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河-小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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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人管七月叫“霜月”,也叫“孟秋”。常听额吉说,十七八岁是最美的年龄,七八月份是最好的季节。可那年七月,多伦这地方却一直干燥无雨,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燃烧。

    多伦淖尔是蒙古名字,意思是“七个湖”。多伦城外就是草原。我不习惯待在城里,尤其是身体在燃烧的时候,唯一能让我感到凉爽的地方是城外的草原。

    不知为什么,我经常会像狼一样在草原上奔跑,没人能阻挡得住我的奔跑,也没人知道我渴望什么,但是,这一切都预示着一种危机和不安……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野风苍劲的日子,我打马急驰在荒野上,如风似电。他在不停地奔跑着,纵马跃上一个又一个山坡,冲过一片又一片洼地。不知过了多久,奔驰了多远,我勒住马缰,让马子停在山坡上。我向远方眺望,眺望着苍茫无限的荒野大地。这时候,我的目光中又闪烁出那如狼一般渴望的神情来,那是我对祖先辉煌业绩的渴望和崇拜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需要发泄,于是我对着远方,如狼一样嚎叫起来。

    那嚎叫声与远方隐隐掠过来的雷声交织在一起,在大地上久久回荡着,令许多人惊骇不已。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身体为何而燃烧了,是那个小姑娘,那个叫灵芝的小闺女,她娇媚的眼神儿,把我整个的身心都给点燃了,那个小妖精啊,一个纠缠了我一辈子的小妖精。

    额吉曾经对我说,汉人的女人里有许多妖精。我以前一直不信,可自从见到灵芝,我信了!她真的是一个会让人失魂落魄的小妖精!

    我的魂儿就让她给偷走了……

    我的义父史承义,多伦城隆盛号的大掌柜。他把我当成干儿子,对我如亲阿爸一样,我是为了额吉的叮嘱,才随他一起到多伦城来的。我曾经怀疑额吉在年轻的时候,与他有过那样的关系,我也许是他的私生子,如果那样,我的血管里就有汉人的血了。可是,事情显然并非如此,我的义父只是为了报答我的额吉,才把我带到多伦来的。因为额吉临死之前把我托付给了他。为了说服我跟他走,他在我的家乡野马河整整住了有小半年,直到我认定他是真心为了我好,我才答应跟他一起来的。虽然我不愿意到城里来,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归,家乡没有任何眷恋。到城里来看看也不错嘛,起码我从此有了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

    义父对我非常好,这使我相信在汉人里也有不少的好人,对他们是可以相信的。他给我的宽厚仁慈远比给他的亲儿子要多得多。可以说,我在这个大富之家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少爷,尽管我不想当少爷……

    我真的不想当少爷,不想待在城里,不想过汉人的生活。我受不了这个家许许多多的臭规矩。譬如汉人喜欢干净,义父要求我隔一两天就要换上洗过的干净衣服,而衣服上那股猪油胰子味呛得我浑身刺痒难熬。再譬如,我从来没有梳头的习惯,天天早上梳头,那是女人的事情。可是,义父却让伺候我的丫鬟天天给我梳头,当枣木梳子强行从我头顶上一蓬蓬乱发间穿梭而过的时候,我感到的是一片丰盛的草原,被尖锐的犁铧无情地耕耘着,当铁铧把草原变成了处女地之后,留在头顶上的不再是野马骄傲自由的鬃毛,而是一片害羞而没有成熟的青苗……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会偷偷地跑出去,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头发弄脏弄乱,把他们给我涂抹上去的那层闪亮的头油用一把荒草擦拭掉,然后故意在雪白的衣服上沾上一些泥巴。我在城外的小河中凝视着自己的倒影,我悲哀地发现,我再也找不回过去的那个我了,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变成了一个汉人少爷!

    最让我受不了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商号里的那些店员伙计对我的目光,还有这个家里的女佣——他们打量我的目光似乎在打量着一头从荒山野地里抓来的野兽,既有好奇,又有防范,同时更多的是敌意。我几次听到他们在背后对我的来历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模模糊糊,犹如喇嘛庙里那种神秘难懂的咒语,断断续续,当我正想更仔细地聆听时,它们却戛然而止,毫无疑问,因为他们突然发现了我。

    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止一次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我却没有勇气离去,因为额吉临去世时把我托付给了义父,因为额吉叮嘱我要听义父的话……我不想让额吉在佛的天国里看着我不听她的话而伤心落泪。额吉活着的时候,已经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泪,我不能让她在那个世界里继续流泪啊!

    让我想不到的是,义父突然病了。许多人怀疑他病情的加重与我在野外的嚎叫有关,这显然是对我不怀好意的攻击。他的儿子史承义骑着骆驼翻越了漫长的浑善达克沙地,从张家口请来最有名的老郎中。那老郎中人称活神仙,一辈子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但是对义父,他却无回天之力,把过脉之后,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老郎中的神情使我突然意识到义父的生命之火可能要烧到头儿,马上要熄灭了……

    后来老郎中把史承义很神秘地叫到房间里,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在傍晚时分,史承义让我赶着一辆马车去送老郎中。我看见老郎中的褡裢里沉甸甸的,一定是史家给了他不少的银子。

    路途漫漫,我赶着马车在飞一般奔驰。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约感到了一种不祥之感。

    我记得,活神仙在开完方子之后,很郑重也很神秘地对史承义说:“你爹这病啊,单凭吃药怕不顶事儿,最好能冲喜……”

    “冲喜?”

    “对,只有冲喜,你爹的病兴许才能好起来。”

    那时我还不懂得,在很遥远的时候,冲喜是汉人的一项极为原始神秘的医病方式,类似于我们蒙古人的萨满所使用的神奇难解的咒语。当某个家庭有了灾难,用欢喜的吹吹打打的方式,就能将灾魔赶跑,过去平静安稳的日子就能恢复。这种方式说起来真的十分神秘,可对它的详细过程我却完全不懂。

    但是从那时起,我的心儿却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我是在傍晚时分回到城里的。我把那匹青毛斑点马牵进了马棚,给它添加了草料,为它梳理着皮毛。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了一阵喜庆的唢呐声。

    汉人的唢呐是一种小喇叭,有大有小,声音很尖,全然不像我们蒙古人的乐器声调浑厚沉稳。当这种小喇叭响起来的时候,一般会有两种情况,一是这家人在办喜事,娶媳妇抬花轿拜天地,另一种情况则刚好相反,家门不幸死了人,要出殡发丧。汉人管这两种情况叫“红白喜事”。

    那声音是响在史家的大门前,所以让我心里发慌!我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门口,果然见一支鼓匠班子正在那里吹吹打打。我一眼看到一顶花轿停在大门外。史家大院的管家正指挥着几个伙计把花轿抬走。我冲到管家面前大声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大管家瞪了我一眼,似乎怪我大惊小怪,“你小点儿声儿好不好?家里正办喜事儿,给老爷冲喜哩。”

    “给谁办喜事?”我问。

    “还能有谁,当然是大少爷了。”

    “大少爷娶了谁家的闺女?”

    大管家盯着我说:“你真是从野地里抓来的啊?难道从来没听说过大少爷定亲的事儿吗?”

    看着我茫然的神情,大管家看到我的神情,他相信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告诉我说:“大少爷娶的是茂昌钱庄田老板的千金。”

    我懵了头,一时依然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问:“田老板的千金是谁呀?”

    “谁?灵芝小姐呗,还能有谁比她更适合做我们隆盛号的媳妇呢!”

    灵芝?灵芝要嫁给田家的大少爷田承义?

    眼前真实的世界变得虚幻模糊不清了,一切都蒙上一层雾一样的外衣,那时候我嗅到了一股杀猪的血腥味儿,那味道陡然诱惑着我不顾一切向前走去,前面纵然是悬崖,我也要不顾一切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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