳头握得紧紧的,快攥出汗来了。“那,我要坚决不去领呢?”刘老师没想到大王刚是如此固执的性格,“可是,你要考虑咱们学校和上级单位的关系!希望你会顾全大局的!”大王刚沉默了。
三
市中学生有奖征文发奖大会很快开过了。尽管市教委一个担任评委的老师说,这次征文真正的获奖者确实是大王刚而不是小王刚,然而人们还是满城风雨地议论着:大王刚的奖是他爸用钱买来的!
再没人欺负小王刚了,不让他喊爹和学驴叫,人们对他只是同情。
而大王刚则像以前的小王刚默默地躲在角落里,一天也没有几句话了。
1988年11月5日于北京大学47楼
(原载《少年天地》1989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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