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得于容易。尝有一联云:“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有戏之者云:“昨日通衢遇一辎軿车,载极重而羸牛甚苦,岂非足下肥妻子乎?”闻者以为笑。
他这意中,就是不以白居易那种率易之体为可法。又说: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孟有《移居》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乃是都无一物耳。又《谢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贾云:“须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就令织得,能得几何?又其《朝饥》诗云:“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人谓其不止忍饥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
这是不以郊、岛的诗骨过寒为然。又我前面论西崑体的诗那一节里,引了他诗话里一段话,可以见得他对于杨、刘的诗,也有很赞成的地方了。至于《后山诗话》说欧阳脩不欢喜杜诗,我看也未必。《六一诗话》里说: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
又说:盖自杨、刘唱和,《西崑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看他何等推崇杜甫。但欧阳脩所佩服的,还是他的朋友梅圣俞。他这诗话里引梅圣俞的诗和圣俞论诗的话极多。他说: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他又说:“圣俞诗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他自己并且有一首诗称赞圣俞,说:“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如后辈。……苏(子美)豪以气轹,举世徒惊骇。梅穷我独知,古货今难卖。”他和梅圣俞,实是沆瀣一气。他这“深远闲淡”四个字,实是他论诗文的主见。我们读他自己的诗文,可以看得出他的作风和他的批评,是很相合的。虽然不是和梅圣俞完全一式一样,但是看他这样推尊圣俞的言论,所谓“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这样详细的推敲,成了诗学上的至理名言,传诵千古,他心中即奉此为圭臬,是可以就这部诗话前后各条看得出的。欧阳脩和晏殊的风趣,颇有相同的地方,声名地位都很高华。他本也是出于晏殊的门下。《扪虱新语》也说:“欧公工于叙富贵。”但他的批评眼光,或者比晏殊更深入一点。所以他这诗话里有一节说晏元献不能算是梅圣俞的知己。至于陈后山说他不喜杜诗,和叶梦得《石林诗话》里说他力矫西崑,本都不足信。清《四库全书总目》已经辨正了。欧阳脩是宋朝一切诗文风气的开道者。他能会通盛唐晚唐的诗,推崇李白、杜甫,也不薄晚唐及西崑,这是显而易见的。
又后来刘克庄的《后村诗话》里说欧诗是学韩愈,这话本不错。但我们看《六一诗话》里说到韩诗,也引梅圣俞的话,以为退之“拗强”,似乎也不一定要学他的拗体。总而言之,我们看《六一诗话》,知道欧阳脩是爱李、杜之豪放,但也要求精意。爱韩愈之雄奇,但也不必要学他的倔拗。未尝不赞成白乐天的平易近人,但力戒浅俗。知道西崑末流的僻巧,但也取其佳致。他的眼光是很广大的。譬如他自己作的《崇徽公主手痕》诗中有两句:“玉颜自昔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石林诗话》说:“虽崑体之工者,亦未易比。”可见得他的取法是不拘一格了。《后村诗话》说,开宋诗的风气的人,是梅圣俞,不是欧阳脩,这话固然不错,但实在梅圣俞的诗,也完全亏得欧阳脩的提倡。梅圣俞并且自叹再作诗三十年,亦不能赶得上欧阳脩的《庐山高》(见于王直方的《直方诗话》)。欧的门徒虽极盛,曾巩、王安石、苏氏父子,都是他所奖进而成,但似乎都还不能赶得上他的全体。王安石选四家诗,以杜为首,以欧次之,最后是韩、李,颇具特识。欧公看诗的眼光,不能专当作宋诗的眼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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