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的小凌河很好看,不急不缓,沿着青龙山谷静静地流淌着,宛如一条白带从远方拉下来。晚霞红中透黄,一片片地撒落在宽宽的河面上,像一簇簇点燃的篝火,或明或暗地跳跃着。
山里很静,偶尔有几只叫不出名的水鸟倏地在空中掠过,丢下几声嘀哩哩的鸣叫,那青龙山谷便又增添了几分空灵和深奥。
“到了,咱等一会林燕吧!”河娃转过身来,轻轻对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汉子说。那汉子有四十多岁,穿一身灰黑色的夹克衫。这种穿着在小凌河川一带是绝无仅有的。
汉子是外地人,头一次走进这青龙山谷。河娃不知道他的姓名,因为他右眼有点斜,就在心里称他“斜眼”,而在嘴上则喊他“海舅舅”。海舅舅不姓海,他是城里开饭馆的,他的饭馆叫“海味饭庄”,牌子写得很大,哪个字儿都鼓溜圆的,和老板一样胖。老板对河娃说过,我这个海味饭庄在城里就是牌子亮,你就喊我海舅舅吧。
海舅舅跟着林燕从城里来到九十多里外的青龙山谷,是为了甲鱼。
知道什么是甲鱼么?甲鱼也叫元鱼,在我们辽西,人们俗称甲鱼为王八。
捉甲鱼是河娃的拿手好戏。
河娃已经到了该上初三的年纪了,可他至今还读初一。河娃五岁时母亲死了,他爸爸后来又给他找了个后娘,后娘起初对河娃不错,后来给河娃生了个小弟弟后,就对他冷落起来,不是嫌他吃得多,就是骂他衣裳穿破得快。冬天,河娃没有棉鞋,穿着露着脚趾的夹鞋,述要去拣柴禾拾粪。
好在冬天并不很长,咬咬牙熬过去后,到了春天夏天秋天,河娃便像那一弯小凌河水一样快活起来。河娃的乐趣就是捉甲鱼。
“这河里有甲鱼么?我怎么看不见?”海舅舅用疑惑的眼睛巡视了一遍河面,然后盯着河娃问。
“我说有就有,不会骗你的。”河娃说得挺是认真。
“一会儿太阳就落山了,你快给我捉几只看看呀!”“你别急,咱们不是谈好了吗?我给你甲鱼,你就得当场把钱给我。”河娃瞅着斜眼说。“咳,谁还哄你?”斜眼边说边解开裤腰带上的钱包,从里面抽出几张十元的大票,在手上嗒嗒地甩了几下。
河娃心里说这么多钱能买多少小人书啊。
河娃学习在班里是差等生。起初课程跟不上自己挺着急。可他回家没有做作业的时间,从前年春天每天放学后他家养了十多只羊便陪伴他度过所有的校外时光。后娘对他的学习不急,说有两只母羊已揣上羔,到不了秋天家里的羊就会养到二十多只了。那时河娃还上什么学呢?只要你把羊放好了,说会给你买鞋买衣眼。
河娃对后娘说,我一定把羊放好,你先给我一块钱,让我到乡里的供销社买本小人书吧。就买一本。后娘却眼睛一立,看什么书?是顶吃还是管喝呀!
河娃就没话说了,就去放羊。
羊儿在小凌河岸的草丛里美美地吃草。河娃就在河里捉甲鱼。
只有班里的学习委员林燕经常到河边找河娃,河娃刚开始时挺不友好地说,你来干啥?
林燕说我来帮你补习功课。是老师让来的。河娃笑了笑说,过两天我就不念了,你们就别替我操心了。林燕睁着两只水灵的大眼睛,咂了咂嘴,半天兮说话。后来她给河娃留下两本小人书,说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多看点书认认字也好。
河娃以前没看过小人书,他发现小人书很有趣。林燕没看过捉甲鱼,她发现河娃捉甲鱼很有趣。
河娃捉甲鱼无师自通,功夫全是来自实践。“三月湾,六月哨,九月王八满河跳。”这是他自己编的顺口溜。他的创作没人去给出版社发表,只是自己在小凌河川放羊捉甲鱼时,自己哼哼呀呀地唱给自己听。春天,他用丝线搓成长长的韧绳,用铁丝做钓钩,抓来麻雀,烧熟了,撕一条又香又嫩的肉做诱饵,有时一个晚上就能钓上五六个甲鱼。夏天,甲鱼常常爬到岸上来在沙滩上晒盖子,那懒洋洋的一副挺会享受和潇洒的样子很逗人,甲鱼晒太阳时,并不放松高度的警惕性,稍有风吹草动,便飞似地爬回水里,一般人甭想抓住它。河娃却有经验,夏天的午后,他只要抬头看看太阳,便知道甲鱼在哪个地方晒盖子,比用望远镜看得还准。青龙山谷里小凌河这段水浅,最深的也就是齐腰。河娃就从水路进军,他脱得一丝不挂像条泥鳅鱼一样悄悄地游到岸边,堵截住了甲鱼的后路,待甲鱼仓惶而逃时,河娃便飞似地追赶上前,一脚一个把甲鱼踢翻,伸出两只黑乎乎的小手,上前轻轻地掐住甲鱼两个前肢下的“阴阳扣”,甲鱼就乖乖地成了河娃的俘虏。
河娃曾经让林燕观赏了他在秋天的高粱地里捉甲鱼的精彩场面。河岸边的高粱快熟了的时候,河里的甲鱼经常爬到岸边地里偷庄稼吃。那天,河娃带着林燕在高粱地里蹲了也就是十分钟,就看见三只甲鱼从河里摇摇摆摆地钻了出来。甲鱼迈着方步很绅士地走过,走进高粱地里,一只只就像猴子似地灵活地顺着高粱杆向上爬,嗖嗖地爬得很快,像比赛似地,一直爬到顶端,把高粱压倒。正当甲鱼得意地品尝着高粱穗时,河娃便一个箭步向前,右脚一踢一手一个,就把甲鱼捉住了。
河娃多少年一直捉甲鱼的全部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好玩。
小凌河川的庄户人没有吃甲鱼的习惯,他们嫌甲鱼腥,只吃河里的草鱼、鲢子。所以甲鱼多少年来都是在河里自由地繁衍生息,并没有受到人们的伤害和攻击。
龟长寿。乡俗中盖房建庙往往都要选一个甲鱼压在房基底下,图个吉利,寓坚固万年牢之意。小凌河川的老人庆寿时,也有将床的四脚或炕的砖瓦下垫上甲鱼的,以来象征长寿不老。小凌河川的人活到八九十岁的不稀奇,庄稼收成年年风调雨顺,不能不说和甲鱼有点联系。上岁数的人都说青龙山上寺庙里的一只龟在青石板下压了二百多年,维修庙时发现它还活着。
人们盖房子或给老人祝寿时便想起了河娃。这时河娃的本领便派上了用场,当他把甲鱼送给村外的人家时,人家便都准备一顿酒肉供他尽情地享受一番。
现在,林燕已经从后边赶上来。她身上那件粉红色的上衣融化在晚霞里显得很得体。
“舅舅,河娃让你看到甲鱼了么?”林燕忽闪着两只大眼睛问。她同情河娃可怜的身世,前天她和爸爸到城里,无意中和舅舅说起河娃在青龙山谷的小凌河川捉甲鱼的事,没想到却引起舅舅的极大兴趣。
“看个屁,我在这瞅得眼睛都酸了,连个甲鱼的影儿都没看见。”海舅舅两眼睛巡视着河面有些不高兴了。
林燕笑了,咯咯咯的笑声像一串串浪花在河里跳跃着。“舅舅,你要能看见那可怪了,只有河娃才有这个本领呢。”说着,她用那种羡慕和自豪的眼光望了河娃一眼。
夕阳在西山顶上不到半竹竿高了,河娃瞅了瞅天,又了瞧了瞧河面,轻轻地点着头对林燕和海舅舅说,“跟我走吧!”
河滩上卵石在夕西的照耀下一闪一闪,河娃领着他们向上游又走了二十多米,在一片茂密的树丛前河娃示意他们蹲下来,不要出声说话。
河娃轻轻地摘下一片柳树叶,熟练地衔在口中。
青龙山谷静得仿佛只有海舅舅手腕上的表针在走动。
这时河娃口里的柳哨响了,一串优美的滑音一下就把寂静的黄昏啄破了。宽宽的河湾上那一道道涟漪在这哨声中有节奏地摆动着,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像一幅美丽的水墨丹青。
海舅舅被河娃的柳哨吹得莫名其妙,他瞪着惊奇的斜眼去捕捉着满天飞舞着的奇妙声音。
河娃这时用眼睛指示着他们去看河面。
啊!简直是奇迹出现了,河里刚才还是平如镜面,现在却有无数只蛇伸着头在水里游动着,不,不是蛇,这都是甲鱼。甲鱼对声音,特别敏感。它们是被魔一样的柳哨呼唤出来的,在水面上表演着最优美的舞蹈。红红的落日做着衬景,如火晚霞装点着天幕,秋风徐徐传递着柳哨的音韵。那天籁般的音乐像小鸟儿到处飞翔,自由自在地在青龙山谷里变奏着最和谐交响。此刻,林燕在心里说,贝多芬的奏鸣曲,还有什么克莱德曼的旋律都会在柳哨里黯然失色了。
海舅舅终于看清了这满河谷里的甲鱼,一路的风尘,对河娃的怀疑都在这一瞬间化作烟雾消散了。他那斜眼里射出贪婪的光,他在心里嘲笑着这山沟里的“土老冒”,竟不认甲鱼这酒席上的名菜。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仿佛幻化出“海味饭庄”顾客盈门川流不息的情景,大把大把的钞票像这小凌河水一样流进了他的腰包。他想大喊一声,“哈哈!我发财的机会到了!”可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张开双臂,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那颤抖着的双臂像是要把整个育龙山谷都搂进自己的怀抱。
海舅舅的这一声“啊”在山谷里颤抖着,像舞台上的切光一样,在一个瞬间便使眼前那迷人的景象躲藏得无影无踪了。夕阳这时重重地砸在了西山上,破碎的晚霞在河面上静静地流淌着,几只受惊吓的小鸟扑打着翅膀拼命地飞着去寻找归巢。
“瞧你,把我吓了一跳!”林燕嗔怪地瞥了一眼舅舅。
海舅舅把林燕叫到一边,咬着耳朵说,“舅舅亏待不了你,回去就给你买块电子表。哎你说河娃肯为咱们捉甲鱼么?”
“舅舅,你不知道河娃,他家穷,还是后妈,他缺钱,他要买小人书看。舅舅你帮帮忙吧,河娃有了钱就可以不用停学了!”林燕对舅舅充满希望地说。
“啊!钱!有了钱什么都好办!哈哈!”海舅舅一下子又沉浸在狂热的兴奋之中。“真没想到哇,这小凌河有这么多的大王八啊。这趟山沟我是没白钻呀。燕子,你和河娃别念书了,就来这给我捉甲鱼,我全包了,哈哈,少不了你们的钱花,这里面钞票是大大的有哇!”他边说边神气十足地拍着自己裤腰上的钱包。
这回轮到河娃莫名其妙了,他疑惑地看了看海舅舅的斜眼又看了看林燕。林燕的脸上掠过一丝难言的烟云。
“给你,这是三十元钱,拿去,拿去吧!”海舅舅慷慨地把钱塞在河娃的手里。
三十元?河娃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这学期开学时他和后妈要五元买书笔的钱,说了多少好话呀。他只想用两只甲鱼换几本小人书看,可为啥要给我这么多钱呢?
林燕用眼睛对河娃说,拿着吧,拿着吧,我知道你是最缺钱的了。
河娃把钱装好,脱鞋下河,不一会就很熟练地摸了两只又肥又大的甲鱼。
海舅舅小心地抓着甲鱼,眼里闪着蓝光,涎水差点从嘴里流下来。
当晚,海舅舅把河娃请到林燕家要好好款待一下。
林燕家住在村东头的半砖半石的三间房,家里日子过得也挺紧。去年林燕的爸爸开了个豆腐房,每天到三十里外的集上卖豆腐,家里日子才逐渐好转。白天爸爸去卖豆腐,晚上,一家人坐在灯下一笔一笔一角一分地算豆腐帐。家里人变得对钱越来越敏感,想攒下一笔明年盖套新瓦房。海舅舅其实是林燕一个远房的舅舅,多年来并无来往。这次财大气粗的海味饭庄的老板来到这偏远的山沟,林燕的爸爸妈妈都想靠在这棵摇钱树上,一听说要喝几蛊,就老早扎在厨房里煎炒烹炸起来,惟恐有一点懈怠让海舅舅挑眼。
河娃拿了海舅舅的钱,心里就不安了,因为钱数太大,三十元啊,要是三元五元他还能觉得坦然些。
河娃不会喝酒,就坐在那瞅着海舅舅喝。
海舅舅有海量,不用酒蛊用小碗,三碗五碗不在乎,喝着话匣子便关不住了。
“河娃子,你可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吧,甲鱼这玩艺在城里可是缺货,我让林燕告诉你说逮几个甲鱼给孩子玩玩,那是哄你呢。”海舅舅说着又把半碗白酒送进脖里。“甲鱼,四十元钱一斤,一个甲鱼汤我卖他妈的八十元也有人买呢!”
河娃捉了好几年的甲鱼,却从来自己没吃过,他以前听说过有人吃甲鱼,可是怎么个吃法呢?他不知道。
倒是海舅舅看出了河娃的心思,“来来,河娃老弟,”海舅舅喝多了,竟和河娃称兄道弟起来,他的那只斜眼布满了血丝,样子很是吓人。“来,我给你表演一下杀甲鱼。”
杀甲鱼?河娃的心一下子提拉起来了。
海舅舅从地当间倒扣着的脸盆里把一只甲鱼放了出来,找了把斧头左手拎着,右手拿根筷子挑逗着甲鱼。
这只甲鱼带着灰绿色的龟壳,也许是脸盆内闷久了,睁着绿豆似的小眼睛慢慢地在屋里巡视着。海舅舅的筷子伸向它,它就躲在一边,又伸向它,它就又躲向一边,如此反复多次,它终于被激怒了,拼命地用牙齿咬着筷子,口里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也许这就是甲鱼的语言,在骂着那满嘴酒气的挑逗者。
“你咬啊,咬得好,咬得好!”
狂笑声和酒气从海舅舅的脸向全屋弥漫着,他的右手一伸一缩地牵着甲鱼在屋地一圈一圈地爬着,甲鱼的脖子伸得好长好长,还在狠狠地咬着那根罪恶的筷子,嘴里并不断发出吱吱的叫声。
当甲鱼又一圈转到河娃脚下时,河娃分明看见甲鱼看见了自己,甲鱼丢下口里的筷子,伸长脖子向河娃的脚底爬去,眼看只有几寸就爬到河娃的脚面了。
站住!海舅舅突然大喝一声,啪!左手斧头猛地一落。那甲鱼只是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便身首异处了。龟头撞了河娃的脚面一下,便咚的一声落地了,龟身在炕下仍在痛苦地蟠动着。鲜红色的血喷在了河娃的裤腿和鞋面脚面脚丫上。
河娃愣了。
海舅舅却猛地抓起龟身,把甲鱼血滴在自己的小碗里,然后一饮而尽。“好哇,好哇,大补,大补呀,河娃,燕子,你们也来喝一口吧!”
林燕是女孩,被眼前的残酷吓呆了。
河娃怒瞪着海舅舅的斜眼,默默地说不出一句话。那只甲鱼向他爬去的镜头一次一次在他的脑里快速地闪回着,它分明是向他求救啊,是向他求救啊。
“来啊,河娃!”海舅舅喝了龟血酒,兴致简直是处于颠狂了。“从明天起,你给我逮甲鱼,我五元一个,不,八元一个,全部收下,有多少要多少,你要把小凌河的王八都给我捉他妈的一干二净!”河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脚下那个龟头上绿豆一样的眼睛,那眼睛忽然幻化成了无数只,数也数不清,像一团团火苗在灼着河娃的心,他向心口处摸去,猛然觉是被烫了一下。那是口袋处带着甲鱼生命的30元钱。河娃像是怕被钱咬着手一样,把钱迅速掏出来丢在了炕上,扭头便走了,只有林燕过了一会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在后面追着,喊“河娃,河娃”!河娃有没有给城里人捉甲鱼卖钱,村里的人并不知道。反正是过几天,人们看见斜眼的人带一个面包车坑坑洼洼地驶到青龙山谷来了。
十来个人在小凌河里摸着,摸了一下午也没摸到几个,有个长头发的小伙还赔了半截手指头。
“王八都他妈哪去了呢?”城里来的人都骂都绝。临近黄昏的时候,一帮人像演戏似的一人折一根柳树哨,猫在树丛里可劲地吹,可是腮帮子一个个吹得生疼,柳哨声在青龙山谷,叽哩咕噜乱撞乱跳,却不见有一只甲鱼在水面露头。
村里的人像看耍猴似的,来了不少人看城里人的水上表演。其中有一城里人被看得不耐烦了,就没好声地问:“你们村里的王八都哪去了?”
于是人群中就有人答:“村里的王八都是外来的,还有十来个,过不了多久,都得滚蛋。”城里人就开始变换笑脸,很甜蜜很客气很友好地说,谁能帮着捉甲鱼,一只或一斤给八元十元十五元什么的。村里的人就七嘴八舌地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不去找河娃呢?”这个时候,河娃其实并没走远,就在河的上游放羊。羊儿在草地上很是轻闲自在地吃着草,河娃就躺在草地上。刚才林燕来过,想问他一句“你不缺钱了吗”?可是没说出口就又走了。河娃当然没有小人书看了,就仰着脸看天。嘴也不闲着,跑调拉稀地哼哼着那首他自个编的歌谣。五月湾,六月哨,九月王八满河跳。
1992年正月十五于朝阳
原载北京《儿童文学》199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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