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玲珑心-落红无数,佳期又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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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华死在一个月夜。

    被发现的时候,他躺在高楼之下,已经气绝身亡,楼顶上还滚着一个空空的酒壶。这段日子,他整日醉酒浇愁,声色犬马,孟万兴也劝过,也骂过,后来见他依然我行我素,就听之任之,不再理睬他了。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报信的人是张翔,他哆哆嗦嗦地道:“大少爷,公馆那边来人说,二少爷没了!我没在做梦吧?”

    孟嘉和抿紧薄唇,硬声道:“快去备车!”

    清如震惊得六神无主,忙挑了一身素白的旗袍穿了,外面罩了一件毛大衣,头发也梳了最简单的发髻。收拾妥当,她才看到孟嘉和仍然呆站在那里,房门开着,冷风呼呼地扑进来,忙唤了一声:“嘉和!”

    他缓缓回头,声音有些异样:“清如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居然还提醒张翔要防着华儿,怎么今天就……”清如疾步上前,抱紧他,道:“嘉和,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他苦笑:“是啊,不是我的错,但我成了最可笑的人。”

    赶回孟公馆的时候,里外灯火通明,树木上已经挂上了白灯笼,上面写着触目惊心的“奠”,整个院子笼罩着一层哀思。遥遥的,梁姨太的嚎哭声隐隐传来:“……儿子你醒醒,你让妈这辈子怎么办啊……”

    孟嘉和一刹那间就心情复杂起来。在过去的二十几年的时光中,孟华不是每日都和他是对立的,小时候他也很崇敬自己。如今人死如灯灭,往事都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难过得有些想哭。

    大厅已经布置成了灵堂,中间停放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上面缀着大朵白花,用金箔带子挽着。旁边是一群披麻戴孝的哭灵人,个个举着袖子擦眼泪,发出呜呜的哀声。

    梁姨太哭得已经瘫在地上,被几个人死死地扶着。而孟万兴颓然坐在旁边,面如死灰,头发也花白了不少。孟嘉和上前,流着泪问:“父亲,探长可有来过?”

    好一阵子,孟万兴才抬起头来,颤巍巍地道:“来过了,说是意外,可是那楼顶明明有铁栏杆围着,华儿醉得不像话,哪里还有力气翻过栏杆坠楼。说到底,也是华儿太大意了,这么晚了,竟然让自己落了单……”说着,他老泪纵横,痛苦地扶住了额头。

    清如忙从下人那里接过一杯热水,递给孟万兴:“爸,请节哀,你喝口水。”

    “你们也都注意点,搬回来住吧。”孟万兴接过水杯,“外面毕竟不安全……”

    孟嘉和心头突突一跳,低声问:“爸,你说实话吧,究竟怎么回事?”

    “华儿的后脑勺……有一处伤痕,大概是被人敲晕了之后丢到楼下的。”说到伤心处,孟万兴哽咽难言,好不容易才将整句话说完整。孟嘉和对清如道:“你先扶老爷下去休息吧。”

    梁姨太已经昏死过去,也被人扶了下去。孟嘉和扫视了灵堂一眼,才发现锦绣在棺材旁呆呆地跪着。他皱了皱眉头,走过去在她身旁跪下,往面前火盆里添了一些纸钱,问:“你怎么来了。”

    锦绣只盯着那棺材,冷冷地开口道:“我怎么就不能来?”

    孟嘉和认认真真地盯着她:“头上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华儿的鬼魂来找你吗?”

    锦绣猛地转头看他,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是我杀的孟华?”

    “难道不是你?孩子是孟华的,你为了让他永远闭嘴,所以下手杀了他!”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掉在地板上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渍。锦绣眼睛通红,盯着他的眼神恨意森森:“不是我!”

    孟嘉和不再看她,眸色黑沉下来,道:“是不是你,待我查清楚再说!”

    锦绣遽然起身,愤愤地往外走,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回到棺材旁边跪下。她望着那黑沉沉的棺材,眼中有盈然的泪光,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倾诉……然后,她倾身伏在那棺材上,深深一吻。

    她像梦游般做完这一切,才重新起身往外走去,只是刚走了几步,就如柳条般无力地瘫倒在地。

    “小姐!”毕竟是孟万兴十分看重的养女,立即有人上前扶起了她。孟嘉和也起身上前察看,只见锦绣面色僵白,痛苦地蹙紧眉头。在她的身下,一滩艳红的血正在慢慢流淌。

    听到锦绣小产的消息,清如正在房里为孟万兴捏肩捶背。吴妈慌里慌张地来报告,孟万兴顿时惊得手杖倒在地上,倒是第一次这样失态。

    “请医生了没有?”

    “医生已经在路上了,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吴妈心事重重地道,“锦绣小姐自从听到二少爷的消息,就不吃不喝地在灵堂里跪着……她身子没出三个月,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

    孟万兴飞快地道:“你快去跟太太说一声。”说完便冲出门外。清如心乱如麻,只觉得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事情,加上厌烦吴妈,便也跟着要出门。不料吴妈伸手拉住她,皮笑肉不笑地道:“恭喜少奶奶,贺喜少奶奶!”

    清如后退一步,戒备地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哪怕我现在还没有正式过门,也能禀了老爷太太去!”

    吴妈冷哼一声,道:“少奶奶现在心里乐开了花,却还在责备我这婆子。也罢,上次的事,我给少奶奶道个歉。”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清如紧紧盯着吴妈,心里忍不住打鼓。吴妈一怔,复而笑道:“莫非少奶奶还不知道老爷太太的决定?不可能啊,少爷怎么没告诉你呢?”

    “什么决定?”

    “你和锦绣小姐两个人,谁诞下的是个小少爷,谁就能当孟家的少奶奶。当然,本来是锦绣小姐占尽先机的,只要她先生了儿子,你就甭想翻身。可问题是,她自己不争气,没保住孩子……”

    吴妈那张嘴一开一合,清如却只听到了头几句话。她想到那碗黑油油的汤药,想到了孟家上下态度的转变,再想到孟嘉和这几天的变化,突然很想仰头大笑。活了十几年,可她和那个趴在报社玻璃上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被人轻视,被人像对待一块抹布一般地对待着。

    生了儿子她就可以当他的妻,可若是生了女儿呢,难道她就要离开,或者委曲求全地做一个姨太太,再看着他娶进三房四房?

    清如指着门口,斩钉截铁地道:“你,给我出去。”

    吴妈停住,有些恼火地碎碎念叨起来:“少奶奶,你少拿乔,我虽然得罪过你,也好歹是太太身边的人……”

    “滚!”她再也掩饰不住对吴妈的厌恶,声音凌厉。吴妈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走开了。清如气得浑身发抖,一股厌恶从心底油然而生,让她忍不住扶住门框呕吐起来。

    等一切忙完,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孟嘉和回了房,意外地发现屋内一灯如豆,在四壁投下憧憧暗影,而清如正伏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

    他心里有些发憷,将吊灯打开,随意地道:“在写什么,还不睡?”

    清如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答:“在写家书。”

    孟嘉和便笑:“是了,过了好几日,他们也该安顿下来了。不过你这信最好让我帮你投递,别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清如便抬头看着他,定定地道:“我自己去给邮差。”孟嘉和感觉有些地方不同了,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好转了话题,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轻轻放在桌子上。

    她停了笔,将那个笔记本打开,撞入视线的是一行小字——五月一日,宁清如欠孟嘉和一世真心。

    “还记得这个本子吗,没想到被华儿拿了去,我在他的遗物中发现的。”孟嘉和解释道。

    清如低眸看着那行字,仿佛要看进心里去:“记得,你当时还说,我说你还得起,你就还得起。”

    一种奇妙而久违的情感涌上心头,他开玩笑地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你当真还得起。”

    她却冷笑道:“还是还得起,只是这偿还之后,我落得一个一败涂地,不明不白的境地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伸手就去搂她,她却起身闪开,眉间眼梢都是冷意:“嘉和,我在你心中的意义,就只有子息?”

    孟嘉和顿时明白了定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忙辩解道:“清如,我没办法的!爸说了,如果我不给锦绣一个交代,就要我将工厂房产都分一半给孟华!幸好母亲从中斡旋,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他不提孟太太还好,现在提了,清如心中怒火更旺:“就算是这样,嘉和,你怎么能骗我?就这样蒙着我,从不给我选择的机会!你从来都没有忘记你是孟家的大少爷,你要维护自己的权益!”

    孟嘉和愣住,半晌才低低地笑了起来:“没想到,我竟然这样里外不是人了。”他松了松领带,提步向外面作去,啪嗒一声,就将房门关上了。

    清如颓然坐在床上,目光扫到那个笔记本,突然泪如雨下。

    因为孟家办丧事,来往吊唁的人很多,所以清如一连几日都没有见到孟嘉和。加上之前被通缉,她只能整日待在房中,不能到处走动。

    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整日里寂寞难以排解,清如便命人从私宅那边将那盆紫藤搬了来。不过短短几日,紫藤盆景已经换了一身新绿,变得生机勃勃。

    她看着那紫藤就发了呆,感觉那天她拿着银剪刀修剪,他抱着她说着温软情话的日子,竟是恍若隔世,一去不复返了。

    办完了孟华的丧事,孟万兴的脸上彻底失去了笑容,因为孟太太的病情一直时好时坏。他将生意完全交给了孟嘉和,然后整日陪伴在太太身旁,仿佛一夜之间看开了许多,什么都不去过问了。

    转眼到了三月,河水淙淙,绿柳成荫,整个大地春意盎然。

    清如每隔一周就写一封家书,刚开始石沉大海,到现在偶尔也能收到建成的亲笔信。信中告诉她,宁父的身体好转了许多,建成打了零工开始挣钱……一点一滴的,都能让她开怀。

    孟太太对她的态度也开始好转,再也没有让吴妈为难她,而是将她喊去,絮絮叨叨地念着要她早日为孟家生一个孙子。十次有八次,她总能见到孟嘉和,但是他从来都是来去匆匆。

    这次见到了,他看她的眼神也是淡淡的,嘴上笑着对孟太太道:“妈,医生说你劳心劳力,病情才这样反复,快别说了,将这药喝了吧。”

    “你们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三月暖阳天,孟太太还裹着厚厚的锦被。也许是长期卧床,她的脸颊带着不健康的灰白之色,轮廓却圆润了一些,多多少少显得慈祥和蔼,“嘉和,孟家现在就你一个顶梁柱了,你要尽快开枝散叶才对。”

    说着,她眼睛便瞅向了清如。清如只低着头为她捶腿,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孟太太就有些不悦:“你们若是不表态,我这老婆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孟嘉和忙劝慰母亲:“好了,妈,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孟太太这才神色转晴,道:“你要记得,孙子就是我的良药!你若是孝顺,就赶紧给我好消息!”

    从孟太太房中出来,清如暗自舒了一口气。每次去侍奉孟太太,话题十有八九在子嗣上打转。可是她现在和孟嘉和冷战,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她房里了,如何能有孩子?

    下了楼梯,她记起小厨房里还炖着孟太太喝的汤药,本来有专人保管,但最近医生换了药方,有一味中药需要炒焦了才能熬制,于是心里便想着还是去核一核。哪里料到,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人,也往小厨房那边去。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甚至多拐了几个弯,他也不依不挠地跟着。抄手游廊旁边种着一排开着白花黄蕊的葱兰,细长的叶子拂在她的脚踝,直直叫人心里难以平静。清如忍无可忍,便回身,对他道:“大少爷何必要一直跟着我?”

    孟嘉和将手插进口袋里,挑了挑眉头:“这条路你能走得,我就走不得?”

    清如侧身站在墙边,道:“那就请大少爷先走。”那张倔强的脸上表情云淡风轻,莫名就让他心中的堡垒轰然倒塌。他无奈地走到她面前,柔声道:“清如,你别这样。”

    她别了脸不说话,连带着耳垂上戴着的晶珠耳环一晃一晃,在日光的映照下发出耀眼的折射光芒。他忍不住将视线往下移动,就看到了镶边立领包裹的如玉脖颈,以及一身淡绿丝绒旗袍勾勒出的姣好身姿。她总是这样爱素,爱雅,如同一株水仙,美则美矣却不够亲和。

    他噗嗤一笑,道:“你这耳坠子真晃眼睛,不好,我要瞎了。”

    一边这样说,一边眼睛就真的闭起来了,他伸手往她摸来。清如一个不防备,就被抱了一个满怀,吓得忙道:“小心别人看见。”

    他嘿嘿笑着,将她的纤腰一搂,跳起了舞步,转几个圈就将她拉到了走廊的死角。他搂着她,低头道:“别人就算看见,也只会说一句少爷和少奶奶好兴致。”

    她咕哝道:“耍赖。”

    “清如,别生气了,好不好?”孟嘉和继续道:“这一个月,我每天在洋行和工厂里来回奔波,足足瘦了两圈,不信你摸摸……”说着便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拉。清如两颊发烧,又没法抽回手来,只好道:“是清减了。”

    他深深地低头看她,道:“清如,别生我的气了。”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投进来,在木质地板上投下一大块光斑。她和他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已经分不出彼此。清如低头看着地面,眼睛被阳光刺痛,便摇头道:“我没生你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

    他立即将她搂住,道:“之前是我对不起你,让你难过了。我现在就向你保证,不要再想孩子的事,因为将来无论怎样,我都会娶你。”

    清如想了一想,问:“那锦绣呢?”

    孟嘉和怔了一怔,道:“她现在整天躲在她那个院子里,对外界不闻不问的,大概是对我死心了。”

    清如不知怎地就有些唏嘘,道:“之前老爷也是很宠爱她的,现在她无法为孟家留下子嗣,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孟嘉和伸手拧了拧她的鼻子,道:“你整天为外人担心什么?对了,我有惊喜要给你……”

    正说着,张翔从楼上下来,正撞见两人相拥的场面,慌得两人忙各自退开一步。张翔也吓了一大跳,转过身连声道:“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少爷,你你你可别扣我薪水!”

    清如噗嗤一笑,为孟嘉和掸了掸衣服上的浮尘,道:“既然他有要事找你,你就别在我这里墨迹了。”说着便扶了扶发鬓,继续向前面走去。

    孟嘉和望着她清秀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淡淡地道:“翔子,走。”

    张翔伸手压了压头上的帽子,跟着他走进房间,才低声道:“少爷,得手了。”

    “情况怎么样?”孟嘉和点上一根香烟,磕了磕烟灰。张翔回答:“徐家的一个工厂仓库里面存放了许多军事物资,我们的人扮成他们接头的人,将那些东西都运走了,估计这会儿徐家老爷子该发现不对劲了。”

    孟嘉和冷笑:“私藏军火可是死罪!他不敢报案的,只能说吃了一个哑巴亏。哦对了,和徐家接头的军火商现在在哪里?”

    “是一个扶桑人,知道自己的货被别人提走,正大发雷霆。他事先给徐家老爷子付了十万的定金,如果没有拿到货,估计会要求徐家双倍赔偿吧。”

    孟嘉和陷入了沉思,那手指间的香烟徐徐燃烧,好大一截的烟灰落入烟灰缸。张翔试探地问:“大少爷,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要注意近期就将这批军火转移给组织。”孟嘉和叹了一口气,“其实让徐家老爷子怎么损失,都我都觉得不够!”

    “少爷的意思是……”

    “徐家很可能是害死孟华的罪魁祸首。”

    张翔怔住:“少爷,这是真的?”孟嘉和捧住头,吐了一口烟圈,道:“你还记得去年冬天,清如失踪的那天吗?”

    张翔点头。

    “就在那一天,徐佳文死了,是孟华下的手。”

    张翔默默无言,孟嘉和也不愿意再多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件事,不要让清如知道,以免吓着她。”

    “少爷,其实我觉得清如小姐未必就像你想象的那么柔弱。”张翔十分笃定地道,“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坚毅不拔的气质!”

    孟嘉和出神地望着窗外,喃喃地道:“坚毅……不拔吗?”

    清如还没走到小厨房,就嗅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房门半掩着,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炉子上熬着一个药吊子,正咕嘟咕嘟地滚着。她放轻了脚步,正要去推门,忽然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揭开盖子,将一包药粉放了进去。

    她呆立在门口,而同时那个往药吊子里放药粉的人也看到了她。两人对视良久,脸都是煞白煞白的。

    清如认出,那个小丫头是太太跟前的人,名字叫小珍,便问:“你刚才往药里放了什么?”

    小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医生说加了这味药,太太的病就好得快。”

    清如忍不住怀疑,伸手道:“你把药方拿来,我看看你加的是哪一味,是不是有必要磨成药粉。”小珍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药方递给她,随手胡乱一指:“就是这一味。”

    清如扫了一眼,就冷笑道:“我看你是撒谎撒到头了,这味药哪里需要磨成粉,你分明就是蓄意谋害!”

    小珍慌了,伸手狠狠地推了她一掌。清如一个趔趄,竟然额头碰在门板上,痛得她眼前有些发昏。这一个耽搁,小珍已经摸到了捣药的石舀,狠狠地向她掷来。

    清如伸手去挡,然而挡得住第一下,却挡不住第二下第三下。小珍如同凶神恶煞一般狠狠地击打着她的额头,清如很快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天上一弯明月挂着枝梢,清风从窗纱中习习而来。春夜还是有些寒凉的,清如打了个冷噤,适才发现自己竟然被绑在床上,口中还塞着布条。

    周围的家具布置,是清一色的古典风格,并不是孟家惯有的新式家具。难道自己被带离孟家了?

    清如这么想着,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断。不管怎么说,小珍这个丫头是没办法将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孟公馆的。

    她蓦然想起了锦绣,心顿时凉透了。如果自己在孟公馆,而这处房间的布置处处考究着清朝遗风,那么一定是她了。小珍一个丫头,能对孟太太有多大仇恨。如果小珍被收买,也定是被锦绣所收买。

    清如挣扎着,可是那绳子绑得十分结实,半分也挣扎不动。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清如在心中默默祈祷能够有人来送饭送水,可是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使劲蹭着肩膀,竟然将口中塞得结结实实的布条给吐了出来。

    外面隐隐传来人声,清如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张口便喊救命。可是也许是一天一夜都滴水不沾,她的嗓子竟然喑哑无比。

    怎么办,嘉和……

    清如用尽全力喊着,也只能发出低哑的声音。终于,门外传来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由近及远。清如只觉后背沁出了密密匝匝的冷汗,又凝聚成一股从脊梁处流了下来,如同小蛇蜿蜒爬过。

    可是开门的人是锦绣,她顿时失望无比。锦绣抱着肩膀,站在床边低头看她,眼神冷冰冰的:“还真差点被嘉和听到……当初真该灌你一剂哑药。”

    “锦绣,你到底想干什么?”

    锦绣笑吟吟的,只是那眼中毫无笑意,只有锐利的杀机:“当然是……杀了你。”

    闪念在清如脑中如游丝般飞过,她失声道:“原来太太的病是你做的手脚?锦绣,你在药里放了什么?你如果真的爱嘉和,就收手吧!”

    “谁告诉你我爱嘉和?”锦绣咆哮着吼了出来,“我早就不爱他了!不爱了!那个傻子,居然上次在灵堂的时候,还以为我仍然想嫁给他,以为是我出手伤害了孟华!”

    她气不过,上前劈手就给了清如两个巴掌,直打得清如眼冒金星,阵阵耳鸣。

    清如头脑一懵,很快就镇定下来。既然生死无从选择,还不如赌一把,当下她便道:“锦绣,你放了我,这些事情我保证不会乱说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呢?”锦绣丝毫不为所动,“你知道了那些秘密,肯定不能活!再说,也有别人想要你的命。”

    “谁?”

    “等你临死的时候再告诉你吧,你放心,我会让你做一个明白鬼。”

    清如感觉嘴角热辣辣地一痛,腥甜的味道便轻声说:“你说你不爱嘉和了,我信。”

    锦绣一怔,遽然起身:“你信!你凭什么信?”

    “你爱上了孟华,是吗?”

    锦绣整个人都僵立在那里,眼神呆滞。清如又道:“你还不明白吗?头上三尺有神明,世间都有因果报应,如果不是你的执念,孟华怎么会郁郁寡欢,怎么会被别人寻了空子,怎么会不明不白地死去?”

    “别说了!宁清如,我要让你生不如死!你看着吧,我会慢慢地折磨你,先饿上你几天,然后再把你卖到窑子里去,是那种最低贱的民窑,一天接几十个客人,你跑都跑不出来……”

    清如打断了她的话:“锦绣,你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如果我们联手,说不定可以如你所愿。”

    锦绣如同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你说什么,我们联手?宁清如,你莫非是脑子烧坏了?现在你是阶下囚,我是主宰你命运的人!嬷嬷,进来吧。”

    嬷嬷从外面进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清如。锦绣道:“孟嘉和走了吗?”

    “来问了一圈,找不到人,他就走了。”嬷嬷回答。锦绣得意洋洋地看清如:“你看,好戏这么快就上演了呢!我就要让孟嘉和尝一尝分别之苦的滋味!嬷嬷,将她带到地窖里吧,小心别让人看见。”

    嬷嬷有些犹豫:“格格,现在吗?”

    “就是现在!孟嘉和能找来第一次,就能找来第二次!我们要尽快将她藏起来,省得夜长梦多!”锦绣道,“给她松绑!”

    嬷嬷向身后做了一个手势,小珍走了进来,不敢看清如。这磨磨蹭蹭的样子彻底惹恼了锦绣:“还不快去!”

    “是,锦绣小姐。”小珍手忙脚乱地将绑着清如的绳索解开。清如只觉身上一松,手脚还是麻木的,不由得呻吟了一声。锦绣又道:“趁这会儿,把她的双手都绑上吧。”

    小珍又去绑她的手,清如顺从地翻过身,却右脚向后一勾,一下子将小珍踢翻在地。嬷嬷惊呼一声,上前就要来抓她。清如使出浑身力气,将她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后夺门而出。

    她很虚弱,可是眼下是唯一的机会,不能不抓住。慌不择路中,她却想起了他的一句戏言,你这耳坠子真晃眼睛,不好,我要瞎了。

    当下心念一动,她摸了摸耳朵,那两枚晶珠耳坠还在。她半分犹豫也没有,便将耳坠卸下,然后随手勾在了窗帘后。然后她趴在窗户上往下看,正看见孟嘉和站在不远处,正和几个人商量着什么。

    清如心中一喜,张口便要喊,然而那两个字还未出口,后面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狠狠地往后一拖,接着将她的嘴巴紧紧捂住。

    锦绣压着她,气喘吁吁地向身后喊:“你们快来帮忙!”

    清如离奇失踪,孟嘉和寝食不安,派了大量的人手去找,却一无所得。

    张翔小心翼翼地道:“少爷,你不要光顾着找孟公馆,也许少奶奶出去了也未可知。”

    孟嘉和顿时来了脾气:“可是门房说没看到她出去!再说外面我也派了人手,大白天的,她能走到哪里去?”

    “要不要查查徐家?”

    孟嘉和脸色一白,不说话了。自从徐佳文出事之后,孟徐两家便暗中接下了梁子。如果真的是徐家做的,那……他不敢去想那后果。

    春风拂来,白色纱帘飘荡起来,如同少女的一场曼舞。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外面春色,突然道:“不会是徐家。徐老爷子我接触过,虽然为人自私贪婪,但好在赏罚分明,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他和孟华有直接恩怨,但是和清如却没什么来往,没有道理对她下手。”

    张翔急了:“那该是谁呢?”

    孟嘉和深深吸了一口烟,皱眉道:“不知道,我总有一种感觉,清如并没有离开太远。”

    正说着,房门突然有细微的一声响,孟太太走了进来。孟嘉和忙站起来,道:“妈。”

    孟太太今日穿了一身墨绿绒缎旗袍,外面用毛披肩裹了,戴了一串粒粒硕大的珍珠项链,显得气色很好。她盯了他一眼,道:“汤家二小姐来了,你可要去看看?”

    孟嘉和神色黯然:“妈,我没心情。”

    孟太太微微叹气:“我懂,清如那孩子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的呢?可是嘉和,汤家和南京政府那边有些关系,说不定能帮上咱们一些。你看……”

    孟嘉和提步便向外走:“只要能帮忙找清如就行。”他急匆匆地下了楼,还未到客厅,就听到汤琳清脆的嗓音:“清如姐姐怎么会失踪呢?”

    他下了楼,看到汤琳一身骑马装打扮,上面是紧身小西装,里面是一件白色蕾丝衬衫,下面穿着剪裁极好的裤子。一看到他,汤琳便扑了过来:“孟少,伯父说的是真的吗?清如姐姐真的失踪了吗?哪里都找遍了?我不信我不信!”

    孟嘉和沉郁地点了点头,略带伤感地道:“是我无能。”他转头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便道:“父亲,恕我无礼,恐怕今天不能陪汤小姐游园了。”

    孟万兴正要答话,汤琳已经插嘴道:“还游什么园子?孟少,我喝了这一杯咖啡就走,回去我要问问我爹地,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忙找清如姐姐。”

    她娇憨可人,天真直爽,让孟嘉和心中阴云散了几分:“多谢了。”

    孟万兴拿着烟斗起身,将孟嘉和叫到一旁,低声道:“汤家允许汤琳一个人来咱们家探访,这其中可大有深意哪。”

    孟嘉和心中莫名就生出一丝厌恶:“不明白。”

    “那是汤小姐对你爱慕有加,你心里先有个思想准备吧。”孟万兴抽了一口烟,“清如也忒奇怪了些,好端端的,怎么会大白天失踪了呢?嘉和,听说你们最近关系不太好?”

    “父亲多虑了,清如没有理由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

    “那也未必,女人心海底针,你能看清她多少?像汤琳这样的女孩子,已经很少了。”孟万兴赞赏地向汤琳那边望了一眼,“你去陪陪她吧。”

    孟嘉和走过去,汤琳正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孟太太掩口而笑:“嘉和,汤琳这个女孩子我真喜欢,来。”说着,她便要将手腕上的一只和田玉镯子退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汤琳一抬手腕,那只瑞士手表便露了出来。孟太太顿时停了动作,诧异地道:“琳琳,你……原来你喜欢戴手表啊?可是这手表怎么那样眼熟呢?”

    孟嘉和慌了,忙挡在孟太太面前,道:“妈,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人家不喜欢镯子,你非要送人家镯子,到头来弄得人家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戴吧,心里不喜欢,不戴吧,你又不喜欢。”

    孟太太噗嗤一笑,直点他的额头:“听听,你们两人真是两张猴嘴。好好,那我就先留心着,等下次看到琳琳喜欢的礼物我就留下来。怕只怕,我这个老婆子送的,到底还不如嘉和送的。”

    汤琳举起手腕,快人快语地道:“其实这只手表就是孟少送的呢!”

    孟太太颇有深意地“哦”了一声,眼神暧昧地看向两人。孟嘉和捏了捏眉心,起身便往外走。汤琳急了:“孟少,你去哪里?”

    孟嘉和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汤琳跟了几步追不上,便大喊一声:“嘉和!”

    他顿步,回头看她。汤琳气呼呼地冲到他面前:“你干嘛生气?”

    “没什么,我陪汤小姐逛逛园子吧,不过时间不能太久,我还要找清如。”他简单利索的说着。汤琳上前,咬着下唇道:“嘉和,叫我琳琳。”

    少女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黑山白水,爱憎分明。他沉默地看着她,想,如果自己没有遇到清如,也会对这样美貌少女的热情有所回应吧。可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先于她而遇到了清如,世间许多事情偏偏就是这么鬼使神差。

    孟嘉和静了一静,才缓缓地道:“琳琳,你配得上更好的男子,而我已经没有心。”

    一句话就让汤琳眼中的水汽凝结成滴,化作一颗清泪落下。她笑着抹去眼泪,道:“没关系的,不当面听你说,我就是不死心。你放心吧,嘉和哥哥,我一定会帮你找清如姐姐的。”

    孟嘉和不知道说什么,只道:“谢谢,我送你出去。”走到廊檐下,园子里正栓着一匹枣红马,正低头咀嚼脚下的葱兰。汤琳惊叫一声就冲了过去,一巴掌拍在马脖子上:“你怎么可以偷吃!”

    “没关系,回头让花匠再补上就是了。”孟嘉和连忙上前,“你别惊着这马,省得它发脾气。”

    汤琳笑了笑,将枣红马的缰绳牵在手里,拉着它往外走:“你在质疑我的驯马技术吗?”

    孟嘉和皱了皱眉头:“不是质疑,它就是情绪很暴躁。”汤琳奇怪地看了一眼枣红马:“奇怪,它平时很温顺的,今天是怎么了。”

    她眯着眼睛抬起头,却被某处的一道闪光刺痛了眼睛,哎呀了一声,道:“嘉和哥,你这边光线太强烈了吧。”

    孟嘉和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着一栋小白楼,那二楼的窗户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太阳的映照下发着刺眼的白光。

    “我懂了,枣红马也讨厌那光线,所以才这么焦躁。不要紧,我们马上就出去啦。”汤琳轻声安慰着枣红马,突然感觉眼角一闪,孟嘉和疯了一般向那栋小白楼冲了过去。

    她愣了两秒钟,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跟着向那栋小白楼奔去。门口有几个人把守着,见了孟嘉和忙阻拦道:“大少爷,锦绣小姐身体虚弱,需要静养,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孟嘉和一个拳头招呼过去,然后冲向二楼。他跑到那个有闪光的窗帘旁边,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两枚晶珠耳坠。

    彼时,这两枚晶珠耳坠就亮闪闪地垂在她的耳旁,让他目眩神迷,总感觉像是荷叶上的两枚露珠,像是花朵初绽中的黄蕊,就恰恰在那最点睛的地方,散发着一种极致的美感。

    孟嘉和拿着那两枚晶珠耳坠,眼睛通红地瞪着匆匆赶来的嬷嬷等人:“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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