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游诗精品-元符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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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浯溪中兴颂

    玉环妖血无人扫[643],渔阳马厌长安草[644]。

    潼关战骨高于山[645],万里君王蜀中老[646]。

    金戈铁马从西来[647],郭公凛凛英雄才[648]。

    举旗为风偃为雨[649],洒扫九庙无尘埃[650]。

    元功高名谁与纪[651],风雅不继骚人死[652]。

    水部胸中星斗文[653],太师笔下龙蛇字[654]。

    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655]。

    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兴废增感慨[656],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657],时有游人打碑卖[658]。

    【总说】

    本诗元符元年(1098)作。是年春少游自郴州赴衡州,途经永州而作。此诗原收在张耒诗集中,此据徐培均先生《淮海集笺注》补遗卷一收入。经徐先生考定此诗作者非张耒,应为秦少游,详见本诗“辑评”。《舆地记胜》卷五六:“《大唐中兴颂》在祁阳浯溪石崖上,元结文,颜真卿书,大历六年(771)刻,俗谓之‘磨崖碑’。又按练潜夫熙宁年作《笑岘亭记》曰:‘次山文章遒劲,鲁公笔画浑厚,皆有以动人耳目。故《中兴颂》宝之中州士大夫家,而浯溪之名因大著称。’”

    唐肃宗讨伐安禄山叛乱,收复两京,迎玄宗还长安,如此“盛德大业”(元结《大唐中兴颂序》),加以歌颂,非元结“老于文学”者不足以当之。而书题摩崖之碑,加以发扬,亦非秦观、黄庭坚这样的大手笔不足以当之。此诗开头一方面写安史之乱对国家、对人民所带来的深重灾难,一方面写唐军平叛乱,安宗庙,乃顺应民心所向。接着以“星斗”、“龙蛇”称颂元结文和颜真卿书。百年兴废,身世浮沉,当诗人亲见此碑,不禁百感交集。《中兴颂》所承载的厚重历史,留下的绝妙翰墨,宜为后人不断模拓欣赏,以供借鉴。诗以打碑收尾,低回不尽。据徐培均先生《李清照集笺注》卷二云:“今考张文潜生平,未尝一至浯溪,俱见邵祖寿《张文潜先生年谱》。”“时有游人打碑卖”,为诗人目击者,亦可证诗为秦少游之作。

    【辑评】

    [宋]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一百四引宋王象之《舆地碑目》:秦少游《中兴颂》碑。秦少游诗:“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复斋漫录》云:韩子苍言张文潜集中载《中兴颂》诗,疑秦少游作,不惟浯溪有少游字刻,兼详味诗意,亦似少游语也。此诗少游号杰出,第“玉环妖血无人扫”之句为病。盖李遐周诗云:“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贵妃之死,高力士以罗巾缢焉,非死兵刃也。然余以杜诗有“血污游魂归不得”之语,亦指妃子,张盖本杜也。苕溪渔隐曰:余游浯溪,观《磨崖碑》之侧,有此诗刻石,前云:“读《中兴颂》,张耒文潜。”后云:“秦观少游书。”当以刻石为正,不知子苍亦何所据而言邪?

    又《前集》卷四十七:苕溪渔隐曰:余顷岁往来湘中,屡游浯溪,徘徊《磨崖碑》下,读诸贤留题,惟鲁直、文潜二诗,杰句伟论,殆为绝唱,后来难复措词矣。

    [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五十二引《江邻几杂录》:秦少游初过浯溪题诗云:“玉环妖血无人扫。”以被责忧畏,又方持丧,手书此诗,借文潜之名,后人遂以为文潜,非也。

    [宋]楼钥《攻媿集》卷七十跋《秦淮海帖》:山谷晚游浯溪,题诗《磨崖碑》后,见少游所书文潜诗,尝恨其已下世,不得妙墨刊石间。时少游醉卧古藤下未久也,而山谷老人已有此恨;矧今相去几百年,此帖洒然如新,得而读之,宁不感叹!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五:秦少游所赋《浯溪中兴诗》,过崖下时盖未曾题石也。既行,次永州,因纵步入市中,见一士人家,门户稍修洁,遂直造焉。谓其主人曰:“我秦少游也,子以纸笔借我,当写诗以赠。”主人仓卒未能具。时廊庑间有一木机莹然,少游即笔书于其上。题曰“张耒文潜作”,而以其名书之。宣和间,其木机尚存。今此诗亦勒崖下矣。

    [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张文潜《中兴碑》诗,可谓妙绝今古。然“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之句,议者犹以肃宗即位灵武,明皇既而归之蜀,不可谓老于蜀也。虽明皇有“老于剑南”之语,当须说此意则可,若直谓“老于蜀”则不可。

    [元]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中下:《题浯溪中兴颂》“玉环妖血无人扫”,世以为张文潜作,实少游笔也。时被谪忧畏,又持丧,乃托名文潜以名书耳。

    [明]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张文潜《摩崖碑》、《韩幹马》二歌,皆奇俊合作,才不如苏,而格胜。

    [现代]钱锺书《宋诗纪事补订》卷二十五:此秦少游诗,观《独醒杂志》及《庶斋老学丛谈》可知。

    [现代]徐培均《淮海集笺注补遗》卷一:据元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云:“《题浯溪中兴颂》‘玉环妖血无人扫’,世以为张文潜作,实少游笔也。时被责忧畏,又持丧,乃托名文潜以名书耳。”王本、《四部》本案:“此诗载《宛丘集》,《渔隐丛话》据石刻为文潜作。《紫芝诗话》亦引文潜《中兴碑》‘潼关战骨高于山’之句,皆庶斋所谓‘世以为张文潜作’者也。国朝王士祯《浯溪考》载作张耒诗,更载秦观《漫郎》诗,虽不云为《中兴颂》而作,然‘心知’以下四句,非《中兴颂》不足以当之。厉鹗《宋诗纪事》亦引作张耒诗,未加辩证。兹据《庶斋丛谈》补录。曾敏行《独醒杂志》亦云‘少游赋《浯溪中兴颂》,题曰张耒文潜作,而以其名书之’则《庶斋》之说益为足据。”《舆地纪胜》亦以为秦观作。最足证明者为明刻《豫章黄先生集》别集卷十一《中兴颂诗引》并《行记》:“崇宁三年三月己卯,风雨中来泊浯溪,进士陶豫、李格,僧伯新、道遵,同至《中兴颂》崖下。明日,居士蒋大年、石君豫,太医成权及其侄逸,僧守能、志观、德清、义明、崇广俱来。又明日,萧褒及其弟褎来。三日徘徊崖次,请予赋诗。老矣,岂复能文,偶作数语。惜少游已下世,不得此妙墨劖之为崖石耳。”黄为秦同门,所云当可信。故清王敏之《小言集·枕善居杂说》据《庶斋老学丛谈》、《独醒杂志》及黄庭坚《中兴颂》并《记》下结论云:“则山谷已不知为文潜作,赖盛、曾二家为少游正之。”(按: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卷二对此诗亦有详细考证,并云:“数百年之谜,至此而廓清。诗乃少游作无疑矣。”)

    漫郎

    分韵得桃字

    元公机鉴天所高,中兴诸彦非其曹[659]。

    自呼漫郎示真率,日与聱叟为嬉遨[660]。

    是时胡星殒未久,关辅扰扰犹弓刀[661]。

    百里不闻易五羖[662],三士空传杀二桃[663]。

    心知不得载行事[664],俯首刻意追《风》、《骚》[665]。

    字偕华星章对月,漏泄元气烦挥毫[666]。

    猗玗春深茂花竹[667],九疑日暮吟哀猱[668]。

    红颜白骨付清醥[669],一官于我真鸿毛[670]!

    乃知达人妙如水[671],浊清显晦唯所遭[672]。

    无时有禄亦可隐,何必龛岩远遁逃[673]?

    【总说】

    本诗作于元符元年(1098)。是年少游编管广西横州,路过浯溪而作。漫郎,即唐诗人元结,字次山,号聱叟、漫叟,为官后称漫郎,河南鲁山(今河南鲁山)人,天宝间进士。大历初为道州刺史,后官至容管经略使,政绩颇著。有《元次山集》,编有《箧中集》。

    元结隐居于瀼滨、樊上,自号“漫郎”、“聱叟”,日与渔父嬉游为乐。但现实不容许他过着那么浪漫的生活,一旦国家遭难,他毅然出山,为国效力。开篇二句,诗人以高屋建瓴之笔,以“中兴诸彦”作比,突出了元结作为一个政治家的非凡魄力。同时作为一个正直耿介的地方官,也有“不得载行事”,诗人颇为感慨。“字偕”二句,借用杜甫诗句,高度赞颂元结那些忧国忧民的篇章。最后以“何必龛岩远遁逃”作结,透露出诗人不作隐居之想,尚存用世之心。元结序沈千运诗有“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己溺之后”之语,清刘熙载谓此“亦以自寓”(《艺概·诗概》),极是。少游此诗,同样也是自寓。

    【辑评】

    [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六:杜子美褒称元结《舂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二诗云:“两章对秋水,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又云:“今盗贼未息,得结辈数十公,落落然参错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盖非专称其文也。至于李义山,乃谓次山之作以自然为祖,以元气为根,无乃过乎?秦少游《漫郎》诗云:“字偕华星章对月,漏泄元气烦挥毫。”盖用子美、义山语也。

    [清]宋溶《浯溪新志》卷七:原刻在《中兴碑》左上,今已亡佚。据王士祯《浯溪考》注云:“少游诗虽不云为《中兴颂》而作,然‘心知’以下四句,非《中兴颂》不可以当之。”此言甚当。

    [现代]徐培均《论秦观咏史诗》:开头二句即满怀热情地对元结的聪明机智、明哲旷达加以赞颂。接着又用形象的语言概括元结隐居瀼滨与樊上的浪漫生涯。中间略略点出安史之乱结束不久的时局。接着就用古代以五羖之羊皮交换百里奚和二桃杀三士的典实,愤怒地谴责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黑暗现实。“字偕华星章对月”,虽化用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但在这里却密合无间,犹如己出,加之“漏泄元气烦挥毫”一句,则对元结的文学成就进行高度的评价。“猗玗春深茂花竹,九疑日暮吟哀猱”,虽采自史实,然而对仗工稳,音节浏亮,情景双绘,醒人耳目。最后四句集中地抒发感慨,表现了蔑视名利、不计得失的旷达胸怀。读了此诗,只觉得一股豪气拂拂逼人。那种激情和理想色彩,颇似李白的《梁甫吟》和《扶风豪士歌》,似乎带有一种天马行空不可羁勒的气势。而“一官于我真鸿毛”,似可与李白《结袜子》诗中的“泰山一掷轻鸿毛”媲美。

    宁浦书事六首

    其一

    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674]。

    我岂更求荣达[675],日长聊以销忧[676]。

    其二

    鱼稻有如淮右,溪山宛类江南。

    自是迁臣多病[677],非干此地烟岚。

    其三

    南土四时尽热,愁人日夜俱长[678]。

    安得此身作石,一齐忘了家乡[679]。

    其四

    洛邑太师奄谢,龙川仆射云亡[680]。

    他日岿然独在,不知谁似灵光[681]?

    其五

    身与杖藜为二[682],对月和影成三[683]。

    骨肉未知消息[684],人生到此何堪[685]。

    其六

    寒暑更三十[686],同归灭尽无疑[687]。

    纵复玉关生入[688],何殊死葬蛮夷[689]。

    【总说】

    本组诗作于元符元年(1098)。宁浦,今广西横县西南。

    第一首写处此蛮夷之地,对名誉地位不复追求,汉末王粲以登楼解愁,而诗人则以读书销忧。第二首说自己多病,与岭南瘴气无关,实是愤慨语。第三首写柳宗元化身千亿而望故乡,少游说化身作石忘却家乡,语极沉痛。第四首在哀悼文、吕两位大臣去世的同时,对岿然灵光,寄予希望。第五首写诗人与杖藜、明月为伴,对亲人不能忘怀。第六首写三十年过后,皆同归于尽,少游不屈于当下,由此可见。这组诗正如宋人所评:“平易浑成,真老作也!”

    【辑评】

    [宋]吴聿《观林诗话》:秦太虚用白乐天《木藤谣》:“吾独一身,赖尔为二。”作六言曰:“身与杖藜为二,对月和影成三。”真奇对也。

    [宋]曾季貍《艇斋诗话》:秦少游在岭外贬所有诗云:“挥汗读书不已,人皆笑我何求。我岂更求闻达,日长聊以消忧。”其语平易浑成,真老作也!

    [宋]惠洪《冷斋夜话》:少游谪雷凄怆,有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时忘了家乡。”鲁直谪宜,殊坦夷,作诗曰:“老色日上面,懽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轻纱一幅巾,短簟六尺床。无客白日静,有风终夕凉。”(按:二首诗非黄庭坚所作,乃白居易作,见《苕溪渔隐丛话》)少游钟情,故其诗酸楚;鲁直学道休歇,故其诗闲暇。至于东坡《南中》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唯一死。”有英特迈往之气,不受梦幻折困,可畏而仰哉!

    [宋]刘受祖《海棠桥记》:子独不观《宁浦书事》之诗乎:“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闻达,日长聊以消忧。”淮海何忧乎?《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绍兴以来,群贤屏斥,奸夫窃柄,剥床而肤可虞,城圮而隍可复。淮海之忧,盖在是耳。在天下者,不忘其忧;在吾心者,不改其乐。淮海之志,唯志于忧国忧民。故淮海之气,不诎于流离迁谪。孟子曰:“志壹则动气。”此淮海之所以超轶绝群者欤?

    [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 朱新仲“无人马为二,对饮月成三”,本于秦少游“身与杖藜为二,影将明月成三”。清何焯笺:“‘马为二’、‘月成三’作对,仍不类,唐人必无是也。秦句胜。”

    [现代]徐培均《少游岂尽女郎诗》:《宁浦书事六首》,则又把诗人拖回严峻的现实生活中。尽管他因坐元祐党籍,万里投荒,但对元祐党人的存亡绝续仍然寄予深切的关心:“洛邑太师(文彦博)奄谢,龙川仆射(吕大防)云亡。他日岿然独在,不知谁似灵光?”可见他是把自己未来的命运同幸存的旧党人物联系在一起的。由于对自己的前途尚未丧失最后的信心,因此在岭南仍坚持不懈的学习:“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荣达,日长聊以销忧。”苏轼在长期贬逐中对南方人民产生了感情,说他“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秦观到岭南不久,也爱上了这片土地,决心在岭南终老一生:“寒暑更三十,同归灭尽无疑。纵复玉关生入,何殊死葬蛮夷!”(《宁浦书事六首》)语言未免激愤,感情却很沉挚。

    最为严重高古的莫如《宁浦书事六首》,诗中全用六言句式,对仗工稳,音节顿挫,以淡语写深情,令人倍感凄楚。曾季狸《艇斋诗话》评曰:“其语平易浑成,真老作也!”洵非虚语。少游若无远谪岭南的痛苦经历,当不会写出这样的作品。

    反初

    昔年淮海来,邂逅安期生[690]。

    谓我有灵骨[691],法当游太清[692]。

    区中缘未断[693],方外道难成[694]。

    一落世间网[695],五十换嘉平[696]。

    夜参半不寝[697],披衣涕纵横。

    誓当反初服[698],仍先谢诸彭[699]。

    晞发阳之阿[700],餔餟太和精[701]。

    心将虚无合[702],身与元气并[703]。

    陟降三境中[704],高真相送迎[705]。

    琅函纪前绩[706],金蒲锡嘉名[707]。

    耿光动寥廓[708],不借日月明。

    故栖黄埃裹[709],绝想空复情。

    【总说】

    本诗元符元年(1098)十二月作于雷州,是年少游正好五十岁。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载,是年九月朝廷“追官勅停横州编管秦观特除名,永不收叙,移送雷州编管,以附会司马光等同恶相济也”。

    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皇侃义疏:“人年未五十,犹有横企无涯,及至五十始衰,则自审已分之可否也。故王弼云天命废兴有期,知道终不行也。”诗人误落尘网,倏忽五十,仕途理想,化为泡影,所谓“道终不行”,故中宵不寐,老泪纵横。游仙本非诗人初衷,由于政治原因,导致诗人“誓当反初服”,以摆脱现实之羁绊,向往山林之生活。

    【辑评】

    [现代]徐培均《岁寒居论丛·简论秦少游的道家思想》:根据《反初》一诗的自述,在他的思想深处,却主要是道家思想。这种道家思想是那样的纯粹,那样的有始有终,几乎贯穿他的一生。你看,他不是说,他自出生以来就曾遇见安期生对他说过:你有一付天生的灵骨,按理应当游于太清。而他的踏进仕途,原是一种误会;他的落入“世间网”,乃是因为“区中缘未断”。这完全是道家的观念,因为在道家看来,人世间本是恶浊的尘网,唯有身入太清之境,才能脱离世俗的纷扰,求得恬淡寡欲,清虚宁静。先生在改字少游以前,曾字以太虚。陈师道在《秦少游字序》中说他之所以字以太虚,乃是有志于“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也就是说标志着他的爱国思想,其实就字面看,太虚者,宇宙混元一气也。“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庄子·知北游》)它与少游诗中所说的“太清”,意思非常相近。在他的自我感觉中,他常常云游太清:“陟降三境中,高真相送迎。”非但晚年谪于岭南时如此,在以往的一些日子里也莫不如此。

    雷阳书事三首

    其一

    骆越风俗殊[710],有疾皆勿药[711]。

    束带趋祀房[712],用史巫纷若[713]。

    弦歌荐茧栗[714],奴士洽觞酌。

    呻吟殊未央,更把鸡骨灼[715]。

    其二

    一笛一腰鼓,鸣声甚悲凉。

    借问此何为?居人朝送殇[716]。

    出郭披莽苍[717],磨刀向猪羊[718]。

    何须作佳事,鬼去百无殃。

    其三

    旧传日南郡[719],野女出成群。

    此去尚应远,东门已如云[720]。

    蚩氓托丝布[721],相就通殷勤[722]。

    可怜秋胡子[723],不遇卓文君[724]。

    【总说】

    本组诗元符二年(1099)作于雷州。第一首、第三首误入《东坡续集》卷一《雷州八首》内,据清查慎行《苏诗补注》考证,实为少游之作。雷阳,即雷州,宋时属广南西路,治所在海康。

    第一首写骆越地方风俗,信巫,有病不服药,病痛时用鸡骨占卜。第二首写吹笛击鼓去送葬,杀牛宰羊来驱鬼。第三首写东门女子如云,蚩氓者抱布贸丝,寻不到心上的人。这组诗朴实无华,反映了岭南风土人情。

    【辑评】

    [现代]台静农《中国文学史》:秦观诗清丽高古,实兼而有之。观生于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诸大诗人之间,要有所树立,不能追随任何一家,于是另辟途径,自成风格。秦观诗虽深刻不如王,豪放不如苏,生新不如黄,然独有的清丽,足与诸大家抗衡。至于晚年坐党籍,编管在今雷州半岛时诸作,确如吕居仁所言“严重高古”,如《雷阳书事》、《海康书事》诸作,皆朴质简古,足见风骨,已非单以清丽取胜。

    [现代]徐培均《少游岂尽女郎诗》:在《雷阳书事三首》、《海康书事十首》中,他便以蘸满热情的笔触描绘了一幅幅岭南人民的风俗画,使我们看到了岭南美丽的风光,淳朴的民风,丰富的物产。诗人用形象化的手法,再现了岭南地区的历史,客观上也就自然增进了读者对祖国山河的热爱。

    海康书事十首(其一、其三、其五)

    其一

    白发坐钩党[725],南迁海濒州。

    灌园以餬口[726],身自杂苍头[727]。

    篱落秋暑中,碧花蔓牵牛[728]。

    谁知把锄人,旧日东陵侯[729]。

    其三

    卜居近流水[730],小巢依嵚岑[731]。

    终日数椽间,但闻鸟遗音[732]。

    炉香入幽梦,海月明孤斟[733]。

    鹪鹩一枝足[734],所恨非故林[735]。

    其五

    粤女市无常[736],所至辄成区[737]。

    一日三四迁[738],处处售虾鱼[739]。

    青裙脚不袜[740],臭味猿与狙[741]。

    孰云风土恶?白州生绿珠[742]。

    【总说】

    本组诗元符二年(1099)作于海康。其一至其六曾误入《东坡续集》卷一《雷州八首》内,据清查慎行《苏诗补正》考证,实为少游之作。

    第一首写少游被诬谤为“钩党”之后,南迁到濒海之地。在灌园餬口时,看到碧花被牵牛所蔓引,诗人感慨无比。以此隐喻钩党,既确切,又形象。

    第二首前六句写谪所虽简陋,但环境颇幽,有山有水,有鸟有月,所谓“溪山宛类江南”(《宁浦书事》其二)。汉王粲《登楼赋》云:“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少游诗:“信美非吾土,顾瞻怀楚萍。”(《和王忠玉提刑》)又:“层巢俯云木,信美非吾土。”(《海康书事十首》之九)皆用其语。末二句“鹪鹩一枝足,所恨非故林”,与此同意。他乡虽好,但毕竟不是故乡。少游桑梓之怀至老不衰。

    第三首写粤女,以买卖虾鱼为生。纵然“青裙脚不袜”,但不能掩其姿色之美。“白州生绿珠”,可见美女无处不在,不一定出自苏杭。

    第三首写贬谪之地与中原颇为不同的风土人情,见出粤东濒海市镇的特色,笔致亲切生动。最后“孰云”二句,在对当地风土的赞美中,也隐隐流露出遭贬后的惆怅。

    【辑评】

    [现代]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秦观被削职流徙,使他创作道路上的转折点。他被远投南荒,生活和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诗风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吕本中《童蒙诗训》说:“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如《雷阳书事》三首和《海康书事》十首,就是感时伤世的作品。《海康书事》第一首云(略)。感慨深沉,风格古朴,充满了郁愤不平之气,诗风与前期确实不同。

    [现代]徐培均《淮海集笺注》:秦观后期作品由清新妩丽渐趋严重高古,这不仅和他的生活遭际密切相关,也是和诗人艺术经验的日益成熟分不开的。如《海康书事》十首中的第二首:“卜居近流水,小巢依嵚岑。终日数椽间,但闻鸟遗音。炉香入幽梦,海月明孤斟。鹪鹩一枝足,所恨非故林。”虽也写景,缺少雕绘;虽亦抒情,却少做作。在工整凝练的诗句中,反映了一个逐客的孤寂情怀。

    [现代]台静农《中国文学史》:(见《雷阳书事三首》辑评)

    陨星石

    萧然古丘上[743],有石传陨星。

    胡为霄汉间[744],坠地成此精?

    虽有坚白姿[745],块然谁汝灵[746]?

    犬眠牛砺角,终日蒙膻腥[747]。

    畴昔同列者[748],到今司赏刑[749]。

    森然事芒角[750],次第罗空青[751]。

    俛仰一气中,万化无常经[752]。

    安知风云会[753],不复归青冥[754]。

    【总说】

    本诗元符二年(1095)作于雷州。据《海康志》载:“(宋)天圣元年(1023)秋杪,中夜,星陨于中,公(寇准)使人求之,得一石,众皆宝之。”诗人将陨星比作迁谪者,未陨之星比作在朝为官者。在天者地位显赫,在地者处境维艰,两者对比强烈。“坚白姿”,以石喻人之节操。“安知”二句,写诗人栖身蛮荒,于孤独无助之中,寄托重还朝廷之希望。

    【辑评】

    [现代]徐培均《淮海集笺注》:少游初贬雷州,故借陨石以抒愤慨。

    自作挽词

    昔鲍照、陶潜皆自作哀挽,其词哀。读予此章,乃知前作之未哀也。

    婴衅徙穷荒[755],茹哀与世辞[756]。

    官来录我橐[757],吏来验我尸。

    藤束木皮棺[758],藁葬路傍陂[759]。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760]。

    孤魂不敢归[761],惴惴犹在兹[762]。

    昔忝柱下史[763],通籍黄金闺[764]。

    奇祸一朝作[765],飘零至于斯。

    弱孤未堪事[766],返骨定何时?

    修途缭山海[767],岂免从阇维[768]?

    荼毒复荼毒[769],彼苍那得知[770]。

    岁晚瘴江急[771],鸟兽鸣声悲。

    空濛寒雨零,惨淡阴风吹。

    殡宫生苍藓[772],纸钱挂空枝。

    无人设薄奠[773],谁与饭黄缁[774]?

    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总说】

    本诗元符三年(1096)作于雷州。秦瀛《淮海先生年谱》:“先生于是岁之春作《挽词》。……至六月二十五日,苏公与先生相会于海康。先生因出《自作挽词》呈公,公抚其肩曰:‘某尝忧逝,未尽此理,今复何言!某亦尝自为《志墓文》奉附从者,不使过子知也。’遂相与啸咏而别。”

    遭遇了“奇祸”之后,迁谪到“穷荒”之间,少游仿佛悟彻生死二字,变得豁达起来,正如苏轼所云“齐死生,了物我”。对于接踵而来的政治迫害,诗人愤愤不平却又无奈,“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虽隔千年,犹能听到他对着苍天所发出的沉痛呼声。“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又能感受到他对妻子儿女的无限眷念之情。诗中写身后草草藁葬、无人祭奠,以及鸟兽悲鸣、阴风惨淡等凄凉情景,不堪卒读。

    【辑评】

    [宋]苏轼《书秦少游挽词后》:庚辰岁六月二十五日,予与少游相别于海康,意色自若,与平日不少异。但《自作挽词》一篇,人或怪之。予以谓少游齐死生,了物我,戏出此语,无足怪者。已而北归,至藤州,以八月十二日卒于光化亭上。呜呼!岂亦自知当然者耶?乃录其诗云。

    [宋]黄庭坚《与王庠周彦书》:秦少游没于藤州,传得自作祭文并诗,可为霣涕。如此奇才,今世不复有矣!

    [宋]张耒《跋吕居仁所藏秦少游投卷》:少游平生为文不多,而一二精好可传。在岭外亦时为文。临殁自为《挽诗》一章,殊可悲也!

    [宋]何薳《春渚纪闻》卷六:(东坡)先生自惠移儋耳,秦七丈少游亦自郴阳移海康,渡海相遇。二公共语,恐下石者更启后命。少游因出《自作挽词》呈公。公抚其背曰:“某尝忧少游未尽此理,今复何言?某亦尝自为《志墓文》,封付从者,不使过子知也。”遂相与啸咏而别。初少游谒公彭门,和诗有“更约后期游汗漫”,盖谶于此云。

    [明]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七:夫至死之际,而犹能自作挽词,亦伟矣。若渊明之歌词三章,了达此理,不待言也。秦少游虽多哀怨怆楚之情,然其实践,不得不然,故东坡亦谓其能齐生死,了物我耳。《渔隐丛话》以坡言为过,惟渊明可当。殊不思陶在放达之时,秦当逐迫之日,言安能不尔耶。予故尝以吴潜谪循州,临终自挽之词,哀尤过秦,亦可谓达;但视其能措施辞说理否耳,能则过人远矣。使秦、吴当官之日,亦能如陶辞爵隐去,则临终之辞,亦必有可观者。

    [现代]钱锺书《管锥编》:秦观《淮海集》卷五《自作挽词》设想己死于贬所、身后凄凉寂寞之况,情词惨戚,秦瀛撰《淮海年谱》元符三年:“先生在雷州,自作《挽词》,自《序》曰:‘昔鲍照、陶潜皆自作哀词,读余此章,乃知前作之未哀也。’”信然。而集中无此自《序》。

    [现代]徐培均《少游岂尽女郎诗》:挽词确是血泪凝成:“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五十刚过,就自作挽词,实在是借此向黑暗社会发出的控诉与反抗。诗人那“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的怆楚哀怨,“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的愤懑不平,使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容心碎。正如《宋史·文苑传》所评:“先自作挽词,其语哀甚,读者悲伤之。”

    [现代]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元符三年,他五十二岁,自作《挽词》说:“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辞情激愤,是对官场黑暗的沉痛控诉。

    [现代]叶嘉莹《灵谿词说·论秦观词》:他在雷州曾写了一篇《自作挽词》,其中曾有“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及“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之语。可知秦观在迁贬以来,并无家人之伴随,其冤谪飘零之苦,思乡怀旧之悲,一直是非常深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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