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像李庆孙这两句诗,对于那些金玉锦绣,似乎有点目眩意迷的情形,诚然很恶俗。晏殊自己那几句诗,能超然物外,自然有一种清华高贵的样子,绝不是穷苦怨叹的胸怀所能发出,这才是真正的和平富贵之音。又欧阳脩《归田录》说:
晏元献喜评诗,尝曰:“‘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话;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人皆以为知言。
足见他对于这种富贵欢愉的文章,时时用到他的慧眼。和他同时的人韩琦、王珪,也以作富贵诗得名。不过王珪也只是外表的堆砌,没有晏殊这样得富贵的神理。所以《后山诗话》说:“王岐公诗,喜用金璧珠碧以为富贵,而其兄谓之至宝丹。”正是说他只知堆砌金碧,而实无高贵的精神。
晏殊所欣赏的,是富贵的风趣,而不是富贵的物质。文章可以观人,正是在这些地方。如果真是雅人,无论处贫贱处富贵,都不失其雅;如果是俗人,处贫贱也俗,处富贵也俗。人的气量局格之大小,作出文章来,都完全可以表现,不能丝毫掩饰。《全唐诗话》卷二说:“孟郊下第诗曰:‘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后及第,有诗曰:‘……一日看尽长安花。’一日之间,花即看尽,何其速也。果不达。”这种都是对于穷苦的境界沉溺得太过,不能自拔。因此,有些批评家往往拿文章来判断人的命运。这一种也是我国文学批评中一种有力的批评。《左传》里时时有拿言语文辞来判断人的吉凶的记载,就是这批评法的起源。《青箱杂记》里说韦宙认为“卢携文章有首尾,异日必贵。”《诗话总龟》卷五引《鉴戒录》曰:“王建诗寒碎,故仕终不显。”像这种谈论,我们常常碰得着的。无论如何,文章的气度和为人的气度是表里如一,这一点是不会错的。《宋史·晏殊传》上说:“晏殊虽处富贵,奉养如寒士,樽酒相对,欢如也。”有这样气度,所以他的文章慧眼,也与众不同。人人知道天怀淡泊的人才可以安处贫贱,而不知道处富贵,也未尝不要天怀淡泊。只有天怀淡泊超然于实境之外的人,才可以安享富贵,领略富贵的趣味。晏殊对于富贵诗的批评,就是告诉我们这个道理。《青箱杂记》又说:
公风骨清羸,不喜食肉,尤嫌肥膻。每读韦应物诗爱之,曰:“全没些脂腻气。”故公于文章,尤负赏识。集梁《文选》以后,迄于唐,别为《集选》五卷,而诗之选尤精。凡格调猥俗而脂腻者,皆不载也。
可惜他这部《集选》竟失传了,不能使我们多得到一点他的批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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