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玲珑心-欢情凉薄,寒烟漠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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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嘉和中午回来,先去母亲房里说了一会儿话,就直奔清如房间。一进门,他就看到清如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便蹑手蹑脚地上前,猛地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

    哪里想到,清如尖叫一声,猛地推了他一把。孟嘉和一个不提防,扶着墙才没有滑倒在地。灵秀听到动静,急匆匆地跑来问:“怎么了?”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孟嘉和皱了皱眉头,问灵秀:“上午发生什么事了?”清如忙接过话头,急道:“什么也没发生,是我贪睡做了噩梦,现在还怕着。”

    孟嘉和便让灵秀出去,然后将她轻拥在怀:“傻瓜,梦就是梦,当不得真的。”

    她胡乱地点头,靠上他的肩膀,突然眼前就一片模糊。他更是慌了,忙给她擦眼泪:“快别哭,大年初一这样不吉利。”

    清如这才止了泪水,重新坐下。孟嘉和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弯腰和她一起看着镜子:“你看,我们多有夫妻相。”

    他正在兴头上,她便不好拂了他的意,只懒懒地回答着。忽然房门一声响,灵秀忐忑地走进来,端着一个托盘道:“少奶奶,太太让小厨房做了一碗八宝汤过来。”

    孟嘉和便喜道:“你看妈多疼你。灵秀,你先放桌上吧!”回头却见清如面白如纸,忙问:“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让医生过来看看。”

    “别,我没事。”清如飞快地回答,颤抖着手去端那碗八宝汤,“我喝粥,喝粥。”她双手抖得厉害,一个不当心,那碗便滚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两人都愣住了,看着地上一片狼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地上分明铺着厚厚的地毯,这碗怎么会碎……孟嘉和不想再想这个问题,见清如惊惶不安,便闷闷地道:“没事,让灵秀过来收拾吧。”

    清如恍恍惚惚地道:“嘉和,对不起。”

    他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没有对不起我。准备一下,等下还要到饭厅去用餐。我还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

    随着房门咯的一声响,周围又陷入了静谧无声。清如这才将方才藏着的右手从袖中伸出,两根手指已经被烫得又红又肿,一如她的心,疼到流泪。

    这几天,孟家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所以在饭桌上的交流也少了许多。孟华心中不忿,自然是早早吃完便告退了。初四这天,他刚吃完晚饭回房,一个小丫头就进来道:“二少爷,锦绣小姐让您去她别院里一趟呢。”

    锦绣这几天平静得可怕,孟华吃不准她什么心思,也不敢多言。现在她主动来请自己,他自然是惊喜万分,忙给了小丫头几个铜板,穿戴齐整就去了她的院子。

    一开门,他就看到锦绣穿着一身宽松的织锦洋裙坐在沙发上,正望着水晶灯出神。孟华悄步上前,出其不意地道:“锦绣!”

    锦绣回眸看他,忽而一笑,道:“你来了。”

    孟华喜不自胜地道:“锦绣,等大哥明日签了婚书,我就把咱们的事提一提,一日临双喜,相信父亲会答应的。”锦绣笑而不语,走到酒台前倒了一杯清酒:“你看你也累了,喝杯酒解解乏吧。”

    酒水清澈,里面有水晶灯落下的弧光。孟华拿着那杯酒,忽然暖意从脚尖一点点地蔓延至全身。他痴痴地抬头看着她,道:“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说完他自嘲地一笑,略有懊恼地捏着眉心:“你看,我永远都没有我大哥会说话。锦绣,你喜欢听什么样的甜言蜜语,先告诉我,我天天说给你听。”

    锦绣坐下来,捂住他的唇,眼角有一点泪光:“就刚才那句,就挺好的。”

    “真的?”孟华有些不敢相信。锦绣拿了一只酒杯过来,和他的碰了一碰:“喝吧,天冷,你也该暖暖身子。”

    孟华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抱着锦绣歪倒在沙发上。锦绣问:“我让你查的事情,你办得怎样了?”

    他自信地道:“这点事当然不在话下。”

    锦绣回头看他。孟华就道:“当时他们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我问了从北平来的官员,都问清楚了。我爸当年打造银器认识了你娘亲,没想到爸那么痴情,在她嫁人后还对她亲念念不忘。锦绣,你说,他们未成的缘分,到我们这里结成了佳缘,这是不是一种注定的命运?”

    锦绣幽幽地叹气:“是啊。”

    他轻搂着她柔软的躯体,一种难抑的情感如鲠在喉:“锦绣,还记得你八岁的时候吗,那年你第一次和我说话。我当时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后来给你买了玉簪子,你都不喜欢,说你有好多漂亮的头面。我不信,你就真的将好多金簪子给戴在头上了。结果后来脑袋太重,你跌了一跤,把额头都磕破了,我抱着你跑啊跑……我真怕你就那样没了,幸好没留下什么疤痕……对了,你还记得吗,我后来还被爹骂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不出声了。孟华睡了过去,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锦绣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来,站在沙发前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无比复杂。

    嬷嬷推开门,道:“格格,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要犹豫。”

    锦绣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道:“嬷嬷,我堂堂一个格格,放在二十年前都是要皇上下旨赐婚的。如今一步步地退让,竟然沦落成使尽阴谋诡计才能嫁人。”

    “格格,顾不了那么多了。”嬷嬷有些悲伤,脸上的皱纹沟壑深深,“时代不一样了,早已不是大清的天下。”

    锦绣这才回头看她,漂亮的丹凤眼里是满满的落寞:“连你也会感叹一句时代不同了。”

    “格格莫要伤心,将来做了少奶奶,那还不是照样叱咤风云?”

    锦绣哼笑一声:“嬷嬷,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就非孟少不可么?”

    嬷嬷忍不住心惊肉跳:“格格的意思是……”

    “这个你别管了,你只要准备一些人手和蒙汗药,二少爷一醒过来就立刻给他灌下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喂他一些吃食。记住,务必要拖上几天!”

    “是。”

    锦绣回头看着躺在沙发上熟睡的孟华。她冷冷地道:“阿华,只一则婚讯就让你的全盘计划溃不成军,呵,你还是斗不过他,因为你永远都没有他狠,没有他绝。”

    她转了转酒杯,笑容里有一股浸骨的寒:“而我,要比他更狠,更绝。”

    推开孟太太的房间,医生正在嘱咐着下人喂药,孟万兴则坐在床边轻声安慰着孟太太。听到动静,他回头:“锦绣,是你啊,来看太太吗?”

    锦绣两眼发直,走到孟太太床边,忽然往地上一跪!孟万兴大吃一惊,忙伸手去拉,“锦绣,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她昂起头,泪水就在那一刻决堤而出:“我要老爷夫人给我做主,不然我就长跪不起!”

    孟万兴和孟太太对视一眼,道:“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怀了嘉和的孩子!”

    房间里沉默了三秒钟,孟太太如木雕一般瞪着她,而孟万兴则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医生打破了沉默:“要不,我来给断断脉?”

    孟万兴无力地点头,算是同意。医生便上前,按了按锦绣的脉搏,沉吟了一下道:“的确是喜脉。”

    孟太太两眼一翻昏过去了。医生急得忙去掐人中,孟万兴这次是顾不上她了,定定地看着锦绣:“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多月前,我和嘉和一起去面见了一个客商,他喝酒喝得有些多,我扶他去房间休息,就……”锦绣委屈万分。孟万兴颓然瘫坐在沙发上,道:“作孽啊!”

    “老爷!我愿意做小,只要能嫁给嘉和!”锦绣已经哭成了泪人。孟万兴摆摆手,痛惜地道:“锦绣,别说了,你娘就做了妾,我怎么舍得让你重蹈她的覆辙!要不是我当年……以你娘亲的出身,哪里会是一个妾室。”

    锦绣全然不顾,只哭倒在地上。孟万兴忙伸手将她拉起来,道:“好孩子,别哭了,你都有了他的孩子了,这次我不会让嘉和胡来!”

    清如觉得,时间就好像是一条长河,以前是激流湍急,流到孟公馆这里,却突然变得漫长而百无聊赖起来。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在回家的第二天,孟嘉和就买了船票,将她的家人都送往苏杭一带,也嘱咐她尽量不要外出,就连通讯社的工作都是以结婚为借口而辞了的。所以清如现在也只能窝在房间里给庄琴打电话:“……是,我要结婚了……”

    庄琴在电话那头乐得格格直笑:“你们这一对还真是让人不省心,不过好在就要双宿双飞了。你什么时候办喜酒,一定要告诉我,我好给你包红包去。”

    清如心情压抑,却也只能勉强和庄琴说笑。刚挂上电话,灵秀就走进来道:“清如小姐,老爷让你去太太房里去。”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祥,却避无可避,便穿戴好随灵秀去了。一进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锦绣那张泪眼婆娑的脸,随即是沉默的孟太太和神色凝重的孟万兴。

    经过包子铺的那次交手,她知道锦绣对自己有成见,所以一直没有和她过多接触。清如不去看锦绣,只道:“老爷,太太。”

    孟万兴让她坐下,道:“嘉和出去办货去了,本来这件事应该等他回来的,但是事态紧急,你们明天就要签婚书,所以也只好先和你说了。”

    清如心头发紧,问:“爸,你就直说吧,我听着便是。”孟万兴便道:“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本来你和嘉和的婚事我是不反对的,但是现在锦绣怀了嘉和的孩子,你看……”

    似乎有千万只黄蜂腾地而起,她脑中嗡的一声响,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半晌,她才清醒过来,喃喃地问:“嘉和的……孩子?”

    “是啊,锦绣这孩子口风严实,一直藏着掖着没说,刚才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对我们道出实情。”孟万兴懊恼地将手杖捶向地板,敲得木地板笃笃地响,“木已成舟,这是孟家的骨血,容不得他胡来!说到底,还是他对不住人家,表面上要维持自己一个新派君子,实际上一副始乱终弃的花花肠子!”

    “老爷,你别把嘉和说得这么不堪。他是您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难道还有什么差错不成?”孟太太撇一撇嘴,“再说,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你也得听听嘉和的不是?指不定那孩子是谁的呢。”

    孟万兴气得颤抖着手指着孟太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锦绣嚎哭一声,道:“老爷,我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折辱,我不要活了!”说着就要开窗户往下跳。孟万兴忙让医生将她拉住,狠狠地指着孟太太道:“你呀,就少说两句吧。”

    清如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进了戏院,每个人都勾着油彩的脸谱,在演一场跌宕纷呈的戏码,而主题便是让她走出孟公馆,割舍和这里所有的牵绊。她忍不住就想起了四个字,人生如戏。

    每个人演到最后,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她,茕茕孑立,一无所有。

    锦绣被人劝下来,还在哀哀地哭。孟万兴试探地问:“宁小姐,你看……”

    “我会和他说的!”清如面无表情,“老爷,我先回房了。”

    变的是一个称谓,可是人的关系已经面无全非。清如不想再待在这里,逃也似地走出房间。灵秀规规矩矩地在外面等候,大概是听到了什么,脸色煞白地看着她。

    她已经不想去思考别的下人如何想,只急促地道:“快带我回房。”

    孟太太的房间到客房,中间要经过一条走廊和几十级楼梯。但是这短短的距离,已经让她觉得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从初遇到现在,那些往事历历浮在眼前,又很快被一把心火给焚烧殆尽,最后只留下一点死灰的微末,让她绝望得想要尖叫。

    她倒在床上,拥紧了被褥,眼泪就流了出来。

    外头厚厚的铅云低垂,阴沉沉的,扫去了几分新年的喜气。

    孟太太坐在床上,微微地叹气,道:“我真是命苦,平生最想要儿媳妇和抱孙子。结果老天爷给我送了俩儿媳妇,还附送一个孙子,却都不是我想要的。”

    吴妈问:“太太,你为什么不告诉老爷,锦绣怀的孩子可能是二少爷的?”

    “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啊!难道我要说,是我曾经对锦绣下了药?再说,老爷本来就开始对二少爷改观了,他再娶了锦绣,那简直是……”孟太太忽觉眼前一阵晕眩,忙往后躺下,喘着气道,“吴妈,吴妈你快叫医生过来!不知怎的,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行了!”

    “太太!”吴妈连忙将她扶着躺下,“你这身子,怎么越调理越差了?”

    孟嘉和回到家里的时候,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灵秀早早地站在楼梯口等着,一看到他便道:“少爷,快上客房看看清如小姐吧。”

    “她怎么了?”他忙紧张地问。只不过是出去了一天,难道她病了,还是被人欺负了?灵秀语焉不详,支支吾吾地道:“她一天都没吃饭了。”

    “胡闹,她不吃饭,你们还不劝着点?”孟嘉和着了气,将围巾解下扔给灵秀,便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客房。谁知刚打开门,迎面的一股冷风扑来,他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

    屋里一点暖气也没有蓄下,白色八格木窗大开着,寒风一阵阵地兜着细小的雪花飞进来,那窗下已经是一片白。清如坐在床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立领夹袄,下面是过膝的呢裙。他一下子冲了上来:“你干什么?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些?”

    她面容平静,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孟嘉和感觉不妙,忙将窗子关上,转身喘着气问:“你这又是跟谁怄气呢?谁欺负你了?”

    清如的目光如一汪幽潭,隐藏了所有的情绪。她道:“嘉和,我们完了,放我走吧。”

    他顿时犹如坠入九尺冰窟,周身冷得刺骨。静了一会儿,他掏出烟盒抽了一根烟,才问:“为什么?”

    她哀怨地看着他,然而那目光却仿佛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锦绣怀孕了。”

    他手上一抖,一截烟灰便抖落在地毯上。孟嘉和蹙紧眉头:“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必须得娶了她。”她苦苦地笑了起来,“孟嘉和,我说过,这一生我都不会给任何人做小,所以你放我走吧。”

    他想起她前几日的反常,以及现在这副平静的模样,蓦然暴怒起来:“宁清如,你就这么轻信,以为孩子是我的?你等着,我现在就把孟华找来,让他亲口承认那孩子是他的!”

    孟嘉和冲出门去,将下人叫来:“二少爷哪里去了?”

    下人哆哆嗦嗦地道:“据说临时有任务,二少爷出任务去了,估计几天都不得回来。”

    他一怔,彻底想通了所有的环节。锦绣若想要嫁祸于他,怎容有半点闪失?当下,他便怒得将手中的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着踩灭,重新回了房。

    清如已经披上了一件棉衣,正要开门往外走,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孟嘉和冷笑:“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别开目光,道:“嘉和,我不恨你,是你救了我和我的家人,我永远都感激你。”

    感激。他现在觉得她的每一个用词都是别有用心,好让自己能够逃脱。他一把将她的肩膀抱住,极力压抑住怒气,道:“你信我,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她看着他,眼神清亮如水,然后那眼泪就慢慢地流了下来:“我信你,可是该怎么办呢?嘉和。”

    他突然感到一种无力,那手便慢慢地放了下来。

    孟家的婚事在一夜之间,突然扑朔迷离起来。社会各界开始议论孟家风流大少的情事,说是婚讯公开发布了,那新娘子却还不知道是姓宁还是姓顾。

    有好事者绘声绘色地编出了几个爱情版本,故事情节离奇曲折,却无一例外地将顾锦绣说成是童养媳,孟家老爷在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让她和孟家大少结婚。这样一来,倒显得那位宁小姐是插足破坏了。

    孟万兴骨子里还是守旧思维,自然不肯被人这番议论。虽说锦绣大着肚子结婚确实有些不像话,但是让她嫁给孟嘉和一直是他的夙愿,所以这几日一直催着孟嘉和表态。

    可是孟嘉和只打定了一个主意——拖。孟万兴也不好逼得太紧,毕竟儿子大了,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万一哪天买一张船票携佳人离去,那事情就更糟糕了。

    锦绣暗地里上急,却不好再紧逼,只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留在屋里安心养胎。

    她将孟华拖在自己院子里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天。之前买通了几个丫鬟,让通报说孟华有特殊任务不能回家。如果政治处开始上班,而孟华没有出现,万一电话打到家里,这谎言便不攻自破。

    最后,她也只得让嬷嬷给孟华灌了解药,送他回了房间。孟华从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第一时间便是打听锦绣这段日子做了什么,当晚便醉醺醺地来到了她的别院,指着她道:“锦绣,你果然好手段!”

    月落乌啼,窗外暗影憧憧。他拎着一只酒瓶,站在哪里怒目瞪着她,犹如这夜色里生出的一只罗刹。

    锦绣突然有些想笑。她坐在梳妆镜前,一手抚摸上了微凸的肚子,一手便将绢花簪上了发髻,回道:“我还真忘记夸了,你和太太也是好手段呢!”

    孟华一顿,猛地就想起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得到她的。她本就看不上他,当大哥是天上鹰,自己是地上泥……想到这里,他便绝望下来,颓然瘫在地上:“锦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的,你看在他的份上,别嫁给大哥,我求求你。”

    突然,他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炽焰:“我去跟爸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你以为老爷会信吗?”锦绣左右侧了侧脸,毫不在意地道,“就算信了,他也容不得我了,我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你照样得不到我。”

    孟华心头一凉:“你就这么恨我?”

    “恨,恨你怎么不去死!”锦绣猛然转头看他,目光咄咄逼人,“你明知道我爱你大哥,你还强占了我!你……”

    她说到最后,已经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喉咙里的颤声。孟华笑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锦绣怔住,他犹自说道:“你说你不爱我,那你当初将我困在这个院子里,为什么灌的是蒙汗药不是砒霜?岂不是更省事?一了百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呆坐在那里看着他。孟华愤愤地灌了一口酒,使劲将酒瓶往地上一摔,然后踉跄着夺门而去。嬷嬷听到动静,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格格,你没事吧?”

    锦绣呆了许久,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凉,伸手一摸,竟然一手的眼泪。她一把抱住嬷嬷,痛哭失声:“嬷嬷,你说我为什么没有杀他?”

    嬷嬷不知所措,只连声道:“格格,你别哭,别哭……”

    锦绣再也忍不住,冲上围着铁艺栏杆的露台。只见夜色苍茫中,那个身影在孟公馆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床头只点了一盏台灯,天花板上的磨砂珍珠白吊灯还灭着,显得屋内视线有些昏暗。不过短短的几日,孟太太又憔悴了许多,只剩那两只眼睛还有些神采。

    孟万兴坐在床边,道:“敏佳,本来不应该再劳你费心的,但是你自己的儿子,也只有你自己能劝得动了。他再不娶锦绣,全上海的纺织行都要取笑咱们孟家了。”

    孟太太冷笑:“难不成,还是纺织行业娶亲,不是咱们的儿子娶亲?再说,这事不能全怪嘉和,你以前让他娶锦绣他不肯,难道这个时候就肯了?”

    “可这是他犯的错!他不负责谁负责?”

    孟太太忙道:“哎吆我的老爷,你没看见这几日华儿是什么反应吗?吃不下睡不香的,人都瘦了一大圈!若孩子是嘉和的,还是嘉和趁人之危种下的,那么华儿早就要找嘉和拼命了!可是,他怎么就只知道折磨自个儿呢?”

    孟万兴两鬓上的青筋暴起,低声问:“你的意思是,这孩子是……”

    孟太太伸手将台灯扭亮了一些,道:“你何不去问问华儿?”

    “锦绣肚子还没满三个月,正是需要养着的时候,我怕她动气……”孟万兴有些为难地道。孟太太当即便冷笑道:“既然老爷心疼,那这孩子是谁的就不先追究了,反正横竖是咱们孟家的。不过,你怎么知道锦绣怀的是孙子呢?”

    孟万兴神色一滞:“是孙子还是孙女,都是孟家的血脉。”

    “话是不错,可毕竟亲疏有别,嫡庶不可乱。”孟太太似笑非笑地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老爷可愿意一听。”

    “你说。”

    孟太太凑到孟万兴耳边,道:“如今你一步也不肯让,会伤了嘉和的心,不如你这样……”接着又絮絮地说:“她们有一人生下儿子,就可以当孟家大少奶奶。”

    “可如果都是儿子,怎么办?再说锦绣一定不乐意。”

    “老爷,对于锦绣你自然要换另一种说法,就说反正是她先生孩子,占尽了先机,到时候什么都好说。还有,咱们一下子宽限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也好查一查锦绣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你也有时间解决清如。”

    孟万兴立刻展眉,一副心事顿了的样子:“那就这样办吧。敏佳,这件事还是你和嘉和说说比较好。反正婚期要延期,我还是打电话给报社,给发个新闻。”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老爷。”孟太太笑吟吟地道,伸手摇了摇铃,“吴妈,送送老爷。”

    孟老爷离开之后,孟太太便将自己的计策跟吴妈说了一遍。吴妈眼神一亮,道:“太太真是英明,事情本来到了死胡同,经太太几句话就有了转机。”

    “还有呢?”

    吴妈露出谄媚的笑容:“还有就是,这个计策真是一石二鸟,既让锦绣不好过,也让清如小姐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恃宠而骄。”

    听到清如的名字,孟太太的得意顿时收了一收:“以她的身份做个侍妾尚可,做个少奶奶就高攀了。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老爷也容不下她。”

    从母亲那里回来之后,孟嘉和只觉得脚步轻快,一扫几日来的阴霾。

    春寒料峭,但是阳光已经有了暖意,不再是冬日里阴沉沉的天气了。窗台上的一盘迎春,已经早早地抽出了新绿和花苞,只待春风一度,便要和春花一起绽放。

    就在刚才,母亲将他喊了过去,和蔼可亲地将父亲的决定告诉了他。虽说这个办法不是那么尽善尽美,但好过让他直接迎娶锦绣。而且母亲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要查清楚锦绣腹内孩子的生父。

    现在唯一的芥蒂,就是瞒着清如。

    她那么清高,还受过高等教育,如果知道先育后婚的计划,一定会更加愤怒。

    孟嘉和突然就觉得心情低落下来,扶着门把手的手,怎么都动不了。打开面前的这扇门,就可以见到魂牵梦萦的她,可是要如何向她开口呢?

    一个女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大少爷?”

    他回头,看到灵秀站在身后,手里端着一碗八宝粥。她道:“大少爷,太太让小厨房熬了碗粥给清如小姐。”

    孟嘉和将八宝粥端了过来,道:“我来送吧,你先下去。”扭开门,正看到清如坐在窗前绣一个帕子,任由清亮天光撒了满头满脸。因为是迎着光,所以那张娇俏小脸上五官分明,睫毛如鸦翅一般,根根分明。

    他也不出声,就将粥放到桌上,然后歪着头看她。最后还是她忍不住了,抬头啐道:“怎么不说话?”

    孟嘉和轻笑一声,道:“怕唐突了佳人美景。”说着上前,轻按她的肩膀,在她耳边道,“清如,父亲和母亲不会逼我娶锦绣了,同意我们结婚了,只是要推迟婚期到年底。”

    她“哦”了一声,很是随意地问:“那锦绣的孩子怎么办?”

    他顿时觉得自己大意了,怀疑有下人在她面前嚼了舌根,所以她一眼就看穿了自己拙劣的谎言。可是转念一想,母亲也是刚刚和自己说过此事,他便心中定了一定,道:“她腹中的孩子不是我的。母亲说,这么拖到孩子生下来,她自然按捺不住,就会说出孩子生父了。”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这样。”

    孟嘉和没有想到她的反应是如此平淡,仿佛已经见惯了大红大紫,已经对世间的颜色司空见惯,不由得心中有些急躁,便去握她的手。她的五根手指都是凉凉润润的,他握在手心暖来暖去,道:“绣什么呢,白白冻了手。”

    低头去看那块绣帕,原来是一朵插在瓶中的玫瑰花,红艳红艳的,很是喜庆。孟嘉和便在心里暗笑自己想得太多,道:“闲情绣花,好兴致。”

    她的声线又淡又凉:“绣的不是花,只是一缕香。”

    他嘴角擒着的笑意顿时消失了,记忆中的画面撞入脑中。是了,那一日也是这样好的阳光,是在咖啡馆里,她的眼睛如小鹿般又黑又亮。她说,你喜欢的是玫瑰的艳丽,我却只想着只做这一缕香。

    不肯做花瓶被人猥亵赏玩,只愿做一缕香氛来沁人心脾。

    孟嘉和心里突然有些难受,她要的,他始终给不了。

    他总算明白她为何这么落落寡欢了。做孟家的少奶奶,不过当一朵温室里的玫瑰花,不可抛头露面,要谨言慎行,处处以家族利益为重。若不是因为通缉令带来的顾忌,她兴许已经厌弃这种生活了。

    “清如,你还记得私宅吗?”他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住,“那里有一块空地,你可以在那里种满你喜欢的花。”

    她总算是有了淡淡的笑意:“再种几棵桂树。”

    他顿时欣喜若狂,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只是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那我们明天就搬过去。”

    “明天……也太仓促了。”

    他只笑:“我本来还想挑今天呢。”

    翌日,孟嘉和便命人收拾了东西,果真要搬往私宅居住了。孟太太有些不放心,拨了几个下人要一同过去,担心他在那里住得不习惯。孟嘉和忙劝阻道:“妈,私宅那边什么都有,你就放心吧。”

    孟太太叹气:“也罢,私宅那边人少,但是好在清净,不惹人心烦。”说着便瞄向站在一旁的清如。清如只低头看着地面,并不言语。

    孟嘉和感觉到她的视线,便道:“妈,还是别送了,再送你也要搬到私宅那边了。”一句话逗笑了孟太太,她揪着帕子点着他的头,道:“还不是挂念你?好了,上车吧。”

    上了车,汽车缓缓开出了孟公馆。开车的依然是张翔,之前被打了一顿关在柴房,幸好孟嘉和回来说了情,才总算被放了出来。他一边开车一边道:“清如小姐,你真该早点去私宅那边。私宅后面有个小山包,到了冬天很是美呢。”

    清如便笑:“看你那猴急的样子,难不成今年的冬景就看不成了?”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吉利,忙改口道:“反正……今年的冬天也可以去看。”

    孟嘉和感觉到她的不安,便对张翔道:“瞧你说的,什么小山包,那是运山!早年找高人看过,说那山风水很是不错,所以就得了这个名儿。”

    张翔不好意思地憨笑一声,不说话了。汽车一路到了私宅,早有许多下人在门口等候,见孟嘉和与清如双双下了车,齐齐喊道:“少爷好,少奶奶好!”

    清如有些不自在,孟嘉和忙拉了她的袖子一下:“快答应啊!”

    她只好微笑示意,随他一起进了院子。孟嘉和半是说笑半是埋怨地道:“估计这些下人都要乐死了,新来的少奶奶这么好欺负,以后可以偷懒了。”她白了他一眼,道:“少贫嘴。”便扭过脸不再说话了。

    张翔和几个仆人搬了箱子进来,然后忙着收拾东西。孟嘉和将他喊到一旁,低声道:“这次要长住,所以晚上防守严一些,知道吗?”

    “少爷这是怕二少爷……”张翔将话说了一半,只观察着他的表情。孟嘉和沉默了一下,道:“孟华的情绪现在不稳,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凡事还是小心为好。”

    安排完张翔,孟嘉和回了房间,只见清如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正仔细叠着衣服,忙道:“这些都交给下人做吧,你快停手。”说着便唤仆人进来整理衣物。

    清如叹了一口气,道:“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我成了一个闲人了。”

    孟嘉和便笑得促狭,突然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道:“你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此时,仆人都在收拾衣物尚未抬头,但是清如还是吓了一跳,使劲向孟嘉和使着眼色。他却装糊涂,自顾自地说:“咦?你干嘛老眨眼睛?”

    清如气极了,扭了身不去理睬他,只拿了一柄小银剪刀去侍弄窗台上的一株紫藤。孟嘉和照样粘过去,笑嘻嘻地道:“四月份这紫藤就开了,漂亮得很!到时候你可以照着这个绣帕子了。”

    她不理不睬,用小铲子将盆中的卵石拨开,然后给紫藤松土。孟嘉和觉得逗她也逗得够了,便让下人离开,抱住她道:“好了,咱们第一天住进这里,你也该高高兴兴的。”

    清如咬了咬嘴唇,问道:“爸妈本来想让你娶了锦绣,怎么会突然同意咱们的事?”

    他点了点她的鼻头:“原来你是介意这个,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自然是我将你的好处都罗列出来,她们被说动心了呗。”

    她知道他又诓她,便后退一步,甩手就要离开。没想到身子一歪,她竟然被他从后面抱了起来,急得挣扎道:“别胡闹了,她们都在外面呢,听见声音了怎么办?”

    孟嘉和将她轻放在床上,用软被裹住,道:“你乖乖的,我就不闹你。”

    她红着脸道:“好,你千万别闹了。”他眼神瞬时迷醉起来,慢慢地靠近,呼吸一点点加重。清如预料到他想要做什么,顿时心如鹿撞,抬眼看到他眼中映出自己慌乱的表情,紧紧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十分煞风景的声音:“少爷,药好了。”

    孟嘉和懊恼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道:“送进来吧。”

    进来的是吴妈,见到清如躺在床上,怔了一下笑道:“少奶奶应该起来多走动,再配上这个药才会有效果。”

    清如有些茫然,道:“我没病。”

    看着吴妈一脸过来人的表情,孟嘉和悻悻地道:“你把药放下就出去吧。”然后将清如扶起来,道:“你身子还是有些单薄,吃些补药补补。”

    清如扁一扁嘴巴,道:“我身体好得很,哪里用得着吃药了?再说药也不能乱吃。”

    孟嘉和温和一笑,将药碗稳稳地端来,哄着她道:“这是为你好,乖,把药吃了。”

    黑亮的汤药,散发着一股苦味。清如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问,捧起药碗一饮而尽,之后从托盘里拿出蜜饯送进口中。孟嘉和若有若无地松了口气,然后楼了搂她的肩膀:“走,吃饭去。”

    她应了一声,眼睛却定在那碗底的黑色药末上。

    入夜,室内春光旖旎,温度渐高。

    或许是有了第一次,之后的便会失了防守,无力反抗。清如被孟嘉和抵在墙上,身上还盖着绸缎软被,整个人已经被折磨得飘上云端,无法思考。他很有手段,速度不快不慢,却恰到好处地让她沉沦下去,半分挣扎也不能够。

    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内敛克己,对这种事并不十分上心,偶尔也只是逗弄她一下。可是自从搬来了私宅,他便如同掉进了无底洞,开始对她无限索取起来。

    “嘉和,别……别……”她咬着牙,徒劳地想要将他推开,可是却在温柔陷阱中越陷越深,最后只好任他予取予求。

    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大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可她就是不想让自己睡过去。

    肩膀上一暖,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想什么?”

    清如便闭了眼睛装睡。孟嘉和在旁边嗤笑:“别装了,你今天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搬到私宅了,你还是不开心。”

    清如知道自己躲不过,便睁开眼睛看着他。此时云散月出,素绮般的月光流进窗扇,恰好可以看清他的面容。她顿了一顿,道:“我们这样,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她并不喜欢私宅,当初就对他说过,这里定是养妾室的所在。哪里想到一语成谶,她如今是豢养在这里的金丝雀。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响起,叮嘱她不要做妾,可她一转头就过上了这样不清不白的生活。

    当初是被一纸通缉令所逼,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走,要么留。现在依然有这样的两条路,要走就走得决绝,要留就留得坦然。可因为孟太太,她不知道自己该选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

    真实的原因,她半句也不能吐露。那个人是折辱她的孟太太,却是他的生身母亲,她不想让他面对这样残酷的命题。

    孟嘉和也有些胸闷,仰面躺着,有些伤感地道:“我这样对你,难道还不够么?”

    从小到大,他便使劲浑身解数去取悦所有人,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总是被人误解,结果风流花名传遍上海滩。如今连她也开始不信任起来,整日开始纠结一纸婚书。

    他难以说出真相,怕伤了她自尊,结果两人的关系就处成了这不尴不尬的境地。思及此,孟嘉和兀自坐起来穿好衣服:“清如,我去隔壁房里睡,明天再来看你。”

    她躺在黑暗里,感觉身旁一空,整颗心便往下坠落。果真,他还是厌倦了这样无趣的自己。

    清如几番犹豫,还是决定将他留下,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他已经快步走向门口。“嘉和……”她呜咽着喊。

    孟嘉和并没有听到她的喊声,因为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被擂得哐当直响:“大少爷,不好了!二少爷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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