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河-史家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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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的寿辰是六月初八,本应该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可是那年我查过黄历,历书上说——那天太岁在亥,劫煞在申,灾煞在酉,宜沐浴祭祀,忌出门远行。

    可是那天,偏偏爹正在远行的路上!

    爹是从大库伦(后来的乌兰巴托)往回赶的,说好了要在六月初八这一天赶回家,好给他过五十大寿。我家隆盛号是一座十分气派的大店铺,门上大匾那“隆盛号”三个大字熠熠生辉,爹说光这块金字招牌在天下旅蒙商中就是无价之宝。

    那天,隆盛号的前庭后院挂满了大红灯笼,只等寿宴一开,那些大红灯笼就点燃起来,焕发出喜庆的光芒。店里的伙计们忙乱着,抬着几坛子酒及半扇猪肉、猪头等,喜气洋洋地进进出出。家中的小丫鬟们端着几盘子大寿桃走进了寿堂。堂中正墙上是一个用九十九块金元宝拼起来的大大的“寿”字。丫鬟们把寿桃摆放在“寿”字图下的桌几上。院子里,柜头杜喜来指挥着伙计们在十几张八仙桌上摆放着精美的菜肴。再过一会儿,所请的宾客们马上就要到了……

    可是,一直等到天快黑了,还是没见到爹的影儿。从太阳一落山的时候起,我的心就胡乱跳个不停,预感到今天一定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于是我独自一人来到多伦城上,向远方眺望着——黄昏光色笼罩下的多伦城显得十分凝重,青砖碧瓦反射着落日暗红的余光。从远处传来的驼铃声不绝于耳……

    后来爹告诉我,那个时辰,正是他死里逃生,从阎王爷手里夺了一条命的时候。

    原来爹的商队在路上遇到了一支马匪。

    爹的官名叫史东山,是隆盛号的大掌柜。

    那天商队一进浑善达克的那道沙沟,骑在一峰大骟驼上的爹就感到不妙,心跳得像是草原上刚刚两岁的小马驹儿。

    地气不对,爹看出了苗头!

    爹一直说他会看地气。他说一般人的肉眼是看不见地气的,只有开了天眼的人,才能看见地气。在他眼里,地气有紫的,有青的,有绿的,也有黄的。而那天,他看见沙沟里冒起的地气是赤红色的。

    赤色表示着杀戮,要有一场灾难降临了!

    爹的心激跳了一下。于是隆盛号的大掌柜勒住骆驼,举起一只手来。整个商队就停住了。所有伙计们的目光都盯着领路人大掌柜。大掌柜专注地望着地气,眉头越皱越紧,于是他摆了一下手,便有一个少年立刻从马背上跳下来,趴在地上,将耳朵紧贴在地上,专注地聆听起来。

    关于这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我得多说几句——他不是我家隆盛号的伙计,他看上去像一匹蒙古小野马。爹后来给我介绍他的时候,说他蒙名叫玛西巴图,汉名叫马玛西。他究竟是汉人还是蒙古人,我始终也没闹明白。

    他是爹从草地上认的一个干儿子。

    尽管我没弄明白这少年身上有没有蒙古血统,可我一直称呼他“玛西”,我也一直把他当成蒙古人。

    玛西的头发大概从来没有梳理过,总是胡乱蓬散着。他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好像从穿在身上那天起,就再没有洗过。他的鼻子很挺拔,眉毛很浓,明亮的眼睛里射出野性的光芒。我第一回看到他的目光就确信他一定是北方匈奴人的后裔。

    玛西趴在地上,把耳朵紧贴在地皮上聆听着,果然听到似乎有一阵闷雷般的声音从远处滚动而来。他急忙跳起来,对大掌柜做了一个手势,指着远方。

    片刻,不但大掌柜听到了那声音,就连商队的伙计马夫们也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沉寂的荒原上,那低沉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紧接着,大地开始震颤,那轰鸣由弱渐强,越来越强烈,如闷雷一般滚滚而来。商队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向附近的高地望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顿时一片海啸般的呼喊声传来。从高地一边升起一颗颗黑色的人头,随着人头的不断高升,逐渐看出那原来是一个个黑衣骑士,他们挥舞着马刀从高地上冲了下来。

    仿佛遥相呼应一般,这时,从另外一个方向也传来呼啸声。又一队黑衣人马从另一侧的高地冲下来,挥舞着闪亮的马刀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

    大掌柜已经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向众伙计挥手嘶喊:“快,操家伙!”

    众伙计急忙从驼背上抽出刀剑、取下鸟枪,仓皇应战。片刻之间,枪声、马蹄声、呐喊声混杂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潮。

    转眼之间,众马匪已经驰到商队前,马刀尖上挑着落日的余晖,一闪之间,便是一道红光,如晚霞绽开艳丽的花朵。

    爹说,那匪首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正是草原上臭名昭著的独眼龙。他杀人不眨眼,一把月牙形的腰刀锋利无比,不知在转眼之间砍下多少颗人头。

    独眼龙是我家商号的天敌,也是旅蒙商的劫数。

    我爹——隆盛号的大掌柜,那天表现得异常沉着冷静。他的一把老式转轮手枪击毙了闯到他面前的一个又一个马匪。匪首独眼龙马上认出了爹的身份,只见他轻舒猿臂,略抖缰绳,坐骑如满月之弓蓄势而发,转瞬之间,那月牙刀如蛇一般游弋着直奔我爹的脖颈而来。

    爹那时已经打光了手枪里所有子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雪光闪烁的弯刀游龙戏凤一般滚来,根本没有可能躲过那一劫了,他万想不到,一个最不起眼的人,在那千钧一发之时救了他。

    爹对那人感恩戴德,不许我说他一个不字!

    那人便是少年玛西。

    玛西不愧是蒙古草地上长大的孩子,骑术果然是一流的!爹说就在他感到一股死亡的冷气向自己逼近而且无法回避之时,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就觉得自己的身体离开了地面,悬空而起,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之时,身子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是玛西,他使了一个漂亮的“海底捞月”,将我爹掠上马背,救了他飞奔而去。

    后来爹对我说——他的命,是小野马帮着捡回来的。可我不信!我宁愿相信是爹命不当绝,寿数未尽,是上天救了爹……

    我见到爹的时候,已经是天完全黑了的时候。

    两盏灯笼闪着昏黄的光芒。我伫立于路口的夜色中,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响,我急忙向前望去,只见漆般的夜色中,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在灯笼光芒的映照下,我认出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爹。

    紧跟在我爹身后的,便是那小野马。

    我急忙迎上前去,惊喜交加地叫着:“爹——你可回来了!”

    我爹翻身下马,动作洒脱,这时我才发现爹的一条胳膊上绑着纱布,而且有血渗出来。我想问一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可爹却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碰上一股马匪……商队被打散了……”

    也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跟随爹一路而来的那个小野马。

    我在打量着玛西,小野马也用探究的目光挖掘着我。我们俩都想弄清对方,可是谁也弄不明白。我们两人目光交融在一起,碰撞在一起,反弹出只有我们两人才会感觉到的意味。不,那绝不是简单的敌视,更不是彼此的轻蔑,而是一种敌对的信任、尊敬的挑战、一生一世的不弃不离!

    几天后,我在城外的河边再次见到玛西,他正在为一匹马清洗皮毛,将木桶里汲满河水,然后浇到马的背上,再用刷子刷着马的皮毛。他干得十分认真专注,以至于我走到他背后,他也没有发现我。当我轻轻咳嗽一声,他悚然一惊,极为灵敏地一个转身,手如电光一般疾速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凶狠地瞪着我。他的目光令我的脊梁发冷,不寒而栗。

    后来我在草原上见到一只狼,才猛地省悟,原来小野马的目光像狼呀!那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黑狼,犹如凶猛无比的藏獒!

    可是爹却反复叮嘱我,要我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兄弟!唉,爹是怎么了,难道,人可以与狼做兄弟吗?

    我对我这个草原兄弟唯一的了解,只知道他来自野马河。那是一条十分遥远的河流,一直向北,穿越了阿尔泰山麓,谁也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儿……

    我家隆盛号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时刻。

    因为商队被马匪打散,大批货物被劫走,爹回来之后,无法向顾主们交账。所有的商贾都找上门来要货,商号里乱得犹如集市。

    “大掌柜,我要的五十张沙狐皮可是付过定金的,你说怎么办吧?”

    “按合同上规定,今天你应该给我们交货啊。”

    “是啊,八百斤羊绒,五百张羔儿皮,我还等着急用呢……”

    “我们是信任你隆盛号,才把一百两银子交给你,货在哪儿呢?”

    “当初咱们可是有约在先,要是到日子交不了货,就要赔我们双倍的银子啊……”

    我不安地望着爹,大声对众商人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我家商队被马匪黑狼打劫了,这事儿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不能乘人之危,给我们雪上加霜啊……”

    “承义,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给我退一边儿去!”爹对我厉声喝道。

    我不敢再说什么,退到后面。

    爹对众人拱拱手,望着众人平静地说:“诸位,我隆盛号从建号至今,只恪守两个字——诚信!既然我史东山当初对你们有过口头承诺,那就一定要兑现的。喜来,你这就带大家到柜上去,一,把大家所有的本钱全部退还,不能少一两银子;二,再按本钱多少给大家付双倍的银子……”

    我看见柜头杜喜来呆怔住了,“大掌柜,这……”

    爹果断地摆了一下手,“照我说的去办!”

    杜喜来无奈,只得转身领着众商贾去兑银子。

    我不理解爹为何要这样,极为不满地质问爹:“退他们本钱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要赔他们银子,爹……”

    “我当初对他们有过承诺。”爹阴沉着脸说。

    “那不过是随便一句话,还当真了?!”

    爹用严峻的目光盯着我:“你懂什么叫一诺千金?诚信二字是咱隆盛号经商的宗旨,安身立命的根本,你给我牢牢记住了,要用刀子刻在心上!”

    从那天起,爹把这句话刻在了我心头。

    旅蒙商之诚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若要真的理解“诚信”二字的深刻含意,那得用一辈子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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