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玲珑心-鱼游釜底,燕处焚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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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如被人从地窖里抬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虚脱了。四天不进水米,她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只剩游丝般的气息。

    孟嘉和恨得几乎要当场击毙嬷嬷,被几个下人死死抱住。汤琳吓得呆了,半天才记起吩咐从汤家带来的仆人:“还不快去请个英国医生过来。”

    她上前攥了清如的手腕一下,然后安慰他道:“清如姐姐也就是饿的,倒没有什么外伤,所以让那个英国医生来看看是最好不过的了,看看有没有后遗症,再补充一下营养。嘉和哥,现在当务之急是治病,这些下人等到以后再处置。”

    孟嘉和这才冷静下来,咬牙切齿地对嬷嬷道:“有汤小姐为你开脱,我就暂时饶了你。”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将清如抬进房间里。汤琳急得在屋子里来回打转,忽然听到英国医生被请来的消息,高兴得欢呼一声:“来了!医生来了!”

    一名高大的英国人走进房间,孟嘉和忙请他到清如的旁边。医生翻了翻清如的眼皮,又拿出仪器听了听她的心跳,便对汤琳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张翔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便问孟嘉和:“少爷,他说什么呢?”

    孟嘉和一只手被握得吱嘎作响,道:“医生说给她打一针,还要再观察,不排除有内脏衰竭的突发症。”说完他对那个英国医生用英语说:“请你用最好的药物救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英国医生道:“我尽力而为。”

    孟嘉和看向躺在床上的清如,心上一抽一抽地疼。如果不是那两枚耳坠,他是不是永远也不知道她被囚禁在阴冷黑暗的地下。

    “找到锦绣了吗?”他从牙缝中蹦出一句话。张翔吓了一跳,道:“我正是来向少爷报告的,没……没找到。”

    “还不快去找?”孟嘉和的目光足以杀人,吓得张翔忙不迭地溜出房间。

    清如被发现的消息传到孟万兴耳朵里,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商人只是动了一下眼皮,哼了一声:“算她命大。”

    管家唯唯诺诺地道:“都怪锦绣小姐拖延了,手起刀落,利索一点,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孩子大了,总有她自己的算计。”孟万兴十分不悦地起身,“扶我去休息吧,就让嘉和他们在前院里忙活吧。”

    锦绣站在走廊的窗前,看着楼下进进出出的下人,眼角有些冷意。

    她总是棋差一着,功亏一篑,导致全盘皆输。方才孟嘉和暴怒的样子也被她尽收眼底,但是她却毫不担忧,毕竟……

    “这笔账,总有人要结。”她冷冷一笑,款款地走到孟太太的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内无人应答,只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飘了出来。

    锦绣将房门打开,看到孟太太正端着红酒杯坐在沙发上,旁边的黑胶唱机正放着一张唱片,那是上海滩最时兴的乐曲。她笑道:“太太真是好兴致。”

    孟太太见是她,有些意外地道:“是你?你现在居然有心情来见我?”

    “我一直都有心情来见太太。”

    “呵,你完了,这次老爷和嘉和不把你赶出去才怪。”孟太太抿了一口红酒,优雅地晃了晃酒杯,“刚才我听说那丫头是从你院子的地窖里发现的,心里痛快得不得了!从今天起,你甭想在孟公馆里呆上一天了!”

    锦绣撩了撩耳旁的碎发,道:“太太,此言差矣。香丝我敢杀,那是因为她不过是个丫鬟。但是清如我可不敢,那可是少爷的心头肉呢!要不是有人指使我,我才不会去碰她呢。”

    “什么,香丝是你杀的?”孟太太遽然起立,怒容满面,“你竟然这样狠毒!”说完又记起了什么,“你说有人指使你,是想推卸责任吧?”

    “是老爷让我去杀了清如,”锦绣妩媚一笑,“不然我生着十个胆子,也不够呀!”

    孟太太浑身一凛,不甘心地道:“算你走运!”

    锦绣将发鬓上的银簪拔下来,递给了孟太太:“不是我运气好,而是我跟老爷本来就有一段缘分。太太,你认得这银簪子吗?”

    孟太太嫌恶地向后挪了挪,端详了那银簪一阵,道:“是老爷的手艺,不过没见过他做这种样式。”

    “您当然没见过,因为老爷在二十年前,将这枚银簪子送给了我娘!太太,你知道老爷为什么不顾你的反对,也要苦心积虑地要将我嫁给嘉和吗?”

    叮当一声,那枚银簪掉落在地上。孟太太将手中的红酒杯放下,难以置信地指着锦绣:“你娘是……”她忽然觉得胸口一阵胀痛,忍不住用手抚住。

    “我娘本来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和老爷互生爱慕,结果败了名声,无奈做了王爷的侧福晋!清朝覆灭的时候,王爷府被捣毁了,我无家可归,所以老爷才将我认作养女!并不是仅仅是因为我从王府中带出的钱财,而是老爷为了慰藉自己对恋人的相思……太太,你听明白了吗?”

    孟太太额头上冷汗森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可怜,如果不是我将真相说出,你大概还以为自己是老爷的心中珍宝吧?”锦绣轻蔑地道,“老爷极力想要我嫁给嘉和,是因为自己完不成的夙愿,就想着要儿女们来完成!太太,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嫁给孟华,可怎么会想到,孟华其实也是老爷的候选呢?”

    说到孟华,锦绣话语里有些苦涩。孟太太十分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句话:“你……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锦绣从旗袍衣襟中抽出一块丝帕,温柔地为孟太太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因为错过了今天,可就没有机会再单独靠近你了……太太,你别想着喊人了,他们都在下面照顾清如呢!我今天呢,其实就是来试试这一个多月的药效如何,是不是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心脏衰竭而死呢?”

    孟太太脸上出现恐惧:“你……你……”

    “不错,你一直卧床不起是因为我在你的药里加了点东西,我奉劝你还是赶紧平复情绪吧,不然你的心脏可受不了呢!”锦绣似笑非笑地道,“哦对了,清如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好呢,太太,你要不要听听?”

    孟太太整个人蜷缩起来,满脸的痛苦之色,已经不再呼吸。锦绣仍然笑看着她,慢慢地道:“清如说,头上三尺有神明,世间皆有因果报应。老爷想要我杀了清如,处处容忍我,结果没想到我反过来杀了他的枕边人。呵,太太,你说可不可笑,这是不是因果报应?”

    说着,她将红酒杯打翻,然后施施然地离去,将房门咯的一声关住。

    孟家接连传有两个人过世,一时间震撼了整个上海滩。先是二少爷孟华坠楼身亡,接下来是孟家太太心脏病突发去世,让人不禁唏嘘世事难料。

    孟万兴苍老了许多,以前的意气风发和沉稳执着全然不见,只有日渐伛偻的后背和两鬓斑白的头发。他常常望着灰白的天空,一望就是一整天,生意便全部交给了孟嘉和打理。

    清如醒了过来,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乍听到孟太太去世的消息还是有些心惊胆战。她要求孟嘉和将孟太太用过的药渣都收集起来,但是下人很快就回来禀告说,那些药渣都被处理掉了,半分也不剩。

    “清如,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孟嘉和握住她的手,长眉紧紧地蹙在一起,“你为什么要察看太太的药渣?”

    清如深呼吸一口气,问:“小珍呢?”孟嘉和有些意外,向站在身后的下人道:“去把小珍叫来。”

    “嘉和,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清如将那天在小厨房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孟嘉和怒得一拳砸在床框上:“我就说母亲怎么好好的会得心脏病,原来竟然出了内贼!”

    他眸色阴沉,肩头微微颤抖,斩钉截铁地吩咐张翔:“你带几个人,去把锦绣的院子看着!明天我就将她们扭送到警察局里去!”

    “嘉和,家丑不可外扬,要不把她们赶出去算了吧。”清如想起锦绣的身份,心里有些发虚。她是清朝皇族后裔,这个身份如果暴露了的话……

    “她留在这个家里的话,会继续作恶的!清如,她可差点害了你的命。”孟嘉和的眼神中有些戾气,“我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清如苦笑一声,思绪有些飘飞。她还不知道如何告诉孟嘉和,指使锦绣杀掉她的人,正是孟万兴。

    “还是等几天吧,毕竟她也是孟家的养女。”清如轻声劝说。

    孟嘉和往沙发上一坐,将一大杯白兰地咕嘟嘟地灌下,情绪才平复了一点,道:“你倒是提醒我了,她是孟家的养女,怎么说也要动了家法后才能报官!”

    和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厅形成鲜明对比,小院子里没有点灯,乌漆麻黑的一片,只有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藏了魑魅。

    锦绣坐在窗前喝着一杯红酒,漠然望着茫茫夜色。嬷嬷颤巍巍地走进来,道:“格格,怎么不开灯?”

    她回头,凄然一笑:“很快就要和这里永别了,越看这些就越伤心。看还不如不看,点什么灯呢?”

    嬷嬷长叹一声,道:“要不我们再去求求老爷……”

    “没用了,要不是顾着老爷的身体,孟嘉和早就将我对太太做的事告诉他了。他迟早都会知道的,这会子被赶出去,还能赚得他一两滴眼泪。”锦绣一仰头,将口中的红酒悉数喝下。因为喝得太猛,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嬷嬷连忙上前拍她的后背,道:“格格,你可不能在这个关头放弃啊!他们把院子都包围起来了,大少爷要对你动了家法再送警察厅!我一把老骨头,没了就没了,可你毕竟是皇家血脉……”

    “这个时候还提什么皇家血脉,”锦绣眼中噙满泪水,“一步步地落到了这步田地,连个小门小户的女子都不如!”

    “格格!”

    “行了!”锦绣从窗边离开,径直走到书桌前将台灯扭开,“这是我前几天得的电报,东北那边来了消息,很快就要建立满洲国,年号大同。”

    嬷嬷瞬间来了精神:“这么说,我们皇族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锦绣扯了扯嘴角,并不回答。

    嬷嬷喜色顿时消退了不少,忧心忡忡起来:“可这边的事情怎么解决呢?大少爷现在半分情面也不留。”

    “害死了他母亲,他自然会对我下狠手。当然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锦绣在书桌后面坐下,灯光在她脸上投下片片暗影,“你还记得我们联系的那个扶桑的军火商武田吗?”

    嬷嬷回忆了一下,道:“他?不行吧,这里是法租界,要扶桑人来救我们,恐怕有些勉为其难。”

    “不难,徐家没有如约提供给他军火,他自然会极力巴结我。”锦绣冷冷地道,“我们这次要打孟嘉和一个措手不及。”

    “格格,买通他们的事情就交给我办吧,我会偷偷溜出去给武田通风报信。至于那批军火,就给了武田运走。等我们到了奉天,我们就是皇亲国戚,格格也不用受这份罪了。”

    锦绣一笑:“还有呢?”

    “还有什么漏下了?”嬷嬷有些困惑。锦绣便道:“还有就是要惩罚孟嘉和,他娶了别人,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脸颊上一阵阵的酥痒,犹如孩童的手指柔柔地抓着。清如悠悠转醒,这才发现窗子半开着,床上纱帘一波一波地吹拂到脸颊上。她看了看闹钟,才六点一刻,而身边空空,孟嘉和不见人影。

    清如有些慌了,喊了两声“嘉和”,也无人应声。她一骨碌爬起来,挑了件水蓝色卡其纱的旗袍穿了,琵琶扣才扣上两颗,就听到背后门响,孟嘉和的声音传来:“你醒了?”

    她回头,看到他竟然穿戴整齐,头发略微有些湿漉漉的,很显然是赶早就出去,结果沾了露水,便问:“你去哪了?”

    他抿唇一笑:“宁夫人大驾光临,我岂能不去码头接?”

    宁夫人?

    清如有些茫然,孟嘉和冲她温然道:“傻丫头,才和宁夫人分开多久,就忘了她了?”

    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顿时激动起来,颤声问:“难道是……”孟嘉和只是微笑,却拿了一件披风要她穿上:“早晨还凉得很,别冻着。”她急急地拿过来,往肩膀上一披就疾步下楼。

    果然,到了客厅,母亲就坐在沙发上,背影还是那么清瘦。尽管母亲待她有些刻薄,但是母女连心,尤其是劫后重生之后,这种对亲情的期盼更加强烈。清如当下便有些哽咽,含着哭腔喊了一声:“妈……”

    宁母抬头,看到清如的样子,也立即红了眼圈:“你这孩子,怎么瘦成了这幅样子了?”

    “妈,我没事。”清如破涕为笑,扑进母亲怀里,“对了,你怎么会来?我爸和建成还好吗?”

    “好,都好。”宁母看了看左右,见没有其他人才继续说,“当时孟少说了你的事情,我们全家吓得魂飞魄散。还好孟少仗义,给我们船票,还给了我们安家落户的钱财。你别哭了,你爸的身体好了很多,建成也出息了,现在是家里的钱袋呢。哦,对了,还是孟少写信让我来的,说让我陪陪你。你看你,总是让人不省心。”宁母开始数落起女儿来。

    清如惊诧地回望着他。孟嘉和便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给你惊喜的。”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天还是阳春三月暖阳天,他搂着她划了几个舞步,说是要给她惊喜。她当时还以为那不过是一句戏言。

    清如莞尔一笑:“没想到这就是你的惊喜。”

    宁母大概在路上听说了孟家的事情,有些唏嘘道:“本来这趟来,我还给亲家母带了些薄礼。哪里想到……”说着就用帕子蘸泪。清如忙低声劝道:“妈,快别说了,嘉和都够伤心的了,你又何必提这一茬的事情。”

    宁母这才道:“是了,我这个婆子糊涂了。嘉和,我就不惹你伤心了,你这里都有什么缺的,我能帮就帮。”

    孟嘉和将一杯热茶往她面前推了推,道:“伯母,有两件事我想和你说。第一件,我想和清如签婚书。”

    清如和母亲都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说,都木呆呆地愣在那里。孟嘉和继续道:“孟家的情况,伯母你也是知道的,我母亲和我弟弟都……总之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大办酒席,所以婚宴只能推后了。至于签婚书,我很想让双方家人都到场,但是考虑到伯父的身体,也只能让伯母你参加了,希望伯母不要怪罪。”

    宁母激动得热泪盈眶,道:“孟少,你能娶我家清如,那是她的福气。”

    孟嘉和又说:“第二件事,就是之前害清如的下人抓到了,我想把他们赶出去,留孟公馆一个清静。”他向张翔使了一个眼色。

    张翔走出去,将锦绣和嬷嬷带了进来,使劲往地上一掼。锦绣一个站立不稳,狼狈地跌倒在地,发鬓都乱了,几缕青丝从颈边落下。

    嬷嬷倒是坦然,噗通往地上一跪,大声道:“大少爷,你要杀要剐都随你,只是你别伤害锦绣小姐。”

    孟嘉和冷笑:“你们害死了我母亲,还差点害了清如,现在倒给我讲起条件来了?”

    嬷嬷辩解道:“大少爷,你有所不知,太太佛口蛇心,也曾经害过锦绣小姐!当然,我们运气不好,二少爷死了,现在死无对证也没办法。还有,不是锦绣小姐要害清如,而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如果锦绣小姐真的动了杀机,还能留她几日的命吗?”

    “嬷嬷,别说了!”锦绣在旁边呵斥,“反正大少爷现在就认定是我们黑心了,何必多言!”

    孟嘉和皱起眉头:“照你们这么说,是不服了?锦绣,你还说你不想害清如,要不是我及时发现她在地窖里,可不就被你饿死了吗?”

    锦绣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孟嘉和便回头对宁母道:“伯母,既然你在这里,就替我做个决断,家法之后是赶她们走,还是直接送警察局。”

    宁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往清如身后躲着,含含糊糊地道:“这种事……孟少来决定就好……”

    清如有些奇怪,低声问:“妈,你怎么了?”宁母眼神闪烁,道:“我、我有些晕船,想去休息。”

    母亲的表现实在很异样,全然没有方才兴高采烈的半分痕迹。清如感到很奇怪,却也不好多问,便对孟嘉和道:“嘉和,我先扶妈去楼上休息,等会儿再下来。”

    起身的时候,清如感到两道灼灼目光向自己投来,忍不住看了回去。只见嬷嬷跪在地上,那表情又是震惊又是愤怒,当下便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你做下的事情,你就认了吧!”

    嬷嬷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并不言语。清如这才发现母亲畏畏缩缩地站在自己身旁,忙带她快步走上楼。到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清如低声问她:“妈,你在害怕什么?”

    宁母怔了一怔,眼瞳有些涣散,半晌才回神道:“没什么,就是累了。”

    清如将她扶到床边,递给她一杯热茶:“那你先在这个房间里休息吧,我让灵秀在外面守着,你有事就喊她。”宁母这才点头,催促她道:“你快下去吧,别耗着了。”

    她这才下了楼,看到孟万兴来到大厅,一根乌黑油亮的鞭子被一个仆人捧着。锦绣毫不畏惧地跪在地上,道:“老爷,你动手吧!”

    孟万兴听说孟太太的死因和锦绣有关,一张脸早已气得铁青。他手指颤抖地指着她:“锦绣,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摸摸良心,你说!你说!”

    两行清泪从锦绣的眼中流出,她哽咽地道:“老爷对我是极好的,但是太太处处为难我!”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敏佳!”孟万兴怒得一掌拍在桌子上,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孟嘉和上前拍他的后背:“爸,你消消气,消消气。”

    孟万兴气得连连喘气,拿起手中茶碗喝了一口,突然两眼一翻,晕倒在椅子上。孟嘉和惊得喊了一声“爸”,然后向身旁的下人们喊:“快去叫医生!”

    清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手脚发麻,愤愤地瞪了锦绣一眼:“老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说话时,家庭医生已经快步来到大厅,指挥仆人们将孟万兴扶到旁边的房间。

    锦绣见到孟万兴晕倒,也有些动容,只是流着眼泪,那嘴唇颤了几颤,还是一句话没有说。而嬷嬷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电,盯着她道:“清如小姐,敢问一句,你籍贯哪里?”

    孟嘉和呵斥道:“住口!凭你也敢盘问清如?”

    嬷嬷冷笑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伺候过的人说出来可要吓你们好大一跳!大少爷,我就剩这一句话了,你何不听一听再处置我?”

    孟嘉和不耐烦地道:“那你说。”

    “事关重大,还是让这些人都下去得好。”嬷嬷看了左右一眼。孟嘉和心头一抖,抬头看向清如。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也觉察出,嬷嬷要说的话和清如有些关系。

    清如点了点头,孟嘉和便对旁边的仆人道:“你们都下去,张翔你守在外面看着。”

    张翔举起一个拳头,道:“大少爷,这两个娘们儿若是对你不利,你尽管叫我!我保准一拳一个解决了她们!”说着做了一个威胁的姿势。

    大厅里转眼间就只剩了四人。孟嘉和警惕地盯着嬷嬷和锦绣,道:“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不过如果想往谁身上泼脏水,或者话说得不是那么实在,就别怪我不客气!”

    嬷嬷冷笑道:“大少爷,我只想问清如小姐几句话。”

    孟嘉和看了清如一眼,清如定了定心神:“你问。”

    嬷嬷追问道:“你籍贯哪里,我听你有北方口音?”

    清如皱了皱眉头,道:“我就出生在上海滩,不明白你说的什么北方口音,我们家也没有北方的亲戚。”她从记事起就生活在上海滩,自己不是父亲亲生,对幼时也没有太多记忆。

    “那你家也没有上海滩的亲戚喽?或者我应该问,你母亲那边的亲戚,你没见过?”嬷嬷反问。清如一怔,倒是记起了家里的情况。每逢过年的时候,来往的都是父亲那边的亲戚,至于母亲那边的亲戚,她还真的没有听说过一个。

    看到清如语塞,嬷嬷得意地笑了:“这就对上了,我听方才那位宁夫人,也是北方口音呢!正是因为宁夫人从北平逃到上海,所以在这边才会一个亲戚都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孟嘉和听得窝火,锦绣也是一脸茫然。嬷嬷便道:“大少爷莫急,实不相瞒,我方才见到了一位故人。”

    故人……

    清如顿时惊得几乎要失声尖叫。嬷嬷的故人,那岂不是往昔的清朝皇族?而她方才盯着的人,正是母亲……

    “你母亲,就是王爷的一位庶福晋。也就是说,你和锦绣小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嬷嬷一字一句地说。

    清如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不可能!你满口胡言乱语!”

    “清如小姐若是不信,尽管去问你的母亲好了。”嬷嬷冷声道,“今天如果有一别,不知道再见将在何时何处,所以我也只是将我知道的说出来罢了,你信不信,我根本就无所谓!”

    锦绣问:“嬷嬷,你说的是真的?”

    嬷嬷道:“那是自然!你和清如小姐都是同一个姓氏!世事艰难,你们都从了汉人姓氏,真是可悲可叹!”

    锦绣听她如此说,很快就镇定下来,瞄了瞄清如,扯唇冷笑:“我说呢,怎么越看越喜欢你。难怪老爷让我杀了你,我却不想动手,只想着饿你几天然后把你卖了。”

    “你……”孟嘉和霍然起身,“你别血口喷人!”

    锦绣眯着眼睛看着他:“血口喷人?大少爷,老爷要真的是个大善人,这大房子从哪里来,孟家的产业从哪里来,你优渥的生活从哪里来?你要娶清如,门不当户不对,对孟家只有拖累没有好处,他没有多少反对就同意了你们的婚事……你还真以为他是真心支持你的吗?呵,还是你以为,你只要登了报,老爷就没有办法了?”

    孟嘉和眼神阴沉到极点,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让他更加绝望的是,清如一声不吭,既不反驳也不承认,更是让他的心都凉透了。

    也就是说,她其实默认了锦绣的话?

    孟嘉和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原来他想要给的生活,根本就不是她所期盼的蓝图。两个人的生活一旦卸掉了伪装,就变得面目不堪起来。

    就像是一张美丽的脸谱,油彩勾成,五彩斑斓,却不能这样风光地过上一辈子。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总有宴席结束的时候,到时候就得露出原本的面目出来,面对喧闹之后的一地狼藉。

    清如失魂落魄地起身,孟嘉和喊了她一声,她也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上了楼。刚才嬷嬷的一席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她心里翻天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等到回过神之后,夕光只剩最后一缕,暮色正在降临,她独自窝在卧室的床上,而他没有来。

    是的,他怎么会来?

    清如摇头苦笑。在孟公馆生活了一段日子,她多多少少也了解到孟嘉和始终不肯接受锦绣的原因。他留学国外,嫉恶如仇,怎么会接受锦绣这种毫不光明磊落的身份?

    可是她呢,她竟然也和锦绣一样……

    “我们,都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良久,清如才低低地笑了出来。

    后来,清如并没有问母亲,因为一旦她提到北平,母亲就会露出恐惧万分的表情,追问她是不是嬷嬷说了什么。

    她能想象到,当大批的军队涌进北平,无数清朝皇族被枪毙……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带着她四处逃亡,该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只是母亲身边没有像孟万兴那样的支援,让她衣食无忧。

    她也想起了宁父对她说过的话——你娘必定是大家出身,你爹定然不俗!

    现在她知道了真相,却不想去探寻生身父亲的下落了。那必定是以血作为终结,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中。

    孟嘉和也变得有些不同,每晚并不是抱着她有说不完的情话,而是寥寥数语便侧卧而眠。平日里,他对她和母亲一样是礼遇有加,但是那眼中神情却沉重了许多。吃完饭,他照例说一声:“伯母,清如,你们慢用。”可是那离席的姿态却是像逃。

    他怎么可能忍受枕边人,竟然是他平日最不齿的那类人?

    宁母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清如,你也该催一催,把那婚书先签了,趁老爷子身体还算健朗。你和他这样住在一起,终究不是个事儿。”

    清如瞅了在旁边布菜的下人:“妈……”

    “他们不会听见的,我在乎的是你有没有听进心里去。”宁母叹了一口气,“若是没有名分,女人这辈子就太苦了。”

    清如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母亲和锦绣的母亲在往昔居住在王府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关系?是敌对?是虚以委蛇?还是亲和友善?

    不管怎么样,她竟然有些想去看看锦绣了。自从那日孟万兴晕倒,孟嘉和就让她们禁足在那个小院子里,大概是想等孟万兴做最后的定夺,或者还沉浸在对她的身世的震惊中?

    鬼使神差地,她就慢慢地走到了那个小院子门口。门口有两个下人在看守,见了她恭恭敬敬地道:“少奶奶。”

    清如点点头,望了望院子里面。院内铺着红砖,小径旁边栽着一丛丛绿油油的雪柳,显得干净而整洁。她开口道:“我想进去走走。”

    “这让大少爷知道了,不好吧。”两名家丁有些犹豫。清如想一想也是,和锦绣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虽然是同根生,却一直是道不合。

    哪里想到,她刚转了身,就听到身后传来清脆的唤声:“清如,留步。”

    她转身,看到锦绣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里,手里拎着花铲等物,原来方才是蹲在花圃里整理花草。锦绣向她道:“你来这里,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锦绣小姐,大少爷吩咐过了,不许你接触任何人!”家丁们拦住了锦绣。清如忙道:“就让我和她说几句话吧,我不说,大少爷不会知道的。”

    家丁们迟疑地让开一条道:“那就请少奶奶快一些。”

    清如上前几步,走到锦绣身旁,看到她居然和自己同样穿了青蓝色的旗袍,只不过自己是阴丹士林的布料,而她是普通的丝缎。

    “果然孟家少奶奶派头不同。”锦绣笑了一笑,却难得地没有一贯的嘲讽之意。清如问:“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锦绣定定地看着她:“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我对立了那么久,居然是姐妹,命运可真讽刺,不是吗?”

    清如也有些感慨:“是啊,真没想到。”

    “你们现在怎样了?孟嘉和知道你的身份,会不会产生什么想法?”锦绣的语气中有淡淡的忧愁。清如一怔,摇头道:“他不会。”

    “别自欺欺人了,当初我就是不懂这一点,才糊里糊涂地错爱了他这么多年。”锦绣苦苦一笑,“我现在才明白,他讨厌的是我的身份。”

    清如默默无语。锦绣便靠近了她,低声问:“假如嘉和不要你,你想做格格吗?”

    清如道:“你这个假设命题,根本就没有成立的一天。”

    锦绣无谓地点头,道:“我就是问问而已。做格格可以嫁给权贵,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你不想吗?”

    “不想。”

    锦绣便耸耸肩膀:“你看你看,咱们姐妹说话,怎么又隔了心。既然你跟定了孟嘉和,那我就不操闲心了。只是有一句我得告诉你,孟嘉和靠不住。”

    “如果他靠得住呢?”

    锦绣好笑地看着她:“那我们走着瞧?”

    话不投机半句多,清如不想再和她言语,便快步向外走去。锦绣在身后笑道:“清如,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面——”

    清如没有再回头。

    她没想到,这一面之后就是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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