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里的活儿多，放暑假时，二舅就把乡下的杏花接来了。
在站前的饭店酒家很多很多，各式各样的酒幌把天空都挤窄了。二舅的饭店被挤在一个角落里。
杏花来了。二舅说，这回饭店的生意肯定会好了。其实杏花不会炒菜也不会做刀削面手拽面之类的小吃。
二舅给杏花的工作，就是站在饭店的门前招呼过往的旅客。
杏花长得漂亮。她刚上初中，细高条的个，一笑脸上就现出两个酒涡。她家在离城一百多里的杏花村，不知是不是那儿的水质和空气好，杏花长得白白嫩嫩，仿佛就是一朵鲜艳的杏花。
杏花在家非常勤快，喂猪喂鸡打水种菜样样都拿得起来。可是她不明白二舅为什么不让自己帮着二舅妈在灶上做饭做菜。
二舅说，只要你站在这儿把客人拉进咱的饭店，你就立了大功劳。二舅说“拉”的时候，两只手就上下不停地示范比划着。
杏花就开始站在那儿“拉”过往的客人。她很不习惯也很不自然，尽管二舅和二舅妈昨天已经抽出一下午的时间对她进行了“快速”培训，她还是有些胆怯。二舅告诉她，不管见到什么人，都必须要格外热情，先笑后说话，同时两手往里拉。见到岁数大的称大叔大娘大爷，年轻的喊先生、小姐、老板，摸不准身份可一率喊师傅。二舅说的时候，杏花就一劲地点头。杏花从语言到动作的热情劲按二舅的要求都不到家。但这个小吃部真正发生变化了。杏花招呼客人的动作虽小却美，声音虽弱却甜。许多客人不知不觉地迎着杏花走进了饭店。一天过去了，二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二舅和二舅妈的脸上都笑开了花，他们每天都要拿出更多的时间来数钱了。二舅给杏花的奖赏是一件藕荷色的裙子。但杏花不喜欢穿。那裙子的领口开得太低。二舅妈说，你就穿吧，现在就时兴这个，二舅补充说，就算为了饭店。杏花什么也没说，杏花知道自己离开杏花村时，二舅给了父母钱了。可是现在父母不在身边，她的话儿只能往肚里咽。
杏花就穿着那件裙子站在门口对客人说，“师傅您吃饭吧！”“先生您吃饭吧！”二舅妈又雇了两个伙计，生意一天比一天兴隆。客人进屋落座的时候，杏花按照二舅的吩咐也要上前问一两句“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就有人斜着眼睛往杏花的胸脯上盯。当然这是极个别的时候，就有人故意用手捏一下杏花的手，就有人借点酒劲还想出台一些别的动作。
杏花就轻轻地呼唤二舅和舅妈。二舅就像没看见，二舅妈就像没看见。杏花也在这饭店里吃在饭店住。她觉得二舅妈他们做的饭菜并不好吃，而且很不卫生。她弄不懂为什么菜不洗就炒给客人吃，涮碗水变成泥汤子了还继续用。她问二舅，二舅说哪有功夫。她问二舅妈，二舅妈说这不是你的事情。又是一天过去了，又是两天过去了，又是三天过去了。日子总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火车站前流动人口太多，杏花见到的总是陌生的面孔。
这一天，来了一个老头儿杏花认出了他。他有来岁，脸上有块疤，杏花记得他这儿吃过饭。老头儿认出杏花却没有一丝笑容，他说，三天前我在你这吃了碗牛肉面，回家拉了两天肚子，你们的饭是怎么做的？
杏花就喊二舅喊二舅妈。
二舅和二舅妈一个比一个厉害，他们骂老头儿老湖涂了，你是不是要找茬儿打架。
杏花在一旁想说点什么，可是却张不开口，杏花想起三天前的那天中午，她想吃牛肉面，二舅妈和二舅使着眼色说过，这是卖给客人的，你吃米饭吧。
杏花就把二舅拉到一边儿，提醒他三天前的事，还说咱应给老头赔不是再赔点钱，杏花说就从我的工钱里扣。可是二舅却狠狠地瞪了杏花一眼。
老头儿在二舅和二舅妈的斥责声中走了。杏花的心儿却久久不能平静。
不过杏花还是穿着那件裙子站在门口对客人说“师傅您吃饭吧！”“先生您吃饭吧！”
一天、两天、三天，杏花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这是一个阴雨沉沉的傍晚，一个穿着黑上衣的人用自行车推着一扇猪肉悄悄地进了饭店的后院。杏花进屋喝水的时候，听见二舅和黑上衣悄悄地说着什么。
“和上次一样，价钱便宜，你留下吧！”
“能吃坏人么？”
“哪的话！再说你这全是过路客，挣你的钱得了，管它呢！”
杏花不敢再听了，她知道那是头病猪，她想对二舅说不能这样做，可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杏花只能说自己，不，是谴责自己，自己白天向每一个过客展现的笑容其实都是恐怖和狰狞。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脸，恨自己的眼睛，你怎么是杏花呢，你分明是一个陷阱。
夜里，杏花失眠了，一闭眼睛就看见那脸上带疤的老头儿在斥责着自己，那老头儿心中也有一个刀疤，是二舅二舅妈也包括我杏花给砍的。杏花忽然觉得，放在厨房里的那口病猪，正悄悄地变化成了一条毒蛇，在张着血口，等待着杏花拉来的顾客。
杏花出了一身冷汗。
她悄悄地起床穿上外衣，迎着冰凉的晚风朝外走去。她到火车站的售票处买了张回老家杏花村的车票，然后在问事处拨通了市卫生防疫站夜间值班室的电话。
第二天一早，二舅和二舅妈在杏花的床铺上发现了叠得整齐的那条藕荷色裙子和一张字条。
那是很秀气娟美的中学生的字体——
谢谢二舅和舅妈的关照。世界上还有许多比金钱更美好的东西。
1993年2月5日于朝阳
（原载辽宁《新少年》199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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