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晚霞给公园的青草地撒上了一层银辉,归巢的燕雀在天上轻轻地唱着小曲儿,人工湖里游船漂荡,古柏垂柳在晚风中悄悄地摇曳着恬静。在那草地边的石凳石桌旁,有一个男孩和一个60多岁的老头儿正在下象棋。他们下得聚精会神,下得难解难分,下得天昏地暗。后来,那男孩出其不意跳马一卧槽,把老头儿“将”死了。老头儿说,再来一盘再来一盘,男孩说,明天明天吧我该回家吃饭了。男孩的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像是从老山前线上立下战功凯旋归来的英雄。
那个男孩儿就是我!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吹牛皮。我徒弟方华可以做证明,不信你去问他。方华是我的同学,我俩是铁哥们。刚才我说的那个激动人心无比辉煌的战斗场面,他自始至终在一旁观战,眼皮都没眨一下。那老头儿后来还一个劲地拽着我,再玩一盘么,玩玩么。方华真够意思,很是一本正经地和老头说了句:不行,不行了,我师傅需要休息了。把老头儿说得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后天是星期日,欢迎两位小棋友到我家去玩。他说他住在柳城路三段十四号,你一打听爱下棋的老司头大伙都知道。
这时候,你肯定寻思这个老司头,不是花园里的园丁就是扫马路的,不会下象棋让我蒙住了。其实我刚和老头儿下棋的时候,也确实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净琢磨他的“炮”了,他下棋走得相当不赖,尤其是炮用得好,开局三五步,便把炮拨到仕角上,冷不丁地隔山一打,一般人受不了。我当时心里想,这个“老炮手”不是普通人,穿身旧军装,说话四川口音,身体挺魁梧挺带派也挺和蔼。
现在我告诉你这位“老炮手”的身份,肯定会吓你一跳:他是我们市里军分区的司令员!没错,方华曾问他是什么官,他说是军分区的勤务员,可我见到有两个武蒈战士在公园门口见到他就喊他司令员呢,还打立正向他敬礼了呢。越是官大的领导越谦虚,越说自己是勤务员,连周总理不也是说自己是全国人民的后勤管理员吗。嘿嘿!军分区司令员居然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魏浩下棋把军分区的司令员赢了!”
“魏浩用一只马先踩车后踩炮左拐右拐就卧槽了!”
“司令员亲自邀请魏浩和我到他家去切磋棋艺呢!”
还切磋呢,你听这词用的,不用问就是方华说的。方华这张嘴,一会儿功夫就能把屁大点的事吹忽得满城风雨。半天功夫,我们凌城中学差不多所有的革命师生都知道我魏浩在星期五的傍晚在公园大战司令员的光辉历程了。
说说也好,要不学校里对我们“棋坛”太小瞧了。这学期开展第二课堂活动,报名唱歌跳舞弹电子琴画画的风起云涌,就是没人参加由我挂帅的象棋队。要不是方华在革命最困难的关头,毅然决然地站在我的一边,我肯定成了光杆司令。
“我可不会下棋呀。”方华小声对我说。
“没关系,我教你!”咱得客气点。
“马怎么走?”
“马走日!”
“象呢?”
“象走田!”
我在心里嘀咕,这方华怎这么笨呀,一点基础也没有,可人家这样谦虚请教,咱也得放下架子。“下棋必须学会看棋步,关键是要多练,这里面学问大了,下象棋的伟大意义是弘扬民族文化。你还得学会背棋谱,棋谱懂不懂,炮二平五,马八进七……”
方华听了我这番“教导”真是感到无比的惊奇,“哎呀,师傅你太伟大了,把你的绝招都教给徒弟吧!”我这套下象棋的本事是跟我爸爸学的。不瞒您说,我今年十五,可棋龄至少有十年了。哦,你问我爸爸,他原来在市委机关烧锅炉,上个月调到门卫值班专管来客登记。刚入学时,我一说爸爸是烧锅炉的,班里有些同学怎么竟用那么一种眼光瞅我呢?瞧不起谁咋的?我爸爸不仅锅炉烧的好,下象棋还参加过省里的比赛呢。
到底是方华心眼多,后来再遇到谈论家庭时,他说“魏浩的爸爸原来在市委是管过一阵后勤能源工作,现在专门负责审查进机关的干部”。他说话时踩我的脚尖不让我言语,那一本正经的表情挺唬人的。果然,还真有不少同学甚至老师开始对我肃然起敬。咳,爸爸的地位和我有什么关系!那天,教物理的老杨太太还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又倒茶又拿糖客气得让我发愣。原来她真以为我爸爸在市委当什么官,要走我的后门,把她的儿媳妇从幼儿园调到市委机关当打字员。她问我家缺啥不,缺啥尽管吱声,好像她手里有个百货商店或者宝葫芦,除了打字员,什么都能变出来。我被弄得哭笑不是,心里说,我家缺房子,您给弄一套吧。多亏方华紧要关头又来救驾,告诉老杨太太,这事您得容空让魏浩他爸研究研究,您老就等着吧。
当然,一转身方华把打字员的事早研究到脑门后去了,使他着了迷的还就是象棋了。他越钻研,瘾越大,越研究,对我就越崇拜,崇拜得简直五体投地。“第二课堂”活动时,他满校园给我找对手,连老师也常被他拉来,当然,几乎所有的来者都败在了我的手下。“现在你在咱学校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你应该走出校园,要走向辽宁走向全国走出亚州!”
“古人说不成功便成仁,走出学校门下棋才有神!”也不知方华听哪个古人说的。
方华说到兴处,就不用半点研究研究了,他真是马上就办,要和我一块去市里最繁华的天津街上摆个摊,以棋会天下高手,要率领中国棋坛新潮流。
他的点子多,找来纸张笔墨写了副对联,上联:南来让车马炮,下联:北往让炮马车,横批想了几句什么“举棋不悔”“不服再来”“以棋会友”都觉得没劲,最后来了个“天下无敌”。
怎么样?够刺激的吧,方华一动员,我也同意了,咱不玩房子不玩地,玩得就是兴致,就是输个鼻青脸肿心里也愿意。
可我们刚到天津街上,对联才挂上一条,就让一个戴黄胳膊箍的老太太给抓往了,“去去去,这地方不准卖耗子药,小小年纪就知道做买卖!”
“老奶奶,我们不是卖东西,是下象棋!”我赶忙解释。方华也立即帮老太太提高认识,“我们下棋是为了弘扬民族文化!”
老太太却根本不听我们的,“快走吧,愿意玩象棋马棋的,到公园去,再捣乱就罚款了!”
看来弘扬民放文化的工作是多么艰巨呀,没办法,咱们走吧。到公园了我们旗开得胜,嘿嘿!一个卧槽马把军分区司令赢了!
现在我们正朝司令员家走去,柳城路三段十四号。上午的阳光很好,几只叫不出名的小鸟在柳树上啾啾地议论着什么。本来今天挺愉快的事,我和方华的脚步却感到有些沉重。
由于方华的“新闻联播”,我和司令员下棋的事在学校里引起了一声轩然大波,羡慕者恭维者对象棋刮目相看者皆有之。可我绝没有想到的是总绷着脸的校长李老太太竟在昨天下午带着一脸微笑亲自找我谈话。
“魏浩,司令员也算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了,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不容易呀,你陪着人家玩棋,就得想法让人家高兴才是呀!我知道你下象棋下得不错,可我们首先要端正下棋的动机呀,不能光想着去赢人家!”
我的动机错了么?难道输棋才有意义?
“我是说你在大庭广众面前,竟把司令员赢了,这是不是有点……好了,我不说你也明白,司令员要请你到家里作客,这不仅是你的光荣,也是我们全校师生的光荣。你可别把这当成儿戏呀,下棋的人都希望自己能赢,司令员也是一样,啊,你明白了吧?我再顺便说一句,咱们学校准备利用军分区仓库后面的那块空地盖家属楼,协商报告已转给军分区半个月了,这回你到司令员家去下棋……”
哎呀呀,说的都是什么呀!这和象棋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你只要把明天去司令员家当成学校交给你的任务去完成就明白了,懂不懂?
我真是有点懵了。
李校长知道我和方华之间的关系,又把方华找去单独叮嘱了一番。
柳城路三段十四号果然就是军分区大院,门口有个小战士站岗。按照规定,我和方华在会客登记本上,填写了来访人会见人时间等内容。在“事由”一栏上,我和方华犯愁了,找司令员干什么呢?想了想,干脆就在上面一笔一划大大地写了一个——玩。
站岗的小战士忍不住乐了:“玩?你们找司令员玩什么?”“下象棋呗!”于是我和方华就把前天的经过和司令员的相貌都说了一遍。小战士反而笑得更厉害了,他拨了个电话,不到一分钟,瞧,司令员来了。“你们说的是不是他?”小战士问。“没错,司令员爷爷您好!”这时候我和方华都特懂礼貌。司令员朝我们憨厚慈样地笑着,用他四川口音和我们说:“欢迎你,两们小棋友。可我不是司令员,我的名叫石庆元。”“这是我们刚退休的老炊事班长。”小战士补充道。得,全拧了!这时你怎么想象我和方华尴尬发呆的表情都不过分。只是方华还小声嘟嚷着:那司令员呢,司令员呢?
小战士这时倒满热情:“你们想见司令员,我一会可以带你们去。现在不行,他正在开会,研究要把我们仓库后面的那块空地拨给你们学校盖家属楼呢!”老炊事班长,那个石庆元爷爷却着急了,“走吧,走吧,咱们下棋去,下棋去!”
哎呀,现在我这心里的棋谱可是乱了步喽!没关系,没关系,棋步乱了马上就能调整,我的身上毕竟觉得无比的轻松了。
1991年7月9日于大连开发区
(原载《新少年》1992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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