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河-田灵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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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娃二八,

    要许婆家,

    盘起头来插枝花儿……

    那天俺满耳朵跑的,就是这首娃娃们唱的歌儿。娃儿们在院里跑,一边跑一边唱——

    绸缎包扎,

    绣笄插发,

    大红轿子娶回家……

    俺爹是多伦城里有名的茂昌钱庄掌柜田茂林,他的闺女是宝贝亲疙蛋,放在手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不管咋疼闺女,闺女到了二八,就要吃盘头宴,这盘头宴一吃过,就该谈婚论嫁。闺女眼瞅着就是人家的人儿了!

    唉,爹心里八成儿不好过,一大早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六婶给俺盘头。她说这城里的闺女,一百个有九十九是她给盘的头,所以大家都叫她盘头六婶儿。

    盘头六婶儿的确有一手盘头的好手艺。大闺女的满头乌发,到了她手上,就像行云流水一般,左手一甩,一股风儿;右手一绕,一片云。风儿追着云,云儿绕着风,那丝丝乌发便乖乖地聚拢到了一起,拧成一条乌溜溜的大辫子,再把那大辫子拧啊绕啊,一圈一圈地绕上了头。俺在镜子里看见俺那根乌黑的大辫子就盘在了头顶上,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然后六婶儿用一块紫红色的绸子再将俺的发髻包住,再用玉笄插定发髻。

    头就这样盘完了。

    俺有些害羞地凝视着镜子里那闺女——呀,那是俺吗?那是那个叫田灵芝的小丫头么?她咋一下子变得那么俊美?她咋一刹刹变得如此婀娜多姿?她咋忽眨眨眼睛那一会儿,就从一粒青涩的杏子,变成一颗成熟得想叫人咬一口的大蜜桃了呢?

    俺越看自己的样儿,就越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哩。

    幸亏外面的院子里出了一桩事儿,把俺的羞怯一下子赶跑了。

    院子里闯进来一个人,不,确切的说,是闯进来一匹马,一匹小野马,一下子把个好端端的盘头宴搅了个稀里哗啦。

    唉,那匹让俺恨不够骂不休咬一口不解气掐一把意难平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恼的蒙古小野马哟……

    他说他来自蒙古草原的野马河!

    野马河?那是个甚地方呢?

    有人叫他玛西,俺喜欢叫他小野马!

    小野马说那天他到城外河边洗罢马,牵着马正要回隆盛号的马厩,正好路过我家院门外,听得院子里热门非凡,吹的拉的弹的打的唱的,他被吸引住了,拦住个钻裆溜缝儿的娃娃问里面做甚呢?娃娃说在吃盘头宴。他不懂甚叫盘头宴,动了好奇心,拉着马就往院里挤。

    俺们那儿的乡俗是把宴席摆在院子里。有钱人家的院落都宽敞,在院子里摆十几张八仙桌一点儿也不拥挤。那天俺的盘头宴,城里所有有头儿有脸儿的人都被请来了,大家说,就是不给县老爷面子,也得给俺爹面子!俺爹是谁?他可是开钱庄的田大掌柜呀!

    俺家是大户人家,光是看门护院儿的,就是十几号青壮后生哩,都是习过武练过功的,本事都不小,哪儿见过胆敢这般胡闯乱撞的莽汉?两根看家棍拦住了他,不放他进去。这下惹恼了小野马,他扯着嗓门儿吼起来:

    “凭啥不让我进去?”

    一个伙计指着他的马说:“人能进,它进,不行……”

    “我把它拴在院子里,不碍事儿的……”他说着就要霸王硬上弓。

    这时俺哥恰恰走过来。俺哥叫田虎,虎头巴脑缺心眼儿,就爱和人家斗。他揪住小野马的脖领子便骂:

    “哪儿来的野小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来这儿撒野……”

    小野马哪儿吃这个,就跟俺哥动了手,一拳就把俺哥打了一个乌眼青。谁也没料到在双方的纠扯中那匹黑马受到惊吓,突然挣脱掉缰绳,径直向院子里窜去。

    那匹黑马一下子发了威,在院子里横冲直闯,院子里的客人大惊失色,纷纷逃散。到处一片惊叫声。一张桌子被撞翻了,桌子上的杯盏四处滚落着。一个老汉摔倒了,在地上像乌龟一样爬着。几个女眷靠着墙尖声惊叫着,花容失色。

    俺就是这时辰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黑马大闹宴席,兴致正旺,在院子里横冲直闯也罢,可不知咋的,居然一头向俺这边冲撞过来。

    也就在那一刹刹,俺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小野马,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俺,看呆了,看怔了,看傻了!

    没见过女人的傻野马呀,俺就真的那么让你一见丢了魂儿?看一眼就放不下?

    俺常听人说——灵芝这闺女可喜人哩!可是,俺不过刚刚盘了一个头,就能让一个男人一看就没了魂儿?三魂出了窍,五魄化成风?

    俺在你眼里真的那么美?让你一生一世放不下?

    大概就是人们爱说的那个“缘”吧?

    其实那黑马离俺不过几步远,俺居然把它给忘了,肚子里一下想了那么多!再差几步,那黑马就要撞上俺了,真是命系千钧一发间,却见那小野马把两根指头放进嘴里,打了一个尖利的唿哨。

    谁见过这么灵的事儿啊?只不过是那一声唿哨,已经冲到俺眼跟前的黑马听了,顿时一个急刹车,两个前蹄离地而起,后蹄直立,咴咴地叫了一声。

    这时候它离俺不过一步之遥呀!

    俺吓得紧紧闭住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黑马的前蹄已经落地,变得非常温顺。两个伙计冲过来,抓住了黑马的缰绳,把这惹事儿的家伙牵了出去。这时候俺再看小野马,发现他望着俺正在傻笑。

    俺一生一世忘不掉他的那个笑,那么纯净,那么调皮,那么让人心动……

    那是男人最美的笑啊!

    俺哥早已经气急败坏,让冲进来的七八个后生把小野马抓起来。

    “把他关起来,关到马棚去……”

    几个后生对小野马拳打脚踢。可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只是望着俺傻笑着。看着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儿,俺真的有些心疼他了,急忙让伙计们住了手。伙计们便扭着推搡着那蒙古小野马向后院走去。

    俺万万没想到——那小野马在从俺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居然对俺笑着说:

    “我想喝你的盘头酒呢……”

    这个天杀的呀!

    那天夜里俺管不自心个儿的心了!

    俺心里老想着那匹蒙古小野马,那个想喝俺盘头酒的男人。

    俺决定去到后院的马棚去看看他。一个好端端的人儿,被关在牲口棚,咋能快活呢?

    于是俺先偷偷地溜进厨房,找了一些好吃的东西,放进竹篮里,又寻到一罐子七星坛老酒,也放进竹篮里,在竹篮上搭上一块白毛肚手巾,看没人,悄悄向后院溜去。

    俺走到牲口棚的近前时,就看见了他。

    小野马背靠着墙坐着。一缕月光恰好从门口的木头栅栏的缝隙间投射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他的脸上挂着一缕灿烂的微笑,倒像是庙里咧着大嘴总在笑着的大肚子弥勒佛。

    小野马后来告诉俺——那时辰他的耳朵边正回响着娃娃们的歌儿:

    女娃二八,

    要许婆家,

    盘起头来插枝花儿……

    俺不想惊动他,只是想远远看他一眼。然后,俺把那个小竹篮子放在马棚的栅栏前,急忙走开。

    不料这时玛西发现了俺。

    小野马说他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就要离开,一下急了,好像是七仙女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一般。他对着俺的背影吼了一声:

    “嗨——”

    俺被这一声儿喊使了定身法,停住走不动了。

    俺慢慢地回身,看着他。

    小野马说,那天夜里,俺那回眸一瞥,目光清澈如水,里面盛满了无限的温情。

    俺说:“甭美了,那只是你的感觉!”

    俺扭身离开了。俺知道等俺走了之后,小野马会伸手将那个小竹篮子取来,里面有酒有菜。他先取出那精致的小酒坛子,用牙把酒塞子拔出来,然后,捧着那酒坛子,美美地饮一大口。

    那是天下最好喝的酒,他说。

    因为那是你的盘头酒!他又说。

    俺回到家门口时,没有先进屋儿,站在门外,让冷风把滚烫的脸蛋儿吹一吹,这样看上去脸蛋儿就不红了。

    就在这时,俺听见屋子里传来俺爹的声音。

    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俺不太熟。

    “……既然是你们史家的人,这件事情我就不追究了,人,你领回去,不过以后得严加管教才行啊!”这是爹的声音。

    “世伯说得对,玛西刚从草地上来,对咱这儿的许多规矩都不懂,以后我会教他的。”这是那男人的声音。

    俺从门缝儿向客厅里窥视进去,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后生恭恭敬敬地站在俺爹面前。俺瞅着那后生眼熟,想了一下才想起,他是隆盛号大掌柜史东山的儿子,有几回他跟他爹到俺家来过,站在俺爹面前,总是彬彬有礼的样儿。

    这后生长得仁义,俺不讨厌他。

    不过后来俺咋也没想到,他会成了俺的男人。

    男人就是一辈子跟你厮守在一起的那个人!

    从爹和史家少爷的对话里,俺听出他二人是在说那小野马。这俺就纳闷儿了——那小野马跟史家又有甚瓜葛哩?怎么史家大少爷跑来为他求情呢?

    “承义啊,听说隆盛号的买卖现在都靠你了?你爹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落了你这么个好儿子!”爹笑眯眯地望着史家大少爷说。看得出,他是蛮喜欢史家这个少爷。

    “世伯过奖了,我不过是帮我爹谋划谋划,我爹上了年纪,柜上的事情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史家少爷好像倒是十分懂事的人。“还是世伯有福啊,一个人就能独挡几面……”

    呸,原来也是个会拍马屁的家伙呀!

    不过俺一点儿也不讨厌他,真的不讨厌!只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他没让俺的心怦地跳那么一下子。

    那小野马却叫俺的心跳了一下!

    其实小野马叫俺的心跳了不止一下,而是跳了许多下。

    那天,丫鬟四凤陪俺去白驼庙。白驼庙是旅蒙商最虔诚祭拜的地方,凡是要走远路去做买卖的商人,在临行前都要到白驼庙,祭拜那峰老白驼。

    俺爹说老白驼真的很灵,它是从野马河那边带回来的,只要你对它许个愿,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满足你的愿望。

    俺到白驼庙是去许愿的。俺爹不知着了啥魔,非得要去蒙古的大库伦去看看,想在那儿建票号,然后还想到俄罗斯去开个大钱庄。俺向老白驼祈求保佑俺爹出门在外,平平安安地回来。

    快进白驼庙时,俺就觉得有些异样,仿佛啥地方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俺,叫俺浑身不自在。俺抬头一望,这才知道原来让俺不自在的原因——有双眼睛在不远的地方盯着俺呢。

    盯俺的不是别人,正是小野马!

    小野马骑在他的黑马上,用贼亮的目光盯着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那一刻俺头一回感到有些害怕,急忙迈步进了庙里。

    可总觉得那双目光一直紧紧地跟随着俺,甩也甩不掉!

    白驼庙不大,有点儿像一座像小凉亭。那小亭里卧着一峰年迈的老骆驼。老白驼果然是浑身皆白毛,安详地卧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倒嚼着,嘴唇的边缘溢出一圈儿的白沫儿。旁边是一座庙堂。小亭前有一座大香炉,青烟缭绕,香火不绝。

    俺跪在那香炉前,双手合十,口里默默地念着,对着那白骆驼念念有词。那些词是早已经编排好的,无非是些吉利祝福的话罢了。俺心诚,一心祭拜老白驼,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小野马是甚时候走到俺身后。

    “它是神吗?”

    俺身子一个激灵,回身,才看到小野马。俺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只是点了点头。

    “咋个神哩?”似乎不相信它是神灵,盯着它问。

    俺只得告诉小野马——老白驼救过隆盛号的大掌柜,救过三次,若没有它,大掌柜就走不出沙漠,也不会有今天,所以把它供奉成神灵。史大掌柜修了这座庙,把老白驼供奉在这里,好让所有的买卖人都来祭拜它。

    不料小野马听我说完,却摇头冷笑:“我看它根本没那么灵!”

    我急忙捂住小野马的嘴,回着看了那老白驼一眼,惊慌地说:“老天爷,不怕触犯神灵灵呀!快,你也跪下拜一拜,求它宽恕……”

    小野马却固执地摇头:“要是想让它高兴,就应该把它放了。”

    “放了?”

    “它是属于草原的,把它关在这儿对它是残酷的惩罚。”

    俺望着小野马,为他这番话而愕然,急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个小野马啊,咋他的想法和别人一点儿也不一样呢?

    从老白驼庙里出来,小野马牵着马,有些讨好地对俺说:“灵芝,骑到马上来吧,我送你……”

    俺急忙摇头拒绝了。

    小野马坚持着要送俺,“没事儿的,我给你牵着,肯定摔不着你。”

    “不……”

    俺知道这时候要是再不赶紧离开,俺怕是一辈子也摆脱不掉他的纠缠了。俺拉着丫鬟四凤大步走远,把小野马丢在那里。

    俺万没想到,小野马居然会以这种方法将俺劫持为他的人质。俺和四凤正在荒野上行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没等俺明白发生了甚事时,身子已经轻飘飘地被提到了半空中,落在马背上。

    是小野马来了一个“海底捞月”,将俺掠上了他的马背!

    真是天杀的啊!

    俺说不清是怕,还是紧张,还是激动,或者是各种感情全部搅在了一起,身子不住地战栗着,紧紧地闭住了眼睛。马背上,玛西的双臂像蟒蛇一般环绕着俺,俺是被他抱在怀里啊!

    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俺觉得自己被他给融化了。

    心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却又像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无休止地向前延伸,随着那匹黑马不停地奔波,那雪原也在不住地向前扩大着、扩大着,永远扩大着,没有边际,没有终点,没有色彩,没有东西,什么什么都没有……

    那就是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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