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晏殊对于富贵风趣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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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人少达而多穷,是人人常说的话。但是事实上,古今来也有不少的富贵文人。文章当然各从其境遇,然而就技术上讲,说快乐的话,比较说愁苦的话,还要难过百倍。韩愈有几句话讲得好,“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音要妙;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荆潭唱和诗序》)大概无论说欢愉,说穷苦,总不可以沉溺太过,过于刻画;总要有超然于实境之外的精神才好。我们联想起“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那两句话,毕竟是好的标准。譬如孟郊、贾岛一生穷饿,自然不得不发为穷苦之音,但是刻画穷况,未免太过。《全唐诗话》说:“郊作诗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如有碍,谁云天地宽。’其穷也甚矣。”所以后来有人讥笑孟郊,说天地并不碍,他自己碍了。《六一诗话》也引贾岛的“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说他“其寒亦何可忍也”。至于说富贵的诗,如果刻画太过,毫无气象,也不免恶俗。关于这个道理,晏殊说得最好。本来宋朝到这时候,政治上是很清明的;自从太祖重书生,文人的际遇也算古今第一。好像钱若水、杨亿、王珪、宋庠、晏殊这班人,都是文章知遇,身登台阁,声华很盛,耳濡目染,自然都是富贵欢愉之事。但是同一富贵之音,而高下大有分别。晏殊的眼光,在这里就大有特色。他主张凡是说富贵,要说出富贵的气象,不可但说些金玉锦绣就算了事。《青箱杂记》里说:

    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像李庆孙这两句诗,对于那些金玉锦绣,似乎有点目眩意迷的情形,诚然很恶俗。晏殊自己那几句诗,能超然物外,自然有一种清华高贵的样子,绝不是穷苦怨叹的胸怀所能发出,这才是真正的和平富贵之音。又欧阳脩《归田录》说:

    晏元献喜评诗,尝曰:“‘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话;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人皆以为知言。

    足见他对于这种富贵欢愉的文章,时时用到他的慧眼。和他同时的人韩琦、王珪,也以作富贵诗得名。不过王珪也只是外表的堆砌,没有晏殊这样得富贵的神理。所以《后山诗话》说:“王岐公诗,喜用金璧珠碧以为富贵,而其兄谓之至宝丹。”正是说他只知堆砌金碧,而实无高贵的精神。

    晏殊所欣赏的,是富贵的风趣,而不是富贵的物质。文章可以观人,正是在这些地方。如果真是雅人,无论处贫贱处富贵,都不失其雅;如果是俗人,处贫贱也俗,处富贵也俗。人的气量局格之大小,作出文章来,都完全可以表现,不能丝毫掩饰。《全唐诗话》卷二说:“孟郊下第诗曰:‘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后及第,有诗曰:‘……一日看尽长安花。’一日之间,花即看尽,何其速也。果不达。”这种都是对于穷苦的境界沉溺得太过,不能自拔。因此,有些批评家往往拿文章来判断人的命运。这一种也是我国文学批评中一种有力的批评。《左传》里时时有拿言语文辞来判断人的吉凶的记载,就是这批评法的起源。《青箱杂记》里说韦宙认为“卢携文章有首尾,异日必贵。”《诗话总龟》卷五引《鉴戒录》曰:“王建诗寒碎,故仕终不显。”像这种谈论,我们常常碰得着的。无论如何,文章的气度和为人的气度是表里如一,这一点是不会错的。《宋史·晏殊传》上说:“晏殊虽处富贵,奉养如寒士,樽酒相对,欢如也。”有这样气度,所以他的文章慧眼,也与众不同。人人知道天怀淡泊的人才可以安处贫贱,而不知道处富贵,也未尝不要天怀淡泊。只有天怀淡泊超然于实境之外的人,才可以安享富贵,领略富贵的趣味。晏殊对于富贵诗的批评,就是告诉我们这个道理。《青箱杂记》又说:

    公风骨清羸,不喜食肉,尤嫌肥膻。每读韦应物诗爱之,曰:“全没些脂腻气。”故公于文章,尤负赏识。集梁《文选》以后,迄于唐,别为《集选》五卷,而诗之选尤精。凡格调猥俗而脂腻者,皆不载也。

    可惜他这部《集选》竟失传了,不能使我们多得到一点他的批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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